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婉璿很快就不行了。癌細胞就像突破了堤壩的禍水,迅速地向四周洇滲蔓延,吞噬著她的肌體和各個內髒器官,人一天天消瘦,疼痛感和莫名其妙的難受也如潮水般襲來,日漸加劇。高效的口服止疼藥已經不足以幫助扈婉璿減輕痛苦,注射杜冷丁已經成了一道必要的醫療程序。


    病入膏肓的扈婉璿形容枯槁,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皮包骨頭”。即使在她的老情人安仲熙眼裏,扈婉璿也絕無漂亮和嫵媚。有時候,一個艱難的微笑,一句有氣無力的話,讓安仲熙覺得她還是她;假若她睡著了,或者閉目養神,麵部表情也是扭曲的、變形的,安仲熙就會問自己,這還是她嗎?這還是那個相愛幾十年、心心相印的女人嗎?


    眼看著扈婉璿沒有幾天活頭了,安仲熙心如刀絞。最近一個時期,安仲熙上班也不按時,總是急匆匆把不得不緊急處理的事情辦掉,然後就從崗位上消失了,弄得總務處的同事怨氣很大,校長也提出了批評。盡管這樣,安仲熙隻要能抽開身,還是堅持陪護在扈婉璿身旁。史新強和史峰對他這樣做不僅能夠接受而且習以為常,隻是他的老婆甘文秀覺得難以容忍。


    安仲熙,你最近是咋回事?就像魂兒丟了一樣!甘文秀指著安仲熙的鼻子大聲吼。


    這天已經夜深,安仲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裏,往沙發上一坐,癱了一樣,目光散亂,並不正眼瞧甘文秀,對她的吼叫也充耳不聞。


    你啞巴了?你最近一直這樣,能不能給我一個理由?甘文秀繼續質問丈夫。


    你吼叫啥呢?半夜了,你不怕影響鄰居?你抽風了?安仲熙抬起眼皮對著甘文秀說了幾句很不客氣的話,然後又成假寐狀。


    安仲熙,你狗日的把眼睛睜開!你還知道半夜了?你還知道怕影響鄰居?是你抽風了還是我抽風了?甘文秀勃然大怒。以往從不敢跟她正麵較量的安仲熙脾氣竟然很大,讓她很不適應。


    安仲熙麵無表情,甚至發出輕微的鼾聲。


    安仲熙你給我起來!甘文秀忍無可忍,動手扯了安仲熙的胳膊,要把他給拽起來。


    幹嘛,幹嘛?你怎麽像個母老虎?你怎麽這麽煩人?安仲熙被迫站了起來,他睜大眼睛,斥責甘文秀。


    安仲熙,日你先人!我是母老虎?我煩人?我看你就不是人,你是個老嫖客!甘文秀杏眼圓睜,雙手叉腰,是女人發怒常用的姿態:我不用問就知道,肯定又是你那個“小媽”那兒有事情了——再對誰你都不會這麽用心。哦,對了,我聽說了,那個婊子得癌症了,快死了。活該,報應!老天爺有眼呢。


    啪!安仲熙不知道哪兒來的膽量,竟然跳起身來扇了甘文秀一個耳光。


    安仲熙,你、你、你敢打我?甘文秀臉頰上火辣辣的疼,證明了安仲熙打她的時候是真用力,是真生氣,是情不自禁。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挨了這一下,甘文秀突然間愣了,覺得不可思議,覺得安仲熙一瞬間就變成了陌生人。


    打的就是你!人都快死了,你還咒她,你有一點兒人性沒有?誰是婊子?甘文秀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這一輩子就是喜歡扈婉璿,她才是我真正的愛人,我根本不喜歡你!以前我對你一直忍讓著,好像我喜歡扈婉璿就是欠了你天大的人情,現在我不這樣想了。你甭看她得癌症活不成了,你要願意跟我離婚,我還跟她結婚呢。哪怕做一天夫妻,也算了卻了我的心願。你明明知道我跟你沒感情,還死皮賴臉纏著我,天天跟我睡一張床,我看你才是婊子,是想立貞節牌坊的婊子!你整天在我跟前厲害得跟個母老虎似的,你別以為我怕你,我是不跟你一般見識。你要是這樣不講理,我看,咱倆還不如一刀兩斷,各走各的路……


