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青鬆孤兒院。


    “馬琳,你這個淘氣的家夥!!”芙蘭阿姨生氣地看著馬琳。


    “炮彈頭”躲在嘉夜身後,還是被芙蘭阿姨一把逮住,生拉硬拽地拖到過道上。


    “嘉夜姐姐!救我啊!!”小女孩的求救聲被當啷一聲關在門外。


    “真是,我又不會吃了你!隻不過送你過去洗個澡!!你這孩子,還不夠叫人操心嗎?!”芙蘭阿姨的聲音漸行漸遠。


    想到炮彈頭苦著一張臉的模樣,嘉夜又忍不住想笑。過道裏終於安靜下來,豎起耳朵,可以很清楚地聽見孩子們快樂嬉戲的聲音。她走到休息室的窗前,仔細打量這個陪伴了她一個童年的家。


    青鬆還是老樣子,寬闊的院落裏聳立著數株高大挺拔的鬆樹,四季常青。遊泳池後麵的那間舊房子被拆掉了,陽台上的蔓藤爬得更多,除此之外,它和自己上一次見到時變化不大。青石房子還是一樣的古樸陰涼,到處可以聽到孩子們噔噔噔地跑在木地板上的聲音,以及屋後不遠處沙沙的海浪聲。


    眼睛轉向銅色的大門,剛才進來時就發現了,停靠在離鐵門不遠的樹蔭下那輛藍色美洲豹。這麽高檔次的轎車,在城裏都極為罕見,是哪位貴客會來到這個偏僻的孤兒院呢?


    “曹阿姨,那輛轎車是誰的啊?”從曹阿姨手中接過冰水,嘉夜好奇地問。


    “哦,你還不知道呢,杜氏財團的繼承人今早來我們孤兒院,代表財團捐贈了10萬元的發展基金哦!”


    杜氏財團的繼承人,難道是杜謙永學長?嘉夜愣住,不會這麽巧吧?


    曹阿姨繼續說著,“城裏的許多學校和孤兒院都接受了杜氏財團的贈款。我隻聽說杜氏是很有實力的財團,嗬嗬,這還是頭一次見到財團的繼承人呢!哦,對了,嘉夜,你要不要去跟院長打個招呼啊,她要是知道你回來,肯定高興死了!!”


    “好啊。”嘉夜點頭,說起來,好久沒見到那位老頑童的院長大人了。


    還在上樓的時候,老遠就聽見院長誇張的聲音。她繞過樓梯拐角,一抬眼就看見站在對麵長廊的兩個人,院長大人和……杜謙永。


    他穿著純白的襯衫,亞麻色的休閑褲,在高大挺拔的他的身上,就連襯衫上的褶皺都有種無與倫比的雕刻美。此刻,俊雅脫俗的貴公子正一臉優雅地微笑,這是嘉夜第一次見到杜謙永笑起來的模樣。那是攝影師、畫家和雕刻家們做夢也想要捕捉的完美瞬間——高貴、優雅、精致得如同藝術品、神祀般可望不可及的微笑。


    然而盡管他笑得很禮貌,很職業,嘉夜卻感覺他並不用心。她恍惚想起那條“蝮蛇”裝模作樣的笑容,突然又意識到這兩兄弟另一個不可思議的相同之處,他們都可以隨時隨地展現那樣王子般的笑容,好像曾受過精心訓練一樣。


    不同之處隻在於,麵對那條蝮蛇,她隻會氣得想要跺腳,而杜謙永,是隻可以崇拜和仰望的對象。


    所以她朝牆角跨了一步,刻意掩藏自己,可是卻被眼尖的院長大人看到。


    “嘉夜?是你嗎?”


    杜謙永納悶地轉頭,看見了嘉夜,但是並沒有她料想中的吃驚。


    嘉夜隻得走上前來,“院長大人,好久不見,還有……”她佯裝自然地轉向杜謙永,“學長,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你。”


    “哎呀!原來你們是同校啊!”院長大人一臉賊賊的笑,“嗬嗬!那真是太好了!哦,我的意思是說太巧了!”


