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喝到半醉的情況下,我借酒遮臉,撲通一下就給李副總編輯跪下了:老哥,兄弟實在沒辦法,隻有請您幫忙了!就在雙膝著地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我的脊梁骨也沒有了。


    已經是淩晨一點鍾了,秦秀麗還沒有睡覺。不僅沒有睡覺,還直挺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進門的時候,她的兩隻眼睛炯炯有光,像看賊一樣審視著我。我或多或少有點兒做賊心虛,不敢正麵迎接她的目光。


    做啥去了?


    單位有應酬。


    哼哼。秦秀麗發出冷笑,更讓我心虛。你們局長打電話找你,說你手機不接。我問過他了,單位沒有飯局。你啥時候學會說謊騙人啦?哼哼。女人一冷笑,麵目就猙獰。過了四十歲的女人千萬不能冷笑。


    跟朋友喝酒不行?我繼續跟這婆娘嘴硬,但她說曹局長打過我手機,肯定是被我掛斷的那一個,這讓我感覺心裏不安。


    跟朋友喝酒?跟朋友喝酒犯得著給我說假話?連頂頭上司的電話都不接。你一進門我就看你心懷鬼胎!哪個男人有心事能瞞過自己老婆的眼睛?你當我秦秀麗是傻瓜?老實交待,你今天晚上到底幹啥去了?


    咦,你這婆娘!就是跟朋友吃飯去了嘛。回家的路上遇到摩托車把人撞了,我學雷鋒做好事,幫著把人送到醫院去了,難道不對?你的事情還不少!他姓曹的給我打什麽電話?八小時以外他還要管我?我就不能有一點兒自己的空閑?我氣壯如牛正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說話真真假假卻是為了把秦秀麗帶到溝裏去。


    行行行,你說你幹啥了我不管。哪怕你是當嫖客找小姐去了,隻要別把艾滋病帶回來。人家曹局長找你可是好心。他讓我告訴你,這幾天組織部就要下來考核處長,同時考察處級後備幹部,讓你最近一定要把工作做好,不能出任何紕漏。他還讓我提醒你,該做的事情要抓緊。我看你一點兒不著急,大半夜的不知鑽到那個女人的褲襠裏去了!你記著姓趙的,你現在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必須保持清醒頭腦,不能自己跌跟頭,尤其不能犯桃花,古今中外男人栽倒在石榴裙下的那可太多了……秦秀麗慷慨激昂滔滔不絕,水平賽過演說家和黨的政工幹部。她的一席話還真把我鎮住了。


    最近我就老聽你這臭婆娘、臭狗頭軍師的,厚著臉皮給當官的行賄,結果呢?碰了好幾鼻子灰。把我弄得都沒有信心了。提拔幹部有條例,有嚴格的操作規範,黨的政策從來沒有規定被提拔的人還要去“活動”,去給上級領導送禮行賄。我這臉皮厚度有限,我再不去弄那些傷臉墩尻子的事情了!哪怕不提拔,不當局長,咱的日子還不照樣過?我說出話來還是嘴硬。


    你這話就是跟我說說罷了。其實你自己心裏比我明白。人家曹局長把不該說的話都給咱說了,你再不去努力,那就是你自己死狗扶不上牆頭,到時候再甭怨旁人。你不是經常說,人的一生道路雖然漫長,但關鍵的地方隻有幾步。你已經到關鍵時刻了。這時候哪怕多喝幾口惡水(泔水),那是為了一輩子不再喝惡水。韓信還能受胯下之辱呢,你算個啥毬東西!


    我就是死狗扶不上牆頭,我就是個“啥毬東西”,咱認命不行?咱現在就是想去求爺爺告奶奶,但是你提上豬頭找不著廟門,能有啥辦法?我十分喪氣地說。


    噓——秦秀麗長歎一口氣,對我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咋遇上你這號沒出息的男人?


    我沒吭聲,脫衣上床鑽被窩。我的內心其實在翻江倒海,我絞盡腦汁緊張思索千方百計要為當局長想出辦法來。我是在官場上混的,我比誰都清楚,既然要從政,就應該爭取弄個處長幹幹,從科級到處級,這是一個重要的台階,盡管難度大,但要是上去了,那待遇也就會跟著上一個大台階,不僅是職務工資、職務津貼,還有車子、住房、電話等等,都會發生了不起的變化。在我的概念中,隻有處級以上幹部,那才是領導,科級幹部屁也不是。問題是,眼下我還要怎樣去努力?再具體些說,我進攻的下一個目標是誰?該采用什麽樣的手段把他拿下?


    老趙,我還真給你打聽到一個門路。秦秀麗也已經鑽到了被窩裏,她扳著我的肩頭說。


    啥門路?


