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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鈴鈴,叮鈴鈴……”


    客廳的電話響個不停,在我還在轉動鑰匙開門的時候就聽見了。


    急忙脫了鞋子,連拖鞋都顧不上換,一路甩了書包衝過去接起電話:


    “你好,請問你找哪位?”


    “您好,我找元映綠。”對方回答得一本正經,但是我似乎聽到了他偷笑的聲音。雖然我現在看不見電話那一端他的表情,但是我打包票他那張帥氣的臉龐上一定掛著玩味的笑。什麽嘛,又在嘲笑我小時候接起電話就會說:“這裏是元映綠家,有事稟告無事散朝。”


    “金嶽!”我從丹田運氣,狠狠地吼了他一聲。


    “是我。”他的反應也很快,這一聲明顯是離著話筒很遠的地方說的。


    “有什麽事情?”


    “我隻是來轉告你,簡軒那家夥要回來了。”


    什……麽……


    我一下子隻覺得臉熱熱的,忍不住用手捂住自己的臉。說來奇怪,臉燙得像火燒,也可能是手因為激動發涼。不過重點是——簡軒那家夥要回來了。


    “好了小綠我知道你很激動,麻煩快點回魂不要浪費我電話費。”


    我一頭黑線地想,我才沒有沒出息到這個地步呢。於是我盡力穩住聲調對取笑我的金嶽問:


    “簡軒什麽時候回來?”


    “後天呀。”


    “他幹嗎不自己告訴我?”


    “你自己昨晚不上線的。”


    我想起來了,今天早上有英語小測,昨晚我當然是去好好複習了,結果沒有上msn,所以錯過了。不過算了,那家夥又不會比小測重要。我一邊違心地想,一邊抬頭望著天。


    “還有,這次他是一個人回來的。”電話裏的金嶽故意把“一個人”這三個字說得無比曖昧。


    “哈?”


    “你慢慢回味這個好消息吧……啊,對了,你要抓緊,我可不保證他下次回來,身邊會不會帶個金發碧眼的美女。”


    金嶽利落地掛斷了電話,留下我因為被人拆穿心事而麵紅耳赤地對著電話發呆……這混蛋,明明什麽都知道,但是每次話都隻說到點到為止,讓人跳腳不已。


    “叮鈴鈴……”電話鈴又響了,我有點抓狂地拿起電話,隻喂了一聲,金嶽就非常利落地繼續向我進行心理轟炸。


    “後天早上8點簡軒他家裏人去接你……全家。”


    他的停頓讓我的心就像被卷到水井口的木桶突然又跌落回水裏一樣,經曆了一個自由落體式的跳票。


    “心跳加速了吧,醜媳婦見公婆。”


    “你,你別胡說。”


    “我又沒說你是那個醜媳婦。你記得時間哈,bye。”


    “你……”又被對方搶先掛了電話,我幾乎要抓狂了。


    為什麽天下會有這種抓著把柄就欺負人,還沒完沒了的家夥存在啊!我摸摸胸口,心跳得好快。這是每次說到簡軒就會發生的副作用。金嶽這家夥肯定是知道了什麽吧!要不然為什麽每次都這樣耍我玩,還那麽開心啊!


    沒錯,我有兩個實際上很讓人哭笑不得的青梅竹馬。


    小時候我家左鄰的小孩就是簡軒,右舍的小孩就是金嶽。年齡其實是簡軒比金嶽大,但是成長速度卻是反過來的。簡軒從小就是個迷糊遲鈍而且一根筋的家夥,但是無比陽光,任誰看到他都會覺得暖洋洋的。上了初中以後,學校裏的女生還把他的笑容評為最治愈的笑容,但是熟知他底細的人都明白,他那是缺心眼而已。金嶽從小都在別人的稱讚裏長大。學習好,有禮貌,還很勤快,但是那都是做給大人看的,骨子裏的他是個毒舌的典範,遇到不熟的人,連笑容都會吝嗇。所以學校裏女生等他的笑就跟一年等春天的花開似的,漫長又艱辛。