    安仲熙臉上的倦意退居其次,他表情嚴厲,直抒胸臆,看上去絕對像一個粗魯豪放的男人,平常怕老婆妻管嚴戰戰兢兢唯唯諾諾的形態一掃而光。甘文秀看他的眼光漸漸就充滿了驚恐和錯愕,覺得平常溫順若綿羊的老公忽然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簡直不認識了,要麽就是他瘋了。


    嗚嗚嗚嗚嗚嗚,啊嗬嗬嗬,哇呀呀呀……甘文秀忽然就坐在地板上,村婦撒潑一般捶胸頓足,嚎啕大哭。她用這樣的表演來掩飾她的窘迫和無奈,她的心態在一瞬間就由一個對老公趾高氣揚頤使氣指的“母老虎”變成了受人欺淩忍氣吞聲的小婦人。


    跟甘文秀撕破了臉皮,安仲熙幹脆不管不顧地去照顧生命曆程進入最後階段的扈婉璿。甘文秀冷靜下來之後也曾經嚐試過要對他采用強硬手段,但安仲熙根本不買帳,弄得甘文秀無計可施,隻能搖頭歎息隨他去了。


    扈婉璿病情惡化的進程十分迅猛。挨了一刀不僅傷元氣,而且似乎惹惱了她體內的癌細胞,這些要人命的東西在她的身體裏更加瘋狂肆虐,迅速殺滅她的生命活力。化療手段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人體內負麵力量的幫凶,也是摧殘生命的力量。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是從手術室出來以後,扈婉璿和病魔作鬥爭的心勁兒也迅猛減退,可能是自己也覺得沒有希望了,可能是長期跟病魔鬥爭弄得身心交瘁氣力不濟了,總而言之她選擇了放棄。手術過後僅僅四十來天,扈婉璿就走到了生命盡頭。


    婉璿你到底哪裏疼?有一天,病房裏隻剩下安仲熙陪伴著他的老情人,他問扈婉璿。


    我哪裏都疼。我覺得我的五髒六腑全壞了,全長癌瘤了。這東西太凶惡,它不光光要我的命,還給我上不用刑具的酷刑,快把我疼死了——不等病死就疼死了。扈婉璿皮包骨頭氣若遊絲麵如黃裱紙,對著安仲熙說話滿麵淒然。


    打杜冷丁也不管用?


    不管用。扈婉璿吃力地搖頭:那東西對我來說最多能有一點兒心理安慰的作用。我時時刻刻都感覺疼,疼得要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不過這疼的感覺也可能是心理因素起作用。不光疼,我還很害怕。我怕疼,也怕死,怕離開你,怕離開這個世界……扈婉璿說話的聲音很微弱,但她的淚腺依然功能健全,眼淚無聲地流,十分洶湧。


    婉璿,我要是能替了你就好了。讓我替你受疼,讓我去死,你好好活著。安仲熙緊緊握著扈婉璿的手說。他是由衷的。


    安仲熙你傻了。這些事誰也代替不了誰。


    哪怕就是不能替你,我也願意跟你一起去死。你要是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安仲熙也悄然垂淚。


    安仲熙,你這麽說就更不對了。人各有命,我得癌症是我的事情,你幹嘛要陪著我死?你應該好好活著,你應該好好享受生命。到了我這種情況,我才真正懂得了生命有多寶貴!再說啦,我還給你托付了事情,我走了以後,你還要替我照看兒子。讓他長大成人,讓他上大學,上名牌大學,將來有工作,有出息。你答應過我的,絕不能反悔。你一定要好好活著,算我求你啦。扈婉璿反過來安慰安仲熙,她盯視著安仲熙的眼睛熠熠放光,少有的神采飛揚。


