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上樓,頭也不回。腳步一步比一步虛浮,還未到樓梯口,已經快站立不住。我隻覺得整個人東搖西擺,踉踉蹌蹌,跟不倒翁一樣,忙貼在牆上,靜靜地歇了好一會兒。撐住樓梯的扶手,一級一級往上蹭。腦子裏空白一片,像被滔滔的江水水洗過一樣,沒有任何意識,隻是奇怪腳下為什麽重若千斤,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眼前一片模糊,我轉過頭去,倔強的逼回眼淚。然後吸了吸氣,找鑰匙開門。


    往肩上一摸才發現包忘拿了,還落在操曹的車上。包裏有刀,隨身攜帶的,從來都是小心翼翼,謹謹慎慎,可是這次居然忘記拿了!我想我今天一定是撞邪了!幸好兜裏還裝著手機,我給趙靜打電話:“大姐,你下班了沒?我忘拿鑰匙了。”她說:“我今天休假,不上班。在房間裏待著呢,沒出去。你人在哪?”我沒什麽表情的“哦”一聲,說:“我在門口。”


    呆呆的站著,等到門從裏打開才回過神來。趙靜問:“怎麽到門口了還打電話?敲門不就行了。”我邊脫鞋邊低著頭說:“我以為你上班去了。”她說:“早上不跟你說了我今天休假嗎?你還羨慕我不用早起。”我說:“是嗎?一時忘了。”她注意到我聲音虛弱,問:“怎麽了?感冒又加重了?瞧你有氣無力,氣息奄奄的樣子。早就讓你去醫院,你看看你,臉色多嚇人,白的跟張紙似的。”


    我勉強笑了一笑,說:“剛才去醫院了,醫生說是流行感冒,得有一個周期才會好。”她說:“是嗎?可你這感冒我看著怎麽越來越嚴重了?前幾天咳嗽的雖然厲害,可是好歹精神還好,氣色也不差,不像今天這麽嚇人,臉色灰暗,沒有生氣。”我說:“本來就是病人,還到醫院來回折騰了一趟,難受死了。”她見我晃了一下,連忙扶了一把,說:“沒事吧?難受的話,趕緊回床上躺著。”替我扯過枕頭,掀開被子。我一頭栽上去,“哼”著氣說:“沒事,睡一覺就好了。你忙去吧。”她囑咐我好好休息,帶上門出去。不一會兒,端了碗薑湯進來,輕聲說:“睡了沒?做了點薑湯,喝下去吧,出身汗,通通氣,病就好了。”


    聽到她這樣說,驀然間像見到親人一樣,鼻子一酸,坐起來,端著碗,一勺一勺喝下去,熱氣湧上來,眼睛有些濕潤。我看著她,喉嚨哽咽,說:“大姐,我以前也生過病,都是一個人,總是說熬一熬就過去了。沒想到這次,你居然給我做薑湯……大姐,我真是說不出來的感激。”她拍著我的手歎氣:“可憐的孩子,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外麵吃了很多苦吧?端碗水都這麽感激。”我慢慢說:“當時不覺得怎麽樣,事後才覺得淒涼。”是的,當時並不覺得怎麽樣,光應付都來不及了;事後才有空百感交集,潸然落淚。人往往都這樣。


    她看著我一點一點喝下去,微笑說:“睡吧,不要多想,睡一覺病就好了。一切都好了。”握住我的手,手心很溫暖,像夜空點燃的火柴,刹那間傳遞光和熱。我點頭:“恩,現在胃裏暖烘烘的,好過多了。”虛飄飄的出了一身的汗,我抱住頭,輾轉反側,一次又一次翻身,夜色漸漸上來,光線一點點隱沒在狹長的天邊,歸於沉寂。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還是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照舊去上班。我告訴自己,現代女性,不管怎麽樣,就算天塌下來,還是要上班。我想起操曹,雖然他表達了自己的愛意,可是這並不影響我們之間的正常來往,於是打電話給他:“喂,我的包落在你車裏了。你今天有空嗎?給我送過來吧。我錢包和證件都在裏麵。”他語氣聽起來跟往常差不多,說:“我今天去機場才發現了。我現在在西安呢,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回來給你吧。急著要嗎?”我忙說:“也不是非急著要,隻是有些不方便。那行,你回來給我吧。”


