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級鬥爭新動向?”郭佑斌撓了撓頭,“我大隊地富反壞右分子這一陣都老實著呢,咹,都不敢亂說亂動。叫我說,沒啥新動向。拴牢,你的說一下,看有沒有?”


    何拴牢也撓頭:“我也沒發現啥。”


    其他幾個大隊幹部都搖頭,意思是沒有掌握什麽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馮乾坤用手指點著郭佑斌和其他大隊幹部:“我說你的這些人呀!還是有些麻痹大意,還是缺乏革命警惕性。我給你的舉幾個例子。我聽說你大隊就有人攻擊農田基本建設,說修地是破壞地力,把土地都弄得不長莊稼了。不長莊稼長啥呢?新修的地也可能要影響一點兒產量,但是長遠看,水平地能澆水,能高產,咋能說是破壞呢?不過,咱平整土地時候,也應該注意把熟土層保護好,新墊起來的部分要鋪上一層熟土。提意見可以,唱反調不行!”


    聽馮書記說到這兒,春想起雷奎生也說過修地“是日弄閑的”,“把熟土蓋到底下,好幾年都不長莊稼”一類的話,這算不算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雷奎生是勸自己向突擊隊請假回家楦窯時說的那話,你把它理解成風涼話也成,理解成好心的奉勸也成。雷奎生有些“二擔”氣,愛說風涼話,但他不是壞人。這恐怕跟階級鬥爭聯係不上。馮書記說攻擊修地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到底是不是呢?看來自己對階級鬥爭這門學問還不懂,還要努力學習。


    馮乾坤接著說:“你雷莊大隊還有一個全公社最大的階級敵人、曆史反革命分子、國民黨戰犯侯立本。這家夥老實不老實?”


    何拴牢插話說:“侯立本老實得太。見了人笑哈哈的,經常給大隊匯報思想呢,態度端正,勞動改造積極。”


    “笑哈哈的並不能說明他老實。啥叫個笑裏藏刀?啥叫個‘當麵說好話,背後下毒手’?林彪一臉奸笑,背地裏咥冷活,搞‘五七一’工程,想把毛主席炸死呢!對侯立本這號人千萬不能放鬆警惕。要是再揪不出興風作浪的階級敵人,咱就收拾侯立本。一定要叫他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


    “侯立本根本沒有亂說亂動嘛。”何拴牢仍在下麵小聲嘀咕。


    “何拴牢,你還不服氣?你是民兵連長,沒有階級鬥爭覺悟,咋個對階級敵人實行無產階級專政?”馮乾坤繼續說,“我還知道雷莊大隊有個老漢,愛編快板。愛編快板不是壞事,臨潼的王老九編快板,還成了著名的農民詩人,還受到過毛主席接見呢。你的這個快板老漢編的淨是黃的、酸的。什麽‘花花脫襖跟媽睡,根根箍住叫開會’,這是說年輕人尋借口偷情呢,還有說翻牆揣寡婦門的,‘手裏拿的是鋼錐,臉上抹的是鍋黑’,最黃色、最難聽的還有這號句子呢,‘吃舌頭,摸奶頭,把×刺到×裏頭’。你的聽聽,這都是些啥!”


    “哎呀,馮書記,你咋啥啥都知道?咹!你比我的知道得多。”郭佑斌讓馮乾坤說得坐不住了,麵紅耳赤地說。


    “你大隊有這號人才,咋不組織起來編些歌頌社會主義新生事物,歌頌農業學大寨的快板、詩歌?淨叫黃色的、宣揚封資修思想的東西泛濫!就這,還說沒有階級鬥爭新動向。我早都說過,咱農村基層幹部,不能隻顧埋頭拉車,還要注意抬頭看路呢。你的咋把我的話不當回事兒?咹?”馮乾坤書記也在必要時候“咹”了一下,表示質疑。


    “書記你說得對。咹,我這些人就是階級鬥爭覺悟不高。咹,文化低,水平也低。”郭佑斌又及時檢討,“馮書記,那你說咋弄,咱的就咋弄。”


    “我的意思,要在農田基建現場召開批鬥大會,震懾一下階級敵人,鼓舞廣大社員的士氣。啥是抓革命促生產,這就是!你的不信了看,農田基建的步伐一定會加快,農業學大寨的高潮就掀起來了。”


    “那你看,批鬥誰呢?”


    “你的啥意見?”