    安仲熙抹了一把眼淚,鄭重地點點頭。


    還有,你一定要好好對待甘文秀。我知道,這些年來你對她一直不好。盡管她在家裏看上去比你厲害,但我知道,她心裏一直很苦很苦。女人最懂得女人。每當我想到你跟她貌合神離,你們的婚姻是半死的婚姻,我就感到內疚,因為這跟我有關。要說我這輩子造了什麽孽,唯有甘文秀我覺得對不起她。老安你看在我的份上,以後要對她好,好好跟她過日子,好好陪伴她一直到老。你能答應我嗎?


    嗯。安仲熙又點點頭,他的心裏翻江倒海。


    安仲熙,我疼,我好疼啊……扈婉璿緊緊抓著安仲熙的手,她的指甲深深嵌進了安仲熙的肉裏,她索索發抖。


    後來扈婉璿的手鬆開了,那是因為她休克過去了。


    扈婉璿死得很淒婉。


    癌症很可惡,它一直要把病人耗得油盡燈幹,讓你的呼吸係統、循環係統衰竭到徹底不能動,由不得你不撒手人寰。


    扈婉璿感覺自己大限已到,她心裏仍然充滿了對生活、對親人、對光明世界無限的留戀,但她已經困倦到連眼皮都抬不起來了。


    史峰呀,媽真的要死了,媽徹底活不成了。你好好陪著媽。扈婉璿緊緊拉著兒子的手說。


    婉璿,你別嚇著孩子。你要堅持,你要戰勝病魔。史新強坐到扈婉璿的病床上,抓住她的手說。


    你、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扈婉璿強掙紮抬了一下眼皮,對自己的丈夫投射出一縷怨尤的、不信任的目光。活不成就是活不成了,我不怕。用不著,用不著你來安慰我。你走開!她說。她用盡全身力氣摔開史新強拉她的手。


    婉璿,你看你。你非要讓我知道你一輩子都在討厭我?都這個時候了……看上去很強壯的史新強顯得很柔弱,很無奈。


    我、我就是討厭你。討厭你在我跟前又肉頭又粘糊,討厭你拿不起放不下根本不像個男人!你幹嘛不早些離開我?你幹嘛要對我這麽好?你明明知道我討厭你你還對我好!史新強呀,你這一輩子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因為說話,扈婉璿累的氣喘籲籲,嘴唇都青了。


    你看你,婉璿。別說了,你再別說了。閉上眼睛養養神。都是我不好。史新強安慰妻子說。


    你看你肉不肉?你看你窩囊不窩囊!明明是我不講理,明明是我找碴罵你呢,你還檢討?你檢討個啥呀,我就看不上你這麽肉。你要是罵我一頓就好了……


    你看你,婉璿。你都這樣了……


    史峰,給你安叔叔打電話,叫他趕緊來。你問他,還想不想見我了?你給他說,你媽媽就要走了,這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扈婉璿說完,就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史新強趕緊去找醫生,看需要不需要給扈婉璿上呼吸機。


    扈婉璿一隻手拉著她的兒子史峰,另一隻手緊緊抓著她的情人安仲熙。她進入了彌留狀態,醫生說給她用呼吸機是白白增加病人痛苦的時間,沒有意義,所以沒有用。


    扈婉璿緊閉了眼睛不再說話,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呼吸器官就像使用發條的鍾表逐漸逐漸停擺了,但安仲熙能感覺到她把他的手握得很牢很牢。安仲熙騰出來另一隻手把著扈婉璿的脈搏,他全過程感受了扈婉璿的心跳由強變弱、一直到停下來的生命終結的曆程。安仲熙悲從中來,眼淚源源不斷湧出。


    在扈婉璿生命終結的過程中,她法律上和名義上的丈夫史新強隻能默默站在一旁,經曆了他們夫妻關係中最後一個讓他十分尷尬和狼狽的階段。


    該給扈婉璿更衣、整理遺容,送她去太平間了,尷尬和狼狽的角色不知不覺轉換成了安仲熙。他畢竟名不正言不順,他畢竟在大家眼裏不能算作扈婉璿的親屬,他隻能被當作生前友好,甚至被當作有幾分礙眼的多餘的人。所以,他必須回歸他應有的位置!


