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楦窯把咱隊裏的磚買上,雖說花花臉不好看,結實著哩,肯定便宜。”百和向哥哥嫂子建議。


    “那磚難看的。”清竹說。


    “窯楦成了,裏頭用白石灰一裹泥,好看難看都看不著,做窯麵子買些好磚就成。”百和說。


    “我看百和說得對,反正咱沒錢,省一個是一個。”百謙表態說。


    “你說咋就咋。”清竹也同意了。


    “楦四眼小窯洞,大概要一萬塊磚,‘花花臉’便宜,一千磚恐怕也得30幾塊,總共要300多塊錢。”


    “咱哪達有這多的錢?”


    “好磚買不起嘛,就買這‘花花臉’。”百謙說完找隊長去了。


    “你要買花花臉磚?能成能成,我正愁這爛磚沒人要。”孫振山滿口答應。


    “那價錢?”


    “價錢麽,肯定比好磚便宜。”


    “你跟沒說一樣。便宜多少?”


    “我還得跟副隊長、會計商量一下,保險不貴,本隊社員如果要,比其他人買還要便宜。你等著,商量畢了再給你通知。”


    晚上,會計來到百謙家,說隊裏研究過了,花花臉磚本隊社員買一千塊磚30塊錢,外麵的人買一千磚35塊錢。


    “百謙叔,你想要,明兒就到窯場上去拉。磚是摞好的,一摞子四百,你從北邊一摞挨著一摞拉,畢了數摞摞算錢就成。”會計說。


    第二天拉磚,逢春發現磚摞子裏有斷磚,問:“爹,裏頭咋有半截磚呢?”


    百謙說:“每一摞允許有不超過10個能對上茬的斷磚,磚窯都是這規矩。”


    “咱把半截磚從旁邊摞子裏換些囫圇的,反正你隊裏沒人來點數。”一個幫忙的人說。


    “咱不弄那事。叫人知道了,咱哪達還有鄉性?”百謙說。“鄉性”是一個人在本鄉本土群眾中的威望和口碑。


    “磚結實著呢。個個敲起來‘當當’的,鼓勁往地上摔,摔不斷。”拉回來一萬塊磚,摞在自家新圈的院牆裏,百謙很高興,晚上睡覺前他對清竹說。


    “那就好,那就好,便宜。”


    倆口子帶著勞作的困頓和滿意的微笑進入夢鄉。


    過了沒幾天,百和又出事兒了。


    他摔斷腿之後,孫振山給了休“工傷假”的權利,連續多天在家休生養息。一開始,俊香伺候丈夫很精心,幫助百和起居,按時做飯給他吃,晚上睡覺也給他擁抱、撫摸之類的溫存。百和前所未有感受到媳婦的溫暖,很感激,他對俊香說:“你是個好婆娘嘛!平常要這樣,誰還舍得打你?”他甚至不顧有傷在身,想用做愛的方式回報妻子。


    “你瘋了,不知道腿斷了?”俊香對丈夫示愛流露出厭惡的表情。


    “你看你,你看你!”百和不無遺憾中止了輕狂的舉動,“這熊婆娘有毛病,我就不信你能不要男人?再不理識你,旱著去,看你難受不難受!”


    其實,俊香不會太難受。


    傍晚,俊香給百和說,她要出去撅苜蓿,豬沒草吃了。社員每家每戶都要養一兩頭肥豬,年底賣給國營收購站,換幾個維持家用的錢。百和家養的兩頭豬眼下是“殼朗子”,正能吃草。


    “你拔些草不成,非要撅苜蓿?苜蓿能隨便撅?你得是又到哪達胡騷情?”百和聽俊香說撅苜蓿,氣就不打一處來。以前,俊香經常去莊北胡同地撅苜蓿,苜蓿是鄰村楊家大隊二隊的。生產隊的苜蓿用來喂養集體的牲畜,有人看管,不讓人隨便撅,俊香和楊家二隊看苜蓿的人關係特殊,每次去她都能弄來一籃子嫩苜蓿。曾有一次,俊香說撅苜蓿,一直到天黑不見回來,百和找到苜蓿地去了,結果發現俊香滿臉紅暈,烏發散亂,衣衫不整,倉倉皇皇正從苜蓿地裏往出走,遠處有一黑魆魆的男人背影,正一瘸一拐離去。這正是前段時間百和與妻子打捶嚷仗的原因。


    “少管!你不得動彈,豬娃子餓著,我能不撅些苜蓿?你這人,事情多得太。”然後俊香又放軟口氣說,“我一時時就回來,你甭擔心。”


    結果,俊香徹夜不歸。


    “你一晚夕不回來!說,做啥去了?”百和也沒睡好,眼睛都紅了,天才麻麻亮他拄著棍子上廁所,俊香胳膊上挎一籃子嫩苜蓿才進門。


    “嗯,碰著個熟人,就、就到他屋裏去了。”俊香吞吞吐吐。


    “你屄嘴胡說!哪個熟人?咱問去。”百和嘴唇直哆嗦,氣的。


    “愛問你問去,我又沒犯法,誰把我能咋?”俊香口氣也硬了。


    “就這點爛鬆苜蓿,撅了一晚夕,你拿身子換苜蓿去了?日你媽,要不要臉?”


