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已經按照相關程序和醫囑給扈婉璿做完了手術前的一係列準備工作,她被弄得一絲不掛,躺在病床上等候手術室的人來接。她的老公史新強和兒子史峰都守在跟前,扈婉璿不時抬頭望望病房門,她心裏企盼著一個人。


    安仲熙終於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大概樓上樓下跑得很辛苦,他竟然弄出一頭汗。看見了安仲熙,扈婉璿臉上顯現出輕鬆的神情。


    都弄好了。你放心,手術一定會成功的。安仲熙走到扈婉璿跟前說。


    嗯,我知道。扈婉璿跟安仲熙不言謝,但她的眼神裏還是充滿了對安仲熙的讚賞和感激。她不用打問具體事項,她知道該安排該打點的安仲熙都會做好,她知道多年學校總務主任的角色造就了他的細心和周到,她更知道他為了她的事情肯定會全力以赴不遺餘力。


    謝謝你,老安。看你跑前跑後,累得滿頭大汗。史新強表達了謝意,從表情看也是由衷的。


    史新強,你跟兒子過來。我有話對你們說。扈婉璿朝她的老公招手。


    你說吧。史新強在扈婉璿病床跟前的小圓凳上坐下來,史峰也圍到他母親跟前。


    史峰你先聽媽媽說。扈婉璿從被子邊上伸出一隻手,抓住兒子的手:你已經長大了,上高中了,懂事了。萬一媽媽今天在手術台上再也醒不過來了,你以後就要好好聽爸爸的話,好好念書,將來考個好大學,畢業以後找個好工作,一輩子要自立自強。那樣媽媽即使再也管不了你了,心裏也是高興的,哪怕到了九泉之下,媽也會笑。扈婉璿說著,還是沒能忍住眼淚。


    媽,你說的啥呀……史峰讓媽媽惹哭了。


    婉璿你不許胡說。史新強製止扈婉璿:你這不是嚇唬孩子嘛。有病咱治病,做了手術病就好了,你憑什麽不管史峰?死呀活呀的,你這不是故意讓人難受嘛。


    老史,你別這樣說我。我也不願意有意外,更不願意死,隻不過我們要麵對現實。我本來就是癌症,做的又是大手術,應該讓孩子有點兒思想準備。史新強我也有話給你說。史峰已經快十七歲了,咱倆結婚快二十年了,老史你是好人,對我一直很好,對家庭也很負責任。我萬一戰勝不了病魔,你一定要再找一個比我好的女人,好好愛她,好好過日子。我在九泉之下也會祝福你的……


    你看你,又來啦!別說啦。史新強想要阻止扈婉璿。


    你得讓我說,這會兒要是不說,說不定就再沒機會說了。你除了把你的生活安排好,史峰我也就托付給你了。要好好待他,好好供他上大學,要嚴格要求,讓他將來有出息。史峰你一定要聽爸爸的話。我的話你倆記住了沒有?


    婉璿……大男人史新強也忍不住眼淚了。


    媽……少年人史峰“哇”的一聲大哭。


    扈婉璿的眼淚也順著兩腮無聲地往下淌。


    安仲熙遠遠的看著扈婉璿給她的老公和兒子交代後事,自己心裏也不是滋味,眼圈也紅了。


    老安你也過來。我也有話對你說。扈婉璿招呼安仲熙說。


    嗯。安仲熙應聲來到老情人的病榻跟前,史新強趕緊讓開,到病房外麵找了個洗手間,點燃一支香煙拚命吸。


    史峰,你也先到病房外麵去,我跟你安叔叔有話說。扈婉璿把打發孩子也回避,然後她緊緊抓住安仲熙的手,悄聲說:安仲熙,我想再說一遍,我愛你……扈婉璿閉上眼,淚水洶湧,再睜開,安仲熙從她的眼神中讀出無限深情。


