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班時間,超市裏人山人海。潘凱文在來來往往的上班族和家庭主婦間無目的地穿梭,耳邊充斥著陌生喧鬧的言語。買菜買水果的,買兩袋薯片的,女人,男人,幾乎每個人都推著車子,到處都是推車的輪子滑來滑去的聲音。潘凱文不勝其擾地擰著眉頭,好幾次被人撞到手臂,一陣吃痛。這似乎是個不小的超市,卻居然找不到他想要的東西。桀驁的少年一個人站在化妝用品的貨架前,茫然四顧。


    “你好,需要幫忙嗎?”超市的工作人員客氣地上前詢問。


    潘凱文低頭看她一眼,扭頭走開。在化妝品區閑逛的女孩子們朝身穿黑色t恤和牛仔褲的背影頻頻張望。


    看到那一排排應接不暇的閃亮包裝,才發覺自己又不知不覺轉到了“junk food”區,他好像總是在這一塊打轉。決定放棄,正要轉身離開,眼角忽然擠進一個身影,高帥的大男孩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黑色長發,低低的劉海,那個正低頭挑選水果的女生,是他的同桌兼“同黨”。在這種地方碰到,感覺有些怪異。潘凱文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她沒有穿製服,而是穿著一件寬鬆的紅底黑粗格紋襯衫,袖口挽起,露出纖細修長的小臂,手上握著的那團通透的紅色,看上去像是蛇果。原來她喜歡吃這個麽?


    有些無厘頭地想著,目光聚焦處的人卻冷不防抬起頭來,潘凱文怔了一怔迅速移開視線。有些不安地四下亂看,直至察覺自己正麵對著一隻隻灌裝嬰兒奶粉,才錯愕地清醒過來。真荒謬,他在害怕什麽?在學校裏他們彼此之間隻隔著一米的距離,他也完全不會覺得不自在,為何現在離得那麽遠,卻反而會緊張……


    “pan?(潘同學?)”


    心猛地漏跳一拍,潘凱文難以置信地回頭,那個剛剛才打望過的人此刻就站在自己麵前。


    夏君陽蹙著眉頭睨著他,又瞄了瞄地下:“you’re looking for band-aid or what?(你在找創可貼還是什麽?)”


    潘凱文詫異,低下頭,才看到地板上的血滴,本能地轉向自己的手臂。


    是上臂受傷麽。夏君陽有些無奈地看了看新同桌,將裝著美國蛇果的購物籃遞給潘凱文:“take and wait here.”說著轉身朝擁擠的人流走去。


    高大帥氣的男生和纖瘦英氣的女生的組合在超市的收銀台前吸引了大票眼球。前台收銀員似乎也誤以為這一對俊男美女是戀人,臉上盡是豔羨的笑。


    夏君陽沉默地領著潘凱文走出超市,清新的空氣迎來的一刻,聽到背後的男生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她轉身將創可貼拿給潘凱文,潘同學接過說了聲thanks,夏君陽點點頭剛要走,卻看見潘凱文原地三兩下撕開包裝,撩起t恤的袖子就要往上貼。


    “等等!”她不得不叫住他,在親眼見到他左臂上的傷口後。


    那傷口很是奇怪,是一道大約兩厘米長的口子,似乎沒有傷及筋骨,血隻是從裏麵慢慢地滲出來,但傷口周圍的皮膚像是被灼傷般呈現出紫紅色,看上去依舊是觸目驚心。因為t恤是黑色,從外麵一眼看不出傷勢如何,這會兒看見,夏君陽簡直不敢相信潘凱文就是帶著這樣的傷在超市裏閑逛的。


    他在哪裏受了這樣的傷?雖然不免好奇,但夏君陽料想即使問了潘凱文也不會招,於是作罷:“this needs to be treated carefully. i’ll take you to the hospital.(這個必須仔細處理,我帶你去醫院。)”


    “i can fix it.(我能搞定。)”預料之中,潘凱文冷淡地一口回絕。


    “use this?(就用這個?)”夏君陽示意他手中那幾片薄薄的創可貼。


    “i don’t go to the hospital.(我不會去醫院。)”那語氣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okay, i get it.(我明白了。)”夏君陽側身轉向步行街的方向,“just follow me, will you?(那跟我來,好嗎?)”