    “你要臉?吃不上穿不上,男人也指靠不上,我要臉能做啥?”俊香把苜蓿籃子重重墩在地上,進窯洞去了。


    “真真地不要屄臉!”百和憤怒地將苜蓿摔了滿院,把自己也摔倒了,受傷的腿鑽心地疼,“你要不是尋跛子去了才怪!我尋他狗日的去,拚個你死我活!”百和認識看苜蓿的男人,楊西山,一條腿瘸著。


    “你愛去去,懶得管。”俊香說。


    百和拄著棍子到鄰村楊家大隊找楊西山算賬。


    “西山,你給我出來!跛子,是你媽養的你出來!”楊西山家前門關著,百和用棍子搗門,大聲叫喊。他認為自己憑借正義的力量可以和對方較量:“跛子,你鑽到哪個黑窟窿去了?楊西山,你出來!”


    百和大聲吵嚷引來許多圍觀者。一大早,人們還沒有出工,站在一旁議論紛紛。


    “這咋哩?”


    “這不是雷莊的百和嘛,尋西山打捶來了?咦大大,這人咋也瘸了?”


    “他腿上打石膏,能跟人打捶?西山不是省油的燈!”


    “西山咋把百和得罪了?”


    “今兒有好戲看。”


    “楊西山,你給我出來!你……”百和用棍子持續搗門,忽然門開了,閃得他朝前一個趔趄。


    “欸,我當是誰,才是個你!打到我門上來了,你還歪得不行?”開門的正是楊西山,他閃身出來,站到村巷當中。


    “狗日的,你要不要臉?”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百和一下子怒從心起,舉起棍子要打楊西山,“你狗日的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你打到我門上來,還這麽凶?要咋,你說!”楊西山沒有絲毫的歉疚或怯懦。他抓住百和的棍子,往後一搡,百和反倒跌個屁股墩,腿有傷,半天站不起來,圍觀的人發出哄笑。


    “你、你當著村裏人的麵,你說,你做的那事是不是人做的?你是畜牲還是人?你說!”


    “我咋哩?你平白無故尋事,有理你說嘛!”楊西山仍然振振有詞。


    “你,你,你你……”百和突然發現他的委屈不好說出口,“你說,我屋裏的夜黑了是不是跟你在一搭?你說!”


    “嗷,嗷,嗷!”圍觀的人群裏發出叫鬧和嘲笑,“哎呀,百和這大的氣性,原來是婆娘叫人……哈哈哈哈哈哈……”


    “你咋誣賴好人呢?‘捉賊要贓,捉奸要雙’,你有啥證據?有本事把自己婆娘管好。敢給我栽贓,看我不把你那條好腿給打斷,叫你也成跛子!”


    “我拚了這條命,叫你狗日的欺負人!”百和再次舉起棍子要打。


    “百和哥呀,到我村裏了,你咋還這凶呢?”上來兩個小夥子把百和拉住了,他倆是楊西山本家弟兄。


    “你的少拉偏捶!”百和被限製了行動自由,急得大叫。


    “好好好,我的不拉,看你個‘石膏腿’能打過西山哥?我的讓開,看你能逞多大的神?”拉偏架的小夥子真的讓開了。


    百和衝到跟前,楊西山一把奪過棍子,扔得遠遠的,緊接著一拳打到他眼眶上,百和跌倒在地。


    “跛子是錚熊,把人婆娘弄了,還打男人呢。”


    “百和哥,你等腿好了再來,‘石膏腿’咋能跟人打捶呢?”


    “男人家,戴了綠帽子,最窩囊了……”


    圍觀者有的勸架,有的說風涼話。


    百和去楊家大隊興師問罪铩羽而歸,不僅沒有討回公道,反而弄得眼眶青腫,一肚子氣。回到屋裏要拿俊香出氣,婆娘抓住他的棍子說:“你再甭打我。你想要我就要,不想要咱離婚,反正我沒心跟你過了。”


