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希爾頓的時候,剛好八點二十。機車隆隆地停下,然美下了車,抱過小狗,匆匆說了聲“謝謝”,便急著往裏麵走。


    “等等!”蓮華從背後一把抓住她,“你這個樣子別人會讓你進去嗎?”


    然美這才注意到自己那身滿是泥土的製服,還有手裏髒兮兮的小東西,對呢,不是說衣冠不整恕不接待的嗎?況且她還帶了個同樣衣冠不整的寵物。


    “打個電話叫獵下來接你。”


    然美點頭,正要去掏手機,轉眼又露出為難的神色:“可是……手機被摔壞了。”


    蓮華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她:“用我的打。”


    “謝謝!”然美接過手機,按下一串熟悉的號碼。


    “嘟……嘟……哢嚓,喂?蓮華?”是獵的聲音。


    “獵,是我……”


    “你在哪兒?!!”剛剛還平靜的聲音突然就變成怒不可遏的大吼,聲音大得連在這邊的蓮華都聽得一清二楚。


    好可怕!然美連忙把機子拿得遠遠的。


    “你幹嗎不說話?!!”又是恐怖的max音量。


    然美隻好保持安全距離和他通話:“我現在在酒店下麵,我……”


    “別說了,我看見你了。”火氣終於消了點。


    “呃?”然美錯愕地回頭,一個高帥的身影正從大門口走出來。


    咦?那個人……是獵嗎?然美睜大了眼睛,有點不敢相信。


    筆挺貼身、很正式的襯衫加西褲,把他本來就高挑結實的身段襯托得更加修長迷人,前額的頭發整齊地梳理上去,露出寬闊漂亮的額頭,這個樣子的獵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變成一位名副其實的“貴公子”。隻能用“帥呆了”三個字來形容。


    當然,前提是這位帥哥不開口說話的話,但是陸然獵無論在何時都是最不合作的一個。


    “陸然美!!你在搞什麽名堂?!”看見然美站在燈光下,他心裏鬼火直冒,罵罵咧咧地疾步走來,剛剛才樹立的高大英俊形象頓時全無。


    “對不起,我……”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他來到她麵前,又是一副哥哥教訓做了壞事的妹妹的樣子,低頭看見然美狼狽的一身,還有懷裏的小狗崽,以及手臂上的傷,“你怎麽是這副鬼樣子?”他的矛頭忽然就直指後麵的蓮華,“蓮華!是不是你對她做了什麽?”


    然美連忙擋在他前麵:“沒有,是我為了抄近路結果迷了路,蓮華他開車送我過來的。”嗯,基本上來說,不算撒謊。


    “好端端的抄什麽近路?”


    “因為軋馬路啊,到處都搭不到車。”


    “搭不到車就給我打電話啊!”


    “我也想打的,可……我的手機摔壞了。”


    獵有一種想要撞牆的衝動:“你怎麽這麽會出事?那手機又是怎麽摔壞的?”


    “我剛好看到它掉到坑裏,下去抱它,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機就被摔壞了,幸虧蓮華路過。”她笑著回頭看蓮華。


    蓮華一臉正經地點頭:“就是這樣。”


    見獵沒有要再追究的意思,然美鬆了一口氣:“那個……父親和母親呢?”


    “你來之前就走了。”


    “走了?不是要和朋友敘舊的嗎?怎麽這麽快就走了?”


    獵聳聳肩:“不歡而散。”


    “不歡而散?”然美心裏陡然不安,小心地問,“是因為……我的原因嗎?”


    獵冷哼了一聲:“少把你自己想得那麽有影響力。有影響力的那個人該是我才對。”


    然美的眉頭無意間輕擰:“是你又說了很衝的話?”把晚宴搞得不歡而散,他臉上卻完全沒有一絲愧疚,甚至還有點得意。


    “什麽叫很衝的話?”獵瞥了她一眼,頗不以為然,“要是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那也是因為你把我惹得這麽生氣!”


    然美欲哭無淚,歸根到底,錯還是在她嘛。


    “還有這隻狗,”他嫌惡地指了指小狗崽,“不要跟我說你想把它帶回家。”


    被獵這麽一提醒,然美急忙詢問兩人:“對了,這附近有沒有什麽寵物醫院啊?”


    “我又不養寵物,我怎麽知道?”


