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陰雨下到第六天,春他們家新楦的四眼磚窯洞轟然倒塌。


    那是因為雨水將磚縫裏的泥漿衝走了,無數磚頭與磚頭共同組成的窯洞缺少了粘合劑,缺少了作為整體繼續存在的合理性;那是因為尚未完工的窯洞無論頂部還是“腿子”都在雨水的作用下變軟了緊接著就有理由變癱了;那是因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無論社員家庭還是生產隊集體都因為貧窮而沒有諸如大塊帆布、整卷的塑料薄膜等可以用來防雨和保護半成品窯洞;那是因為當時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就象春的爹百謙這樣的人民公社社員對於天氣變化和家庭宅院基本建設的成功係數還缺乏科學的預見性;那是因為以雷振才這樣的鄉間泥水匠為“總工程師”的磚窯洞建設隊伍既沒有像若幹年以後的建築單位那樣有經過權威部門鑒定認可的資質,也沒有相應的工程監理或者別的技術監督……


    倒塌是無可避免的。倒塌不期而至。倒塌不以春的父母擔心、憂慮和向老天爺乞求而改變。


    相連的窯洞倒起來像多米諾骨牌,像農村人將無數磚頭排成跟多米諾骨牌一樣原理的“狗攆兔”,一個倒下去,其餘的相繼倒下去,沒有任何力量能中止這個過程。


    窯洞倒塌發生在清晨。百謙和雷振才、春的舅父等人就在現場,但他們無計可施。稀哩嘩啦的窯洞倒塌聲讓春的父親蹲下身子捶打頭顱緊接著就一屁股坐到泥水滿地的院子裏,春的母親知道這消息的第一反應是號啕大哭:“爺喲,這該咋‘舍割’呢!老天爺呀,你要人的命哩嘛!嗚嗚嗚……”


    將已經成型的窯洞變成無數斷磚的無序堆積,將施工現場弄得一片狼藉之後,老天爺隨心所欲地停止了連陰雨過程。窯洞倒塌的當天下午就藍天白雲陽光燦爛。但是,春的父親母親卻都躺倒在炕上,就連平時喜怒不形於色的爺爺也不住歎氣。年輕的春對於家庭遭受如此災害也缺乏思想準備,他鐵青著臉,血紅了睛,雙拳緊攥,好像要跟人打架一般。


    這天晚上,他家來了許多人。


    “百謙哥,窯倒了就倒了,甭叫人心裏‘著活’(受傷害)。倒了,咱再想辦法把它扶起來。有啥了不起呢!”生產隊長孫振山一邊吸紙煙,一邊說。


    “楦窯叫大家吃的是我一家子的口糧。窯一倒,磚也摔斷了不少。沒糧食,沒錢,你說,叫我再該咋?”百謙憂心忡忡地說。


    “叫我說,是這,今兒天氣已經晴了,明兒再曬一曬,晾一晾,咱先把塌下來的磚拾掇一下,看看再把窯扶起來還缺多少磚。無論多少,先從咱隊裏磚窯上拉。花花臉磚還沒賣完呢。錢嘛,算你欠隊裏的,以後再說。糧食確實難弄。我屋裏還夠吃,明兒我先給你掂一樁子麥。實在不行,我跟副隊長、會計商量一下,豁出去犯個錯誤,把咱隊裏的儲備糧先給你借五鬥。等你有糧食了再給隊裏還。你的看咋像?”孫振山說這番話的陣勢還真像個集體的當家人。


    “咋能給你、給隊裏添這多的麻煩呢?這叫我的該說啥呢。”聽了孫振山的安排,百謙激動得嘴唇都在哆嗦。


    “他振山叔,你積德行善呢。你咋是這好的人!叫我的該說啥嘛!”清竹也從炕上坐起來,十分激動地向孫振山表示謝意。


    “你看你的!全世界的人都楦窯哩,阿達有你這樣把窯叫雨下塌了?這號事情確實少見,是自然災害嘛。隊裏幫你的一點兒忙,旁人也提不出啥意見來。誰要是有意見,叫他也倒一回窯試合試合!我就不信。誰提意見,那是心裏吃石頭了。”孫振山繼續慷慨陳詞,“甭把這事往心裏去,多大的事情嘛!百謙哥你明兒就招呼人馬把場子拾掇一下,後兒咱就接著咥,幾天時間就弄起來了。我這幾天再不弄旁的啥啥,就給你的幫忙哩。不管啥事,有我呢,有咱這些人呢,還怕啥?”