    有一個人能跟市委組織部的吉部長說上話,而且還挺管用。


    誰?


    老李。就是報社的李副總編輯。你不是常誇李副總是咱們市上最厲害的書法家,他還給你寫過字嘛。


    是的,老李跟我感情不錯。不過我可沒聽說過李副總跟組織部長有啥關係。他們的年齡差一大截子呢。


    這裏頭的關係比較複雜,拐了好幾個彎呢。是這樣的,組織部吉部長出身幹部世家,他老子是個正地級領導,文革中有一段時期落難,被發配到李副總他們村監督勞動,李副總有個伯父,曾經跟那個老吉書記——就是吉部長的老爹有過很深的交情,好像是救過他的命。老吉書記已經去世好幾年了,老李他伯父也都快八十歲了。有這種關係,那八十歲老漢要是能給吉部長說個話,肯定管用。我聽說老李當報社的副總編輯,也是吉部長起了關鍵作用。


    你說的這關係也太複雜了,七拐八拐的,咱能用上嗎?我聽完秦秀麗的介紹,感覺這事情根本不靠譜,基本上屬於八杆子打不著,所以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你聽我給你分析。這關係還是能用得著的,關鍵看你怎樣操作。先說你和老李的關係,他跟咱們上的一個大學,跟你算是師兄弟,他的為人也和你是一路,不會巴結逢迎,很有些知識分子的迂闊,所以你們意趣相投,有共同語言。你不是也說他跟你感情不錯嗎?這樣你求他就不存在抹不開麵子的問題。你就跟老李推心置腹,求他幫你一把,應該沒有啥問題。


    秦秀麗這樣說,我覺得還是有道理的。我點點頭。


    隻要老李肯幫你的忙,事情就好辦了。讓他把你帶上去找那個李老伯,去的時候給老漢拿些禮物,再叫老李在他老人家麵前多說你的好話。隻要那個老伯肯給吉部長推薦你,這事情就能有幾成勝算。


    事情叫你說起來就簡單得很,實際上怕沒那麽容易。盡管秦秀麗分析得頭頭是道,但我還是感到沒有信心。我跟老李個人感情是不錯,但是這種投機鑽營、巴結逢迎的事情,他不一定就肯幫忙。再說啦,就算老李肯幫忙,他又不能直接去跟組織部長說,再去求李老伯,那個年齡的人尤其是農村人沒有現在城市人這些彎彎腸子,老漢要是不給麵子,咱還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得啦得啦,就你不食人間煙火!老李不投機鑽營,怎麽能成副縣級幹部?你去問問現在當了官的,哪個沒有托關係,走門路?再說啦,現在求人幫忙,沒有幹指頭蘸鹽的,隻要他幫忙,咱也不會虧了他。事在人為,還沒有去找,你咋就知道不行?咱要自己給自己長誌氣。你放心去找李副總,磕頭下跪也要讓他幫這個忙。咱現在不是沒有更好的門路嘛。前麵找曹局長,找畢副市長,事情都沒弄好,再把這個吉部長抓不住,你提拔局長的事情恐怕就真的沒有希望了。明明知道這是一次機會,咱要是抓不住,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在我親愛的老婆慫恿和陪同下,我帶著兩瓶茅台酒去拜訪日報副總編老李。老李不抽煙,對酒算是有一點兒嗜好。


    喲嗬,今兒太陽是從那邊出來的?你這兄弟來看你哥,還茅台酒的幹活兒!既然你拿來了,咱哥倆兒現在就喝。叫你嫂子隨便弄兩個菜,你們就在這兒吃晚飯。孩子怎麽沒帶來?老李見了酒很高興。老李對我們夫婦登門也很熱情。


    飯就不吃了,省得給嫂子添麻煩。孩子還在鄰居家寄放著呢。秦秀麗推辭說。


    弟妹這是哪裏的話!你們在這兒吃頓飯,我喝這茅台酒基本上就心安理得了。我跟趙主任是好朋友嘛。你們要是連這點兒麵子都不給,那就把酒拿走。李副總說。


    好好好,客隨主便,恭敬不如從命,就在您這兒吃飯。你們說話,我給嫂子幫忙去。秦秀麗頗能隨機應變,她的社交能力也讓我自愧弗如。


    老李拿來兩隻酒杯,擰開瓶蓋兒,茅台酒特有的香味立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很好聞。


    好酒!看來兄弟你拿的酒不是假的。老李斟酒,那酒液有點兒粘稠,有點兒淡淡的顏色。老李舉起杯,看了看,聞了聞,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兄弟,來來來,咱先品一品你的酒。