    蓮華也抱歉地聳肩。


    然美低下頭,看著懷裏可憐兮兮的小狗:“母親肯定是不會通融的吧,就算留一夜,她也不會通融的。”


    獵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沒有回答的必要。


    “把它給我好了。”蓮華突然說。


    然美倏地看向笑容可掬的蓮華,懷疑是不是她聽錯了。


    “我有個朋友,應該知道哪裏有寵物醫院,我剛好和她約了九點見麵。”


    然美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忽然心裏一個激靈,小聲地問:“你該不會……想把它拿去賣了吧?”


    “喂!!陸然美!!”迷人的笑臉垮得飛快,難得他改過自新,想要做一回好人,這個缺神經的陸然美,太損他了吧?!“那就當我什麽都沒說好了!”他怒氣衝衝地扭頭發動車子。


    “啊——等一下!!等等!!”然美連忙追上來,蓮華在心裏偷笑,故意狠狠瞪她一眼。


    “我太失禮了,對不起啊!蓮華!”她鄭重地向他低頭道歉。


    “幹嗎跟他道歉?你又沒說錯!那就是這家夥的作風!”獵非常不滿地打斷她。


    “他沒說錯啊。”蓮華皺了皺鼻子,滿不在乎,“反正我是不值得信任的家夥。”


    “那就再讓我信任你一次吧。”


    這樣的一句話有著小小的、可愛的任性。蓮華再度抬眼看她——這個女孩的目光永遠是極度認真的,與總是喜歡作戲和說謊的他截然不同。她的瞳孔裏是黑白分明、簡簡單單的顏色,簡單得同這個紛繁複雜的大千世界格格不入。


    “嗯。”還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他已經點頭應允。


    然美的臉上綻開一朵大大的笑:“謝謝!你幫了我好多忙!”


    不知為何,看到她滿心歡喜的笑,他也會覺得很開心。


    然美把狗崽在蓮華的帽子裏安頓好。獵則處於極度無語的狀態,這個笨蛋然美,什麽時候和蓮華走得這麽近的?


    “然美,”蓮華突然把頭湊過來,笑著問,“你沒有忘記答應我的事吧?”


    “啊,是洗衣服的事?”然美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放心,你隨時可以把衣服帶到學校來給我!”這樣還可以順便讓他來學校上課,何樂而不為?


    他一挑眉毛,笑得曖昧:“不許送到洗衣店,不許你們家保姆代勞,不許用洗衣機,更不許和別的衣服混在一起洗,我要你親自動手。”


    汗!好苛刻的條件,幸好他沒說不許用洗衣粉和肥皂。可是,“為什麽不能用洗衣機?”她納悶。


    蓮華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因為那樣沒誠意!”


    然美的頭一陣悶響:“哦,還不能和別的衣服混在一起洗……”見蓮華又要敲她的腦門,她連忙說,“這個我知道,因為跳蚤會跑到別的衣服上去!”


    “陸然美!!”


    看著生氣的蓮華,然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開玩笑的。”


    這個陸然美,好像並沒有看起來那麽傻氣,蓮華瞄了她一眼,再次強調:“記得我說的話,要不然……”他瞥了一眼身後的動靜,露出一個危險至極的笑,“就詛咒這小家夥曝屍街頭。”


    然美不敢不從,心裏惡寒,這個蓮華,真的滿“凶殘”的。


    “那麽拜拜!”不知何時,蓮華的手已扶在然美腦後,又一個促不及防的惡作劇之吻落在然美的左邊臉上!


    “蓮華!!”獵驚覺不妙那會兒已經來不及。


    然美呆愣在原地,蓮華給後麵的獵拋去一個挑釁的笑,隨即發動機車,逃得一幹二淨。


    “我真受不了你!!”


    “是,我真的反應很遲鈍。”然美已經做好了被獵責怪的準備。


    獵找不到話說她,轉個背,氣衝衝地往車庫走。


    “啊,少爺,還有小姐。”正靠在淺灰色bmw上抽煙的司機見獵走過來,急忙把煙滅掉去開車門。


    “我來開車,你坐旁邊。”


    “什麽?”聽到獵的話,司機大叔頓覺頭皮發麻,有種大難將至的預感。不會吧?難不成又有誰惹這位大少爺生氣了?


    “怎麽什麽話都得說兩遍?”獵不耐煩地伸手,“我要車鑰匙!”


    司機為難地看著他:“這個,要是陸先生知道了……”


    “廢話!!他怎麽可能知道?!難道你要自己去跟他說?!”


