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童韶華和段亦軒趕到的時候,圖書館外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學生們照例在外麵紮著堆看熱鬧。段亦軒護著童韶華突圍進去的時候,四周的人聲突然鼎沸,段亦軒就著一米八五的身高優勢抬頭望去,隻見警務人員正將裝有屍體的重重的黑色膠袋抬上車。


    “什麽狀況?”進入現場後童韶華以學校負責人的身份詢問做筆錄的警員。


    “十一點四十五分,目擊者上樓發現死者的屍體。全身上下隻有頸部大動脈一處傷口,法醫初步認定為致命傷,目擊者發現時死者剛斷氣不久。凶器疑似鋒利的薄型刀刃,傷口很細,但入刀極深。一刀致死。”


    “這是什麽意思?”童韶華大驚失色地轉向身旁的段亦軒,“他的意思難道是說我們學校潛入了一名職業殺手?”


    “還不止如此。”大腹便便的警方負責人走過來,他身後的手下扛來一柄用塑料膜包裹著的長長步槍,槍托部分是空心的四角狀,“在犯案現場還發現了一把德拉貢諾夫狙擊步槍。”


    童韶華倒吸一口冷氣。


    段亦軒蹙眉:“既然有狙擊槍,為什麽死者是死於刀傷?”


    警長聳聳肩:“這個目前就不得而知了。”


    “……警長先生,”童韶華努力鎮靜下來,“這件事情請務必對外界保密。”


    “放心,你們那位沈校長已經來電話交待過了。那麽就先這樣了,我們先回局子了,調查有了進展我們會及時通知各位。”警長說畢,帶領現場人員有條不紊地撤離。


    不大的會客室裏,童韶華和段亦軒坐在沙發上彼此不發一語,嚴璟琥照例是最後到的一個。


    “我拿來這個,”嚴璟琥繞到沙發前,將移動硬盤插在茶幾的筆記本上,“不過老實說,我不覺得能從其中發現什麽。”


    安裝播放器的時候,童韶華小聲道:“……我覺得很冷。”


    兩個青年看向她。


    段亦軒站起來:“我去把溫度調高一點。”


    嚴璟琥挑眉掃一眼段亦軒的背影,又轉向眉頭緊皺的童韶華,托腮調侃:“要我把衣服脫給你嗎?”


    童韶華被他的輕浮語氣惡心到,倒也暫時忘卻了緊張,抬頭衝到:“要!現在就脫!”


    “很好,很有元氣……”嚴璟琥懶洋洋地脫下製服,隔著茶幾扔過去。


    “你應該走過來溫柔地披在我肩上……”童韶華嘟囔著將寬大的製服套在身上,果然暖和了許多。


    “當女生真好,得了便宜還可以賣乖,”嚴璟琥靠在沙發上感慨,見童韶華臉色一垮,立刻綻放電力十足的笑,“偏偏還不會惹人生氣。”


    段亦軒走過來,不管什麽場合,哪怕身邊發生了殘暴的命案,嚴璟琥還是可以談笑風生,不為所動。他不知道是該佩服他的處變不驚,還是責怪他太沒危機感。


    段亦軒將2g的mp4文件拖進播放器,屏幕上出現四格視頻,三人開始冗長地觀看。


    但隻看了一會兒,段亦軒就認可了嚴璟琥的話,這隻是圖書館大門前的錄像,絲毫不能提供什麽有用線索。


    “隻有這個嗎?”他問。


    “這裏是圖書館又不是瑞士銀行。”嚴璟琥撇嘴,“能有這段錄像已經要謝天謝地了。”


    就在三人想要放棄的時候,童韶華突然指向屏幕一角:“快看!”


    那是一個剛剛進入圖書館的女生,穿著奶茶色碎格的束胸背心裙,腳步遲疑地四下張望,然後像是發現了什麽走向沙發處,卻又沒有坐下,而是一直站在那裏,的確形跡可疑。


    “等一下,”嚴璟琥按著下巴若有所思,“倒回去一點。”


    段亦軒將視頻拖回三分鍾前。三人凝視屏幕,先是看到兩個女生結伴進來,然後隔了大約一分鍾,一個高帥的身影慢騰騰走進大門,那姿態和氣質很抓人,童韶華一眼就認出:“啊!這個人,我記得是一年級的新生!”