    不可遏製的想起宋令韋,他現在應該還在意大利吧?那天晚上,他守在我窗外將近一夜,是有什麽話要說嗎?掙紮煎熬了一整個晚上,最終卻什麽都沒說出來。沉默比一切語言來的更加震撼,更加無力。可是事到如今,不論是什麽話,已經不大重要。心底的沉痛像蔓藤,緊緊的將我纏繞,呼吸日益艱難。


    通訊部的經理走過來說:“木夕,幹嘛呢?發呆呢?還是身體不舒服?聽說你這段時間生病了是不是?瘦多了,精神看起來也不大好。”我抽回思緒,忙挺直脊背,說:“恩,有一點。不過,現在好的差不多了。”她說:“那要注意身體。”我忙說是。她轉口笑說:“身體要注意,不過銷售也要注意。”我忙說:“恩,會的,我會努力工作的。”她看了看手中的表,說:“這個月的任務下來了,分配給摩托羅拉的任務比上個月增加了5%。希望你圓滿完成銷售任務。”我有點為難,說:“經理,現在國產手機的優勢一點一點凸顯出來了,功能多,價格低,品牌也漸漸打響了。再說摩托羅拉上頭還有個諾基亞呢,再增加5%,恐怕……”


    她笑說:“光是靠廠家的名氣,那還要銷售員幹什麽呢?隻是增加5%而已,領導相信你的能力。”經理都這樣說了,我還有什麽辦法,隻好說:“那行,我盡量完成組織上安排下來的任務。”差點沒咬牙切齒。她寬慰我:“沒事,不就5%嘛,很容易完成的。”我唉聲歎氣的說:“經理,您不想想,5%?那得是多少呀!”她歎了口氣說:“咱們通訊部也沒有辦法,都是上頭分派下來的任務,和家電那塊競爭呢,完不成就扣獎金。”我無力的點頭,所以隻好將任務派到下麵,一個一個的剝削壓榨。


    操曹給我電話:“我回來了,你包還要不要了?”我連忙說:“要要要!你不知道我這幾天怎麽過的,公交卡都得借別人的。你人在哪?我過去拿吧。”他說:“你今天不上班?那太好了!我送過去吧,馬上就到。”語氣聽起來十分興奮。瞧他這話說的,簡直莫名其妙,我上不上班跟他好不好有什麽關係!站在樓下等著,問他:“我包呢?”他說:“急什麽!你忘了?今天你生日!既然有時間,我們出去慶祝吧。”我沒好氣的說:“誰有那個閑工夫!誰說我今天不上班呀?我等會兒就得去總公司開會。”說著就要走。


    他拉住我,笑說:“好不容易過一次生日,總得高興高興。晚上我們出去唱歌跳舞吧。”我說:“不就一生日嘛!年年都有,有什麽重要的,還不跟平常一樣。難道生日那天還能冒出四十八小時來?”他堅持:“那總是不一樣的。要不,為什麽叫生日呢。”我忙說:“好了好了,又不是你過生日,這麽上心幹什麽!我現在趕著去公司開例會呢,回頭再說吧。”


    他說:“那正好,我送你去吧。路上咱們再商量。”我抬手看了看時間,跟他歪纏了這麽久,擠公車的話,時間可能有點來不及,於是說:“那謝謝了,走吧。”他興致勃勃的問我:“想吃什麽?去哪玩?想不想去看電影?或者去看表演?”他以為這是約會呢。我懶洋洋的說:“說實話,我就沒想過過什麽生日。事多著呢,誰有那個閑心。”一個人孤零零的過生日,越顯得形單影隻。想要的人一個也不在了。過的有什麽意思,還不如忘記的好。


    他說:“你看別人的生日過的多麽重大隆重,衣香鬢影,賓客如雲。咱們至少也要表示表示是不是?好歹也算是過過了。”我說:“那是別人,人和人怎麽能比。我反正是一個人,過不過都無所謂。”他看著我直直的說:“就因為你是一個人,所以我才想著給你過生日,熱鬧熱鬧也是好的。生日那一天,總需要有些不一樣。”我怔住了,轉頭看他,隨即說:“到了,我下車了。你回去吧。”他有些忐忑的喊我:“續艾——”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這樣一門心思想著我的生日,一定在心裏籌劃了一遍又一遍,還得顧忌我高不高興,實在是難得。我回頭看他,笑說:“我不要熱鬧,隻要安安靜靜就好了。我想要一個大大的蛋糕,有好吃的奶酪,上麵鑲嵌有許多櫻桃和芒果,還有我喜歡吃的菠蘿,不要西瓜,不要小西紅柿,不要蘋果;旁邊還要有一朵漂亮的玫瑰花,上麵要有綠色的葉子;不要寫‘生日快樂’,我不喜歡隻是生日那天快樂,要寫‘小艾永遠快樂’。蠟燭要五顏六色,很漂亮的那種,要大的不要小的;刀叉碟子不要白色塑料的那種,要蛋糕房裏的那種,拿在手裏不會沾上奶油……”話還沒有說完,他看著我隻是笑。