    事實證明,小祖宗比老祖宗更不好惹,司機隻得乖乖把鑰匙摸出來遞給獵。在這種情形下,然美自然是一句話都插不上,她直覺要是她開口的話,隻會是火上澆油。


    獵熟練地發動了車子,一旁的司機還在千叮萬囑,要他小心車速。然美一個人坐在後麵,從後視鏡裏可以看見獵蹙起的眉頭。


    車速不算太快,比她預想的好多了,隻不過獵把前窗開得大大的,一股股熱風直往裏麵灌,空調看來是白開了。


    不消幾分鍾,她的弟弟已經在專心致誌地發揮他高超的超車技術了。司機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又不敢開腔,似乎是隨時做好了奪方向盤的準備。真實的速度感讓獵漸漸放鬆,眉心不再像剛才一樣緊皺,勁猛的風吹散他前額的頭發,他便幹脆伸手把頭發全部揉鬆。


    然美在後座悄悄地觀察,獵又恢複成她熟悉的模樣,不羈的鬈發,在風中飛揚,鞭撻在臉上似乎會隱隱作痛,然而這就是獵心儀的感覺,就像他叛逆的個性,總是不肯老老實實循規蹈矩,總是喜歡製造紛爭。


    獵是她的弟弟,他們朝夕相處,他明明該是離她最近的那個,可是為什麽卻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很遙遠呢?


    ……流光就不同。


    然美出神地望著窗外,街道旁閃爍的燈光一晃而過,既閃耀動人又轉瞬即逝,流動的光,流光……恍惚間,那個男生清澈無辜的眼神浮現在腦海,她不自覺地勾起嘴角。一想到他,她就會開心,由衷的快樂。流光才是真正的天使。


    她又想起上午送流光去診所的情形,真是讓她哭笑不得啊。他在病床上片刻都不安寧,好像生怕她會中途開溜,一直不停地跟她說話,一講到激動的地方就整個人從床上撐起來,讓替他看傷的大夫傷透腦筋,隻得一遍又一遍地把他按倒。最後被按倒的時候他居然還衝人家發火!然美隻好一個勁兒跟醫生賠不是。其實那時她隻是專心於他的傷勢,至於他嘴裏劈裏啪啦都說了些什麽,她壓根一個字沒聽進去。後來流光還堅持要送她去學校,說什麽那一帶他比她熟啦,老師一個人會迷路啦,害她對他的話堅信不移,結果兩人卻連車子的方向都坐錯。這個迷糊的流光,路癡的技術跟她有得一拚。


    就這樣折騰了半天,直到上午最後一節課的時候然美才趕到學校,身後還不得不帶著一個免費奉送的保鏢。因為風華和東林一直有矛盾的緣故,她真的很擔心流光的出現會引起混亂,一路上千叮萬囑,叫他隻要送到遠處就好。流光自然是笑著一個勁說好啦。


    於是她在離校門還有五十米的時候站定,表情嚴肅地對流光說拜拜。


    “咦?可是還有這麽遠啊?”流光被突然轉過身來的然美嚇了一跳,還保持著兩手插在褲兜裏的姿勢。


    “流光!拜托!”然美雙手合十。


    “啊!老師你不要做這個動作啦!我不習慣你這麽拜托我啦!!”他拉開然美的手。


    “那麽你答應我,就送到這。”


    他大大地點頭:“安啦!安啦!我在這裏目送你就好。”他笑著指指自己腳下的位置。


    然美看著流光,發覺他抿著嘴巴的樣子好像小貓咪!奇怪了,明明身高有一米七八的……哎呀,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連忙推了推流光:“不行啊!我要你現在就轉身,起步往前走!”


    流光居然穩如磐石,然美接連推了四五把,簡直是白費力氣。


    最後他竟然還對自己的定力頗為得意:“老師,我像不像電線杆啊?”


    然美真的拿他沒轍:“流光……你不明白我的擔憂嗎?要怎麽樣你才肯走啊?”


    “安啦!我現在就走,老師你要記得晚上等我的電話哦!”