    嘉夜皺著一張臉,不知道這個愛玩的老小姐又在想些什麽。


    “既然你們認識,下午嘉夜你就帶杜少爺到處逛逛……”


    青鬆又不大,有什麽好逛的啊!猜到老小姐的不良動機,嘉夜張嘴想要抗議。可是院長大人已經又連珠炮似的說起來:“對了,杜少爺下午應該沒什麽事吧?”


    “下午的確沒什麽事。”


    “那麽就讓嘉夜帶你四處看看,這裏的孩子可是超可愛的哦!”院長的表情還是那麽誇張而生動。


    嘉夜在心裏無奈地歎氣,這個老女人,怎麽越來越八婆了呀!


    “嘉夜,不會給你添麻煩吧?”杜謙永柔和的詢問讓還在暗地抱怨的嘉夜怔了一下,抬頭看見他臉上謙和得體的笑,這樣迷人的笑容,盡管她懷疑是杜謙永在人前裝出來的,但是,如何叫人抵抗?


    “……當然不會。”除了這句話,她還能說什麽呢?


    “那就這麽說定了!”院長大人那股高興勁,簡直像是敲定了一門婚事,“嘉夜你在裏麵等我一下,我先帶杜少爺過去休息。”


    杜謙永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下麵,嘉夜忽然在想,其實麵對她,杜謙永該是會覺得不舒服的吧?那為什麽還要勉強自己?隻是出於禮節嗎?


    “嗬嗬!天賜良機啊!!”院長大人還是老樣子,人未到,聲先聞。


    嘉夜自書桌前旋過身,院長剛進門,正一麵搓著手,一麵樂嗬嗬地笑。


    “真是一表人才,玉樹臨風啊!要是我能夠再年輕個幾十歲,一定會對這樣優秀的男人展開熱烈攻勢的!!”


    嘉夜極其無語地看了她一眼,年紀一大把了,還是改不了犯花癡的毛病!


    “嘉夜!你可是近水樓台,一定要把握機會啊!!”老花癡忽然激動地握住嘉夜的手,“要把杜謙永牢牢抓在手裏啊!!”


    嘉夜哭笑不得,這位可愛的老小姐太異想天開了吧?


    “像學長那樣的貴公子,我怎麽可能高攀得上?”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


    老小姐相當不滿地給了嘉夜一記爆栗,“屈嘉夜!我以前是怎麽教你的?絕對不要對自己說不可能!你出去才多久,居然把本大人的教導全忘了!!”


    “對不起啦,大人!”嘉夜揉著發疼的腦袋,萬分委屈地說:“可是大人你才見過杜謙永一麵,還不了解他啊!像他那麽完美的人,身邊女友一大把,根本就不缺愛。我怎麽可能有機會?”還有一點最關鍵,雖然完美的杜謙永俘獲了那麽多女生的芳心,可在她眼中,他的完美似乎太過不真實。也許是過早獨立生活的經曆磨滅了她花季少女羅曼蒂克的本性,生活是遠比漫畫小說更瑣碎而實際的東西,在她的世界裏,真實大過一切。


    又一記爆栗落在嘉夜額頭,“誰說要了解一個人一定得在他身邊待很久?”院長大人難得地露出認真嚴肅的表情,“隻要仔細看那個人的眼睛就知道了!告訴我,嘉夜,你曾經仔細看過杜謙永的眼睛嗎?”


    杜謙永的眼睛?嘉夜怔住,那雙濃黑深邃得誘人淪陷的眼眸,時而淩厲,時而冷漠,但始終深不見底,始終蒙著一層神秘的保護色。那雙眼睛總是在向外界傳遞著切勿靠近的危險信號,所以每當她注視他的眼睛,她都會自覺地不去探究,自覺地移開視線。


    “那個人的眼睛,像一個黑色的旋渦,不斷渴求著愛,吞噬著愛,永不滿足,卻並沒有一絲被愛的跡象。”


    院長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樣一席話,嘉夜有點摸不著頭,“什麽啊?”她嗤笑,“大人你什麽時候學會作詩了?”