    我假裝惱怒的說:“你不是說要給我過生日嗎?笑什麽笑?嫌麻煩是不是?”他搖頭,居然掏出紙筆,柔聲問:“還有什麽要求?我怕落下了。”我笑:“你瘋了,還當真呢!誰耐煩這些!你非得要慶祝,隨便買個蛋糕就好了,也不要多大多豪華,吃不了白白浪費了,街頭小店子裏的那種就可以。吹了蠟燭,大家飽吃一頓,吃飽喝足,倒頭就睡,夢裏想著又長大了一歲,這就是我想要的。”他點頭,看著我,嘴角露出柔和的笑意,說:“好,那晚上我們就吃生日蛋糕。”我推開車門要走。他忽然又喊住我,半天才說:“生日快樂。”我忽然頗多感觸,漲在胸口,難以傾述。對他點點頭,快步進去了。


    會議依然無聊沉悶,說來說去還是那些,銷售是一切。我歪著頭坐在窗邊,陽光打在身上,輕塵起舞,懶洋洋的,更加心不在焉。隻看見銷售部的經理手舞足蹈,口沫橫飛,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本來我不覺得生日有什麽重要的,一向都沒什麽想法,可是被操曹這麽一攪和,忽然有些傷感,有些異樣。轉念一想,既然是生日,總該有點不一樣吧?


    我沒有回去,而是沿著大街到處溜達。陽光傾瀉而下,人行道上到處都是米粒大小的淺黃色的槐花,厚厚的鋪了一層,被行人踩的支離破碎。頭上偶爾沾有漫天飛舞的楊花柳絮,捏在手裏卻又什麽都感覺不到。遠看確實有點像南方的雪,怪不得有人把白雪比作“柳絮因風起”。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說的是柳絮,無依無靠,虛飄飄的沒著沒落——就像此刻我的人,我的心。


    人群漸漸熱鬧,吆喝喧嘩聲此起彼伏,地下通道摩肩接踵。我看見地攤上有人賣小兔子,長長的耳朵,紅紅的小眼睛怯生生的看著來人,渾身雪白,縮在木籠裏一動不動,招人愛憐。我拿著生菜葉子逗它,它衝上來,伸出頭匆匆咬一口,立即閃了回去,三瓣嘴一張一合,再也顧不得看我。


    我覺得十分有趣,一邊點著它的嘴巴,一邊忙著接電話,“喂,誰呀,什麽事?”熟悉的聲音傳過來,“艾——,是我。”我頓住了,撐著腰慢慢站起來,一時間覺得陽光太過強烈,照的人有些頭暈眼花,說不出話來。他沒聽到我的回答,似乎有些著急,又喊:“艾——,艾——,在嗎?”我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說:“在呢。你現在在哪?”還在意大利嗎?


    他那邊聽起來有些嘈雜,好一會兒才說:“我回來了,剛剛下飛機。”我“哦”了一聲,有些茫然的說:“是嗎?剛下飛機呀,累了吧?那該好好休息。”他頓了頓說:“艾,你手機接不了國際長途是不是?”我點頭:“恩,隻能接國內的長途。”他說:“對不起,這些天都沒給你打電話。”我胸口猛地一緊,慢慢說:“沒事,沒事。剛回來,忙壞了吧?你休息吧,我掛了。”


    他急忙喊住我:“艾——”可是好半天都沒說話。我強自鎮定的問:“怎麽了?”他沉默半天,終於說出一句話來:“你現在在哪?我想見你——”那樣的語氣聲調,濃濃的渴望和思念通過聲音鑽入心扉。我拚命壓下洶湧而起的感情,轉頭看了看周圍,說:“我在動物園附近。”他立即說:“那我現在就去找你。”我點頭:“恩,那你快來吧,我等著。”我等著——,等著事情就此拉下暗色的帷幕,等著屏幕上出現“完結”兩個猩紅色的大字。