    一直到給扈婉璿舉行送別儀式,開追悼會,在火葬場送她化一縷青煙奔向天堂,安仲熙一直處在一種尷尬、狼狽的境地。他不能過分的親近死者,不能肆無忌憚表達自己心中的悲痛,不能不混雜在扈婉璿眾多的同事朋友中間被基本上忽略掉……


    等到扈婉璿真正從生活中消失了,安仲熙才真正覺得心裏有了一個巨大的黑洞,一個無法填補的黑洞。安仲熙好多個晚上睡不著覺,總是在回想他和扈婉璿幾十年的種種經曆,總是在玩味他們之間數也數不盡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甜蜜,也有痛苦,但總起來看甜蜜遠遠大於痛苦……


    經過認真、深入的思索和從頭至尾縝密的梳理,安仲熙感覺很坦然,對他自己和扈婉璿幾十年的感情糾葛並不後悔。人一生難得有個女人與你真心相愛,而且這種感情是曆經歲月磨蝕而不衰退的,甚至是經得起生死考驗的,多好!想到這一點,安仲熙看不起、甚至同情那些一生中沒有真正的紅顏知己的男人,也看不起、甚至同情那些婚姻死亡也沒有情人、生活中缺少真感情的男人。跟這些人相比,我安仲熙這一生值得!


    問題是扈婉璿沒了!真的沒了,化一縷青煙嫋嫋飄散,乘鶴西去不再複返。可安仲熙自己還不老,作為男人還正當年,沒有了扈婉璿的後半生該怎樣過?


    仔細想想,生活中沒有了扈婉璿,對安仲熙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缺憾。失去心中所愛,濃烈的感情無所寄托,對任何一個健康的男人來講都是難以接受的,都是往心上插了一把刀!幾十年了,安仲熙一直習慣於把這個女人作為感情的唯一依托,無視於自己合法老婆甘文秀的存在,也沒有扈婉璿之外的第二個情人,甚至也沒有過別的都市男人偶爾或經常去色情場所解決問題的經曆。他跟賈瀟夏能仁以及別的男人餐飲娛樂、k歌洗浴等等都幹過,但每次要接觸真正的色情服務了,他都會臨陣脫逃,促使他這樣做的精神動力也隻有一個,就是不能做對不起扈婉璿的事情!但他在感情上似乎從來沒想過對得起對不起甘文秀。


    那麽以後呢?扈婉璿不僅不能與之同床共枕肌膚相親,也不能與之情話綿綿眉目傳情,甚至想再見她一麵也都隻能是癡心妄想絕無可能!每每做如是想,安仲熙就不知不覺流淚,總有一種被人掏心挖肺的感覺……


    當然,有時候想開了,安仲熙也感到從另外的角度來看扈婉璿離去也讓他有一點點輕鬆感。不是嗎?沒有了跟她半隱蔽半地下的交往,安仲熙也就不會再承受周圍人那麽多鄙視的、探究的、看怪物一般的眼神,也不會再遭受自己親老婆的持續不斷的白眼和熱嘲冷諷,甚至也不會再有那麽多的家庭內部的冷戰和熱戰……


    總歸是扈婉璿沒有了。扈婉璿沒有了,安仲熙還要繼續生活,還要走自己依舊漫長的人生路,甚至還要麵對扈婉璿身後的種種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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