    “啊,好。”突然又這麽聽話,然美倒還適應不過來。


    “那麽拜拜!”他揮了兩下手,反手提上書包。


    然美不敢掉以輕心,一直目送他,流光在走到離拐彎處二又四分之一的路程時忽然站住。然美皺眉,準備在他轉身的時候一陣開涮。


    可是他隻是站在那裏愣了一下,沒頭沒腦地看了看天,又沒頭沒腦地邁開步子。這次是徑直走到街角,然後大步拐彎。


    然美還在等著他從街角冒出來,心裏憋著一股好氣又好笑的情緒。對這個怪怪的流光,還是絲毫都不能鬆懈啊。


    不過他真的沒有再冒出來,真的打道回府了。然美呼了一口氣,輕鬆大過失望。


    開學頭一個星期就曠課兩個上午,她一麵往校門走,一麵琢磨著要怎麽應付緊箍咒的追問。又要撒謊嗎?還是說自己在路上碰見一個遇上麻煩的朋友:這麽說比較好吧?況且這本來就是事實。嗯,決定了,就這麽說。可是她又該怎麽麵對獵和明娜呢?然美的腦袋裏一片混亂,到底獵和流光之間有什麽瓜葛?問流光,他卻隻是一個勁地打哈哈。那麽在獵看來呢?會不會覺得她背叛他?天!背叛!好嚴重的一個詞啊!然美心裏狠狠地寒了一下,但願獵不要這麽認為。


    想著想著,人已經來到大門前,然美正要掏校牌,抬眼一看,校門口好幾個學生,包括正在值日的兩個學生,正用刀子眼刷地看向她這邊。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了嗎?她在校門口站住,緊張兮兮地看著大家。


    終於有人出聲:“……他為什麽會來這裏?”


    然美以為他們在說自己,心想該不會是因為上午幫流光的緣故而被人下了什麽通牒,變成全校公敵了吧?


    可是他們的目光好像並不是指向她,而是穿透她,她恍然大悟,難道……


    驚恐地轉身,在一輛貨車和一輛公車拉出的卷軸般的畫麵裏,她果然看見那個人站在街的對麵,正朝她賣力地揮手:“老師!!我們果然很有默契啊——”


    來自東林學生的厲害眼神他好像一點都不在意,或者,根本就是忽視了沒看見。


    他的眼睛裏,真的隻有她一個人。


    明明叫他不要回來的,到頭來他還是反悔了。可是麵對這樣任性的流光,然美卻沒法生他的氣。那麽單純幼稚的舉動,無端地讓她感動。


    “老師?”那些個用眼睛剜流光的學生詫異地四處看,“哪裏有什麽老師啊?”


    “那家夥是神經病!別理他!估計是夢遊到這來的。”


    “是啊,簡直就該送到精神病院去!”


    流光不是神經病!然美張開嘴,差點脫口而出。幸好沒有一衝動說出來,否則她可能真的要成為東林有史以來第一個全校公敵了。


    可是,聽著他們的惡言惡語,然美的心裏卻酸酸的,為什麽大家都這麽針對流光?就是因為他是風華的學生?因為他的行事古怪?因為他和獵有過節?還是三者兼有?


    這麽說,獵在風華也是不受歡迎的角色了?是不是也有人會罵他神經病?甚至罵他有狂躁症?


    然美歎了口氣,看來她注定是要夾在獵和流光之間,夾在東林和風華之間了。一個尷尬的存在。


    大貨車刺眼的燈光晃過她的眼角,把她的思緒帶回現在,她忽然很想知道關於流光和獵之間的事情。


    “獵,你和流光……”


    她的話還沒說完,獵忽然就猛踩油門,車子往前嗖地一飆,然美和可憐的陪開司機隨之慣性地前倒!然美一頭撞在獵座位的靠背上,幸好不是撞著什麽硬東西,否則,這會兒她保準得頭破血流。


    明白了!流光是個禁忌的名字!在獵麵前絕口不能提的名字!


    她閉上嘴,不敢再說一個字,獵駕著車子在夜色中一陣狂奔,好不容易才減下速來。


    司機也是半天才回過神來,咳嗽了一聲,建議道:“我看……我們還是都把安全帶係上吧。”


    咖啡店裏,蘇蘭一麵漫不經心地擦著吧台,一麵和店裏最後一位“客人”閑談。


    牆上的時鍾指向九點四十,店外傳來熟悉的機車轟鳴聲,蘇蘭抬頭向窗外看去。刺眼的車光驟熄,穿暗紅t恤的年輕人摘下安全帽,大呼了一口氣,還沒翻身下車,就在那兒有氣無力地喊起來:


    “學姐!學姐啊——”


    “來了來了!你在鬼叫什麽啊?”蘇蘭嘴上不耐煩,心裏卻已抑不住看見他的喜悅。


    蓮華帶著嫌惡的表情指了一下帽子:“快把這個醜八怪弄出去!脖子都要被它勒斷了!”