    攤主見我掛了電話,問:“小姐,這兔子您要嗎?要的話算你便宜點,養在家裏多有意思呀,兔子可乖巧聽話了。”是呀,兔子多好,這麽可愛柔順,看了就喜歡,不會惹人傷心。正打算買下來,聽見旁邊一男生哄一女生:“你看,那兔子多可愛呀,我買來送你好不好?”那女生大概正在跟他賭氣,沒好氣的說:“不要,以前就買過,抱回家沒兩天就鬱悒而亡,害我傷心的不得了,哭的稀裏嘩啦的。你嫌不夠折騰是不是?”那男生趕緊識相的說:“好好好,不買就是了,為什麽又生這麽大的火氣?”


    看著他們漸漸走遠,老板催著我問:“小姐,要嗎?”我抱歉的搖頭:“對不起,不要了,麻煩你了,不好意思。”我想我再經不起任何生命的死亡,所以,縱然喜愛,還是算了吧。不是喜歡什麽就能得到什麽,總要學會放手。


    他又打電話過來:“你在哪?怎麽沒見到你人?”我扔著手中的玉米粒說:“我在動物園裏麵看動物呢,在水禽類這邊,有各種各樣的鴨子,還有天鵝,還有鴛鴦。”旁邊的小朋友問:“阿姨,哪個是鴛鴦?”我指著水裏說:“看見頭頂那個戴綠帽的嗎?那個就是鴛鴦。”其實我也不確定那是不是鴛鴦。她忽然跳起來,驚喜的說:“好大的鴨子!”原來是一隻鴨子遊到她腳下。她跑過黃線就要往水裏跳,我趕緊拉住她,捏了一把汗說:“咱們站遠一點看好不好?等下把鴨子嚇跑了。”又問:“你爸爸媽媽呢?”動物園裏淨是小孩子,我一個人巴巴的跑進來,都有些不好意思。


    沒過一會兒,她母親急匆匆的跑過來,不斷數落:“轉個身人就不見了,你怎麽這麽調皮?嚇的我到處找人!”又連聲對我說謝謝。她撇著小嘴委屈的說:“我看鴨子遊泳——”紅著眼跟在母親身邊走了。轉過頭就發現宋令韋站在身邊,對他笑了一笑。經過小孩子這麽一鬧,心情好很多。


    他問:“你想看什麽動物?”我搖頭:“我已經過了看動物的年齡了。”我隻是來動物園裏看小孩子,天真爛漫,童言無忌,至少讓人覺得世界不那麽糟糕。他忽然說:“我帶你去看我養的動物。”他帶我到獅虎山,指著一隻全身上下黑的發亮的豹子說:“這是我的。”我看了看牆上掛著的銅牌,上麵的確有他的名字。糾正他:“這隻不過是你友情領養的。”本該是雄風凜凜,縱橫馳騁的豹子,此刻卻被困在一間小小的石室裏,奄奄一息,任由人當沒有生命的玩物觀賞。


    我趴在欄杆上,看著裏頭的豹子。它對我根本不屑一顧,一動不動。我心緒有些雜亂,緩緩說:“動物困在有形的牢籠裏,終此一生,抑鬱而亡。而人,困在無形的牢籠裏,自己給自己畫地為牢。”他大概是察覺到什麽,深深的看著我,問:“艾,你想說什麽?”我搖頭:“沒想說什麽,隻不過有些感想。有句古話說,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說萬事萬物都要不斷承受煎熬,比起這些,有些東西似乎真的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說著大步往前走,他跟在後麵問:“不看了?”我點頭:“恩,不看了。”沒什麽好看的,徒惹傷懷。他拉住我,討好似的說:“那邊有大熊貓館,想不想去看看?”我搖頭:“不看了,回去吧。”更加淒慘。他肯定也發覺到我今天有點怪怪的,問:“艾,你怎麽了?是發生什麽事了嗎?“我看著他,好半晌才說:“沒有,今天是我生日。”


    他明顯怔住了,臉上的歉意一閃而過,看著我說:“對不起。”我搖頭聳肩:“沒什麽可對不起的,這不是你的錯。”他問:“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我後退一步,直視他,用盡全身力氣說:“我想要分手。”似乎聽見骨骼咯咯作響,節節寸斷,我再清晰的重複了一遍:“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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