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在荊州城新辦的書院依然叫做青上書院。而且,對於“青上”這個書院名,李泌特意讓人刻了一塊石碑立在書院門口。


    石碑上麵說,為紀念仗義執言、因納諫而死、大唐一代錚臣武侍郎,故而,書院名為“青上”。


    青上二字,武明娘之父武侍郎的字號。當年武侍郎有歸隱之心,就給自己取了個“青上老人”的名號。


    隻可惜,他剛剛寫好辭官歸隱的奏表,殺他的人也到了。


    石碑立起、書院揭牌的那一天,武明娘淚如雨下。


    荊州青上書院的院長是慶王李琮。讓李琮做院長,是李泌的主意。此人身兼數職,文職武職皆有,像什麽安西大都護,河東、關內、隴右諸藩安撫使,涼州都督,河西節度大使等等。


    當然,他還是荊州府的八品法曹參軍,而他最為得意的官銜卻是荊州青上書院院長。


    “諸位,今後隻要不是在府衙裏,還請諸公稱我為李院長。”


    看著李琮金麵具後麵的那雙眼睛,張九齡和李泌等人都是鄭重的點了點頭。張九齡為青上書院首席先生,負責教授官論,也就是如何做官,做一名好官。


    放眼整個大唐,他是最有資格教授此道的人物。李泌負責法學,楊綰負責講授職業道德。不過,這兩位開篇所講的第一句卻是出奇的一致。


    李泌說,依法行政。楊綰也說,依法行政。第一批來上課的荊州府官員聽了後都是有些懵圈,以為這兩人是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弟子。


    後來他們才知道,這楊綰是李泌的第一高徒。楊綰說,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齊家治國平天下,官員之責也……


    總之,很多很多他們先前沒有聽過的話,不知道的理論都從這位沒有做過官的楊先生這裏聽到了。


    而且,這楊先生還十分嚴厲,對那些遲到早退、不認真上課的官員,竟然是毫不客氣的訓斥。對那些屢教不改的,更是體罰加記過。


    而刺史張九齡有言,被記過者來年察考時,遲一年晉級。武明娘每次看到楊綰收拾那些官員,都是心裏暗暗發笑。


    李泌這位高徒,隻從李泌那裏學了些理論知識,可這收拾人的手段,都是武明娘教的。


    武明娘所想,這做先生的不能總是慣著那些學子,隻展現仁愛的一麵,對那些自覺的學子有用,對那些老皮條就不管用了。


    對付那些老皮條,最管用的辦法就是打,狠狠地打。講道理你不聽啊,那就隻有先挨打了。


    隻一個月下來,荊州府第一批來此參加培訓的官員便是麵貌大變,身心都受到了一次徹底的洗禮。


    張九齡呆了,李琮也是懵了。兩人雖是經常在書院裏,可看到這些官員的變化,他們也是吃驚不已。


    比如,荊州府有一位倉官,也就是管理官倉的官員。此人先前做事的時候很不認真,每年倉廩裏因鼠害和潮濕黴變的糧食,他都是大約估計一個數目後就上報庫損。


    這倉官這樣做,原因是先前的倉官就是這樣幹的,而大唐幾乎所有的倉官也是這樣幹的。他的上官想著此事也無法詳查,總不能每座倉廩每年都倒騰一遍吧?故而,他的上官也就由著他這樣幹。


    荊州青上書院成立後,張九齡聽從李泌的建議,擬定第一批進修官員名單的時候,就把管理官倉的倉官,還有度支部門的官員,首先列了上去。


    管理錢糧物品的官員品級雖然都不高,但是權力很大,更容易、也更有機會貪瀆,是典型的綠頭大蒼蠅。


    所以,為了驗證李泌這套教育係統到底有用沒用,兩人就拿這些容易成為蒼蠅的人開刀。


    事實證明,李泌的這套係統很成功。就拿那名倉官來說,進修了一段時日後,便覺得以前自己估摸庫損這事有些不合適。


    至於為什麽不合適,楊綰楊先生說了,“度支賬目,錢糧實物,都要賬物持平,不差毫厘。度支倉官,負有管理國庫之責,就是為大唐管錢管物,是大唐的大小管家,身份地位尊榮著呢!