    院長別有用心地看了嘉夜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嘉夜,其實那個杜謙永,一點都不完美,非常的不完美啊。”


    嘉夜扯了扯嘴角,木訥地笑,那個無暇的杜謙永會“非常的不完美”?那雙深邃冷漠的眼睛會是一個不斷渴求著愛,吞噬著愛的黑色旋渦?


    會嗎?


    下午,按照院長的安排,嘉夜陪杜謙永在青鬆裏四下閑逛。一路上,嘉夜頗盡地主之儀地主動和杜謙永搭訕,杜謙永也很配合地應答,但對話中沒有熱度,隻有說與聽的義務。


    不自在的原因也許還有一個——無論兩人走到哪裏,身後都有兩名戴墨鏡的保鏢悄無聲息地跟隨。盡管他們離得很遠,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嘉夜還是能時刻意識到他們的存在,可是身邊的杜謙永似乎對此毫不在意。


    她實在憋不住,問到:“學長不管走到哪裏,他們都這麽跟著嗎?”


    “基本上。除了在學校。”


    “難道你約會的時候他們也在身邊?”她好奇地脫口而出,問完才發覺不妥,“抱歉,我不該問這麽私人的問題。”


    “沒關係。的確是這樣,因為那是他們的職責。”杜謙永回答得泰然自若。


    嘉夜愕然,“你都不會覺得不自在?”


    杜謙永轉頭看她,“我必須覺得不自在?”仿佛嘉夜的問題非常多餘,“他們在不在身邊對我並沒什麽兩樣。”


    對呢,嘉夜恍然記起,忽視一個人的存在,對於他而言,是易如反掌地簡單。


    那他的女朋友呢?即使他不在乎,難道她們都不會介意嗎?隨時隨地被人這麽監視著,說什麽做什麽都得有所顧忌吧?嘉夜的心中甚是好奇,可是轉念一想,也許這就是愛上像杜謙永這樣完美無暇的人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吧。


    “不如去看海吧。”嘉夜笑著建議,領杜謙永來到青鬆的背後,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綿延至海岸,孩子們的身影跳動在最遠的草坪上。極目遠眺,視野的盡頭是海天一色的藍。海浪的拍擊聲和著孩子們的嬉戲叫喊,像是悅耳的鈴音。


    海風把玩著兩人的頭發,嘉夜深呼吸了一口,風中有不羈的鹹腥味。


    她側目打量身邊的杜謙永,他襯衣的領子在風中刺啦啦地翻卷,海風貼著他寬闊明亮的額頭,沿著他漆黑如劍的眉毛,一路敗下陣去。那樣棱角分明的臉孔,仿佛是被風刻畫出來的。


    “他們看起來好像很快樂。”他凝望遠處無憂無慮的孩子們,忽然若有所思,“沒有父母在身邊,不會傷心嗎?”


    “因為他們多半還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對父母的愛沒什麽切身體會。而且在這裏,大家都是孤兒,沒有人會覺得格格不入。”嘉夜耐心地解釋,言語中卻有難掩的傷感,“隻有當他們長大懂事,離開這裏,進入外麵的世界,才會意識到自己和別人有什麽不同。那個時候,就有得他們難過了,所以趁現在還可以快樂的時候,當然要盡情地快樂。”


    “……你也經常會難過嗎?”


    淺淡如風的聲音從耳畔吹拂而過,如此憂傷,有一瞬間,嘉夜甚至錯覺那個難過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


    她禁不住抬頭看他,隻是一點點的探詢,杜謙永的眼睛便已警惕地看向別處。


    “雖然不是一直,但偶爾也會難過。”嘉夜的目光從杜謙永身上收回來,投向海岸線,“雖然這裏的阿姨也很照顧我,很疼愛我,但我總是希望能有那麽一個人,隻愛我一個,隻寵我一個。”


    杜謙永靜靜地聽著,“隻愛我一個,隻寵我一個”,居然讓他的心一陣戰栗!


    從來沒有在人前吐露的心聲,卻莫名其妙、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杜謙永,回過神來的嘉夜,聲音忽然沒了底氣,“我這麽想,是不是有點自私啊?”


