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聽說了劉見旭受傷,逢春連續幾個晚上都夢見他。有一次夢見劉見旭麵部血肉模糊,嘴是深深的血窟窿,輪廓不明顯的雙唇一張一合,牙齒也看不見,發出的聲音卻很清晰:“疼死了,把我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還有一次,劉見旭撲上來緊緊抱住逢春,“嗚嗚”哭,哭夠了,大聲叫喊:“我要加入紅衛兵!我要入團!我還要入黨哩……”


    逢春焦急等待馬立忠給他捎來劉見旭姑姑的地址,但好多天沒有消息。過了半個月,好不容易才收到馬立忠捎來紙條,上麵寫著詳細地址,並向他說明,前段時間見旭父母到西安陪護兒子,隻留她妹妹看門,妹妹說不清姑姑的地址,隻知道在陝西人民廣播電台工作。前天劉見旭父親回來,馬立忠問清情況,趕緊托人給逢春捎信。


    第二天,趙逢春征得父母同意,騎車子去西安看望受傷的劉見旭。他家沒有自行車,父親替他借了何拴牢家的永久牌加重車子。


    “路上千萬要小心,一天走不到就兩天,慢慢騎。黑了早早歇下,到村裏尋個年齡大的人家借宿,嘴要甜,甭叫人討厭……”臨出門,母親千叮嚀萬囑咐。


    逢春全身上下以家織的粗布衣服為主。下身是夾褲外頭套黑老布單褲,上身是白“背搭”(中式襯衫)套老布夾襖,隻有外套是學生藍軍便裝。腳上穿著流行的黃膠鞋、草綠色尼龍襪子,仿佛為了進省城故意時髦一下。自行車後架上夾著深藍色老布縫製的兜子,裏麵裝著母親準備的幹糧——油蔥花鍋盔饃。布兜背帶上拴著搪瓷茶缸,路上喝水用。


    從雷莊到鄰近的蒲城縣城,大約50華裏路,逢春曾走過多次,很熟悉。鄉間土路,上坡下坡多,秋季多雨,路麵坑坑窪窪。從蒲城縣向西繼續行進,他隻知道富平縣在蒲城西南,具體路線靠一路走一路問。已是初冬季節,路上行人稀少,為了問路有時要特意走到村裏去。逢春想起村人經常講一個故事:有個小夥是“瓷嘴子”,見人不懂禮貌。出門在外迷了路,遇見一位老者,小夥子喊,“哎,老漢,往xx村朝哪達走呢?”老漢眼皮不抬,下巴努了努,說,“嗯!”小夥按照下巴指引的方向前進,結果越走距離目標越遠。等回過頭來再見到老者,小夥懂禮貌了:“叔哎,麻煩你老人家給侄兒說一下,往xx村到底朝哪達走呢?”老漢說,“你是早早叫一聲‘叔’,哪達還能跑冤枉路?”逢春問路,遇見男的依據年齡大小,甜甜地叫“哥”、“叔”、“伯”或者“爺”,遇到女的喊“姐”、“嬸嬸”、“婆”,保證自己不跑冤枉路。


    一路上,渴了到村裏要一碗開水,餓了啃一塊隨身帶著的鍋盔。在富平縣境內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家裏,老人非要逢春吃一碗幹撈麵,他再三推辭,要了一老碗麵湯,泡了鍋盔饃,就上主人家醃的蘿卜纓子,美美吃了一頓。天黑時分,逢春走到高陵縣境內。加重車子越來越沉,屁股早讓車座磨破了,銳疼已經變成木疼。實在沒有力氣了,他來到一戶人家借宿,對明顯處於家長地位的大伯說:“伯,叫我在你屋裏住下,我掏一塊錢店錢。”結果惹得大伯生氣了:“再說給錢,走你的路!”大伯發一通脾氣,反而讓趙逢春心裏熱乎乎地,無限感激。


    第二天中午時分,來自偏遠鄉村的18歲少年趙逢春昂然進入省城西安。這天陽光燦爛,小夥子騎車子熱了,上身的軍便服卷起來夾在車後架上,於是,一個滿身中式老布衣褲,留著鍋蓋式“洋樓”發型,騎著加重自行車,滿臉汗跡的小青年,成為西安街頭引人注目的一員。


    看啥哩,沒見過?城裏人是人,難道從農村來的就不是人?任憑你們怎麽看,我就是這樣子。咋哩,誰把我多看兩眼半,能看出花樣來?逢春發現自己吸引了很多眼球,而且那些人目光中帶有鄙夷的成分,他在心裏為自己壯膽。因為故意作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他的表情有幾分滑稽。