    不過,反過來說,若是府庫裏的錢糧物品失之,則你等有負於大唐,對不起自己領的的俸祿錢糧。貪之,則與碩鼠無異,將自己置於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之地”。


    楊綰說的這些道理很簡單,這倉官聽了自己也是大唐的小管家這話,心裏頓時生出一股榮耀感。


    當然,他心中生出一股榮耀感以後,就想著要是再幹估摸數目的事情好像就有點不合適了。於是,這倉官就私下裏找了李泌,兩人合計了合計,就想出來一個辦法。


    那就是在荊州府所管的那些官倉裏,按照東南西北中的方位,分別挑出五座倉廩,然後清庫核查。這樣一來,這五處倉廩庫損的平均數,就是這處官倉所有倉廩庫損的庫損值。


    雖然這辦法還是估摸,可畢竟估摸的準了一些。這名倉官折騰了一段日子後,就把荊州府所管的官倉實際存糧數目報了上去。


    張九齡覺得這倉官做的不錯,不僅表揚了他,還給他記了一功。曆來糧庫管理就是難事,有了這庫損值,以後管理起來就容易多了。


    不然,天氣會為短少的糧食背鍋,老鼠鳥雀也會背鍋,甚至倉廩還會莫名其妙的起火……


    每年查點府庫,張九齡和那些屬官的耳邊就會充斥著這些說法。


    倉官的改變和作法,是書院職業道德教育成功的典範。張九齡將此事寫成文書報到戶部後,戶部的官員看了後也是頻頻讚許,請示過玄宗後,就寫入典籍,讓大唐所有府庫依照此例辦理。


    就此一項,整個大唐糧食猛增上千萬石。若是沒有這個辦法,這上千萬石糧食就不知道肥了某人了。


    所以說,再難管的事情,隻要找到合適的辦法,還是可以管理好的。


    張九齡還有一道奏表,是呈送給玄宗的。在這道奏表上,張九齡將官員入書院進修一事詳細稟報了一遍,還把那位倉官的改變,都歸功於書院的教誨。


    玄宗看完這道奏表後,心情很好,就想著給辦書院的李泌等人封賞。當然,這種事一般都是要和李林甫和牛仙客兩位宰相商量商量的。


    其實,也就是和李林甫商量,牛仙客對李林甫的決定,“無不從”。


    “李愛卿,你看給書院那邊的人,如何封賞是好?”


    看著一臉笑意的皇帝,李林甫心說這可是武慧妃再次犯病以來,聖人第一次笑啊!


    想到荊州青上書院的院長是慶王,李林甫就說道:“陛下,這封賞越重越好。”


    玄宗又看向牛仙客,牛仙客手舉笏板,道:“李相言之有理。”


    玄宗想了想,道:“慶王加封司徒,至於李泌……”


    玄宗再次看向李林甫,李林甫趕緊說道:“陛下,惠妃有恙,是不是詔李泌回來,等惠妃病好了一並封賞?”


    玄宗聽了這話後沒有做聲。武慧妃又犯病以後,他不是沒想過詔李泌來治病。


    可他想起上次讓李泌來治病的事情,還有李泌留下的那封書信上所說的話,玄宗明白,武慧妃這次犯病,就是李泌來了也無治。


    李泌有言,武慧妃除非真的不再想著讓自己兒子做太子,每天潛心思過,讓自己心裏那個夢魘慢慢消失,從而恢複正常。否則,神仙也救不了她。


    玄宗想起李泌說的這些話就很無語。因為武慧妃病情稍有好轉,隻要心有一分餘力,首先做的事情就是為李清求太子之位。


    做娘親做的不顧自己性命,也要給兒子求個天下最大的富貴這種事,玄宗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心中既感動,又對武慧妃這種尋死作法無可奈何。


    武慧妃那日對李泌說的話,玄宗已經全部知道了。邊令誠偷聽武慧妃和李泌說話,然後把聽到的話告訴了高力士,高力士就把那些話告訴了玄宗。


    自那以後,玄宗對武慧妃又恨又愛。可想到太子等人出言不慎,確實說了些不該說的話,玄宗又覺得武慧妃雖是可恨,可下令讓太子等人自盡的是自己,要怨隻能怨自己。


    至於武慧妃,玄宗真的下不了收拾她的狠心。但是,就這樣讓李瑁做太子,好像也不妥。


    至於究竟讓誰做太子,隻有等等再說了。


    又是沉默了良久,玄宗才說道:“李泌依然享縣伯之禮,協助慶王辦好書院。”