    男生將黑色的背包隨手往沙發一扔,打卡進入借閱大廳,緊跟著穿著連衣裙的女生就出現了。這個時候離命案發生時間隻剩下不到十分鍾。


    乍看沒什麽疑點,但直覺告訴童韶華這兩個人的出現與命案有關。


    “怎麽了?”段亦軒問童韶華。


    波波頭的女孩搖搖頭:“接著看下去。”


    漸漸接近目擊時間,十一點四十四分,朋克頭的青年再次出現在大廳,手上沒拿任何書本,身上也沒有任何異樣,隻身走到沙發處拿回黑色的背包。童韶華目不轉睛,這一秒,兩人擦肩而過,看似並不認識。


    然而下一秒,等在沙發處的女生就追了出去。童韶華也在那一瞬間辨出女孩的麵孔,不由更加驚疑:“那不是苗可嗎?”


    段亦軒與嚴璟琥麵麵相覷。


    鏡頭隻能拍到大廳的狀況,此刻已看不見兩人的身影。接著,一樓大廳的工作人員忽然全體驚嚇地抬起頭。應該是聽到了慘叫聲。


    “你懷疑他嗎?”段亦軒看出童韶華心中所想,將畫麵定格在朋克頭男生正要邁出大廳的時刻,“不過,按照現場的狀況來看,如果是他幹的,身上不可能不沾染血跡。”他到過現場,那鮮紅四濺的血之地獄令他記憶猶新。


    嚴璟琥抱著胳膊沒有說話。如果這個男生是職業殺手,也許真的可以技藝純熟到兵不血刃。但看畫麵中的人如此年輕,腳步如此輕鬆瀟灑,他寧願相信那隻是一個性格乖戾的搖滾青年,否則在那樣殘忍地淩遲了一條人命後還能若無其事,實在太過可怕。


    女孩局促不安地坐在陌生的房間裏,大哭過後整個人蓬頭垢麵。在她麵前的茶幾上,泡好的桶裝方便麵正嫋嫋地冒著煙。


    為什麽她還活著?她還陷在噩夢之中回不過神來。


    隻記得青年最後那句“這個願望我不知道怎麽幫你實現”,然後壓在她頭上的槍口移開了,隔了一會兒,蒙在她眼前的陰翳也被一把拿掉。


    她怔怔的,端詳眼前的英俊青年,他也端詳著她,表情懵懂得像個孩子。


    接著她就到了這裏,並被吩咐泡好一碗麵,於是腦海一片空白的她夢遊般走到廚房找來水壺,打滿一壺水,灶上的火打不燃,她又翻箱倒櫃地找來打火機,火騰起的那一刻,鑽心的灼熱讓她停止了哆嗦,恢複了些許意識。隔壁的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她一個激靈,逃跑的念頭這才第一次湧現。躡手躡腳走到玄關,連鞋也顧不上穿,一麵緊盯著浴室的門,一麵戰戰兢兢拉開門栓。


    門開了,外麵的世界露出一條縫,她的心狂跳著,拔腿要跑,卻一不留神絆倒了門邊的垃圾桶,有什麽東西從一團紙中滾落出來,刮到她的腳趾,一陣火辣的疼。


    低頭,看到那個血淋淋的剃刀刀片,女孩條件反射地啊一聲捂住嘴。


    快跑啊,快跑啊!!心中拚命地呐喊著!