    小六的時候這兩個家夥突然要搬家,搬走的消息是金嶽告訴我的。如果不是我在樓下遇到搬家公司的卡車,他們也許會不記得告訴我他要搬走的事情。至於簡軒忘記的理由,簡直是讓把頭插進沙裏的鴕鳥都甘拜下風。


    “我不想告訴小綠我要搬走嘛。這樣小綠就會以為我沒有搬走,我也會覺得我沒有搬到離小綠很遠的地方去嘛。”


    他撅嘴說完,一旁的金嶽就掩麵離去,丟下一句“以後別說你認識我”。我仰天長歎,這人真的是晚熟得讓人心疼啊。可是為什麽我還是覺得很開心呢?


    或許從那個時候起,我的心裏有一個角落裏,落下了一顆天然的種子。我多麽希望在它長大以後,風吹動枝葉的時候,那沙沙作響的聲音都是在說“小綠好可愛”。


    當然簡軒最後還是搬走了,而且金嶽也沒有辦法裝作不認識他,因為他們倆竟然搬家以後成了對門的鄰居。再後來的後來,就是在簡軒出國以後,他爹娘常常因為空巢的緣故,周末一起跑到對麵去串門,常常金嶽一開門,就看見客廳裏他爸媽和簡軒的爸媽在搓麻將……


    其實那陣子簡軒要出國的時候,消息還是金嶽告訴我的,當時已經是他要走的前一天。我怒氣衝衝地往他家打電話,他才在電話那頭恍然大悟:


    “哎呀,我真的忘記告訴小綠了!”


    “說了多少次你不要叫我小綠!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叫你家那隻老不死的綠毛龜!”


    “沒有的啦,小綠明明好可愛的!”


    我無言了,他家的綠毛龜在他家的魚缸裏慢悠悠地活了相當長的歲月,魚缸裏的熱帶魚換代了幾次,而小綠則一直堅強地生存著,整天趴魚缸底的小假山石上,慢慢地扭頭看著趴在魚缸旁邊的我們,然後又不屑地轉回去。


    這家夥竟然把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乖巧小女孩和一頭不解風情的小烏龜相提並論,真不知道他是太喜歡小動物還是得了金嶽的真傳——把諷刺人的話說得就跟在稱讚你一樣。雖然,我真的希望他是在誇讚我了啦。


    “我爸爸送我去加拿大念初中了,小綠你一定要想我啊!”他最後留下的話就是這句,我當時有點恨他沒心沒肺,可是之後還是的確按他的話去做了——因為這家夥臨走前答應我的,回來的時候給我帶全套迪斯尼限量版的周邊產品的。其實那也是借口,我隨便說的,他倒真答應了。


    後來,每次金嶽問我是不是很想簡軒的時候,我都以這個為借口,光明正大地說:是啊!他答應要帶迪斯尼的限量版周邊給我的!


    “這樣啊,原來是想他帶給你的東西啊……”金嶽做恍然大悟狀,“我今晚去告訴他。”


    “喂喂……你別亂說!你一個大男人怎麽這麽八卦!”我急得直抓他,“難道你以為我是個隻記得要東西而不關心朋友的人嗎?”


    金嶽眯著眼睛看我說:“那你就是想他了,幹嗎不承認?虛偽。”


    最後兩個字氣得我真想拿書砸他的頭:“你都沒有聽說過少女情懷都是詩啊!什麽虛偽!”


    “詩?情詩嗎?”他笑嘻嘻地看著我。


    在那種充滿了狡黠而洞悉人心的目光下,我隻覺得耳朵發燙,可偏偏金嶽還不依不饒。


    “啊!元映綠你耳朵好紅。”


    “閉嘴!”


    把鏡頭拉回現實世界,時間已經過去三年了,在如今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裏,隻是靠網絡維持聯係的我們,到底又會變成什麽樣?