    “不。”


    杜謙永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嘉夜詫異地看著他。


    “嘉夜姐姐!”兩個約莫十歲的女孩歡喜地朝這邊跑來。


    “怎麽啦?”嘉夜笑著蹲下來。


    女孩瞪大眼睛望著嘉夜身後的杜謙永,“哇!姐姐的男朋友好帥啊!!姐姐是怎麽認識大哥哥的啊?!”


    男朋友?!怎麽現在的小孩都這麽早熟啊!嘉夜苦笑,連忙否認:“不是的,他……”


    “是在學校的音樂教室認識的。”杜謙永也蹲下來,輕輕打斷嘉夜的話。


    “好浪漫啊!”兩個女孩盯著杜謙永英俊異常的臉,一副無限向往的樣子。


    嘉夜不解地看著身邊的杜謙永,風吹散他耳鬢和前額的頭發,絲絲縷縷地伏貼在他麵頰,磨去了銳利的輪廓,他雖然沒有笑,但這樣雲淡風輕的表情卻可以用溫柔來形容。嘉夜竟看得走了神。


    “對了,嘉夜姐姐,大後天是小玫的生日,大家正準備給她開生日party呢!姐姐你能來幫我們編幾個小花籃嗎?”


    “當然可以啊!你們先過去,我待會兒就來!”


    “就在一樓的大房子裏哦!!”兩個女孩最後偷看了一眼帥帥的大哥哥,笑著跑開。


    嘉夜看她們跑進屋裏,才忍不住出聲問,“學長,剛剛為什麽要承認?”


    “趁她們現在還可以快樂的時候……我不想掃她們的興。”杜謙永站起身來,又恢複到她所熟悉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優雅和冷漠。


    可是想不到這頭眠獅偶爾也有溫柔體貼的一麵,嘉夜會心地笑,忽然提議:“學長,要不要陪我過去看看?說不定會有讓你感興趣的東西!”


    “嗯。”杜謙永淡淡地點頭。


    party的現場還處於籌備階段,到處都是亂糟糟的,窗戶上貼著卡通貼紙,還有滿滿的一牆五顏六色的氣球,桌上堆滿了手工製作的小飾物,歪歪扭扭,大多不合格卻又舍不得扔掉,地上更是撒滿了碎紙屑。久違了的淩亂和可愛。


    杜謙永才一進來,立刻就被一群唧唧喳喳的男孩女孩圍住。看著在他身邊漸漸擴大的包圍圈,嘉夜強憋住笑意,果然不愧是大眾情人杜謙永呢,真的是男女老少通殺啊!


    不過氣質高雅的冰山王子,在一群活潑的孩子們當中,顯得倒還有點無所適從。


    “哥哥你有多高啊?有一米八嗎?”


    “哇噻!哥哥你的衣服是阿曼尼的耶!”


    在天真熱情的孩子們麵前,他熟諳的那一套交際應酬的技巧全部派不上用場,總是優雅得體、風度翩翩的他也頭一次體會到局促的感覺。


    嘉夜坐在這邊,饒有興趣地觀看熱鬧的場麵,忽然覺得是時候去援救她的學長了。


    “喂喂!你們怎麽搞的?!哥哥是客人呢!你們怎麽可以欺負他?!”她雙手插腰,貌似生氣地出現在包圍圈的那頭,“你們還有很多project要做吧!”她三兩步走過來,大方地拉上杜謙永的手,“學長來幫我的忙吧!”


    “哇!嘉夜姐姐吃醋了哪!!”孩子們在身後開心地起哄。


    “我就是吃醋了!你們想怎麽樣啊?!”嘉夜忽然轉身朝他們舉起拳頭。


    杜謙永默默地看著和孩子們打成一片的嘉夜,耳邊的嬉笑聲慢慢地像是沉入水裏,多年前的一幕轉而浮出水麵,同樣陽光灑滿的庭院,同樣的嬉笑喧鬧,同樣局促的他,同樣有一個聲音出現在他凝望的方向,把他從不喜愛的氛圍裏解救出來:“喂喂!你們怎麽搞的?!怎麽可以欺負我的小永呢?!”