    百和大瞪兩眼,拿媳婦一點辦法也沒有。


    百和煙癮本來大,此後更悶著頭不停地吃旱煙,經常弄得滿屋子濃濃的煙味。


    “湊合過呀,好幾個娃呢。”逢春的奶奶勸二兒子。


    “俊香瞎好咱不說,她走了,誰再嫁給你?咱窮,還一窩子娃。”逢春的母親也對小叔子說。


    “咳咳咳咳咳咳咳……”逢春經常聽見叔父的小窯洞裏傳出咳嗽聲,日見濃烈。


    不久,文華村的堂姑母托人帶話,說柳雅平她大不同意給大女子訂婚,說娃年齡小,緩一緩。


    “是不是托辭?”趙逢春父母分析這件事,清竹猶疑地說,“咱這達男娃十八、九歲二十歲一般都訂婚呢,女娃娃更早。他還說年齡小?不小了。”


    “有的人看女娃大了,是個勞力,想叫給他屋裏多掙工分,舍不得早早給娃辦婚事。要麽,就是人家對咱有意見呢。緩一緩就緩一緩,咱不熬煎給逢春訂不下媳婦。”百謙說。


    又過了幾天,文華村的姑來雷莊走親戚,向逢春父母要了他的生辰八字,說柳雅平她大要請人掐算一下,看這倆娃命相裏頭是不是相克。


    “這人,麻煩事不少!以後真要結了親,不好打交道。”清竹嘟囔。


    “咱不迷信,人家信嘛,掐算就掐算,這怕啥?掐算一下說不定是好事。”百謙寬慰清竹說。


    “就怕尋人一掐算,說個命相不和,就把兩個娃坑了。我看這倆娃有感情呢。”


    “是的。”


    “本來是我和柳雅平的事,叫大人操這些心!”逢春看見父母為他訂婚的事憂心忡忡,覺得過意不去,“等下雨天,我去尋雅平,跟她一商量,就定了。”


    “你這娃!要是你倆能定,我跟你媽還跑閑腿、費閑唾沫做啥?”


    盡管整天忙出工,累得要死要活,逢春還是抽空給柳雅平寫了一封信:“我父母為咱倆的事情東跑西顛,費了不少心思。你要是對我沒意見,就趕緊給你家人說,讓你大同意了這事,省得夜長夢多惹出不必要的麻煩。”過了四、五天,逢春接到柳雅平回信,“你說的那事還真麻煩。我大托人打聽你家情況,遇到兩個女人,都說你家人‘鄉性’不好,說你爹把鄰居得罪完了,父親因為這猶豫不決。他還要請人掐算生辰八字,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接到柳雅平這封信,逢春晚上睡不著覺。他的胸膛裏跳躍著一顆年輕的心,他對柳雅平十分傾心,非常在意,萬一訂親的事情被對方家長否定,對他來說恐難以接受。他憎恨不知哪兩個嘴賤心毒的女人,故意說他們家壞話。對父母的為人和‘鄉性’,逢春一直引以為驕傲,不過他知道,村裏宗族關係複雜,鄰裏之間明爭暗鬥,矛盾五花八門。父親曾在大隊當過“革委會”副主任,既為鄰裏做過好事,也執行極左路線傷害了何氏宗族的某些人。所以,有人故意說他家壞話不足為奇。


    “噓……”逢春關了電燈,黑暗中大瞪兩眼,一聲歎息。第二天上工,他憂心忡忡,不住打嗬欠。


    “逢春,逢春你在不在?”何蓉蓉進了家門,高聲叫喊。


    “咋哩,蓉蓉?”逢春從小窯洞出來迎接小女子。


    “拴牢叔叫我通知你,今黑了團員、青年到大隊部開會。”何蓉蓉稱之為“拴牢叔”,是雷莊大隊民兵連長兼團支部書記何拴牢。


    “我又不是團員。”


    “你不是團員,總是青年嘛!你要趕緊入團。”


    “我表現還差得遠。開啥會?”


    “還不是學習、批判。批判林彪反黨集團的‘五七一工程紀要’。”


    “哦,知道了。”


    “黑了要不要我來叫你?”


    “不用不用。”


    “還是我來吧,咱一搭裏去。”


    喝過湯,何蓉蓉果真來叫逢春。天已經黑了,何蓉蓉說,“哎呀,忘了拿手電。”走到更黑的地方,她要逢春拉著她手。趙逢春很為難,不敢,何蓉蓉主動握住男孩的手,弄得逢春很緊張,手心出汗。開完會回來,到了離家不遠的一段路,村巷裏隻剩下他倆,蓉蓉不由分說又牽了逢春的手,理由是“黑的,沒拿手電。”


    那時候,村巷裏的確很黑,隻有一點兒星光。多少年以後趙逢春都記得,鄉村的夜空靜謐潔淨,星漢燦爛。


    從這個晚上開始,但凡大隊開會、學習,何蓉蓉總是主動叫逢春一起來一起去。他們總有機會共同走過一段僅有兩人的夜路。逢春對何蓉蓉的主動熱情一開始不適應,後來慢慢就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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