    雙腳卻不聽使喚……


    像是被無邊的陰冷磁場束縛,最終她放棄了逃跑的念頭,安頓好那碗泡麵,坐在酒紅色的沙發上,呆呆地發怔。


    這是一間單身公寓,一室一廳,客廳裏電視櫃茶幾沙發一應俱全。什麽地方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它一點也不像殺手的住處。


    哢。


    正對著沙發的走道裏,浴室的門打開,騰騰的熱氣冒出來,跟著的還有拖鞋汲著水踩在地上啪嗒啪嗒的聲音。


    苗可下意識地四肢並攏如臨大敵,目視那個青年穿著黑色塗鴉t恤和寬大的迷彩短褲,擦著一頭濕漉漉的黑發走出來。他走到她對麵,席地坐下。


    “我不殺你了。”他說。


    苗可紋絲不動地看著他,突然之間聽不明白他的話,背上積蓄的汗水爆發般流下來。


    青年揭開方便麵,低頭似要開動。


    就連拔起插在紙碗邊的叉子的動作,都令苗可覺得那麽可怕,她雙手死命拽著已經皺巴巴的裙子:“那,那……那我可以走了嗎?”


    青年緩慢地抬起眼:“不可以。”


    她被他冷冽的眼神看得立馬噤聲,背上又開始冷汗涔涔。


    “作為放你一馬的交換,從現在開始,你要替我辦事。”青年吃了一口麵說。


    “可……可我根本就幫不上你的忙……”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殺人這種事,她絕對不能碰!


    “所有的事,”頓一頓,青年單方麵強續著話題,“都聽我吩咐。”


    “可……”苗可絞盡腦汁,小心翼翼,“可我如果不回家,大家會找我的……”


    他煩惱地擰著眉頭:“誰會找你?”


    “我的家人……”


    他兀自點頭:“知道了,我會解決。”


    “不要!!”女孩嚇得臉色煞白,從沙發上一彈而起。


    轉眼的功夫,青年已經吃完一大碗麵,心滿意足地站起來,夠過遙控器打開電視,舒服地跌進沙發,兩腳抵著茶幾:“除了解決他們,還有什麽辦法能讓他們不找你嗎?”


    “我……我會讓他們不要找我的!”苗可連忙說。


    “嗯,”他側頭朝她一笑,那笑容很好看也很殘忍,“爸爸媽媽什麽的真是煩人哪。”


    女孩艱難地咽下唾沫,站在沙發邊,不安地絞著手指:“那,我能幫你做些什麽……”


    “知道這附近哪裏有賣披薩的嗎?”


    苗可點點頭:“……你想吃的話,我可以打電話給我認識的外賣。”


    “不用,我不想外人找上門,” 他從茶幾下的格子裏摸出三百塊錢來,遞給她,“你去買回來。”


    苗可眨眨眼,愣了愣,才難以置信地接過錢,心情激動又複雜。


    他凹在沙發裏,抬頭看她,像隻待哺的懶惰的豹子:“快點回來,我很餓。”


    “嗯嗯……”她忙不迭地點頭,緊張地快步朝大門走,生怕他中途後悔。


    拉開門的刹那,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她半個身子已經跨向了自由,就在這時,身後又傳來那個人懶洋洋的聲音:


    “對了,你叫我去支持的那個朋友,是叫夏君陽吧。”


    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如冰水兜頭而來。苗可全身僵冷地回頭看著凹在沙發上笑容妖冶的青年。


    齊藤用眼角餘光掃到女孩背對著他默默點了下頭,關上門離開,嘴角勾起得逞的笑,這個女孩真是無比聽話,雖然是沒什麽本事,但他毫不懷疑她會對他惟命是從,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他也正好需要這麽一個打下手的。


    2


    苗可揣著三百塊錢,像個失魂落魄的野鬼,穿梭在熱鬧的街市。突然之間,這個燈紅酒綠的世界變得那樣陌生冰冷。來往的路人不時打量她,她從時裝專賣店的櫥窗裏看到自己邋遢的一張臉,蓬亂的頭發,卻連整理的心情也沒有。好幾次,想要攔下出租車,告訴司機送她回家,抱住媽媽大哭一場,然後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上一覺,第二天起來,就像做了一個夢。


    但是她害怕,想起那個人殘酷,張狂,妖冶的笑臉,她就怕極了。


    附近沒有披薩店,她知道的那一家,最少要坐五分鍾的路程。但她不打算用他給的錢搭車,這樣一個人走著,再累再傻,也比和他呆在一起好。


    就這樣走了足足有三四公裏的路程,她拖著沉重的步伐和起了血泡的腳,心如死灰地回到青年所在的公寓。


    “記得我以後給你多少錢,要全部用光。”