    潘凱文不置可否。


    夏君陽看他一眼,轉身自顧自地開走,一路往前不曾回頭。


    雖然脾氣很硬又討厭受人恩惠,潘凱文到底還是跟了上去。不過始終與走在前方的女生保持三米以上的距離,且臉色很臭。夏君陽隨便掃一眼路邊的車窗櫥窗,潘同學的位置和心情就盡在掌握。


    其實剛才在超市裏,當她無意間發現他的時候,是真心地想要裝作沒看見的,就是後來路過他所在的位置時,也沒有興起要去打招呼的念頭,但是正因為刻意地埋著頭,反而看到了地板上詭異的血滴。


    路過街邊一家專賣店的時候,寬闊明亮的大片玻璃上倒映著潘凱文沒事人一樣雙手插在牛仔褲兜裏沉默跟進的身影。他的裝束其實很簡單,黑色t恤,粗獷野性的牛仔褲,唯一的裝飾是腰帶上墜著的銅鏈,在時髦的東林,遠算不上至in至潮的裝扮,但也許真的是神秘的異國風情在作祟,就這樣無言地走在街頭,abc潘凱文從始至終無比搶眼。


    夏君陽帶潘凱文來到藥品超市,買了繃帶和消毒的藥品。又因為他受傷的那個位置自己不好處理,在征得潘大魔王的首肯後,夏君陽才放心幫他包紮起來。


    兩人坐在樹下的長凳上。因為曾被人抱怨手腳太重,將消毒酒精塗抹在潘凱文的傷處時,夏君陽不時抬頭檢查潘同學的狀況,個性的潘大魔王沒有讓人失望,像是壓根沒有痛覺神經似的,臉上根本無甚反應,還一臉莫名地回看她。


    第三次夏君陽抬頭去看他時,潘凱文終於沒有忍住,不自在地別過了頭。


    白色的繃帶一圈一圈纏上手臂,這時夏君陽已經能把握分寸不再抬眼看他,潘凱文垂眼打量專心為自己包紮的長發女生,有些恍惚,微風拂過,頭頂的樹葉颯颯作響,他的眼光有一瞬專注到可以看清女孩劉海和長發的每一絲動靜。在她表麵的冰冷和靜謐後,那如呼吸般無處不在的生息讓他有些驚奇。仿佛一直隻能隔著畫框欣賞的女孩突然脫框而出。是意料之外的收獲。


    在他們身後是年代久遠的榕樹,放眼望去,不大的廣場上是徜徉的老人,奔跑的小孩,嬉戲中的金毛和薩摩耶。夕陽為每個身影鍍上暖光。那些陌生奇特聽得不太真切的交談嬉鬧聲,當交織在一起時,竟有了他所熟悉的味道。兩個月來,在這個異國他鄉,潘凱文頭一次模糊地感到一絲絲快樂。


    “好了。”夏君陽紮好繃帶,回頭將一個小口袋拿給他,“it’s for you.(給你的。)”


    潘凱文接過來,裏麵除了剩餘的繃帶和消毒藥水,還有兩盒藥。


    女孩摸出手機看了看,轉身收拾東西:“i’m leaving.(那我走了。)”


    潘凱文張了張嘴,話在喉嚨裏輾轉了半天:“i...”


    夏君陽停下來,聽他講話。


    “thank you.”


    難以接近是真的,但坦率也很真。“you’re wee.”夏君陽背上背包提上水果。


    潘凱文目視那道快要沒入人海的身影,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喊出了聲:


    “hey!”


    十米開外,長發的女生有些不確定地駐足,回頭。


    潘凱文一路跑過來:“where are you going?i ride you.(你去哪兒?我載你去。)”口吻霸道且不由分說。


    夏君陽抬頭看他,有些受寵若驚:“……謝謝。it’s just across the square. i can walk there.(穿過廣場就到了,我走去就行了。)”見潘凱文沒再說什麽,她朝他略一點頭後離開。


    潘凱文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這是他二十年來第一次提出要載一個女孩,也是第一次被拒絕。


    it feels so bad.


    在橙黃色的視野中,那道纖長的身影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潘凱文屏息注視著,看到他的“搭檔”頓了一頓回過頭來:


    “see you tomorrow!”


    廣場上的鴿子撲簌簌地飛起,陽光被攪得如波光般蕩漾,潘凱文眯著眼凝視對麵微笑得那樣陌生卻那樣溫暖的女孩。


    see you.