    那個甜美的聲音,纖細溫暖的手掌,還有那雙在遠處看護他的美麗眼睛,仿佛他的守護天使,讓他像繈褓中的嬰兒一樣有安全感。


    “嘉夜姐姐,門口那兩個大叔好嚇人啊!”幾個小孩煞有介事地跑來報告,杜謙永的回憶被掐斷。


    嘉夜往門口望去,兩名貼身保鏢忠實地立在門外,正板著兩張撲克臉。


    “看起來好像殺手哦!”孩子們交頭接耳。


    嘉夜正準備說什麽,杜謙永已經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兩個保鏢見少爺走出來,警惕地挺直了腰板,“少爺。”


    “你們暫時到別處等我。”


    “可是,少爺,我們有義務保護你的安全。”


    “你覺得他們當中會有殺手?”杜謙永眼神示意在大廳裏玩耍的那幫孩子,冷漠的語調中有些微的諷刺。


    兩個保鏢對看了一眼,還是唯恐失職,“我們不會給少爺你添麻煩的。”


    杜謙永不悅地皺眉,嗓音低啞,“已經添麻煩了。”


    讀出少爺臉上的慍怒,兩名保鏢非常識相地行禮退下。


    兩尊大力金剛被打發走,孩子們高興得歡呼起來。


    杜謙永回過頭來,嘉夜正坐在一群孩子中央,低下頭嫻熟地編織著什麽。女孩子們好奇地圍攏來,看嘉夜怎樣將那一根根粗粗細細的竹條穿來穿去,最後穿成一個漂亮的花籃的。


    落在她手上的視線比起以往,似乎略有些灼熱,她敏感地抬眼,發現杜謙永也正注視著她手上的動作,專心的程度不亞於她身邊的孩子。他微垂的眼簾,半遮住眼睛的隨性長發,輕抿的薄唇,以及精致麵孔上錯落有致的光影,對懷春的少女而言,無疑是一記強力的媚藥。被他誘惑,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嘉夜的動作漏了好幾拍,就這麽亂了節奏。


    明明隻需要二十分鍾的工序,卻好像多用了一倍的時間。


    “好了!完工!”她好不容易大呼一口氣,舉起竹籃,瞻仰自己的傑作,“學長,要不要也來試試?嗯……或者,我再示範一次?”其實對自己的這一手技巧,她有時還是很滿意的,雖然她除了編這個別的都不會。


    杜謙永看著嘉夜,輕扯嘴角,那一抹笑容竟然有些孩子氣的狡猾。嘉夜禁不住將他的影像和那條不正經的蛇重疊起來。


    在她還在發愣的時候,杜謙永已經接過桌上的竹條和工具,修長的手指熟練地動作起來。


    15分鍾,又一個竹籃完成,比起嘉夜做的,幾乎毫不遜色。


    籃子在孩子們的小手中傳來傳去,他們睜大眼睛觀摩著,對杜謙永的崇拜之情猶如滔滔江水!


    “好厲害!”隻看過她做一遍就學會了!她忍不住唏噓。同時,見孩子們稀奇地捧著“帥哥哥”的成品左看右看,她有點可憐她那個失寵的籃子。


    “很厲害?”嘉夜孩子似的崇拜眼光讓杜謙永想笑,諸如“厲害”這樣的字眼,他的耳朵都快聽得起繭,可是從來沒有誰像眼前的女孩這樣,可以佩服到兩眼發光,嘴巴大張,這麽誇張的地步。


    “嗬嗬,因為這個我學了好久才學會,可是學長你隻看過一遍就可以做得這麽好!你讓我很有挫敗感耶!”


    “抱歉。”讓她有挫敗感,他是應該道歉的吧。


    “咦?”杜謙永的口氣好像不是在開玩笑,嘉夜詫異地眨了兩下眼,都是說著好玩的,他怎麽居然還正正經經地給她道起歉來?“學長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你又不是上帝,沒有義務對每個人的感覺負責啊!”