    提著披薩餅回來時,對方蹙眉睨著那塊不大的餅子,不甚滿意地忠告她。


    “可是,披薩隻要這麽多錢……”她無辜又困惑。


    “一塊披薩當然隻要這麽點錢。”青年不耐煩地瞥她一眼。


    苗可會意,忐忑地點頭。這個年輕殺手有著一張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麵孔,但眼神裏卻透著與他英俊的外表毫不相符的凶狠,眉頭輕輕一蹙,她就會嚇得不知所措。


    青年依舊大喇喇地占了沙發大半的位置,她隻得縮著身子窩在沙發角落,咬著他施舍給她的唯一一塊披薩。青年手握遙控器,頻繁地更換著頻道。她麻木地盯著一下下閃動的電視畫麵,腳上的傷口已經化濃,也絲毫不覺得疼。


    屏幕上出現火爆的演唱會現場,是roof band的夏季巡演show me alive的報道。她其實並不喜歡roof band,也不飯那位天之驕子的主音,但曾經她為了能與大家共享一個話題而做足了功課,眼下看到他們,有種說不出的心酸。


    青年沒有再更換頻道,而是拿起手機起身走到了一邊。


    苗可小心瞄著男生高大的背影。看上去像是有來電,但她確信自己沒聽到鈴聲也沒感到一絲振動。


    “em, all clear.(都搞定了)”青年半倚在陽台的窗玻璃上,語調輕鬆。對話中間或是中文間或是英文,苗可聽得半懂不懂。


    青年掛斷電話轉過頭來,她卻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遭遇他蛇一般狡黠危險的目光,她一個激靈猛埋下頭,機械地咬著涼了的披薩,連手都在抖。


    齊藤笑著踱過來,將手機揚手甩到沙發上,滿意地看見女孩被那個空投動作嚇得渾身一顫。他單腳跪上沙發,附身看著蜷縮成一團的女孩,手臂抵在她腦後的牆上,臉上是極盡促狹的笑:


    “你很怕我。”


    那聲音低沉嘶啞有種詭異的魔力。苗可掙紮著想把臉轉向別處不去看她,但他似乎偏偏要占據她的視野,她被逼得幾乎坐到了沙發的軟扶手上。這個單眼皮的男生,有著□的鼻子薄而彎的嘴唇,一雙淡淡的眉毛凸顯出眼眸的亮澤,有種“犀利”的英氣,但苗可隻覺得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妖氣”。她不知所措地任由他如蛇一般緩緩纏繞上她的身體,他帶著硝煙味的氣息和火熱的體溫讓她驚顫不已,看到他品嚐美味般舌頭劃過嘴唇的刹那,她“氨一聲尖叫起來,大喊著“你要幹什麽”雙手鉗在胸前奮力推開他。


    他軟綿綿地被她推到一邊,倒在沙發上歇斯底裏地笑著。


    那算是給她麵子吧,苗可事後想,否則以她的力氣根本不能耐他何。然而當時隻是慶幸,她不知道這個人會對自己做什麽。他似乎集中了她所知道的天底下所有壞人的脾性。


    “你怕我一點也好,”殺手青年托著下巴側目,蓬鬆的頭發擋住他一隻眼睛,戾氣陡然就減去了大半,看上去像個玩世不恭的少年,“這樣以後就不用做些愚蠢的嚐試。”


    苗可心有餘悸做聲不得。


    “好了,”他按著雙膝站起來,走到玄關側的冰箱前,嘭地拉開來,箱門儲藏格裏的瓶瓶罐罐被他拽得乒乓亂響,“裏麵是明天早餐的食材,做你最拿手的。”


    苗可神經質地點點頭,又見到他將冰箱門大力擲上,走進臥室,她在外頭聽見砰砰砰非常粗暴的聲音,這個人,就連對待家具和電器,都毫不溫柔。


    青年拎著一條毯子走出來,嫌惡地扯著嘴角:“hello kitty。真惡心。”說著將那條奶白色可愛係的毯子扔給她。


    然後客廳的燈熄了。他進去臥室關上了門。苗可眨了眨眼,好半天才適應黑暗。她渾身都不舒服,黏黏的,想要洗澡,卻又不敢。口渴得要命。就這樣帶著泫然欲泣的心情窩在沙發上,一夜也沒合眼。