    對於明天,似乎稍微有了一絲期待。


    2


    出租車上,方佳韻透過車窗望著對麵三層樓的bon appétit西餐廳,良久才出聲:


    “你一開始就安排好了?”


    身邊,兩手插在腦後假寐的展仁熙笑而不答。


    方佳韻回過頭來:“我不會感激你的。”


    “不要你感激,隻要你記得答應我的事情。”


    “你是認真的?”


    展仁熙睜開眼,透過窗玻璃望著都市夾縫中那一抹火燒雲:“就算我不是認真的,你也必須奉陪。”他轉過頭來,“這是約定。”


    方佳韻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外表俊美卻內心陰冷的男子,讓人難以捉摸。


    “好了,時間不早了。”展仁熙坐起來,端詳身邊的女孩,“這條裙子不錯,學長應該會喜歡。”


    方佳韻從後視鏡裏打量身上這件深藍的寬肩連衣裙。曼妙醒目的深藍花紋,帶褶的a字裙身,裙擺和寬肩帶上鑲著黑色蕾絲,時尚又不失甜美。她一向對自己很有自信,但這次居然在櫃子前猶豫不決了快一個小時。


    出神之際,展仁熙已湊到她耳邊:“這個味道,是paul smith的玫瑰香水吧。”


    方佳韻把頭挪開。會把精力放在研究香水味上的男生隻讓她厭惡,哪怕他是花樣美男。“我下車了。”她打開車門,拎上菠蘿樣式的編織手袋。


    展仁熙舉起兩指做了個“祝好運”的動作:“晚上學長應該會送你回去,那我就走了。”


    方佳韻點點頭,轉身走向白色的西餐廳。


    展仁熙沒有立刻讓司機發動車子,一直目送她被服務生迎接進門。


    她一路都沒有回頭。


    進入餐廳大門,一樓是寬敞明亮的大廳,挑高的穹頂,四周陳列的酒沐浴在微黃的燈光下。方佳韻對這個地方不陌生,這是一家小有名氣的法國餐廳。一樓為接待廳,二樓是正餐廳,三樓則是貴賓預約餐廳。餐廳的麵積不小,能招待的客人卻總共不超過七十人,而單服務生的數量就足有五十人,幾乎是一對一的貼心服務。在這裏當服務生,雖然各方麵的要求都很高,但是真正幹起來卻並不會很繁忙。其實這家bon appétit在東林遠算不上是最豪華的法國餐廳,但菜色卻很有法國地方特色。對嚴璟琥那種平日裏吃慣各式大餐的人,去頂級餐廳不見得就好。


    抬手看了看表,現在是七點十五,她和嚴璟琥約定的時間是在七點半。提前到場並等待男方,換作以前她想都不屑去想。但嚴璟琥值得她這麽做,況且是她主動邀約,自然不能怠慢。


    萬萬沒想到的是嚴大公子居然比她先到了。被餐廳服務人員領上三樓,她幾乎一眼就看到在窗邊獨自落座的俊美青年,一身清爽的白襯衫和另類出挑的方巾式翻領,襯得他就像儒雅的皇子。


    “對不起,我來晚了!”平複下心中的驚愕,方佳韻保持平常微笑來到嚴璟琥對麵坐下,有些按捺不住地問,“學長等多久了,我們不是約的七點半嗎?”


    “七點半?”嚴璟琥挑眉,“怎麽仁熙跟我說是七點。”


    展仁熙!方佳韻在心中咬牙切齒,同時不忘露出赧然的表情:“真不好意思,明明是我請你來的,卻讓你等我。”


    “我可是有著根深蒂固的等待美女赴約情結。”嚴璟琥頗灑脫,“越是望眼欲穿,等待的過程才越有快感。”


    不愧是大眾情人,甜言蜜語手到擒來。好話聽得也不少,方佳韻自問定力極佳,在聽到這番漂亮話時也免不了心生蜜意。


    “這家餐廳不錯,”嚴璟琥環顧道,“你常來這裏?”


    “也不是常來,我聽說學長很喜歡法國菜,這家餐廳的菜式做得很地道,他們的勃艮第烤田螺,你一定要嚐一嚐。”


    嚴璟琥一臉由衷的莫名:“誰跟你說我喜歡吃法國菜?”