    李林甫和牛仙客垂首,同時回道“遵命”。


    李林甫和牛仙客從玄宗那裏出來後,李林甫想著慶王李琮就是再能幹,估計做到殊榮到頂的三公(司馬、司徒、司空)裏的司徒位置也就到頂了。誰叫你命不好,打獵把臉丟了的。


    李琮那邊已是沒有威脅,李清做太子的希望最大。李林甫覺得自己就是在賭博押寶,把最大的賭注押在了李瑁、或者說是武慧妃身上。


    可也是怪了,不管武慧妃那邊和自己這邊如何使勁,這聖人就是不下詔讓李瑁做太子。眼看太子之位已是虛懸半年多了,這聖人竟是絲毫也不著急的樣子,這可就太讓人心急如焚了。


    “牛老弟,你看聖人至今不肯選定太子,卻是為何?”


    這種揣摩聖人心思的事情,武將出身的牛仙客確實不擅長。不過,依照他自己常年帶兵積累的經驗,他認為玄宗是在考察,考察自己那些兒子哪一個適合做太子。


    他自己提撥手下時就是這樣做的。聖人說不定選太子,也是這樣想的。等他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後,李林甫笑了笑,心說你老牛果然是牛皮,竟然以為這選太子和你當初提撥手下一樣。


    “我朝立太子,曆來是嫡長子優先。若是嫡長子無緣太子之位,則能者居之。隻是這能者之能,並非與你那些手下一樣,而是……”說著,李林甫看向後殿方向。


    牛仙客也隨著他的眼光看向那邊。當然,有宮牆遮擋,他隻能看見宮牆後探出的枯枝敗葉。那邊是武慧妃住的地方,牛仙客明白,李林甫說的能者之能,就是武慧妃。


    可她真的還“能”嗎?自己可是聽說了,這武慧妃比起先前來,病的更是重了。


    李林甫又說道:“牛老弟,你我當力保壽王,方可保此相位。”


    牛仙客聞言看向他,看到李林甫一向笑容可掬的臉上,此時竟然比這天色還要陰沉。


    牛仙客做了宰相之後,一直受那些讀書人出身的大臣們奚落。特別是周子涼因為彈劾他而倒黴後,與周子涼交好的那些禦史們就和牛仙客算是有了仇。


    牛仙客帶兵打仗有一套,可和那些伶牙俐齒的刀筆吏們過招就顯得沒什麽招式了。所以,他更多的是仰仗李林甫罩著。


    而李林甫對這位同僚也甚是照顧,凡事都指點一二不說,還經常做出一副牛仙客大哥的模樣。現在大哥這樣說,明顯就是建立挺李清為太子同盟的意思。


    於是,牛仙客回曰:“李相之意,牛某無不從。”


    李林甫笑了笑,心說就是武慧妃廢了也不要緊,隻要壽王能做上太子,自己依然還是百官之首。


    此時已是深冬時節,這個季節向來對身有疾病的人不太友好。這一夜,武慧妃竟然沒有像往常那樣聲嘶力竭的喊叫,而是一早就昏昏睡去。


    在宮裏陪伴她的鹹宜公主看到娘親如此反常,心裏覺得不妙,正待讓人去找醫正,就聽見看似睡著了的武慧妃突然喊道:“你等終究還是沒忘了我……”


    鹹宜公主心裏一驚,正待喚醒她,接著就又聽她厲聲喊道:“我這就隨了你等去好了,隻求你等莫要傷害清兒……”


    言畢,武慧妃又是嘶吼了幾聲後,便再無聲息。


    鹹宜公主和幾名宮女戰戰兢兢的圍了過去,隻見武慧妃麵目猙獰,已是沒了氣息。


    “阿娘、阿娘啊……”鹹宜公主聲嘶力竭的喊著。


    開元二十五年深冬的這一天,武慧妃薨。玄宗痛之,追封武惠妃為貞順皇後,以皇後禮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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