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莊是人民公社所在地。隻有一條街道,寬度勉強可以開過一輛解放卡車,街道兩旁地勢稍低,下雨時成為排澇的水道,緊挨水道就是農戶門前的石階。農曆逢五逢十有集會,各類交易就這條街道進行,趕集上會的人並不多,有人戲言,雷莊逢集,有野兔從街上跑過都沒人攆。除了這條主街道,另有幾條更狹窄的巷子縱橫,不夠規整。民居圍牆一律用黃土築就,因年月不同或破敗或相對完整,院子裏的建築多為青磚窯洞,有的已曆數百年而不衰。瓦房較少,多為殷實人家擁有,最漂亮的一戶大瓦房三進四合院是本村最大地主雷萬堃家產,土改被沒收,解放後一直是村政權所在地。當今生產大隊“革命委員會”也在這裏辦公。這個用作“大隊部”的四合院是雷莊的標誌性建築。


    雷莊另一鮮明標誌當數那棵最大的古槐樹。渭北一帶曆來多有國槐、榆、樗、桑、香椿、苦楝、皂角等樹種,後來引進生長較快的刺槐、泡桐,成為村巷樹種的主流。農戶庭院裏也有種桃、杏、核桃、棗的,村外地頭溝畔多栽柿子樹,鬆柏及柳樹種植在墳塋周圍,柳多為送葬孝子手中所拄孝棍直接插進墳頭長成。這些樹種裏麵國槐和鬆柏最為長壽,村人有“千年柏,萬年槐”的說法。生長在雷莊主街道中段的這棵古槐據說樹齡已逾千年,有“敬德勒馬看古槐”的傳說為證,曰唐將尉遲敬德曾在此樹下駐馬觀望,西南方向有一斷枝係尉遲公鞭打所致。此樹主幹之粗需三人合抱尚有盈餘,雖早已中空,但憑厚實的外殼仍可支撐擎天巨枝,有兩支分杈已幹枯,但仍有若幹枝杈葳蕤茂密,整個樹冠之大方圓數十裏無可匹敵者。古槐周圍若幹住戶的莊基宅院主動後撤三丈,樹下的空地蔭涼可供雷莊第三生產隊全體社員開會之用,亦是男人們端老碗趷蹴吃飯諞閑傳的地方。此樹還有一奇,數年前中空的樹幹落入樗樹(臭椿)種子,發芽生長,一碗口粗的新樹從老樹中間指向藍天,形成“槐抱椿”奇觀,與縣北倉頡廟裏的“柏抱槐”有異曲同工之妙。


    老古槐有幾分仙氣。人民公社化後,有段時間第三生產隊將催促社員出工開會的鐵鍾——雷莊人稱之為“鈴”——掛在古槐枝丫上,不料屢次三番發生鈴核兒掉落砸傷打鈴人的事情,後來有一次整個鑄鐵鈴掉落下來摔成碎片,係鈴的碗豆粗鐵絲齊茬繃斷,令人詫異。村人有雪髯齊胸者說:“鈴再沒處掛啦,非要掛到老槐樹上?”村人恍然,將鐵鈴移到古槐附近另一苦楝樹上,從此再無鈴核兒掉落之異事。“文革”開始,村裏成立造反派組織,要在老槐樹上架設高音喇叭,時任大隊黨支部書記老辛說,“古槐不可冒犯”,結果被造反派狠狠批鬥,說他有封建迷信思想。為了表示不迷信,一青年造反派用青杠木钁把掄圓了敲擊古槐,不料钁把當場折斷,癲狂小夥兒竟胳膊疼得一個多月抬不起來。後來其母趁夜間無人,到老槐樹下焚香磕頭祈禱,青年造反派胳膊才得以痊愈。從此,村人視古槐為神樹,不敢褻瀆冒犯。


    雷莊公社機關最早設在村當中“雷家祠堂”辦公,後來祠堂破舊,人民公社移至村西重修大院,帶動得一條主要街道向西延伸,先後建起了農機站、供銷社、信用社、糧站、中學、衛生院、獸醫站、生豬收購站等等機構,以至於逢農曆五、十的集會也轉移到街麵寬闊的西部新街。


    雷莊的地理位置在渭北黃土台原地帶。中華民族母親河——黃河在東麵,黃河最大的支流渭河從南麵大約60公裏的地方蜿蜒流過,遇到天晴能見度好,偶爾能眺望到鍾靈毓秀的西嶽華山,往北距離革命聖地延安百餘公裏而已。黃土地很厚實,但到處溝壑縱橫,很少見到廣闊、平坦的高原地貌。渭河支流洛河在粟邑縣境內由西北而東南,將縣境分為“河南”、“河北”兩個部分。白水河是洛河的支流,是黃河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


    縣城拉煤累得趙逢春虛脫了一般。臨睡前,他叮囑母親明天清早一定喊醒他,不能耽誤出工。


    “明兒不上工。你乏成這了,一腳的泡。”媽心疼地說。


    “沒事兒,媽。”


    “明早我不叫你,踏實地睡,一天才掙幾個工分?”


    “不行不行,媽,不是工分多少的問題,我剛當社員沒幾天,幹一天重活就歇工,像啥嘛!”趙逢春認為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能偷奸耍滑。


    “這娃,你歇一天怕啥?振山這瞎熊叫你去拉炭,他不知道你磨了一腳的泡?”


    “不管振山叔的事,我自個不想歇。您要是不叫醒,我就坐一晚上,不睡了。”


    “你咋這強呢!”