    溫熱的水撲灑下來,在仰起的臉上匯成汩汩的水流,濡濕了睫毛和嘴唇,打濕的額發重重地垂下來,糾纏在額頭。在升騰的氤氳中,連俊美也被洗盡鉛華,花花公子身上所有的印記,自大自負自傲自以為是自命不凡,被大水衝刷,不複存在。


    水從肩頭注下,嚴璟琥低下頭,看到水流在左肩下那個傷疤上蜿蜒。用手摸了摸,除了溫熱的體溫和肌膚光滑的紋理,什麽都感覺不到。鑽心裂肺的痛楚早已不在這個位置,卻沒有離開他的身體,他知道它寄生在他的頭顱中,輕易就被下午的意外喚醒,在大腦中肆虐。如果不讓一切有個了結,終其一生也不會離去。


    睫毛上滴下的水珠很快模糊了視線,嚴璟琥扒了扒一頭濕發,決定不受它的困擾,年複一年他已經越來越熟諳此道。決定了,就行動。他是自己意誌的絕對控製者,絕不會像父親一樣瞻前顧後猶豫不決。


    擦著頭發走出浴室,臥室的燈自動亮起。這是一間寬敞的臥室,但並不奢華。除了線條簡潔的白色kingsize大床和床下的波斯地毯價值昂貴,其餘家具擺設相當普通。嚴璟琥走到床頭,手機上有個未接來電,他挑眉看了看,回撥了過去,等待信號接通的時候大少爺舒服地靠上床,從浴室中出來,又變回華麗風發的白虎,完成了武裝。


    “璟琥,”中年女子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周末回家一趟,我們吃個飯吧。”


    那語氣中的妥協嚴璟琥卻並不感冒:“你饒了我吧,我對和石宏利那家夥一起吃飯一點也不感興趣。”


    “你怎麽就對他那麽有成見,你知不知道你父親過世後要是沒有他幫著打理集團事務,憑我們母子兩根本沒辦法支撐。我也不要你心存感激了,但是最起碼你不要這樣動不動就懷疑別人。”


    電話那頭兀自為石宏利辯護的嚴母並不看見嚴璟琥陡然難看的臉色。他冷哼一聲: “有你感激就夠了,我想他也不缺我的感激。”


    刺耳的嘲諷讓嚴母動了怒:“嚴璟琥!你這樣明著和石宏利不合,董事們都看在眼裏,你是想要哪天傳出去鬧得滿城風雨嗎?集團經不起你這樣折騰!”


    “喲,士別多日當刮目相看啊,老媽你什麽時候也學會從大局出發了,石宏利那家夥功不可沒啊。不過放心好了,本公子可從來沒在董事會上和他唱過反調,這點點私人恩怨還釀不成集團悲劇……”


    “你還說,有哪一次董事會你不是投反對票?!”


    “我就是想試試投反對票的快感。事實證明在石宏利先生率領的眾誌成城的董事會裏我那一票根本不足為懼。”


    “不足為懼?!如果當時有任何一個董事投了反對票,收購決議就無法通過!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手裏握著多大的權力?!這種事情豈能兒戲?!”


    母親啊,你果然不過是那個人手中無知的傀儡,嚴璟琥不屑地笑笑,多大的權力?沒錯,這就是悲劇所在。理論上來講,他手中握有集團20%的股份,作為鼎星最大股東和董事會成員,地位的確舉足輕重。隻可惜,這隻是建立在擁有一個正常董事會的前提之上。而在他年滿十八歲正式進入董事會之前,石宏利早已處心積慮地排除掉異己。通過幾次投票試探,嚴璟琥近乎絕望地認清了局勢,他的權利被架空了。可悲的是,母親竟是幫凶之一。該說那個人太高明,還是怪母親太愚蠢?


    為什麽?他不明白,石宏利的假情假意如何能與父親的真心相提並論?為什麽與父親相親相愛這麽多年的母親到頭來連這一點也看不清?