    他的帽子裏的確窩了什麽東西,蘇蘭踮起腳,好奇地往帽子裏探頭:“啊!小狗!”她驚喜連連地接過狗崽,“咦?受傷了啊?”看見小家夥腿上的傷,不問青紅皂白就對眼前的俊逸男生一番教訓,“蓮華!太不像話了!居然連一隻小狗也要欺負!”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著,蘇蘭一臉歉意地瞅著懷裏的小狗,“很痛是不是?他就是這樣,無聊的時候連隻螞蟻也可以蹂躪上幾個小時。”


    蓮華沒空答理學姐的調侃,趕緊把帽子拽到前麵來,皺著眉頭,一絲不苟地嗅了半天。


    蘇蘭逗弄著鼻子粉紅的小狗,抬頭對蓮華說:“對了,有人在裏麵等你哦!”


    他順著玻璃門望進去,坐在暖色燈光下的男生朝他揮了揮手,“蓮華哥!”簡單分明的五官,湊在一起組成一張相當淘氣的臉,他留著不太長的學生頭,卻穿著一件格外時髦搶眼的油彩t恤,胸前還吊著個紅色的裝飾墨鏡。


    “小誌?”蓮華走進來,抽出凳子在男生對麵坐下,“這幾天都沒見你,學校怎麽樣?”剛剛上高一,應該有很多感言吧。都被叫做哥哥了,蓮華也自然裝出不太像樣的兄長調子。


    男生們打招呼的方式簡單且粗神經,兩三句就直奔主題了。


    “嗯,風華還不錯,雖然我更喜歡蓮華哥你讀的東林。”小誌興奮地介紹著,“你知道嗎,東林狼幫的名字在風華可是一大禁忌啊!不過我還是經常能聽到有人說起你啊,杜謙永啊,陸然獵啊這些名字,感覺超酷(雖然都帶著詛咒)!”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嘿嘿,我在想,要是他們知道蓮華哥你和我的關係,不知道要作何表情!”


    “你會被人鄙視死!”


    蘇蘭擦完吧台,端來兩杯咖啡,坐到兩人之間:“蓮華,你是怎麽撿到這小狗的啊?像你這麽沒愛心的人,居然還會把它放在衣服的帽子裏帶回來?”


    蓮華非常不屑地瞄了狗崽一眼:“我哪裏會救這麽醜陋的生命,救它的是一個女生。”


    “女生?”蘇蘭並不吃驚,反正圍在蓮華身邊轉的女孩子多的是了,隻不過她倒是很好奇哪個女生這麽有能耐,可以勸服蓮華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己的衣服,“不得了哦!你居然對某個女孩子這麽言聽計從!”


    言聽計從?!胃裏頓時一陣翻騰。


    “怎麽可能?我欠她的,不過還她一個人情而已。”他埋頭喝咖啡,口氣很是無所謂。


    “那你打算怎麽處置這小家夥呢?”


    “送到寵物醫院。”他啜了口熱咖啡,“學姐,你知道這附近的寵物醫院吧?”


    “嗯。可是你想好給它取個什麽名字沒有啊?”


    “啊?”


    “有個像樣的名字才像是有人喂養的寵物嘛!不然誰願意給它醫治啊?另外你還得準備足夠的money.這年頭給狗看病和給人看病差不了多少的。不過這小家夥還真是可愛啊……”


    蓮華四肢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這麽麻煩啊!我本來以為把它丟在那裏就完事的。”


    汗!就知道他打的這樣的歪主意。


    “好歹給人家起個名字嘛!”蘇蘭繼續撥弄小狗崽的耳朵。


    蓮華瞥了小狗一眼,惡趣味又漫上臉來:“喂,你們覺得‘大便君’這個名字如何?和它的氣質很相符呐……”他伸手去刮小狗,卻被這個乳臭未幹的小鬼頭一口咬住手指!


    他吃痛地大叫,英俊帥氣的形象全失:“鬆口!大便君!”