    我們倆就幹喝起來了。茅台酒味道不錯。


    三杯酒下肚,老李話就多了,憤世嫉俗,怨天尤人,也是一肚子牢騷:黑暗啊,兄弟。想當初你老兄我當記者,在咱們這城市裏也算是名人,無冕之王,誰敢惹我?誰見了我不敬三分?不知道喝啥迷魂湯了,當了個爛毬副總,整天跟上跑龍套,幹不成正經事兒,處處受製於人,窩囊呀!你知道我們那薑總編輯是個啥?啥也不是,啥也不懂,除了在市上領導、宣傳部領導跟前諂媚搖尾巴!他懂得五個w嗎?他能寫出一篇像樣的文章來嗎?論采論編論寫他都沒有資格給我提鞋跟兒!可是,人家就能管我,就能趾高氣揚發號施令。有啥辦法呢?遇上這麽一個頂頭上司,累不死就把你氣死了。媽的×,官場黑暗呀!兄弟,哥給你說句不該說的話,當婊子也比當受製於人的小官強!要麽就當大官,當一把手。尤其像你我這樣的,讀了點書,自視清高,脊梁骨還要挺得直直的,最好別在官場上混。痛苦呀,窩囊呀……


    老李的一席牢騷話,把我弄得不知接下來自己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了。就是就是,遇上個混蛋頂頭上司,整天受窩囊氣,那真的比當婊子還不如。我隻好附和著他說。


    要當一把手談何容易?你別看人家業務能力差,沒正經本事,但是人家會溜須拍馬,會討領導歡心,這也就是一種為官之道。咱這種人學也學不會。他媽的×!聽老李這話,他好像並不是真地討厭當官,而是覬覦著一把手的位置。這樣,我就可以接著他的話題來念自己的經了。我沒有忘記我是來幹什麽的。


    老兄啊,你比我強。再怎麽說,你是領導幹部,你又是業務上的行家,報社那些編輯記者,哪個敢不聽你的?再說,不懂業務的人,外行領導內行,總是不能持久的,說不定哪一天你就是一把手了!該忍就忍一忍。可我呢,當個辦公室主任,單位上誰都是我的領導,誰都可以把我撥得團團轉,要多累有多累,要多煩有多煩,還不知道啥時候是盡頭。


    那你要爭取當局長。要麽就別幹了,換個單位,換個做具體業務的地方也行,隻要能獨當一麵,不受人欺負,那也挺好。


    已經在我們局幹了這麽多年了,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再換地方又要從頭做起,誰知道能不能混出個人樣兒來?問題是現在我這位置不上不下的,難受。要是能再進一步,像你老兄一樣,弄個副處級,不再處處受人欺,生閑氣,待遇也能提高一大截子,我就心滿意足了。我把話題逐漸引導到我所期望的方向。


    那你就努力爭取啊。話說回來,從科級到處級,這是一道坎兒,不容易邁過來。不過要是當上了,那待遇確實還是不錯的,很實惠。


    老兄啊,不瞞你說,兄弟也想在這方麵努力努力。今天來拜訪,就是想請你幫幫忙。


    哦?我還真沒想到。我說嘛,你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過我想不出來,我怎麽能幫上你的忙?


    我吞吞吐吐說了想請老李向他的伯父求情,然後再讓老伯父去影響市委組織部長的想法。


    哈哈哈哈哈哈……老李朗聲大笑。真有你的,兄弟!這樣拐彎抹角的關係都讓你弄清楚了,可見你是花了功夫的。不過,這忙我還真幫不上。我那伯父是個老正統,脾氣倔得不得了,我要是尋他辦這種事兒,他不拿棍子把我趕出來才怪呢。你趁早想別的辦法,這條路是沒有指望的。


    老李的話讓我涼了半截子。


    後來在吃飯前,我找機會給秦秀麗把情況作了通報。我家這婆娘急得小臉兒都白了,她說:吃完飯我把嫂子拉上去做美容,再給你一次機會。我不管你采用什麽辦法,磕頭下跪隨你便,你必須給我把老李拿下。老趙呀老趙,事關你自己的前途命運和我們全家的幸福,你看著辦。


    親愛的夫人給我下了死命令。我隻能奮勇前行,義無反顧。當前的我特別需要董存瑞炸碉堡黃繼光堵槍眼邱少雲不怕被火燒死的那種大無畏精神。


    飯後,兩個女人攜手去做她們感興趣的事情,我和老李坐在他家的客廳裏繼續品酒。在喝到半醉的情況下,我借酒遮臉,撲通一下就給李副總編輯跪下了:老哥,兄弟實在沒辦法,隻有請您幫忙了!


    就在雙膝著地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我的脊梁骨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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