    “還有別的事嗎,”這麽想著,口吻不自覺厭惡起來,“沒事我要休息了。”


    嚴母歎息,軟化了口氣:“你到底一天到晚都在外麵忙些什麽,這麽長時間也不回家一趟?”


    “忙著享受人生啊。”嚴璟琥無所謂地笑。


    “璟琥,你難道就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嚴母語重心長,“我和你父親就隻有你一個兒子,鼎星集團……”


    “媽,我的人生觀就是,人生苦短,何苦從眾。”打斷母親的話,嚴璟琥結束了通話,“就這樣,我要睡了。晚安。”


    電話掛斷,嚴璟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抓過扶手椅上的外套,迅速地換好衣服摔門而出。


    “璟琥少爺,”車庫的保安帶著恭敬和一點點諂媚迎上前,“這麽晚了要出去兜風嗎?”


    嚴璟琥冷淡地掃他一眼。每天他都要麵對這樣一張張臉孔,表麵巴結,背後不屑的,表麵熱情,背後八卦的,表麵友好,背後捅刀的。稍微有新意一點的女孩靠宣告討厭他而吸引他的注意。他漠然地望望那輛眩目的雷文頓,真不知道他是粘著這輛限量跑車的光,還是粘著身上dior homme的光。


    “璟琥少爺,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見嚴璟琥沒有說話,保安周到地問。


    嚴璟琥打量他片刻,忽然笑起來。


    3


    十分鍾後,嚴大公子穿著廉價的t恤和牛仔褲瀟灑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那t恤上竟然還有puma的字樣,這是他第一次穿山寨貨,感覺居然有些興奮。就是牛仔褲稍微有點短,不過他套了一雙短靴,從櫥窗的倒映中看,效果還不錯。


    連手機也沒帶。世界一下清淨了許多。


    在來往路人的眼裏,熱鬧的夜市無非是多了一個不具名的帥哥。帥哥這種生物雖然賞心悅目足夠賺回頭率,但比起雷文頓的視覺轟炸畢竟還是含蓄得多。戴著黑框窄眼鏡的嚴璟琥對於目前的狀態很是滿意,偶爾有女性朝他偷偷張望時也會慷慨地回以一個曖昧的笑。拋媚眼這種餘興活動花花公子一向信手拈來,當然不會介意在忙碌的一天結束之際饋贈一下對他有好感的女性同胞。然而心中儼然是“收到本公子的禮物,一定會有個甜蜜美夢吧”這等自戀至極的動機。


    所以當逛到網球專賣店,預備買一卷膠帶的嚴璟琥發覺身邊有人投來視線時,熟稔地預備好電力十足的笑,別過下巴一挑眉。


    然後撞見整齊的黑色劉海下一雙滿是疑惑的細長眼睛。


    一身山寨貨的嚴大公子愣了一愣,見夏君陽居然一臉不確定,幹脆疏遠地一笑以示我不認識你。


    夏君陽看了身旁人半晌,雖然這身行頭很陌生,但那模特的海拔和精致的臉孔,還有那習慣放電的桃花眼,她實在難以相信有第二個人能長成這樣,於是還是問了一聲:“……學長?”


    對方沒有配合自己的表演,嚴璟琥突然覺得很無趣,放下膠帶沒好氣:“幹嘛?”


    果然……夏君陽回答:“沒什麽。”頓了頓,“你還好吧?”


    嚴璟琥無聊地聳聳肩,拿起那卷膠帶走向收銀台。


    尷尬的是,他摸遍了全身才發現沒有帶錢包。而老板自然也不可能看在他一身盜版彪馬的份上允許他秋後算賬。


    步向大門的夏君陽猶豫了片刻,還是停了下來,一語不發隻是將足額的錢放在收銀台上,將嚴學長從將要以色相付賬的委屈中帥氣地搭救出來。


    看著黑發的冰山天才從容地收好找零擱下東西推門離開,那一刻,嚴璟琥忽然有種被人買走的錯覺。


    “夏君陽!”大少爺在門外喊住女孩,朝她舉了舉手中的膠帶,“謝謝。”


    夏君陽點點頭。


    嚴璟琥目視女孩的背影漸漸融入來往的人流中,迷惑地笑起來。怎麽搞的,為什麽……他竟然很想追上去?


