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來的黑蛋兒兄弟都說要我好好努力,我一定努力,要不然對不起我自己。


    猶豫了好幾天,我還是決定先從曹局長下手。在一個風清月朗的晚上,我懷裏揣著惴惴不安的一顆心和兩萬元錢,獨自一人上曹局長家拜訪。


    進門以後的寒暄就把我弄出了一頭汗。曹局長看見了覺得奇怪:"我這屋裏也不熱啊?"


    "不熱不熱,是我走路走得急。"我胡亂解釋說。


    畢竟是心懷鬼胎,反正我怎麽做都很不自然。好不容易坐下來了,我感覺屁股下闊大軟和的皮沙發如同針氈。


    "曹局長,就是你上次說的那事情,我還是想跟你請教一下,到底我該怎麽做。"老半天了,我才吞吞吐吐地說。


    "啥事情?"曹局長看來也不像是在裝糊塗。


    "就,就,就是……"我張口結舌。


    "哦哦哦,我明白了。"曹局長研究了一番我的神態,然後就恍然大悟,可見這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這事情也不難。我是這樣認為的,你目前主要的任務就是好好幹工作,要讓上級領導和群眾都看到你的成績。另外,如果有機會,也需要跟有關領導接觸接觸,但是接觸領導也不能太刻意,不能做得露骨,引起領導反感就不好了。"曹局長言簡意賅,說的都是要害。


    "工作嘛,我肯定好好幹。就是、就是跟上級領導接觸沒有機會。"我說著又出了一頭汗。


    "嘿嘿,你怎麽這麽愛出汗?在我這兒坐呢,你緊張啥?"曹局長笑得很溫和,話聽起來也是在努力拉近與我的距離,"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凡事都需要努力,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不過凡事都要把握好一個度,官場上最大的學問就是適度,就是要拿捏好尺寸。跟領導接觸機會是不多,但是機會也需要創造。這我也沒法給你指點迷津,全靠你自己動腦筋想辦法。"


    "我知道,我知道。"我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其實我並不知道後麵的事情到底要怎麽辦。


    "老趙,咱倆喝幾杯咋樣?甭看平常在一個單位,就咱倆單獨喝幾盅的機會還真不多。我有不少心裏話正想跟你說哩。"曹局長提議說。


    "還要喝你的酒?不好意思。你說喝,那就喝!"我覺得自己既像木偶又像一個大傻瓜。


    曹局長拿出來本地產的一款中檔白酒,是我們這個城市老百姓喜歡的一種。河西走廊有"河西酒廊"之稱,造酒的廠子多,品牌翻新變化快,飲酒的風也很盛。曹局長家的酒具也十分精致,我木呆呆坐著看他開酒瓶、倒酒。


    "你是哥,我先敬你。來,喝。"曹局長先給我捧上一滿杯。我像接受領導分派的工作任務一樣,端起來一飲而盡。


    "我也敬領導一杯。我先幹為敬。"我給曹局長捧上一杯酒,然後自己又先咕咚了一滿杯。


    "不要再敬了,繁瑣。來來來,咱碰著喝。"曹局長的酒還端在手上,他無端地又賺了,讓我多喝一杯。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在飲酒的問題上,我不能跟領導較真,裝傻是必需的。


    "幹!"


    "幹!"


    不一會兒兩個人都喝得臉紅耳熱,我的外衣也脫了,說話也越來越流暢了。


    "曹局長,喝了些你的酒,我的膽子也大了。要是有啥話說得不對,還請領導原諒。"


    "老趙你看這話說的!咱們能在一個單位工作這是緣分,緣分哪!論年齡,你還是我哥。職務跟金錢一樣,都是身外之物,人跟人要以心換心,這才是真的。有啥話你就直說!"曹局是個喝酒上臉的人,這陣兒臉紅得像關公,你再聽聽他說的話,由不得你不相信他是一個真誠待人的領導。


    "那我就說了,曹局長。我老趙說個不知大小的話,我參加工作比你還早,也辛辛苦苦快二十年了,從政的誰不希望能提拔、能上進?"我朦朦朧朧看見曹局長在點頭,"自從你那天說了那個話,我這幾天心裏一直不平靜。我想,要是給我個副局長,我還是能夠勝任的,肯定不會辜負領導的信任,肯定能幹出成績來。我這不是驕傲,更不是吹牛。"


    "對的。"曹局長親切地注視著我,很認真傾聽的樣子。


    "但是,你哥我……"這樣跟頂頭上司說話,我把自己先嚇了一跳,"你哥我能不能被提拔,全靠兄弟,不,局長,全靠局長你呢!你說是不是?"