    ……又是展仁熙!方佳韻狠命拽著手裏的編製手袋,恨不能把它當作展仁熙的脖子蹂躪。“對不起!如果學長不喜歡的話,那我們換個地方好了!”展仁熙那混蛋要讓她出醜,她就偏偏不順他的意。做出有些尷尬無措的樣子,不失為女生的必殺技,屢試不爽。


    “幹嘛要換?”策略很正確,嚴璟琥果然一改口風,“勃艮第烤田螺我是一定要試試的。”貴公子臉上篤定的笑容有些孩子氣。


    他似乎在看她身後,方佳韻順著他的目光回頭,馥鬱的香氣飄來,她張大眼,屏息地看著出現在眼前的大捧紫色玫瑰。


    “方佳韻小姐嗎?您的玫瑰,請簽收。”送花的花店員工微笑著雙手遞上玫瑰花束。


    簽下名字,將玫瑰花抱在胸前的那一刻,她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嬌小柔嫩的紫色玫瑰,被一片明媚的粉紅包裹著,那樣嗬護,那樣美好。將臉埋在玫瑰花裏,深深吸氣,雖然無數次告誡自己絕對不能被眼前的人所迷惑,但至少這一刻,她是真的很動心:“……學長,謝謝你的玫瑰。”


    窗外夜□臨,溫暖的橙光籠罩著餐廳一隅。嚴璟琥朝鋼琴座點點頭,一曲玫瑰人生恰到好處地響起。


    方佳韻眼簾低垂,凝望落地窗上比暮色更動人的嚴璟琥的倒影。這個人,對女孩子來說,真的很危險。突然而至的玫瑰,應景的bossa nova,搖曳的蠟燭,兩人獨享的整間餐廳……對高傲輕狂,揮金如土的嚴璟琥而言,不過是點石成金的小小魔法。就算你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根本不代表什麽,但麵對這奢華和浪漫,卻依舊是要情不自禁動心的。


    “請問兩位……”


    女侍者的聲音戛然而止。看到對麵嚴璟琥驚訝的眼神,方佳韻心下了然地抬起頭來。


    “小夏?”卷發的少女佯裝出大吃一驚的表情。


    夏君陽懷抱菜譜,方佳韻那一聲親昵的“小夏”,讓她不曉得作何反應。


    “你在這家餐廳打工?”嚴璟琥有些意外地問。


    “是的。”鎮定地將羊皮餐牌遞給方佳韻和嚴璟琥,夏君陽很職業地微欠著身,“兩位請點餐。”


    “不錯嘛,很專業哦。”方佳韻放著餐牌沒看,隻是上下打量身著餐廳製服的夏君陽,白色襯衫,灰色細條紋寬肩馬甲,齊膝的灰色短裙,看得她不由笑起來, “老實說,蝴蝶結不太適合你呢。”


    夏君陽低頭看一眼細細的腰帶:“是不太適合。”


    嚴璟琥斂著笑意不動聲色。


    “你果然還是老樣子。”方佳韻覺得無趣,不再調侃,翻開了餐牌。


    嚴璟琥翻看著各式冷熱頭盤牛羊排和甜品,光看就覺得膩味,實在提不起興趣,耐著性子翻了個大概,然後很熟稔地一氣點完包括招牌菜勃艮第烤田螺在內的菜肴,並囑咐牛排要七分熟。在這一點上大少爺的口味還是很中國化的。


    方佳韻點了這一季的時令套餐:“記得把這個黑菌蘑菇湯換成洋蔥湯,你知道的,我對蘑菇過敏。”


    夏君陽收好餐牌,又遞上酒單,嚴璟琥顯然是太熟悉這種場合,根本無需她提醒之前的菜色。夏君陽見他對前麵的list隻是一晃而過,直接翻到最末頁的rare wines。


    “86年的 chtour,還有嗎?”