    走了差不多一個街區,卻被嚴璟琥追上來不由分說來了一句“這是什麽地方”,夏君陽有了災難深重的預感。看樣子嚴學長不但身無分文,連手機也沒帶在身上。她不知道他是從哪個點兒空降下來的,竟然這樣兩袖清風。


    “學長住哪兒,我幫你攔計程車吧。”


    嚴璟琥想想,忽然問:“現在幾點?”


    夏君陽看了看手機:“快十點了。”


    “你一個人回去?”嚴璟琥望望四漸稀少的路人。


    “我家離這裏不遠,走著就能到。”


    嚴璟琥了解一般點頭,說出來的話卻令夏君陽跌破眼鏡:“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大少爺這般心血來潮實在叫人很不適應。


    “我想找個人說說話。”嚴璟琥坦誠地笑笑,“不會妨礙你回家吧。”


    大概是他表現得那樣坦率真誠,夏君陽反而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盡管說話並不是她的長項。


    夜色掩映下,戴著黑框眼鏡的嚴璟琥竟也披上了名為“知性”的完美鍍金,連說話的感覺也變得沉穩和煦,話題由他發起,無非是關於學校和網球賽這些稀鬆平常的事,夏君陽一一回應著,這樣的對話帶著淡淡的融洽。


    有些不可思議,即使穿著一身便宜貨,即使不再以那副華麗的語調說話,嚴璟琥身上依然有著揮之不去的高貴,彌漫在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這一刻你很難將他同世人口中的花花公子紈絝子弟聯係起來,他隻是一個帶著優雅氣度,體貼和藹的學長。


    像換了一個人。


    “每天都要打工,現在又要準備網球賽,不吃力嗎?”


    “還好。”


    “平時都是誰陪你練球?”


    “沒有人,現在還在練習發球。”


    “如果是那樣進度就太慢了,而且網球是兩個人的運動,你一個人練得再勤快也沒用。”嚴璟琥說,目光斜下,意味深長。


    然而女生隻是淡淡地說“我知道”。


    嚴璟琥短促地笑笑,沒說什麽。


    路上途徑販賣盜版碟的攤位,嚴璟琥很稀罕似地停下來,非要過去看看不可。夏君陽有些無力,但也能充分理解從未接觸過市井文化的璟琥少爺那股油然而生的新鮮勁,於是很耐心地在一旁等候。


    同時在那裏掏碟的還有兩個女高中生,夏君陽看著她們人手一張d版《少爺的誘惑》,在看看旁邊蹲著的高帥背影,感覺說不出的奇怪。


    “唉?這個很好看嗎?”見兩個女生手裏拿著同一張dvd,嚴璟琥好奇地問。


    兩個女生朝身邊的人看過來,路燈下嚴璟琥光影分明略帶憂鬱的側臉顯然讓兩顆少女心狠狠為之一震。


    “啊,是啊,”女孩當仁不讓地為大帥哥解疑,“這電視劇最近很紅的,哥哥你知道嚴璟琥吧,這片子其實就是yy的他啦!”


    自來熟的高中女生很親昵地喊著哥哥,嚴璟琥無辜地眨了眨眼,低頭拿起一張翻到背麵,內容簡介裏“頂星集團”四個大字映入眼簾。


    老板也殷勤地推薦著:“最近走得很好,買的都是年輕人。”


    “不過哥哥你可能不感興趣,這是偶像劇,愛看的都是女生。”女孩抬頭看了夏君陽一眼,笑道,“姐姐你可能會喜歡吧。”


    “我不看偶像劇。”夏君陽回答。


    “那倒也是,”女孩衝著兩人甜甜一笑,“我要是像姐姐有這麽帥的男友,也不稀罕看偶像劇了。”


    現在的高中生都這麽“大膽” 嗎?夏君陽還沉浸在嚴重的不適之中,嚴璟琥已經很受用地笑起來:“多謝誇獎。”


    “呐,哥哥是大學生吧?在哪所大學?”女孩們收到溫暖的回應,一鼓作氣搭起訕來。


    嚴璟琥笑笑未予回答,隻是敲敲碟片:“女主角漂亮嗎?”