    曹局長臉上帶著笑,未置可否。


    "我、我這兒帶來了兩萬塊錢,不是、不是給你的。是拜托你給我創造些條件。你也有上司。你別嫌少,別見外……"我仗著酒壯膽,一口氣把要說的話總算說出來了,錢也掏出來放到了麵前的茶幾上。


    "老趙!"曹局長突然提高了嗓門,真正嚇了我一跳,"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他這話我聽起來耳熟,就像是套話、客氣話,我心想他也許就是說說而已。


    "老趙,你說,那天我為啥給你說那些話?為啥要給你提個醒?你說!"


    "我說?那我明白,我理解你也是一片好心哪。"


    "對呀,我是一片好心。不過,我並不都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為啥呢?"曹局長不再高聲,聽起來像是推心置腹,"哪個當領導的不需要幾個得力的人給自己抬轎子吹喇叭?哪個領導不希望自己的單位能把工作搞好?光靠拉關係任人唯親的領導哪個又能把工作搞好?所以,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得到提拔重用,這樣我就多了一個左膀右臂,我難道不高興?我何樂而不為?"


    "對對對,我懂我懂。"我唯唯諾諾。


    "你懂?我看你不懂!你要是真懂你就不會拿錢給我了。我倒是不知道別的領導敢不敢收這樣的錢,反正我不敢。且不說你哪天要是不高興了去舉報我受賄……"


    "哪兒能呢!曹局長,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急忙打斷曹局長的話。


    "你別急,你聽我說。即使這件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四隻眼的事情查無實據,我不認賬誰也沒辦法,但是我的良心呢?我的良心能安寧嗎?你老哥工齡比我長,工作比我辛苦,但是工資收入比我少,家庭負擔也不比我輕,我拿了你的錢,我晚上能睡得著覺?我心裏愧不愧?"曹局長說到這兒,我看他眼圈兒好像都紅了,我想不感動都不行。


    "老哥,我再給你把話說得實在一些吧。就說咱們局,焦副局長也和我共事好幾年了,我待他如何?我想你是能看見的。就說上次車禍那事情,我,不,咱們倆,為他承擔了多大的風險?說我為朋友、為同事兩肋插刀,我看一點兒也不過分。可老焦這人,咋說呢?我想起他就覺得心裏不安。他就像是埋在咱們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說不定啥時候就爆炸了。"曹局長的話題繼續深入,而且滿臉的真誠,讓我不得不相信他是酒後吐真言。領導說話到了如此貼心貼肺的程度了,簡直讓我有點兒誠惶誠恐,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是我又不敢接他的話茬。他怎麽說焦副局長都行,但我不能,焦副局長怎麽說也還是我的上司,這裏頭的"裏格楞"我還能捯飭清楚。


    "你說吧,他也是處級幹部,雖然是副手,但按幹部管理權限,我又奈何不得他。有些事情你不給他兜著,就會影響咱們局整體的形象和利益。我真是拿他沒辦法。你說,我能不希望把你提拔起來嗎?你的能力當個副局長綽綽有餘,人品好,辦事又穩妥……"


    "曹局長,不說了。我再敬你一杯,一切盡在酒中,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咕咚幹了一滿杯,然後又借著酒勁兒要把那兩萬塊錢塞給他:"曹局長,我知道你不稀罕這錢,我再說一遍,這不是給你的,這是我請你幫忙。隻有你收下了,我心裏才能輕鬆一些、舒坦一些,要不然,我沒臉出你這門!"