    蘇蘭和小誌也被嚇了一跳,不過都笑吟吟地袖手旁觀。這狗小歸小,報複心倒還不弱嘛!盡管牙齒還沒長鋒利,死命咬起人來還是叫人夠戧。


    “哇,喂喂……你氣什麽?!‘大便君’可是舉世無雙的好名字啊!!”蓮華討起饒來還是老樣子,鬼話連篇。


    小狗崽不但沒有鬆口,反而咬得更凶。


    他終於被咬至青筋暴起,掄起鄰桌的咖啡杯欲一下敲死這狗東西!


    及時出手解救的還是他的蘇蘭學姐,隻不過把手伸到小狗崽嘴邊,輕輕喚了聲“乖,聽話”,那家夥果然就很給麵子地鬆了口,轉過來巴結似的舔蘇蘭的手指。


    犬口脫險!蓮華心疼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倒是沒出血,不過上麵已經有幾排分明的齒印,他揉著手指瞪那條舔得正歡的小狗。


    “蓮華同學,請你稍微有點良心吧。”蘇蘭笑著,目光來回於蓮華和小狗之間,“人家個子這麽小,你就是贏了它也不英雄,再說它還受了傷啊!發揚一下你的同情心嘛……”


    她話音未落,趴在桌上的小狗已經不知什麽時候跑到蓮華手裏。


    “嗬嗬!我說怎麽是區別對待呢……”小狗被一臉竊笑的蓮華高高舉起,四腳大大敞開,“原來是隻公的啊,難怪隻對女孩子獻殷勤!不過還真看不出來,這麽點小!”麵對蓮華的評頭論足,小狗的自尊心明顯受到重創。


    “咦?”小誌也湊過頭去看熱鬧,“公狗就是這樣的嗎?我都區分不出來耶!”


    “哎?你不知道,其實是這樣的……”蓮華一副“讓我為你慢慢道來”的架勢。


    “快把它放下啦,小心它尿尿到你們臉上!”蘇蘭忙把小狗抱到一邊,及時阻止了兩人繼續惡意羞辱。都這麽大了還一心一意跟一隻剛斷奶的狗崽鬥氣,看在她眼裏真是哭笑不得。


    “喂,小誌,你不是要告訴蓮華那個好消息嗎?還特意讓我把他叫過來,快說吧!待會兒就要關門了。”


    “哦?什麽好消息?”蓮華一臉八卦。


    “其實是……”小誌笑得有點不好意思。


    “等等!”蓮華趕緊比了個休止符,“讓我猜猜,是不是……有女生向你告白了?”


    小誌傻笑著撓頭:“怎麽會……”


    “那莫非……”蓮華一挑眉毛,“是有男生向你告白?哇塞,你好猛!”他上下打量小誌,一副“人不可貌相”的表情。


    “蓮華!你正經點好嗎?這真的是很嚴肅的消息啊!”蘇蘭無奈地托著下巴。


    “我開玩笑的,好了,到底是什麽?”


    “……蓮華哥,我被錄用了。”小誌盡量語調平靜,他要讓蓮華大吃一驚!


    蓮華愣住,本來已經預備好的笑容沒能釋放出來。錄用了?被什麽錄用了?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誌喜形於色,這回就連話語中都透著難以克製的激動心情:“我是說,我被serenade錄用了!”幾乎是字字句句地強調,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不穩,“蓮華哥!怎麽樣?夠讓你吃驚吧!”


    呼,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來,連蘇蘭也替小誌鬆了口氣,看來這小子已經完全陶醉在快樂與期待之中,接下來就是等著和他的蓮華哥好好慶祝一番了。


    也許兩個人都高興得過了頭,以致竟沒人留意到蓮華迅速冷卻下來的臉色。


    小誌還在那裏自顧自地感慨:“天!我簡直沒有想到一次就會成功,那些鍵盤手一個比一個厲害……”


    “什麽時候的事?”蓮華驀地出聲,漠然的腔調讓蘇蘭不寒而栗,但是一旁快樂的小誌卻還沒有意識到不對勁。


    “星期一我去serenade應聘,昨天他們通知我被錄用了!太棒了!以後可以和蓮華哥你一起……”


    “你是不是缺錢?”小誌開心的話語再次被蓮華打斷,“你一定是缺錢花對吧?否則怎麽會放著好好的學不上跑去打什麽亂七八糟的工?”他的口氣輕鬆得有點勉強。


    “呃?”小誌愕然,其實並不是沒聽清蓮華說的什麽,隻是在這種喜慶的場合下,剛剛那個隱約聽到的問句似乎顯得不合適宜,更不對勁的是那仿佛極力壓抑著怒氣的腔調。這個時候的蓮華,不是應該驚喜地捶他一拳,再對他說些像是“你小子真行”這樣恭喜的話嗎?