    “還行,”女孩湊到嚴璟琥耳邊,小聲道,“不過沒有你女朋友漂亮~~”


    嚴璟琥“哦”一聲回頭,夏君陽靜靜地站在路燈下,一頭長黑發泛出大片白光,麵容冰冷,居高臨下的身姿很英氣。“嗯,”大少爺轉過頭來表示,“像漂亮的女鬼。”


    夏君陽來回看著三人,不曉得他們在嘀咕她什麽,又不方便去問,隻能有些局促地等在原地。


    花花公子不愧是花花公子,一有雌性生物出現立馬就被打回原型,才幾分鍾的功夫璟琥少爺已經和兩個女生說得眉飛色舞。三人閑聊間還不時回頭打望她,夏君陽隱約聽到那句“哥哥你女朋友好像很凶的樣子”,終於沉沉地開了口:“學長你要買嗎?”


    嚴璟琥還處在招蜂引蝶狀態,沒太經意地回了一句:“等我再多看看。”


    “可你身上沒有錢。”


    “你有啊。”理所當然的語氣。


    “才五塊錢一張,姐姐不要這麽小氣嘛!”兩個高中女生無疑被花花公子收服得很徹底。


    夏君陽真的很想親切地問候他一句“嚴璟琥學長請問你還要看多久”。


    一直到有女生小心提醒嚴璟琥“姐姐好像生氣了”,嚴大公子才收斂了笑容回過頭去。夏君陽站在不遠的路邊望風,側對著他,依舊麵無表情。這叫生氣?嚴璟琥撇嘴,這女孩根本打從娘胎起就是這個冰雕造型。


    大少爺終於舍得將《少爺的誘惑》丟下,與高中女生話別後走來。


    “給你。”


    夏君陽低頭看著璟琥學長遞過來的那張飛屋環遊記,半晌:“……你付錢了嗎?”


    “我找兩個小妹妹借了錢。”嚴璟琥拉過她的手,將那片影碟放到她手上,“拿著,本公子送你的。”


    夏君陽懵懵地看著手上的盜版壓縮光盤。明明隻是十元不到的東西,經嚴大公子的手送出來就變得有千斤重,她覺得有些消受不起:“我看過了。”


    “不可愛。”


    “?”她以為聽錯了,很莫名。


    “我說你不可愛。”嚴璟琥擰著眉頭,“夏君陽你這個人真是超級霹靂無敵不可愛。我都要為你未來的男朋友擔心,找著你算他倒了八輩子的黴。”


    夏君陽說不出話來,手上的光盤呆呆地懸在半空。雖然她不稀罕可愛的標簽,也努力告訴自己不必去在乎一個花花公子的評價,但平心而論,任何一個女生被男生當麵這樣毒舌,心情都不會好。她沒有反駁,隻是將手中那張影碟冷冷遞到嚴璟琥麵前:“我不要。”


    “本公子送出去的東西從來不會收回來。”嚴璟琥環抱雙臂瞄她一眼,顧自邁開腳步,“你自己看著辦。”


    不久就聽到背後什麽東西投進垃圾桶的聲音。


    嚴璟琥回首,怒極反笑。夏君陽,算你狠!本公子第一次舉債送禮,這待遇算是讓我終身難忘了啊!


    步行十多分鍾,兩人到達了居民區。夏君陽幫嚴璟琥攔了一輛計程車,又拿出五十元給他。


    “不要。”嚴大公子靠在後座冷冷地拒絕。


    夏君陽將錢交給司機:“他身上沒有帶錢,如果到目的地還有找零他又不肯收的話,請務必捐給慈善總會。”


    “……”司機以匪夷所思的目光接過鈔票。


    車子啟動,目不斜視的嚴璟琥終於按捺不住朝窗外探去,隻來得及瞥到女生消失在拐角的背影。


    那一秒不到轉瞬即逝的輪廓,像是極夜的北冰洋上驚鴻一瞥的冰山,狠狠撞在大少爺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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