    雖然,網絡上的他一點都沒有變,小綠小綠叫個不停。已經到了連金嶽都會改口叫我元映綠的年齡,“小綠”這個名字越來越值得懷念。它就像是幼時青梅竹馬三小無猜的紀念。


    終於盼到簡軒那家夥從機場到達口裏走出來,周圍的親屬團激動得有一種想要拿花出來揮動的衝動,而那家夥也當仁不讓地以為自己是國家元首,一邊走一邊往通道外的我們揮手。那架勢就像小時候看過的閱兵式,首長在軍車上伸手說:“同誌們好!”


    於是“同誌們”趕緊去迎接“首長”去了,幫拿行李的,遞水的,噓寒問暖的,把我和金嶽徹底晾在一邊。


    “你就等那個缺心眼的自己發現我們兩個在哪裏吧。”金嶽笑了一下,那笑容真是讓人怕怕的,因為他不爽的時候會笑得特別燦爛。其實這家夥也是個因為沒有被注意到就會生氣的小傻子啊。為了避免偷笑出來,我趕緊轉過目光去看簡軒。


    那家夥真的是越來越帥了,個子比原來長高不少,五官也比原來成熟許多,而笑起來依舊很耀眼,以前學校裏的女生總是說他的笑容猶如太陽神阿波羅一樣溫暖耀眼,現在他的笑容根本就是宇宙裏的超新星爆發,亮得讓人幾乎無法直視。


    當簡軒還帶著這樣的笑容看向我和金嶽所在的時候,我隻覺得眼前一晃,仿佛置身於宇宙中,失去了重力,飄飄蕩蕩的。


    “歡,歡迎回來……”在那樣的笑容裏,大腦罷工了,舌頭打結了,我張口結舌地跟他打招呼。


    “小綠,小嶽我回來咯!”他依舊像頭大型犬一樣興奮地撲過來。金嶽的表情瞬息萬變,到了最後,想要把簡軒打出外太空的金嶽還是把表情定格在無可奈何上,他恨恨地補了一句:


    “還是那個長個不長腦,記吃不記打的家夥。”


    我是不是該慶幸家長們什麽都沒聽見啊。更可悲的是簡軒這家夥自己也沒有聽見。他一邊揉搓我的頭發一邊跟金嶽你捅我一下,我踹你一下地玩,也不管他的行李,留下一群大人在那裏收拾爛攤子。


    簡軒在去國外的三年裏,臉長漂亮了,笑容耀眼了。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一根筋的方式還是沒有變。


    回國就是吃喝玩樂,外加商品展銷。簡軒自然有這個資本成為大眾陳列品,他在親戚之間開展巡回。我和金嶽還有他的小聚自然是無限期拖延。


    “急什麽,他回來的那天不是三家人吃了頓飯嘛。”


    金嶽倒是無所謂的樣子,一邊玩著他的遊戲機一邊把我晾在一邊。這可是早春三月,路邊的桃花開得一片美豔,滿滿一樹的花朵讓人看了就覺得春天實在是美麗,可是我麵對金嶽這座大冰山實在沒心情欣賞。


    “大人在場就不一樣啊!”我喝了一口放在麵前的奶茶。


    聽到這句話,他抬頭看了看我,又低下頭去玩遊戲了,然後突然冒出一句:


    “想獨處?”


    “呃……”他還真夠直接的,我訕訕地笑了一下,“不是了啦,我們三個一起的話,不是沒有大人在場會更自在一些嗎?”


    “啊,那比如說約他去吃烤肉,他肯定來的。”


    “你當真以為他是你家養的小柴犬,有吃的就會跟過來嗎?”


    “糟了,死掉了。”他莫名地冒出一句,我萬分黑線地想敲打他的頭,開什麽玩笑,人家這麽正經地跟他說事,他倒沉浸在遊戲裏!


    當我正準備發飆的時候,突然有人敲著玻璃,我側過頭一看,竟然是簡軒,他笑嘻嘻地露著一口白牙展示高露潔的效果。


    他進來的時候手裏抱著一個大盒子,到了我麵前就放下:“答應小綠的!迪斯尼所有的限量版周邊產品!”