    “我沒有啥具體意見。咹,我真個不知道阿個階級敵人不老實。”郭佑斌說。


    “我隊裏有一個老漢,經常說‘新社會有啥好?叫人連飯都吃不飽。那時候我給地主家熬長工,他還頓頓給我咥白饃呢’。這是不是反動言論?”大隊會計說。


    “這老漢家裏啥成份?”馮乾坤問。


    “中農。”


    “中農是團結的對象。要是地主富農,這號話就是反動言論嘛。既然是中農,就說服教育一下,叫他再不能胡說。你的要再尋不出批鬥對象來,我的意思就把侯立本批鬥一回。反正這老熊跟過蔣介石,跟解放軍打過仗,收拾他沒錯。就拿他當靶子,弄出陣勢來,看旁的階級敵人還敢不老實!”馮乾坤說。


    “人家侯立本老實著呢。”何拴牢還是想不通。


    “你這個何拴牢呀!對了對了,我允許你保留意見。但是,開批鬥會還是要你的民兵把侯立本押到會場來哩。你不準鬧情緒。聽見沒有。”馮乾坤說。


    何拴牢很勉強地點點頭。


    第二天,吃了早晌飯,太陽正紅的時候,雷莊大隊在農田基建工地召開“抓革命促生產批鬥國民黨戰犯侯立本大會”。會場前麵栽了兩根鬆木椽,拉了一道橫幅,上麵是白紙黑字的會標,其中“侯立本”三個字故意寫得東倒西歪,上麵還打了紅叉叉。


    “雷莊大隊批鬥大會現在開始!咹,”郭佑斌說話常用的襯字“咹”到什麽時候都克服不了,“把曆史反革命分子侯立本押進會場!”


    何拴牢指揮著兩個青年民兵把侯立本從身子後麵扭著胳膊,“噴氣式”,半跑著押入會場。侯立本是高個子幹瘦老頭,皮膚黝黑,雖然六十來歲,但看起來頗精神,眼窩裏很有神采。他讓青年民兵押解著跑了幾步,站定了,有些氣喘,臉色發白。


    “低頭!”主持會的郭佑斌命令侯立本。負責押解的兩個青年民兵用手一按,侯立本低頭彎腰。


    “打倒曆史反革命分子侯立本!”“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抓革命促生產!”“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會場上有安排好的人領大家高呼口號。口號聲在曠野裏很響亮,有震顫人心魄的作用。


    “首先,咹,咱叫第五生產隊隊長雷忠義批判。”郭佑斌宣布。


    雷忠義是侯立本所在生產小隊的隊長。他說了諸如“樹欲靜而風不止”,“階級敵人是屋簷下的洋蔥——根焦葉爛心不死”,“反動派你不打他就不倒”等等套話,但沒有具體說出侯立本有那些罪行。隻不過這人口才好,聲音很大,再借用高音喇叭的功效,批判的效果還不錯。


    緊接著又有一個老黨員,一個青年民兵相繼發言,把侯立本和國民黨頭子蔣介石、和中國最大的走資派劉少奇,和林彪反革命集團聯係起來一陣子猛烈批判。


    “侯立本老實交待!”“侯立本低頭認罪!”“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批判發言間隙,洪亮的口號聲響徹曠野。青年突擊隊員喊口號覺得是釋放和渲瀉,喊完後暢快淋漓,所以喊得起勁。


    批判發言過程中,主持會的郭佑斌不時打斷發言的人,命令侯立本交代罪行。侯立本說:“我四九年就投降了。我願意老老實實勞動改造。勞動是光榮的,勞動人民偉大,貧下中農偉大。”青年民兵批判他在舊社會作威作福、花天酒地時,侯立本交代說,“我就是愛喝酒,一頓喝二斤。我還娶過兩個小老婆。”他這樣交代引起台下一片“嘖嘖”聲。馮乾坤書記覺得侯立本這是負隅頑抗,就拿起麥克風領大家呼口號:“侯立本不老實!”“侯立本恬不知恥!”“打倒國民黨戰犯侯立本!”


    批鬥會最後,全場和著高音喇叭齊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後結束。按照馮乾坤書記“思想批判從嚴,肉體批判從輕”的指示,民兵們除了讓侯立本噴氣式出場、接受批判時低頭之外再沒有過激行為。侯立本本人也十分配合,整個批鬥會過程中一臉虔誠,認真聽批判發言,大家高呼“打倒侯立本”的口號,他也跟著一起喊。“文革”以來,侯立本經常被批鬥,對這一切已經很習慣、很老練了。


    批判大會結束後,現場的青年和社員群眾還都覺得意猶未盡,感到很振奮。會後,馮乾坤書記調集的援兵,還有炸藥雷管以及放炮的人都及時到位,雷莊本大隊的人鼓足幹勁,艱苦奮戰。果然隻用了一星期,當年農田基建重點工程就按期完成了。


    “多虧了馮書記。”郭佑斌說,“還是要抓階級鬥爭呢。咹,就是頂事呢。”


    年輕的突擊隊副隊長趙春翻來覆去想,也沒想明白公社馮書記抓階級鬥爭、組織召開批鬥會對於農田基建工程的完成到底是不是起了作用。但他也認為,馮書記這人確實不簡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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