    “……我真受夠你了,你是白癡嗎?!”沉著嗓子,蓮華微微抬眼,眸子裏冰冷徹骨的怒氣流瀉出來,蘇蘭和小誌都分明地感受到。


    小誌呆住。為什麽蓮華哥要用這樣責備的眼神看他?他實在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怎麽了?我隻不過想要自己打工,自己賺錢!再說,我總不能一直依賴你!況且你和哥在比我還小的時候就……”


    “小誌!”蘇蘭突然站起來,硬生生打斷小誌的話。


    見學姐緊張萬分的表情,小誌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東西。


    “不,我……”他連忙想要糾正。


    “……幹嗎?”蓮華掃了兩人一眼,冷笑出聲,“突然就這麽默契,還真叫人嫉妒。”他別過頭去,麻木茫然地望著窗外。


    蘇蘭哽咽了一下:“蓮華,為什麽不能理解小誌?他隻不過想要打工,想要自力更生而已。”


    蓮華轉過頭,藍黑的瞳眸幾乎是在逼視小誌:“自力更生嗎?可是打工有那麽多地方,你可以到咖啡店、快餐店、甚至可以去加油站,隨便什麽地方都比那裏好!”


    他的聲音大到將兩人震住。並不單是怒火中燒,而是生氣,他氣這個不知道好歹的小誌,氣他的幼稚,氣他的遲鈍。他拚命地想用最大的咆哮蓋住腦海裏不斷翻騰著的那個聲音:


    要是我不在了,還得拜托你照顧我弟弟啊。


    帶著淺笑的聲音,如風般溫和,一句玩笑話卻矛盾地配著認真的眼神,那時的他盡管沒有當真,也很配合地一口答應下來,心裏想的雖然是“我才不準你死在我前頭呢”,但這句話卻沒有說出口。


    他為什麽要答應他那麽無聊的要求?!為什麽要開那麽討厭的、可惡的玩笑?!


    眼前的畫麵模糊了……


    不要!他難受地將臉埋進雙手裏。那種禁忌的話他從來不當真,再晦氣他也可以不負責任地說出口。好後悔,他後悔得想要殺掉自己……這是他這輩子幹過的最蠢最蠢的蠢事。


    蘇蘭擔憂地看著痛苦地埋著頭的蓮華,知道剛才的一番話已經觸及他的傷口。她明白無法安慰他,因為任何安慰都隻能更深地傷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它慢慢地過去。


    小誌也蒙住了,一下子找不到話說,但是卻迫切地想要說些什麽來彌補:“……對不起,蓮華哥,”看見蓮華難受的樣子,他的聲音驚慌得顫抖,“對不起,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麽會這麽生氣?我隻是想,隻是想能夠和你一起……這兩年你一直都是一個人,所以我想起碼我可以站在你身後!我可以在台子上支持你……”


    蓮華有種想要捂住耳朵的衝動,他聽不懂小誌在跟他說些什麽,也似乎沒辦法讓這個學弟明白他在想什麽。那個懂他的人已經不在了。他那麽努力地遵守自己的諾言。小誌從來就是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的,他隻想一直守護那個人的弟弟過這麽開心單純的日子,就像那些年他們一起守護他一樣。可是這個笨蛋白癡,卻居然跟他說不要過這種日子!


    “蓮華哥你是不是擔心我不適應那種環境?”小誌急切地說,這是他唯一還能想到的東西,“沒關係!以前我不也去看過你們表演的嗎?而且這種地方在電視上也看得很多了!我適應力很強的,很快就可以習慣了!”


    蓮華雙手捂著臉,沒有說話,小誌沒法看見他的表情,半晌,才聽見他疲乏無力的聲音:“……小誌,你是個笨蛋……為什麽偏偏要去那裏?”


    小誌呆呆地看著蓮華,理由他已經說過了,也許不是很清楚,但他以為蓮華會明白。


    “那是因為你啊,蓮華。”再次說出來的,是蘇蘭,“小誌他一直把你當做要努力靠近的對象,這麽單純的動機,你怎麽都不明白?”