    “是的。”第一次回答這樣的問題,夏君陽知道嚴璟琥是出於經常性出入餐廳的經驗才問的,可能在他去過的餐廳中不乏相中的酒已被點走的情況,因為一般而言餐廳中的珍藏佳釀數量都非常有限,酒單上所列一旦售出很可能就沒有了。她所工作的這家餐廳不能同鼎星這樣的五星級全球連鎖酒店相提並論,但也不是沒有客人不曾點過珍酒一類,隻是客人們通常都會量力而為,至少在她工作的這半年裏,沒有人像眼下這位大少爺一樣,隨隨便便一頓二人晚餐就點了價格5000元的紅酒作陪,這幾乎是他們餐廳最貴的酒。


    不過嚴大公子顯然是沒有好酒佐餐就食不下咽的類型,掃完酒單徑直遞給夏君陽:“moet & chandon brut,and riesling,謝謝。”


    因了那張大犯桃花的俊美容顏,僅僅一個簡單客套的微笑,也帶著一股名為魅惑的電壓。華貴的氣度輻射全場。聚在遠處偷瞄的為數不多的女侍應生們,不由對能夠直麵“嚴傾城”的夏君陽心生羨慕。


    就算隻是兩人用餐,嚴璟琥還是淩厲無比地點了三大瓶酒,對餐廳提供的單杯house wine看也沒看一眼。也許的確是可供大少爺選擇的種類太少了,但夏君陽仍有些歎為觀止,光是這些酒加起來,價格已合計愈六千,而主餐才不過兩千。果然不愧一級紈絝子弟的風範。


    將方佳韻的特殊要求轉告給廚房裏的人,端上冷頭盤時,侍酒師也已就位,木塞嘭一聲扯出,玉液瓊漿汩汩地注入高腳杯中,仿佛空氣中都彌漫著甘甜醇厚的分子。溫暖的餐廳裏很快上演起貌觥籌交錯的如畫美景。


    上完熱頭盤後,夏君陽便同以往一樣退到了一邊。平時都習慣了這樣傻站著等待為客人撤盤,但今日的情況卻有些微妙,偌大的餐廳裏隻有這麽一對客人偶偶私語,而她既要隨時注意客人的需要,又不能表現得太刻意,於是幹脆將目光轉向映著兩人身影的弧形落地窗。


    思緒有些遊離。來這家餐廳打工有半年了,見識過不少客人,有慕法國大餐之名而來的嚐鮮者,有熱衷西餐的美食家,也有常年旅居在此的外國友人,男女老少,拘謹的或者正式的。偶爾人們也會點酒單上的珍藏佳釀,在家人團聚時,求婚時,或是在某個紀念日。名貴的酒是天時地利的造就,就像流動的鑽石,往往承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要是那種最為隆重最為重要的場合,才會珍而重之地點上一瓶,同最重要的人一起咀嚼分享。不過,對於嚴璟琥而言,被普通人珍視的美酒,僅僅隻是字麵意義上的美酒而已。他可以在隨便什麽場合隨意地享用任意的稀世美酒。但也許正因為如此,那種極致的喜悅和感動,全都無法體會到吧。


    不知是喜是悲。


    經理正在餐桌旁躬身詢問客人是否滿意餐廳的服務,窗外的星星點點也多了起來。


    這樣的氣氛帶著幸福的恬靜。說起來,當初來應聘的時候,本來堅持不用學生兼職的經理居然會破格錄用她,直到現在她也覺得奇怪。雖然經理後來解釋說是因為看她當時的情況確實很困難才動了惻隱之心,但夏君陽仍直覺沒有如此簡單才對。不過,正因為機會來之不易,才更要努力把握好好珍惜。


    思緒有些飄忽時,窗玻璃上倒映出方佳韻坐立不安的樣子,似乎正低頭檢查自己喝的熱湯,夏君陽馬上意識到事情不對,快步趕到餐桌旁。


    低頭詢問的時候,才發現方佳韻手臂上的成片的紅色疹子!


    “這是蘑菇湯!”方佳韻捂著發燙的脖子,驚怒地抬起頭,“我不是告訴你要換成洋蔥湯的嗎?”


    3


    “這是蘑菇湯!”方佳韻捂著發燙的脖子,驚怒地抬起頭來,“我不是告訴你要換成洋蔥湯的嗎?”居然在這麽重要的場合……


    “我去給你拿濕毛巾。”見方佳韻皮膚上紅腫的地方越來越多,夏君陽趕去洗手間。


    將洗手間外的濕毛巾全數取走,一路在心中梳理著,她的確有告訴廚房的人換掉黑菌蘑菇湯,在得到對方的確認後才離開的……


    餐廳裏,方佳韻正與趕來的經理理論。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的失誤……”經理在一旁一疊聲地道歉,並表示願意承擔所有檢查醫療費用。