    "老趙,老趙,我跟你把話都說到這程度了,你咋還不理解我呢?你放下一百二十條心,我姓曹的跟你起誓,在提拔你的這件事上,我要是不用力、不幫忙,那我就不是人,是烏龜王八蛋!你還要叫我怎麽說?你再不把你的錢裝上,我就立即把你從我家驅逐出去,並且再也不讓你登門。你信不信?"曹局長不僅臉紅,而且眼睛都紅了,慷慨激昂。


    我一怔,再看了看曹局長,他是認真的。我隻好悻悻地收起那兩萬塊錢。


    我雖然讓領導訓斥了一頓,但是心裏卻舒坦得不行。


    我的事情雖然沒有辦成,但卻比辦成了還讓人高興。


    回到家裏,我仍然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哼著小曲,手舞足蹈,恨不得要把我親愛的老婆抱起來猛啃,然後再給她表演一段迪斯科。


    "我看出來了,大功告成。我們家老趙長本事了,你比一般的農民辦事能力還是要強一些。"秦秀麗調侃我說。


    "你以為我老趙傻呀?我告訴你,從今以後,老趙就會時來運轉,心想事成,飛黃騰達,加官晉爵,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你就等著瞧吧,你就老說我是農民吧,你就小心有一天你再想繼續當我這農民的媳婦兒就要哭著鬧著跪著求著了!哈哈哈……"我開懷大笑,笑得像醉漢,更像大傻瓜。


    "說你胖你就喘,看你那沒成色的樣子!事情到底辦得咋樣了?說說,我心裏著急呢。"


    "娘子休得煩惱,不要著急,聽本相公慢慢道來!"我用秦腔道白的語調,逗著心急火燎的秦秀麗,"這是紋銀二萬兩,請娘子收將起來。"


    "啥?啥?這兩萬塊錢怎麽又叫你拿回來了?你甭哼哼唧唧的了,到底咋回事兒,你快點兒告訴我。"秦秀麗眼見得又要跟我急。


    我於是就把曹局長如何與我推心置腹、如何高尚情操拒絕受賄、又如何信誓旦旦要為我提升處長盡心盡力的情況跟我小市民的老婆一一匯報清楚。


    "哎呀,我說你是個大傻瓜你就是個大傻瓜,我說你是農民你就是農民!你看你回到家得意的就像揀了一塊金元寶,你哼哼唧唧咦咦呀呀拿腔拿調製造假象把我騙得一愣一愣的,我還當你真的把事情辦成了,弄了半天原來是貓咬豬尿脬空喜歡一場!你這是沒見過錢心疼錢把這兩萬塊看得比你的命還要緊,還是真的腦子進水了,心竅叫豬油糊住了,成了那個-一塊錢倆五毛錢不賣-的傻子了?……"這婆娘看起來確實是氣急敗壞,罵起我來不打磕巴,詞匯豐富如行雲流水、洪水泛濫,浩浩蕩蕩、一瀉千裏。


    老婆的痛罵是清心劑。我靜下心來自己也就開始懷疑沒有把錢送出去真的是幹了一件蠢事,是出師不利、馬失前蹄、狂風吹折了帥字旗。仔細想想,要是那時硬把這錢放到曹局長家的茶幾上或者塞到他手裏,然後就逃之夭夭豈不更好?那樣他就會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軟,想不給我用力幫忙都由不得他了!可現在呢,人家又不虧欠你什麽,想幫忙那是恩賜,不想幫忙也是本分,你把他能有什麽辦法?想到這裏,我剛進門時的興奮和得意一下子都被扔到爪哇國去了,一下子就又感到十分懊惱、十分沮喪。


    "我說老趙呀,咱家的人還是老實厚道。"秦秀麗雖然還是在數落我,但是語氣婉轉多了,"現在那些當領導的,你別看人家年輕,一個個都猴精猴精的,腦子裏褶子就是比一般人的多,你不能光聽他說啥就是啥。現在的人誰不會演戲?現在當官的哪個承認自己腐敗?不是人家當官的要腐敗,是找他們辦事的人都要想方設法給人家進貢,人家肯定都要拒絕——來者不拒的才是大傻瓜呢——而且是堅決拒絕。你辦事的人要把這表麵上的拒絕當真,認為真的有廉潔奉公、克己為民的好官,那你就錯了,那你就是大傻瓜了,就像你一樣。我就不信,他曹局長能跟你那樣喝酒套近乎,你就不能把錢硬給他放下?人家說讓你拿上你就拿上?人家說他不要錢照樣辦事你就相信?人家演戲你就也演戲,虛晃一槍你就回來了?老趙呀老趙,你叫我再咋說你呢?"


    秦秀麗這一頓數落把我弄得無地自容,幸虧樓房上沒有老鼠窟窿。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秦秀麗躺到被窩給我一個後脊梁,並且發出一聲歎息。我覺得她牛得既像偉人又像哲人,而我確實像一個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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