    我知道,婉璿。安仲熙也用力握了握扈婉璿的手,眼淚又忍不住。


    我還要謝謝你。謝謝你幾十年一直對我好。盡管我是別人的老婆,盡管我並不能把自己完整地交給你,盡管我當著別人的麵對你也不得不演戲,你卻一直對我好。你對我的好不是拿眼睛看出來的,更不是拿尺子量的,而是用心感受到的。我心裏啥時候都有一杆秤,知道你對我有多好,知道你心裏時時放不下我。這個世界上,因為有了你安仲熙,我很幸福,我很充實,我也很滿足。真的很滿足。倒是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家甘文秀。她也是一個好女人,全心全意跟你過日子,全心全意為了你們的家,全心全意對你好,你對她卻不是。這都怨我。其實我一直想報答她。比方說,甘文秀假如要我的命,我會毫不猶豫給她。比方說她要我所有的錢,所有的財產,我也會毫不猶豫給她……其實史新強人也不錯。老實些,粗心些,但他對我也是真心。我跟你好她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能忍,他不跟我急,幾十年了也沒跟我翻過臉。一個男人,你還要他怎樣?


    安仲熙看著扈婉璿的臉,聽著她的表述,心裏翻江倒海,很複雜的滋味。


    不過說到底,你我也不幸福。陰差陽錯,咱倆沒有成夫妻。我經常想,這輩子我的老公要是你安仲熙那該多好!我倆肯定會一輩子恩恩愛愛,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就像歌裏唱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老的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裏的寶……”


    扈婉璿輕聲哼唱著,卻弄得安仲熙實在難以抑製感情,一下子悲從中來,用雙手捂住了臉,眼淚還是從指頭縫裏往下流……


    老安,安仲熙,你不要傷感。我給你說這些都是心裏話,能說出來我一下子覺得輕鬆了,暢快了。你先甭流眼淚,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一會兒推我的擔架一來就說不成了。你聽我說好不好?


    安仲熙隻好強忍了淚水,點點頭。


    並不是我想死。不過自己的病自己有感覺,我總覺得問題嚴重了,很有可能治不好。再說,手術台上啥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要是不把心裏話都說出來,萬一沒有機會了怎麽辦?其實我不說你也能想得來,我最放心不下的還是我兒子。盡管他看上去也是個小夥子了,但畢竟還沒有成年,畢竟還在上中學,我要是撒手人寰,孩子就可憐了。盡管史新強是爸爸,我還是要把這孩子托付給你。安仲熙呀,就算我求你了,萬一我走了,你一定要把史峰當成你親生的兒子一樣。你聽明白了沒有?親生的,你一定要把他當成你親生的!扈婉璿特別用力地握了握安仲熙的手,一雙眼睛也直瞪瞪盯視著安仲熙,傳達了短時間內說不盡的千言萬語。安仲熙認真解讀扈婉璿的眼神和形體語言,就弄懂了這女人是在暗示他:她的兒子就是他的兒子,那個名義上姓史的男孩子實際上是安仲熙的親骨肉!


    你答應我,我萬一死了,你要把史峰當作親骨肉一樣疼,替我看顧他,照管他,讓他真正長大成人。你能不能答應我?安仲熙你必須回答我。


    我答應你。我會把他當成親骨肉,培養他成人。安仲熙很莊重地向扈婉璿承諾。


    很快,手術室的護士推著擔架來接扈婉璿。看見擔架車進了扈婉璿的病房,史新強和史峰都跟上回來了。


    負責接人的護士先認真核對了扈婉璿的身份、病曆號等,有點兒“驗明正身”的意思,然後問:哪位是病人的老公?史新強趕忙答應說,我是我是。護士說:請別的男士們回避一下,你幫我們把病人轉移到擔架上。


    扈婉璿畢竟全裸著,安仲熙盡管實質上是她最親近的人,但也隻能選擇回避。跟安仲熙同樣需要回避的還有她的兒子史峰。


    安仲熙和史新強、史峰一起陪著扈婉璿上電梯,護送她到更高樓層的手術室。扈婉璿即將被推進手術室大門的那一瞬,安仲熙看見了她淒婉的、留戀的、依依惜別的、含意更為複雜的眼神,心裏禁不住劇烈的痛楚。他不知不覺眼圈又紅了。