    杜謙永微微怔住。他沒有義務對每個人的感覺負責?這樣的話,同父親嚴苛的教誨截然相反。


    在孩子們的嬉笑打鬧聲中,他靜靜地發了一會兒呆。


    和諧的氛圍突然被窗外的嘈雜聲破壞!朝著噪音發出的方向望去,在草坪的盡頭靠近海岸的地方,孩子們驚恐地尖叫著亂成一團!


    出事了!!


    嘉夜的腦袋裏迅速閃現危險的訊號,連忙跑了出去,急趕來求助的兩個小孩嚇得泣不成聲:“……護欄斷了……阿紅她……”


    “快去告訴阿姨和院長她們!!”沒等孩子們把話說完,嘉夜已經匆匆交代,朝事故地點飛奔而去。


    孩子們在岸邊哭喊著救命,熙熙攘攘地亂成一團,她費了好大的勁才趕到護欄斷裂的地方——恰恰是崖岸最高的位置!再往東西不到二十米,幾乎就是同海麵平行的了!可是那個孩子偏偏在這裏掉下去!根本就不可能指望她自己爬上來!


    肆虐的海風不斷刮散嘉夜的頭發,擋在眼前,她慌亂地撥開頭發,心急如焚地盯著洶湧澎湃的海水——即將漲潮前的預兆!


    沒有,哪裏都沒有小孩的身影!!是被衝到遠處了嗎?還是……


    上下起伏的海浪中,突現一個小小的腦袋!一雙小手因為溺水而倉皇地亂舞,隻不到一秒的時間,另一個大浪劈過來,小孩的身影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來不及多想,嘉夜衝上前就要去救人,完全忘了自己根本沒有在深過兩米的水裏遊泳的經曆!


    強有力的手及時抓住她,她被踉蹌地一把拉至那個人身後。回過神來的時候,耳邊是孩子們更為尖利的叫喊,在翻滾的洶湧海水中,她定睛看見杜謙永的身影!


    再次冷靜一些的時候,杜謙永已經潛到水下,忽然間失去他的蹤影,嘉夜的一顆心上下亂躥。


    她的雙手不安地交握。不會有事的!學長和小紅一定都會平安無事的!因為他是杜謙永,最最完美的杜謙永啊!


    身子潛進冰涼的水裏,記憶也再度潛入深海。混濁的海水中,畫麵在上下翻騰,水裏似乎有一種可怕的鏽蝕的味道,他緊張到無法呼吸!昏暗的光線,幻燈片一樣一閃一閃,他睜大眼睛,發覺四周的光驟然消失,黑到伸手不見五指,他隻能本能地摸索,那個他拚了命也要救到的人!!


    忽然一道刺眼的亮光穿透濃重的黑暗,他驚恐地瞥到那個人飄散在水裏的長發,一絲一絲,明明離得他很遠,仿佛可以感受到它們曖昧的觸感。那個身影像是一個沉入水裏的布偶娃娃,絲毫不反抗,放任自己輕輕柔柔地隨波而下,連表情都那麽的安詳。


    不要!!不要離開我!!難道我不值得你為我留下來?!難道你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為我留下來?!


    他奮力地靠近她,冰涼刺骨的寒冷全然感覺不到,心好像要跳出他的胸膛,身體裏有什麽東西激烈得似要爆炸!他多想有一股力量能幫他和她掙脫這混沌和黑暗!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就夠到了!!


    他驚慌失措地伸出手,冰涼麻木的指尖在碰到她發絲的一刹那火熱起來!纖細的手指不顧一切地握緊!卻……最終什麽也沒抓到。


    水的那麵,有一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少年的手臂,搶先一刻抱住了他想要挽救的人!也許隻是幾秒,卻是決定一切的幾秒!


    刺眼的探照燈光中,他看到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麵孔,那個他幾乎快忘記了的如鏡子般的存在。鏡中的麵孔,那樣的焦急,幾乎瘋狂地焦急。他不敢想象在自己身上會有這樣的情緒——瘋狂,執著,不顧一切,全身散發著讓人無法靠近的火熱!在那樣激越的感情麵前,他竟然第一次有了如此震撼的失敗感!