    “算了,明早上叫他。娃要上工,是好事嘛。”爹出來圓場。


    “你睡去,我操心叫你。”母親歎口氣,無奈地說。


    第二天早晌收工比往常早。隊長孫振山知道頭天拉炭的人很累,發慈悲讓提前收工。逢春進了院子,看見叔父百和正與嬸子俊香大打出手。


    “狗日的,我打不死你才怪!”百和手裏的鋤把一起一落,結結實實打到女人身上,發出“噗、噗、噗”一聲聲悶響。


    “百和你把我打死,打不死不是你媽養的!”嬸子的聲音尖銳高亢,可算作“四難聽”之外的第五難聽——村人所謂“四難聽”是“鏟鍋刷鋸驢叫喚,爐渣堆裏蹭鐵鍁”。


    展現在逢春眼前的是場血戰。百和上身白布衫左袖讓鮮血染紅了,地上扔一把帶血的剪刀。俊香眉骨上方有開放性傷口,臉上血流如注,人躺在地上滾來滾去躲閃叔父的鋤把,衣服沾滿塵土。


    “甭打啦!”逢春抓住叔父的鋤把,奪過來,狠狠摔到一邊。


    “逢春你甭管,我把狗日的打死算啦。”


    “打、打、打,你除了打還有啥能耐?”逢春一邊大聲斥責叔父,一邊試圖將嬸子扶起來。兩位長輩如此野蠻開戰讓他驚心,也很氣惱。


    “哎喲,逢春你甭拉,我胳膊斷了!”嬸子慘叫著說。


    的確,逢春看見俊香的左胳膊耷拉著,不聽使喚。


    “你看你看,胳膊斷了不是?”逢春對叔父說。


    “斷就斷了。我胳膊上這麽深的血窟窿,她拿剪子紮的!”叔父不光氣憤,還有些委屈。


    “日子過不好,就知道打捶(打架)。為啥嗎?”叔父和嬸子的血戰暫告一段落,逢春問詢事情的起因。


    “你問她。不要臉嘛!”叔父似有難言之隱。


    “你要臉?你養活不起婆娘娃,叫我們喝西北風呢?”嬸子仍躺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但嘴上毫不示弱。


    叔父、嬸子究竟為什麽打架,趙逢春不得要領。


    “趕緊趕緊,到村東頭診療所包紮去。”逢春的口氣充滿了厭惡和焦躁。


    近兩年,逢春在離家15裏路的西皋鎮上高中,經常不在家,但他知道叔父嬸子夫妻不睦,常打架,故而對眼前的情景並不十分意外。不過這次打得邪乎,雙方相互動用器械,嬸子胳膊斷了,叔父傷勢也不輕。


    家裏其他人都不在,隻有最小的堂弟毛蛋尚在繈褓中,小窯洞裏傳來他淒厲的哭叫聲。


    經過本村“赤腳醫生”診斷,百和臂膀剪刀紮的傷無礙筋骨,俊香左胳膊卻粉碎性骨折。兩人下手都狠,不像夫妻,倒像是一對有深仇大恨的死對頭。吃過早晌飯,(村人每天上午10點鍾左右吃“早晌飯”,下午3點前後吃“晌午飯”,晚上下地回來加餐叫“喝湯”。)百謙協助弟弟百和,用架子車拉著弟媳婦到30裏開外一家煤礦職工醫院治傷,去時帶著吃奶的毛蛋。


    “把人能氣死!”逢春母親清竹抱怨說,“打捶打捶打捶,這回打壞了。董下爛子就要你爹來收拾,治傷的錢也得你爹給他借。”


    “唉……”18歲少年趙逢春一聲歎息,反過來安慰大人,“媽,你不用著急上火,爺、奶也甭熬煎。等我爹回來,就知道是啥情況。”


    爺爺麵無表情,奶奶無奈地搖頭。


    百謙從醫院回來天已經黑了。


    “俊香胳膊斷成了三截子,”父親說,“從透視機裏能看清,拍的片子今兒還拿不出來。醫生說要開刀,拿鋼板固定,怪麻煩的。百和的傷不要緊,我叫他留下陪俊香看病,毛蛋在病房裏楞哭。我怕你們著急,先趕回來了。恐怕得花不少錢,百和俊香又沒錢。”


    “逢下這倆,把人能活活氣死!”奶奶說著沾了沾眼角的淚。


    “甭說了,叫百謙吃飯去,跑了六、七十裏路。”爺爺說。


    過了數日,百和、俊香從醫院回來了。俊香胳膊上的碎骨頭用鋼板固定,將來長好了,要再次開刀把鋼板取出來,百和的傷口問題不大。夫妻關係和緩了,見到父母、兄嫂臉上有些歉疚。


    “見過兩口子打捶,沒見過這倆‘二杆子’把好人打成壞壞。”晚上,清竹坐在燈下納鞋底,感歎小叔子家事。


    “這倆沒成色,不夠秤!”百謙評價說。


    “俊香本來就懶,這下好,瞌睡了給個枕頭。她養傷啥啥不做,百和的日子該咋過呢?”


    “難場!”百謙長歎一口氣。


    趙逢春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也隨著他們歎氣。


    “想起個事。振山叫我給百和說,叫他從醫院回來去磚瓦窯,照看著裝窯,炭拉來了,窯裝滿了就燒哩。聽隊長說,百和技術學得差不多,快成匠人了,下一回再不請外處的人,給生產隊省錢。”


    百謙到另一眼窯洞跟弟弟交代事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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