    在手術室外麵的等候,對於病人的親屬——包括安仲熙這樣的牽腸掛肚的情人——那是一種十分痛苦的煎熬。時間過得太慢太慢……


    安仲熙心裏翻江倒海,怎麽也平靜不下來。對於扈婉璿有可能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安仲熙的確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這個女人數十年如一日,和安仲熙感情上最親近,身體也保持了最親密的接觸,比起名義上的老婆來,她更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那一半,是他生命有機的組成部分。安仲熙很難設想世界上假如沒有了這個女人,他的生活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心理會如何失衡,對於能不能承受這樣的變故他心裏一點兒沒底。他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一個畫麵:扈婉璿已經從手術室推出來了,她的全身、包括頭和臉都被雪白的布單覆蓋了。這意味著扈婉璿已經死了,將被推到太平間去!事情到了眼下這一步,這種幻覺演變成為現實也完全有可能!作如是想,安仲熙感覺到了心痛,眼淚不知不覺也就流出來了。當然,另外的一種可能性就是經過手術,扈婉璿身上那種吞噬人生命的癌細胞被清除,至少也遏止了它的蔓延,她於是在麻醉劑的作用消失之後就醒過來了,然後蒼白的臉色就逐漸逐漸紅潤了,因為病害折磨而出現在臉上的痛楚就逐漸逐漸演變成了他熟悉的微笑,再然後她就坐起來了,下床了,邁著輕快的腳步從病房走出去了,最後她就完完全全康複了,又成了一個健康的、生命力旺盛的扈婉璿!這樣,得救的不僅僅是扈婉璿的生命和健康,同時還有他和她之間原有的以及可以延續的幸福。上蒼保佑!讓手術成功,讓扈婉璿康複,讓生活充滿陽光。安仲熙在心裏暗暗祈禱。


    忽然手術室的門開了,有護士出來。安仲熙神情恍惚還沒有反應過來,史新強立即迎上去問護士:我老婆怎樣?護士說:麻醉得很好,手術才剛剛開始。


    等待是漫長的,等待也才剛剛開始。


    安仲熙特意把手機關了。他寧願在醫院手術室外麵靜靜守候著,他不想讓學校雜七雜八的事情在這時候來打擾他。安仲熙思緒萬千。


    看來,扈婉璿特意在她有可能麵臨生命終結的時刻才把真相告訴他。安仲熙心裏明白,這世界上他又有了一個兒子,親兒子,大兒子!多年來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重大問題總算有了答案,史峰是不是親兒子已經不成問題,今後的問題就是怎麽對待他,怎麽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首先一個問題就是要不要讓孩子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說要不要認下這個親兒子?假如,或者說萬一扈婉璿從手術台上下不來,剛才在手術室門口跟她的告別就是永訣,那麽自己對史峰就更應該負起責任。要真正負起責任,最好也要讓史峰知道我和他真實的血緣關係。但是,假如,萬一沒有了扈婉璿,這話就不好跟他說了。孩子會不會相信?能不能接受現實?想一想很成問題!這件事假如由扈婉璿來告訴她的兒子,那就容易多了。還有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假如,萬一沒有了扈婉璿,史新強還能讓史峰跟我安仲熙親密接觸嗎?假如硬要讓史新強知道並承認史峰是我安仲熙的親兒子,他會承認、接受對他來說如此殘酷的現實嗎?真的沒有把握,真的問題很大!我和史新強之間,假如有扈婉璿在中間繼續發揮協調作用,那事情就要好辦得多。看來,扈婉璿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問題在於,眼下正在手術台上的扈婉璿是死是活,安仲熙說了不算,甚至大夫說了也不算,全看病情,全看她的造化了!


    手術進行了大約一小時,主刀的孫大夫穿著手術服,戴著手套出來了,悄聲跟史新強說:晚期。癌細胞轉移了,沒救了。史新強臉色立即變得很不好,問道:那現在咋辦?孫大夫說:大麵積切除沒有意義,有可能會導致病人身體狀況加速惡化,所說,隻能縫起來,保守治療,盡量延長病人的生命。


    安仲熙聽明白了。大夫所表達的意思,就是說扈婉璿必死無疑,隻是還能維持一段時間。


    她這一刀算是白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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