    “不必了,醫藥費我自己可以承擔,我需要的隻是一個道理。你們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我明明有叮囑過將湯換掉,我想今天餐廳也沒有繁忙到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吧。”


    “真的很抱歉,這件事的確是我們的失誤,我代表餐廳向您表示歉意……”經理自然大無畏地扛下所有責任。


    “究竟是誰出的錯,請他出來向我本人道歉!”自認受到奇恥大辱的方佳韻卻並不打算就此罷休,目光斜斜掃向一旁的夏君陽,“我想這並不困難。”


    經理將夏君陽拉到角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換湯的事我告訴廚房了。”


    “可是我剛才問廚房,都說沒聽見你交代!”


    “這不可能,”夏君陽鎮定地道,“我不但有親□代汪越,而且親眼看見他將便條貼在冷藏櫃上。”


    這時廚房的領班大廚也過來了:“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沒有check便條了?那麽拿去看好了!”領班將手裏的便條全數放在空桌上。經理將一堆貼士攤開,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確實沒有換湯的紙條。


    夏君陽看向站在領班身後,垂著眼不敢看她的汪越:“我有告訴你,你親耳聽見的對吧。”


    男生左顧右盼沒有說話。


    領班回頭:“你到底聽到沒有?這事很重要,可要好好想清楚。”


    “我……”男生目光閃躲,“我,沒……”


    “夠了吧。”


    冷聲打斷的是嚴璟琥。大少爺口吻中的不耐讓在場的人們小心翼翼安靜下來。


    目光掃向支吾的男生,高高在上的貴公子,眼中有著讓人不敢鄙視的犀利,汪越猛地埋下頭噤了聲。


    嚴璟琥懶懶地移開視線轉向大廚:“我沒有興趣看你們推卸責任。”


    傲氣大廚在大少爺擲地有聲的腔調和凜然的氣勢麵前敗下陣去,恭順地低下眼道了聲抱歉。


    餐廳經理也意識到自己把客人晾到一邊的做法有多麽離譜:“對不起,璟琥少爺,方小姐,這件事雖是下麵人的疏忽,但畢竟我是經理,如果您一定要負責人親自道歉,請接受我個人的道歉!”


    “等一下。”夏君陽攔住欲鞠躬的老好人經理,“客人要的是責任人的道歉,這不是您的錯。既然要求員工個人的道歉,表示客人並沒有將過錯歸咎到整個餐廳。”她麵向目光咄咄逼人的方佳韻, “無論如何,負責接待兩位的是我,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湯的錯誤,請允許我為自己的工作失誤向兩位表示由衷的歉意。”


    方佳韻冷冷地看著在她麵前彎下腰去的夏君陽。身體的不適和先前的惱羞在這一刻被心中巨大的滿足感取代,那種感覺言語難以形容……


    “夏同學,你真的很不稱職。”


    高帥的貴公子緩緩起身,在低著頭的夏君陽麵前站定,光是地上的影子就有種無法言喻的壓迫感。


    “菜從廚房裏送出來以前是廚房的責任,送出以後就是你的責任。這是常識。”他垂下頭,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樣子撇撇嘴,“下一次,記得拿到菜的時候好好檢查一下,不要隨便再幫人背黑鍋了。”


    “是,我明白。”夏君陽更低地埋下頭,“謝謝學長的忠告。”


    嚴璟琥眯著眼看了她一會兒,側身拿起桌上的濕毛巾,輕覆在方佳韻愈加腫脹的手臂上:“我送你去醫院。”


    “多謝學長……”


    北辰之星大廈位於東林市最繁華的北部商業街,高三十九層,是歐陽集團開發的豪華公寓樓中的鼻祖。大廈背靠北湖,盛夏的日子,湖水藍天倒映在這棟全玻璃外牆的建築上,猶如一塊巨大的藍色水晶屹立湖畔,也因此成為北部商業街的地標性建築。


    作為東林市最環保的豪華公寓樓,北辰之星也被稱為綠色之星。大樓外牆的鋼化玻璃中有幾何陣列的太陽能板,屋頂花園的雨水收集裝置與整棟大廈的循環係統相連,大廈內的智能溫度調節係統可以根據人的位置和體溫狀態自動調整溫度,就連大廈內的各式通道走廊天井都經過巧妙的設計,最大程度地利用自然風以保證大廈內部新鮮空氣的流通。