    “你不要在大庭廣眾下叫我小名!”我模仿著金嶽的樣子凶巴巴地對他說,他立刻用很委屈的表情說:


    “哎呀呀,小綠跟著小嶽學壞了,不就是叫個小名嘛,這麽凶。”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仿佛一頭在怕怕的大狗,可愛得讓人隻想撫摸,氣都氣不起來了。


    “……”金嶽終於停止了他的遊戲,抬起頭陰陰地看了一眼剛才不知死活地叫他小名的家夥,然後又看了我一眼,說:“是這家夥約你來這邊的,我隻是在這裏陪你等到他來為止的。”


    我擺出感動的樣子,故意用八點檔女演員嬌滴滴的聲音擠兌簡軒說:“軒軒哥哥,你終於長進了,還知道約人家呀。”


    下一秒鍾,金嶽剛喝進嘴裏的水噴了一天一地,而簡軒的臉也一陣紅一陣白,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著我,頭上冒出可疑的白色蒸汽。


    “所以,本尊到了,我就回去了。今晚我媽要帶我去看歌劇。”擦幹淨噴出來的水漬以後,金嶽就像專業陪坐人員,到點就撤,跟我們揮揮他的遊戲機,不留下一點鈔票。


    “啊啊啊!小嶽果然和以前一樣奸詐,他點了龍舌蘭可是沒付賬!”簡軒眼尖看到金嶽杯子裏殘留的深棕色液體和一疊小小的鹽以後,立刻大叫起來。他根本就是在敲詐你付他的陪坐費,我想。


    那天和簡軒分開後是坐公車回家的。簡軒因為擔心我抱不動那個盒子,於是也跟著我上了車。車上人很多,我們擠到下車門附近,他護著我,我護著盒子。


    “到底裏麵放了多少東西,怎麽這麽重啊?”幾站以後我終於忍不住了,實在覺得手臂好酸,我剛撅起嘴,他就乖乖伸手來接。


    “小綠也沒有跟我說到底要什麽東西的限量版,所以我把迪斯尼裏所有是限量的都買來了,每次一出限量版的東西,比如白雪公主的洋裝,灰姑娘的水晶鞋的模型,小醜魚的玩偶之類的……還有一個很大很大的維尼熊,實在是太大了放不下。”他抱著盒子,有些困難地比畫著維尼熊的高度。


    我張大了眼睛,沒想到我的一句話,簡軒竟然記得那麽牢,而且還非常認真仔細地幫我都收集全。


    “這些啊,都是我用打工賺來的錢買的,爸爸媽媽都不知道!有一次打工完騎車回來,路上都結冰了,差點滑一跤。還好杯子抱得緊,沒有摔碎。”


    “那你人呢?人摔到沒?”


    “當然摔了,還是一個狗啃泥,臉都腫了,後來跟爸爸媽媽視頻聊天的時候隻好說是牙疼腫的……”


    等、等下啦,要是摔得一臉淤青誰相信你牙疼啊!


    “你爸媽真的看不出來那是摔的?”


    “那當然,我跟女生借了遮瑕膏!”他理所當然地說,也不想想那是幹什麽用的。


    “我說你……借點藥酒才是正常的吧……”


    “那東西我自己就有,何必去借?”


    ……


    心裏突然覺得很內疚,讓他為我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就為了一句氣話……但是看著他說起那些往事而熠熠生輝的臉龐,我明白我不應該把這句話說出來,因為那就是在否定他的努力。


    “小綠是不是很感動?”他突然彎下腰湊過來看我的臉,嚇了我一跳。


    我用手肘撞撞他的腰,“是啊是啊,美的你。”


    “嘿嘿嘿……”


    他仿佛一個得了一百分而驕傲地仰著頭等著大人表揚的小孩一樣,在公車上仰著頭說。雖然我是很想摸摸他的頭說“好乖”,但是那個高度也太難以企及了吧。


    突然公車一個急刹車,從前方傳來一聲悶響,我們都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的時候,一群人推搡著向我們倒來。夾雜著無數的尖叫聲,玻璃破碎的聲音,還有車前部熊熊的火焰,是爆炸!