    孫振山安排完事情,就起身走了。他走後,春的父親母親都從炕上爬起來,又有了心勁。從華陰來的春的舅父揉著眼窩、流著眼淚說:“哎呀,還有這號隊長呢!把他媽日的,天底下照這號幹部少!”春看見舅父讓孫振山感動得流眼淚,自己也鼻子一酸,眼淚流得刷刷的。


    “百謙哥,你明兒領上咱的人拾掇場子。原先那磚日塌了多少,就從磚窯上再拉多少。少一點也成,有的半截磚還能用。窯腿子沒倒,不用打動,從後兒開始,咱再咥。這返工活兒,我跟我徒弟再都不要工錢了。原先說好的工錢,你要是手頭緊,也先不給了,啥時有了啥時候給。”泥水匠雷振才說。


    “唉喲媽呀,你的這些人咋都這好的?叫我的都咋個報答呢!”清竹又被雷振才感動得熱淚盈眶。


    再過了七、八天,春家嶄新的磚窯洞又站立起來了。老天爺也長眼,這次特別夠意思,從清理倒塌現場,到重新支架子楦窯,一直到窯頂上土,連續多天連一星星雨都沒下。再次“合龍口”,春的父親說,“多買些炮仗,冷鬆地響,把晦氣攆跑。”結果就把雷莊供銷合作社最長的、五千頭的鞭炮全給買來了,劈哩啪啦響了半天。雷奎生在農田基本建設工地上給人說,“春他爹瘋了。‘合龍口’把五千頭的鞭放了怕有十串子!我把一根紙煙都吃完了,那炮還冷鬆地響呢。咱雷莊這麽多年誰家響過這多的炮仗?怕怕,真個怕怕。”


    這天春從農田基建工地回來,母親熬的玉米糝子飯,裏頭煮的紅苕塊塊,就著鹽醃的蔓青葉子,吃起來可口,隻是玉米糝子飯越來越稀了。


    “春,給你饃。你要吃夠呢。修地那活兒重,人是鐵,飯是鋼,你是小夥子,一頓不吃飽都不成。”母親說。


    可是春看見爺爺奶奶和母親都隻喝玉米糝子稀飯,不吃饃饃,隻有給他和做重活兒的父親吃粗黑小麥麵蒸的饃饃。


    “媽,你跟我爺我奶也吃。你的不吃,我也不吃。”春說。


    “你這娃!你不知道咱楦窯弄了兩回,拉下一堆子‘饑荒’?不吃稀些,拿啥還隊裏儲備糧呢?你振山叔為了咱好,咱總不能叫人家坐洋蠟。”母親說著,拿手指頭沾了沾眼窩。春看見母親的淚水,自己也不覺心裏一熱。他低著頭吃饃饃,眼淚好像從眼睛裏倒流到口腔裏去了,鹹鹹的。那饃饃在他嘴裏嚼呀嚼,總是難以下咽。


    “這一向地裏沒啥活,村裏有些人拉甕換糧呢。不行的話,我也給咱換糧去。”父親說。


    西皋鎮一帶有許多甕窯,生產大缸大甕等粗瓷產品,是生產隊主要的副業項目。雷莊、西皋一帶許多糧食不夠吃的人家,都拉上架子車從甕窯裝了粗瓷,靠人力拉到關中地區偏西一些的三原、禮泉,換回玉米等雜糧。三原縣、禮泉縣那一帶是水澆地,每年秋麥兩料莊稼,農民手裏糧食要比渭北旱原地區豐富一些。而b縣產的大缸大甕在那裏有良好的產品信譽,做水甕從不滴漏,放糧食防鼠防潮。雷莊、西皋的農民用粗瓷換回糧食,糶一部分作為購買大缸大甕的資本,另外還能賺一點兒用來彌補自家口糧之不足。隻不過換糧過程全靠人力拉車,勞動強度太大。幾天幾夜,吃的煎水泡饃,經常走那兒歇那兒,場院裏麥秸集下麵對付過夜是常事。天冷了到路上更是受罪。粗瓷是易碎物品,要是不小心翻了車打了缸碎了甕,那就雞飛蛋打,連本帶利一起完蛋,對於十分貧窮的農戶來說,就成了嚴重的災難。


    “不行不行。”春的母親斷然否定丈夫關於拉甕換糧的動議,“你的身體不行,換糧那苦你受不了。再說,架子車裝甕,大的套小的,拿繩捆呢絞呢,拿爛鞋底支呢襯呢,你又不會。要是打上一車子甕,那不是雪上加霜!咱阿達能招得住這事情?你趕緊算了。咱受咱的窮,吃稀些就稀些,欠隊裏糧食咱慢慢還嘛。你千萬不敢換糧去,我一點兒都不放心。”


    春的父親長歎一口氣。


    “爹,媽,不行了叫我去。”春低著頭想了一會兒,說。


    “你去?你去比你爹去我更不放心呢!你想也甭想。”母親又斷然說,“再說,你這陣兒還正給大隊裏修地呢,你能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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