    但是如此多貼心的設計依然無法讓每一個入住者都開心。


    駛進地下車庫的潘凱文同學便是那為數不多的不開心者之一。


    進入直達電梯,目標是三十七樓。大廈總樓層為三十九層,但普通電梯的電梯板上顯示的最高層隻到三十七。因為從三十七樓開始往上兩層全都是閑人止步的私人住宅。


    電梯裏此刻隻有潘凱文一人靠著扶手站著,城市的夜景在腳下不真實地閃爍、變淡,直到燈光在深淵一般的陸地上糊成一片,清冷的夜空極盡冷清。凝望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潘凱文不由回憶起下午時的情景。老爺子到底還是派人來找他了,本以為來到地球的另一麵,即使是那個人,要找到他也得花上些時間,但祖父大人的能力顯然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其實仔細想想也不奇怪,作為全球第一的保安公司,wall的觸手遍及世界各地,恐怕跑到南北極也不見得能逃出祖父的手掌。不過,對於那些wall公司的保鏢們,他倒並不擔心。他擔心的是在學校車庫裏朝他開槍的那個人。狡猾地隱蔽在窗戶後,無聲無息地看著他,那種感覺,讓他有點惡心。


    推門走進玄關的時候,一頭波浪卷發的美麗婦人正在客廳中走來走去與手機那頭的人激烈地爭執著些什麽。


    “……我不會回去,凱文也不會回去!你告訴老爺子,如果真想表現他的誠意,不如考慮一下我的提議比較實際……什麽?!不,這不可能,沒有外人知道我們的行程……這個就不勞您費心了,我們母子知道如何照顧自己……行了,老爺子不接受我的條件,你再打來一百次電話結果也是一樣!”


    “嘟”,阮頤斷然掐斷電話。


    趁母親打電話無暇分神的空當,潘凱文已經回二樓自己的房裏換好長袖的黑色外套,走下來時見母親悶悶不樂抱臂地坐在沙發上。


    “grandfather?”他走到吧台給自己倒了一杯龍舌蘭酒。


    “he is not your grandfather.”阮頤狠狠地強調。


    潘凱文聳聳肩,坐上高腳凳,沒說什麽。


    阮頤突然對電話裏的消息有點掛心:“is everything fine these days?(這幾天一切還好嗎?)”


    “yeap.”潘凱文背對著她,啜著酒,點點頭。


    阮頤放下心來,才想起這已經是潘凱文單獨上學的第三天了,作為母親的自己好像什麽都沒有過問過,於是隨口問道:“how about school?do you enjoy it?(學校怎麽樣?你喜歡嗎?)”


    “mom,”沉默半晌,潘凱文側過臉來,“how long shall we stay here?(我們還要在這兒待多久?)”


    “i’m not sure.(說不準。)”阮頤站起來,走到兒子身後,“you don’t have to worry about all these things. just do as i tell you and everything will be ok.(你不需要擔心這些事,隻要聽我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


    潘凱文側揚起頭,吧台的燈光下,阮頤的微笑自信而篤定,卻隱約帶著一抹不容違逆的堅持。除了繼續悶頭喝酒,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阮頤拍拍兒子的肩:“wang wille in a while. i’ve ask her to make you your favorite dishes.(小王等一會兒來,我叫她給你做了你最喜歡吃的。)”


    潘凱文一怔抬起頭來:“you’re going out?(你要出去?)”


    阮頤抱歉地摸摸男孩的頭發:“i’m sorry, kevin. i have a lot of things to do. now we both have to learn to rely on ourselves.(我很抱歉,凱文,我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現在我們兩都得學會依靠我們自己。)”


    美麗高挑的女強人吻了吻兒子額頭,轉眼已披上白色外套挎上亮桃色的銀鏈手提包關門而去。


    潘凱文一個人默默地喝了一小會兒酒,關上燈回了臥室,一頭倒在深藍的大床上。臂膀處被摔得有隱隱的灼熱感,他才想起手臂上還纏著那個女孩為自己包紮的繃帶。


    賴在床上,伸手拉開床頭燈,從床頭櫃上摸來那兩盒藥,拆開來讀了讀,是消炎藥,於是很幹脆地剝了兩粒放進嘴裏。


    是因為躺著的緣故麽,咽下去的時候,居然會覺得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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