    他反應比較快,一下子扔了盒子,然後一把護住我,兩個人本來就站在下車的階梯邊上,因為平衡不穩的緣故兩個人一起滾了下去,我的後腦勺重重地磕在玻璃上。而我眼前卻是一片火海,隻聽見一聲巨響,巨大的氣浪狠狠地向我們掀來,簡軒緊緊地抱著我,兩個人和公車的門一起向車外飛去……


    金嶽在十字路口轉彎的時候,嘴裏還叼著棒棒糖。他當時正經過爆炸發生的路口,那輛距離十字路口還有數十米遠的公共汽車裏突然竄出一個火球,隨即就傳來了沉悶的爆炸聲。


    他眼前到處是飛濺的鮮血和殘骸,從小到大他都沒有見過這麽慘的景象,仿佛一瞬間他就來到了地獄。已經燃燒成一個巨大的火球的公車裏,巨大的悶響和持續的爆炸聲蓋過了路邊人的呻吟和痛苦的叫喊,幾個反應快的路人紛紛用自己的手機撥打著110。


    他愣住了,周圍的刹車聲此起彼伏,人群都停滯在事發現場的周圍。時間仿佛停滯了,人群中的一位母親,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了一樣,伸手捂住了身邊拉著自己的衣角的女兒的眼睛,然而已經遲了,三四歲的小女孩像是承受不住這恐怖的一幕造成的巨大視覺衝擊,哇的一聲哭出來。


    在小孩的哭聲中,金嶽突然產生了一種巨大的恐懼感,冥冥之中有什麽抓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喘不過氣來。大腦裏想的是,趕快離開這裏,然而身體卻不聽使喚,雙腿邁不開步伐,怎麽也沒有辦法離開這個人間地獄的現場。


    他隱隱有一種預感,他必須去看現場,他不能離開。這個預感讓他覺得全身都開始發抖。


    簡軒保持著那個護著我的姿勢,趴在我的正上方,我動了一下手,伸手摸到一片濕熱,我知道那是血,不是我的,難道是簡軒的?我掙紮著要爬起來,他因為我的動作也動了一下,悶哼了一聲,那聲音裏浸滿了痛楚,而聲源就在我耳邊,我被他的呻吟聲嚇得一點都不敢動了。


    車禍,剛才的車禍!我勉強地側過脖子,在簡軒用自己的身體給我搭蓋的保護裏,我看見了熊熊的火光,鮮血和殘骸。我驚恐地大叫起來,那些血淋淋的斷肢清晰地在我眼前,裏麵的白森森的骨頭都看得見……


    “不……不要……看。”簡軒吃力地用手蓋住我的眼睛。


    “簡軒,血,你流了好多血。”


    我的手還緊緊地抱著他的背,背上溫熱的液體一直在流出來,那真的是簡軒的血。


    “沒……沒事……”他其實疼得嘶嘶地吸氣,卻還跟我說,“你……沒事就好……”


    “傻子。”我的眼淚在他的手心底下橫著流。


    “小綠才是傻子,我這麽舍命保護你,你怎麽可以……否定我的努力……”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大聲叫了起來,簡軒,簡軒,你醒醒,你不能睡過去。


    “我……好困……好累……”


    “簡軒,不能睡,你醒醒啊,醒醒!”


    我不能讓他睡過去,但是我也不能搬動他的身體,因為我不知道他背上受了多重的傷,我強行從他的遮擋下小幅度地移動自己的身體,而他隨著我的移動而發出痛苦的小聲呻吟。我又立刻不敢動了,這到底如何是好?