    啊呀,這就是新城廣場?北麵高大的建築應該是省革命委員會。在全省產生巨大影響的許多大事就發生在這裏,我竟然騎車子跑到這地方來了!逢春一邊騎車子穿過廣場,一邊想。


    朝左拐個彎,到北大街了。朝南一望,啊呀,鍾樓!提起西安,人們首先想到的會是鍾樓和大雁塔,這兩個著名建築是古城的標誌,就像一提起北京人們就會想起天安門、人民大會堂一樣。十一、二歲的時候,逢春隨父母來過西安,也曾看到過鍾樓,畢竟過去了六、七年時間,腦海裏印象已經模糊,眼前的鍾樓卻實實在在,而且,自己和這個偉大建築的距離正在不斷接近!可惜呀,要找的地方到了,今天走不到鍾樓跟前,明天或者後天,一定要到鍾樓四周看一看,有可能的話,上去參觀參觀。


    趙逢春打問著走進省廣播電台大院。放下自行車,進了一座樓房,找到劉見旭姑姑的房子,很禮貌地敲門。


    “你是?”門開了。一位三十來歲、剪發頭、漂亮幹練、很有氣質的婦女用審視的目光瞅著趙逢春。


    “您是見旭他姑?我叫趙逢春,是見旭的高中同學,專門看他來了。”


    “啊呀,我是見旭他姑。你從粟邑縣來?”


    “就是就是。”


    “快快快,快進來,看你這一頭汗。咋來的?”


    “騎車子。”


    “這麽遠的路,你騎車子?趕緊把東西放下,我給你倒水,先洗臉。”


    “不急,姑。”逢春比照劉見旭將他的姑姑也喊作姑,“見旭哩?”


    “唉。”見旭姑姑一聲歎息,“你先洗臉喝水,見旭一會兒就回來,他姑父領他到醫院去了。”


    逢春洗完臉,喝著見旭姑姑泡的茉莉花茶,腦子裏想著將要見到的高中密友會是什麽樣子。臉上會有傷痕?頭上纏著紗布?胳膊腿兒有沒有毛病?


    逢春正胡思亂想,門外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門“吱扭”一聲開了。進來的正是劉見旭,他姑父正在拔鎖孔裏的鑰匙。


    劉見旭的真實麵目比逢春想象的還要殘酷:右眼和上半個鼻子左移,將左眼擠得明顯變小,鼻梁歪著,嘴抽著,右耳朵也移位了,跟左耳不再對稱,整個臉上的部件七扭八歪。受傷前的劉見旭大眼睛,雙眼皮,挺鼻梁,嘴唇有棱有角,除了門牙略微外突,總體是個英俊小夥兒。現在的他竟然成了這副模樣!頭上倒沒有裹纏厚厚的紗布,但此次負傷對好友容貌的毀損竟然如此嚴重,逢春萬萬沒有想到!


    “見旭,見旭,是你嗎,這是你嗎!”逢春迎上前去抱住劉見旭,竟然“哇”一聲大哭,“見旭,見旭,你咋成這了?你咋成這了呀!嗚嗚嗚……”


    “逢春!”劉見旭對趙逢春來探傷沒有思想準備,受傷毀容之後,這是他頭次見到除父母以外的故鄉來人。他也一下子悲從中來,喊一聲同窗好友的名字,哽咽了。


    兩個小夥子抱頭痛哭,十分傷心。


    “見旭,咋會出這事呢?你漢小力薄,誰叫你拉那麽重的甕車子換糧?你咋不愛惜自己,竟然把人弄成這了!你說,這是為啥,到底為啥嗎?”


    “逢春,我沒辦法。我也不想拉甕換糧,由不得我,逢春。我想多出力、多吃苦,用這辦法洗刷咱倆在學校裏留下的汙點,我要入團,我還要入黨哩……”


    逢春沒想到,見麵後劉見旭嘴裏喊出的話,竟然和他在夢裏聽到的一模一樣。


    “見旭呀,咱倆在學校那點事算不上汙點,你咋想這麽多呢?接受再教育要慢慢來,你咋能不顧命地蠻幹,把自己弄成啥了呀!”趙逢春流著眼淚大聲疾呼。


    “逢春呀,我也覺著委屈,我咋成這個樣子了?”劉見旭同樣邊哭邊喊。


    趙逢春抱著劉見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劉見旭更是大放悲聲。劉見旭的姑姑、姑父也為兩個孩子之間的情誼所感動,陪他們在一旁掉眼淚。


    “不哭,再不敢哭了。見旭傷還沒好,情緒要控製,不能過度悲傷。”劉見旭姑姑擦幹眼淚勸解說。


    逢春強抑悲傷,擦了擦眼淚,抽噎著說:“見旭,咱不哭了。”


    劉見旭趴在逢春肩膀上抽泣了許久才止住悲傷。


    原來,劉見旭回鄉以後,把他和趙逢春在學校被“極左”的班主任整治、沒能加入紅衛兵和共青團看作人生路上的重大挫折和汙點,背上了沉重的思想負擔。追求進步,對年輕人來講比生命更重要!因為常常苦思冥想,劉見旭神情恍惚,注意力不集中,拉甕換糧出現重大人身事故,固然和驢驚了車翻了是直接原因,但也和他精神狀態不好有關係。


    聽劉見旭講述回鄉的經曆,逢春自然而然聯想到自己。雖然曾經被任命為農田基建青年突擊隊副隊長,還入了團,但作為回鄉知識青年,光明前途到底在哪裏?將來會不會有出息有作為?能不能改變祖祖輩輩長年累月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的命運?