    ……麻木地,任由海水托著自己,他虛弱得渾身無力。


    嘉夜在淺岸邊焦急地等待,已經過了那麽久,為什麽還是沒有學長的身影?漲起的海水漸漸漫到她的腳下,望著這片洶湧澎湃、一望無垠的大海,她忽然覺得在這麽大片的海裏找尋某個人真的等同大海撈針!


    嘩啦一聲,夾雜著某個低沉的男聲虛弱的喘息!


    “嘉夜姐姐!快看!!”


    在離她不遠的淺岸邊,杜謙永渾身濕透地跪在地上,懷裏抱著那個昏迷的小孩。


    “學長!!小紅!!”嘉夜一路跑來,急切的叫喊,杜謙永麻木地抬起頭來。


    睫毛上粘著厚重的水珠,使得畫麵有些氤氳,他眨了眨眼睛,吃力地望著朝他奔跑過來的嘉夜,沉重的喘息聲夢囈般地回蕩在耳際,他甚至都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發出來的。多久了呢?離上一次自己像現在這樣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究竟是多久了呢?


    嘉夜也激動地撲騰一聲跪在淺淺的水裏,從杜謙永懷中接過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把她遞給趕來的芙蘭阿姨和曹阿姨。孩子已經失去了知覺,麵色發紫,兩個阿姨趕緊把她放在地上,用力壓她的胸腹,大家都屏住呼吸,眼看著水被一下一下從孩子的腹中擠壓出來,然而她還是沒有蘇醒的跡象。


    海水不斷衝刷著杜謙永的雙膝,帥氣挺拔的他頭一次竟狼狽到站不起來,兩手扶在地上艱難地支撐自己,他的頭低垂著,不敢去看昏迷的女孩和正在施救的眾人。漆黑的頭發此刻更是黑得純粹,覆貼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落魄卻叫人怦然心動。晶瑩的水珠順著他的發絲和臉頰往下淌,在下頜凝成飽滿誘人的水滴,濺落在地上,竟有種讓人扼腕歎息的美。濕透的白襯衫粘在身上,勾勒出健美的體魄,漂亮的頸項,鎖骨,肩胛骨……難以想象這麽完美的男生竟然如此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


    芙蘭已經在給小孩做人工呼吸。


    人群緊張的視線,躺在甲板上奄奄一息的她……杜謙永又隱約回到多年前的那個寒冷的夜晚,那時他明明沒有說話,耳邊自己的聲音卻振聾發聵:醒過來!!求你醒過來!!


    四周不時有人叫嚷著,“再來一次!!使勁壓!!”


    “快做人工呼吸!!”


    他麻木地看著那具蒼白的身體,潤濕的唇喃喃地張開:“沒用了,她不會醒過來了……”


    嘉夜怔怔地看向杜謙永,他兩眼無神,像是在喃喃自語。


    “學長……”她擔憂地伸過手去想按住他的肩。


    他抬頭看她,躲開她探詢的手,忽然站起來,落荒而逃。


    暮色降臨,杜謙永一個人站在茂密的樹蔭下,斑駁的樹影落在他身上,他變得像一個孤獨隱蔽的影子,身上散發出讓人不敢靠近的寒氣。兩個保鏢非常識趣地站在遠處,不確定什麽時候才能接近他。


    嘉夜站在二樓的窗戶前,遠遠地看著杜謙永。院長還是慫恿她去安慰他,被她拒絕,理由是“他已經在我麵前暴露得夠多了”。剛剛給他送去幹淨的衣服,她什麽也沒說,除了告訴他孩子沒事,他也隻是冷漠地點了下頭,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她一定又讓他感到威脅了吧。嘉夜無奈地苦笑,雖然她萬分不願意窺探別人的內心,但是老天爺好像是故意跟她過不去一樣,總是在杜謙永最脆弱最毫無防備的時候安排她出現在他麵前。


    回想起那時杜謙永的神態,她的心一陣冷顫。當時的杜謙永,好像突然之間變成一個脆弱無助的孩子,眼裏隻有無盡的悲哀,誰都不能安慰……


    嘉夜,其實那個杜謙永,一點都不完美,非常的不完美啊。


    院長大人的話,似乎應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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