    這一分一秒,我感覺到了溫度的一點一滴的流逝,仿佛聽見了死神舉著鐮刀一步一步靠近的腳步聲。我心急如焚,可是什麽也做不了。


    當刺耳的救護車的鳴笛響起的時候,對我來說那簡直是天籟。醫務人員很快地把他抬上了擔架,我準備起身,當右手撐著地麵的時候,一陣鑽心的劇痛頓時傳來。尚未離開的醫務人員不由分說地架起我,帶向救護車。


    “你們先救簡軒,先救救他吧,他流了好多好多血!”即使知道自己的手可能是骨折了,但是那哪裏抵得過心裏的疼痛呢?我亂揮著沒有受傷的另一隻手,試圖推開我周圍的醫護人員:“我沒事的,你們一定先救他啊,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但是他們一邊緊緊地抓著我的肩膀,一邊答應著:“好的好的,我們一定會救他的。給這位小姑娘檢查一下右手臂。”


    救護人員現在也忙得焦頭爛額,明顯是在敷衍我,我真的很想喊,你們不用管我,你們快點去救救簡軒啊……可是幫我檢查的醫生,他跟我說,骨頭有點錯位,我現在馬上給你糾正。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陣劇痛就向我襲來。


    “小綠!”在那錐心刺骨的一陣疼痛中,遠處突然傳來金嶽的喊聲,他被擋在已經布下防線的警戒線外,聽到他叫我小綠的聲音,我突然很想哭,眼眶一熱,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


    就像在鬼門關走了一趟以後,他就是我看見的第一個親人。


    《一男子攜帶小型炸彈上車公共汽車在鬧市區爆炸》,街頭小巷的報紙上,黑體粗體的標題都是關於這一條。金嶽歎了一口氣,折起報紙。那些醒目的標誌提醒著他的記憶——焦黑的屍體,破碎的殘骸,還有一地的鮮血,明晃晃地讓人幾乎嘔吐。


    直到救護車和消防車一同趕到,他在人群中看見那熟悉的身影,他才明白,他不僅僅是一個看客,在那裏麵有他很重要的朋友。而且……不止一個。


    簡軒的葬禮已經過去了七天。這七天金嶽不敢出門,甚至不太敢開自己房間的門。打開自己房間的門,不會再有兩家父母四拚一打麻將的場景;打開家門,對門的客廳裏擺的是自己的青梅竹馬的遺像,幾天前還有冰棺和遺體……


    記憶中簡軒靜止的麵容很安詳,他總有一種錯覺,仿佛他的嘴邊還帶著微笑。那家夥為了救元映綠結果自己死了。就如他曾經跟自己說的,要做自己喜歡的人的英雄。可是這裏不是美國,也不是內褲外穿就能飛簷走壁還有不死之身的好萊塢!


    在那個人眼裏,他就是唯一的英雄了吧。但是這樣的代價……這家夥真的是傻得讓人嫉妒啊。


    外麵有人敲門,金嶽轉動門把,打開門,客廳外站著的是元映綠。


    “我們去江邊走走吧。”小綠這樣說。


    江邊的風很大,吹得我的長發風中淩亂。江濱上種了一排的樹,綠油油的,展現著自己旺盛的生命力。白色的細沙在腳下軟軟地陷下去。金嶽坐在木棧道的邊緣看著我,


    “手臂還好嗎?”他突然張口問我。我的手臂上還打著石膏,繃帶繞著我的脖子,本來家裏人是不準我亂跑的,但是這次情況特殊。甚至在他家,也沒有受多少阻攔。


    “還好。”


    我和他走了將近半小時才到這個江濱,從那天起我不敢再坐公車,他也不敢,甚至不敢出門。他就住在簡軒家對麵,對於他來說,一樣是一個很難麵對的現實。葬禮的時候我哭得肝腸寸斷,而他隻是紅著眼眶卻不肯流下一滴眼淚。


    “你知道嗎……我現在還不敢相信他去了。”


    “我也不相信。”


    是的,我們兩個都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東西會永遠不變,當你想要找它的時候,它永遠會在原地等你。


    “所以……你也不用瞞著我,你也要出國的事情啊。”


    其實前後兩句話沒有任何邏輯聯係,我直視著金嶽的眼睛,他慌亂地移開眼光。


    “我爸媽告訴你了啊。”他小聲地嘟囔著。


    “嗯。”他也有因為尷尬而張口結舌的時候啊,是不是我也太高估他了。


    一陣沉默。我抬頭看著天,天很藍,藍的幾乎透明,甚至沒有一絲雲朵,太陽暖洋洋地照在沙灘上,而我卻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我也有不知道怎麽說的時候。”金嶽的視線也沒有轉回來,隻是茫然地看著江水。