    蘇蘭靜靜地說著,聲音裏流動著從未有過的感染力,因為她不隻在訴說小誌的心聲,這也是她的心聲。她崇拜他,雖然這樣的話說出來隻會讓蓮華大笑個不停,他一次也沒當過真,但她還是在心裏的某個角落反複訴說著這樣的心情。


    “還記得wands的那首‘直到世界的盡頭’嗎?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就在唱那首歌,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覺得你好耀眼……”


    思緒回到十六歲那個想要輕生的夜晚,她麻木而決絕地走向幾裏外的碼頭。灰白的雪不緊不慢地從天而降,稀疏的行人帶著冷漠的麵具,懷揣各自的欲念。那是怎樣一個用冰築成的無機世界。即使有人死了,也不會流一滴淚的冷酷世界。她曾經不止一次地這麽覺得。


    在漫長得幾欲讓人窒息的隧道裏靜默地穿行,從一條必經的偏僻街道上,卻忽然傳來激蕩靈魂的歌聲:


    一直到這個世界的盡頭


    我也不願和你分開


    無數個不眠的夜晚


    我一直如此地企盼


    過去的一切為何總在眼前閃耀


    而我卻再無法回到從前


    曾經承諾永遠在一起


    讓心再次地破碎


    在這樣的tragedynight.


    那是她頭一回知道原來歌還可以唱得這麽激昂,這麽震撼人心!飽滿而稍顯稚氣的聲音裏充溢著激情和生命力!飄雪的寒冬,竟仿佛有奪目的驕陽照耀一般。唱歌的少年被圍在一群瘋狂的少年人之中,他們聽著他的歌,受著他的吸引,甚至是……受著他的溫暖。


    在這樣的tragedynight……


    少年的臉孔至縫隙處閃現,陽光般燦爛空靈的笑容就這麽向毫無防備的她襲來。


    那一刻,她忽然就覺得,活著,真好。


    蘇蘭看著蓮華的側臉,無聲地苦笑:蓮華,是你自己從來就不明白呀。


    “是因為我?”他笑,聲音裏透著自嘲和無奈,“曠課,下暴,打架鬥毆,這樣的大爛人一個,你把我當偶像?曆史課本上那些大頭目明明哪個都比我好吧……”真是好笑。可或許真是他的錯,他不該總在別人麵前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他萬萬不該誤導別人。


    看著蓮華頹唐的模樣,小誌不知該說什麽:“你別這樣,蓮華哥!”現在能做的,唯有好好地表現,讓他看到一個長大的、獨立的自己。


    “哢當!”門上的風鈴響起來,一對女孩走進來,察覺到店裏壓抑的氣氛,有點詫異。


    蘇蘭記起自己忘記在店門口掛牌子,忙起身招呼客人。


    “我們還以為關門了呢!”兩個女孩一麵說,一麵朝坐在窗邊的英俊男生好奇地張望。


    “還沒有,不過就快了。”這兩位客人實在來得不是時候,蘇蘭強顏歡笑地招呼道,“要點什麽?”


    “兩杯熱奶茶。”


    蘇蘭轉身去泡奶茶,路過蓮華和小誌時憂心忡忡地望了兩人一眼,他們彼此都沉默不語。也好,但願不要再糾纏這個話題了。


    “你什麽時候去那裏打工?”蓮華的聲音聽起來疲憊不堪。


    “這周末。”


    那就是明天,他點點頭:“這樣。”


    小誌忽然很不甘心:“蓮華哥!你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好啊。”蓮華苦笑,已經完全沒有力氣爭辯,隻得妥協,“既然要做當然就要做好。我出去抽隻煙。”


    小誌看著他站起來推開門走到外麵,挺拔帥氣的背影顯得落寞而單薄,他並沒有抽煙,隻是背靠著機車,像個小孩子一樣懶散地發呆。夜色中的側臉不可思議的英俊逼人,每當有汽車的燈光打在他身上,就成就一副誘人至極的截圖——光影婆娑,性感的唇線和下頜線,流暢漂亮的手臂線條。飄遊在街上的視線,一不小心就得被這樣的光景俘獲。店裏的兩個女生,似乎也忘了要談的話,就這麽明目張膽地打量窗外的帥氣身影,眼中流轉著明顯的愛慕。蓮華身上毫無瑕疵的俊美和捉摸不定的神秘,總是讓人一見就愛。漸漸地,大家也會迷戀起他亂糟糟的性格——玩世不恭,冷酷不屑,變幻莫測。


    然而,蘇蘭遠遠地看著他,心裏突然在想,是不是他身上太多的顏色,反而掩蓋了最本質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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