    一番思索之後,趙逢春感到茫然。


    “逢春,我畢了,一輩子都畢了。”雖然止住了悲傷,劉見旭對人生道路幾乎完全喪失了信心。


    “不是不是。你腦子沒麻搭,趕緊治傷,傷好了再說別的事。誰說你畢了?”


    “反正人不人鬼不鬼的,管它去!”


    “接下來咋個治呢?”


    “等恢複得差不多,再想辦法整容。不知道得花多少錢,我家沒錢,多虧了姑跟姑父。”


    “嗯。見旭,姑在廣播電台做啥呢?”


    “編輯。”


    “不是播音員?”


    “不是。”


    “哦,我聽她說話那麽好聽,當她是播音員哩。編輯也不簡單,平常聽廣播,節目最後都要說,‘這次節目由誰誰誰編輯,誰誰誰播送的’,你姑就是那‘誰誰誰’?她到底是誰?”


    “用的都是筆名,我也不知道姑是誰。”


    “看你!”


    劉見旭這樣說,更增添了他姑姑在逢春心目中的神秘。再見到劉見旭姑姑,逢春眼神裏充滿了崇敬,是年輕人對有知識、有名望的人那種崇敬,相當於數十年後更多年輕“粉絲”對於心中偶像的崇敬。


    晚上,趙逢春和劉見旭同睡一張床。見到同窗好友的高興、激動以及對劉見旭負傷毀容的訝異都抵不過騎車跋涉240華裏路程所帶來的疲倦。這一夜,逢春睡得踏實,連翻身都很少。


    第二天,見旭的姑姑、姑夫上班,他們讓逢春好好歇一天。姑姑說:“見旭受傷流血過多,身體虛,輕易不能上街去逛。逢春你今兒休息一天,明兒是星期天,我領上你在西安轉轉,輕易不到省城來。”


    “姑,您甭管。我要是想轉,就一個人出去轉轉。”逢春說。


    劉見旭的姑姑和姑夫走後,趙逢春按捺不住鄉村孩子來到大城市的激動,一個人上街去了。劉見旭身體虛弱,再加上麵容被毀羞於見人,沒有堅持陪他一起去。


    逢春從北大街走到鍾樓,然後以鍾樓為中心,分別朝東大街、南大街、西大街三個方向漫步,基本上走到東門、南門、西門,然後折返,整整走了大半天,腿困了,熱得滿頭汗。他不進商店,也不買東西,主要觀看各式各樣、高低不齊的建築,閱讀不同大小、不同字樣的門匾、標牌,感受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流。他記住了和平路、解放路、大差市、廣濟街等地名、街名,他看到了“五一劇院”,知道它和“易俗社”、“三義社”等都是全省有名的秦腔社團。從解放路遠遠望見火車站,想起小時候曾經在那裏坐過火車,慢車從西安到華陰要停十幾站,什麽灞橋、新豐、零口、臨潼、樹園,什麽渭南、赤水、蓮花寺、華縣、柳枝、羅敷、桃下,一百來公裏要走四、五個小時,不過票價便宜,兒童票才五毛錢……中午覺得餓了,他用身上帶的錢和糧票買了兩個菜包子,狼吞虎咽吃掉,向賣包子的要一碗開水喝過,然後繼續用兩條腿丈量街道。


    在市中心幾條主要街道走了大半天,趙逢春對西安最大的感受是人多,比雷莊、西皋鎮,比粟邑縣城要多得多,走路有時候人擠人,想快也快不了。要是懶得不想走,坐上公共汽車、無軌電車就能到這兒、那兒,不過要花錢。


    “沒有啥嘛,西安就是個這。”18歲的小青年第一次以大人的口吻大人的胸襟對省城作出評價。明兒就回去,再不給劉見旭姑姑添麻煩。逢春想。


    第二天一大早,逢春堅持要離開西安,騎自行車返回粟邑縣雷莊。分別時,劉見旭又哭了,惹得逢春也掉淚。見旭姑姑硬要塞給逢春2斤糧票5塊錢,被他回絕了。回家的路不用再打問,但也走了兩天。來時屁股磨破了,還沒有結痂,又再次被磨爛。回到家,短褲都被鮮血染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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