    他比簡軒成熟得多,直接地承認“我不知道要怎麽說”,而不是“我不想說它就不會變成現實”。但是無論是哪一種說法,中心也是那句“我不想說”而已吧。


    “真過分,留我一個在這裏……”那些童年的回憶已經中斷了,我的兩個青梅竹馬,一個已經走去黃泉之國,一個卻將離我而去。鼻子酸酸的,自從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我真的覺得,不但我的心是空的,簡直連腦子都是空的了。三個人在一起的回憶,就仿佛被火燒毀的照片,一張一張地化為灰燼,任我怎麽用力去想,都是一片空白。


    他終於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嘴角勉勉強強地挑起一個弧度,算是在笑。


    “不是吧……他不是永遠在你心裏,無法取代,也無人可以取代了嗎?”他的眼睛裏有什麽亮亮的東西在閃,但是那點點晶瑩一閃而逝,他又轉過去看海。


    為什麽我會覺得這句話裏有一些不甘心的賭氣成分。或許,和他從小的性格也有關係。雖然他是大人眼裏的好孩子,外表上似乎也成熟了,其實他才的確是我們當中最小,最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的人。在我們從小青梅竹馬一起玩耍的時候,他總是最後一個不情不願地跟上我們。在我和簡軒的曖昧遊戲裏,他也一直扮演著一個知情而點到為止的角色。但是如果不是喜歡我們,他甚至不會有興趣來參與我們的人生。


    他真的是我們當中最小的那個,踏不出自己想要走的那一步,一直等著別人去拉他一把。


    “他喜歡你的。”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像是把什麽很保密的事情給抖露出來一樣,“白癡都看得出來。”


    “你說我連白癡都不如?”我踢了他的小腿一腳,他隻是側開身子。


    其實我們兩個都已經明白。簡軒他不喜歡我就不會自欺欺人地不想麵對要搬走的現實;不喜歡我就不會一直裝傻賣瘋想保持小時候那樣的黏糊勁;不喜歡我就不會為了我的一句話,累死累活打工把杯子看得比自己還重要;不喜歡我就不會在最危險的時候下意識地舍身保護我……


    可是當那句結束曖昧的表白在陽光下明晃晃地說出來的時候,反而沒有了他存在的地方。不但簡軒永遠地離我而去,而接下來有著同樣記憶的金嶽也即將遠離。


    “所以我真的不喜歡你啊。”看著遠處的攤販,金嶽說,“我們去放孔明燈吧。”


    “笨蛋。”


    他雖然嘴毒又狡詐,還有暴力傾向,其實也隻不過是一個膽小的傻瓜罷了,每次說謊的時候眼睛就會看著別的地方,這點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金嶽跑去跟街邊的小販買了藍色和紅色的孔明燈,然後小販幫他點著了燈芯,他拿著紅色的給我,說:


    “願意放手的話,它就可以飛了。”


    淚水急速地湧上來,控製不住的眼眶酸痛,我的視線模糊了,他遞給我的一刹那,我卻並沒有接到,我的指尖觸到他的手指,冰冷如霜。


    紅色的孔明燈晃晃悠悠地升上了天空。那一團小小的紅色在空中,顏色顯得黯淡而孤單,中間小小的火苗在風中微弱地掙紮著,讓人看著難受。


    金嶽歎了口氣,然後轉了半身,也鬆了手。因為風不夠大,藍色的燈隻是慢慢地往江心飄去,在我們的注視下,它緩緩貼著江麵飄著,慢慢地上升,離我們越來越遠,變得越來越小,隻剩下小小的一點。


    “回去吧。”他突然伸手攏了一下我沒有受傷的肩膀,又迅速放了手。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有些事情,他和我還是有默契的。


    隔著生死的國界,我們不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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