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


    無業青年


    近幾日氣候格外燥熱,往年這時候,祁北市沒這麽高的氣溫。


    天氣驟熱的直接效果是滿大街女人的觀賞價值陡然提高。


    十八歲少年葉毛體內的某個腺體工作節奏加快,分泌物增多,弄得他心裏也像天氣一樣燥熱。待在家裏沒意思,老媽到更年期了,特別絮叨,嘟囔起來沒完沒了。本想上網吧玩會兒遊戲,兜裏隻有三塊錢,眼下連一包最廉價的香煙也買不來,交給網吧老板也玩不了多大一會兒。窮啊,這大概就算窮得尿血了。老爹老媽沒本事,一輩子沒攢下錢,也沒有能力開後門給咱弄份能掙錢的差使,弄不好會受一輩子窮。這才二十歲不到,熬到七老八十實在太遙遠,什麽時候才能混到頭啊?煩,煩毬死個人!


    聽說這幾天一幫老頭老太太到集團辦公樓鬧事,都是兒女找不到工作愁的。早年,隻要是祁北集團職工子女,根本不愁沒工作,學習最差的也能上本公司的技校,畢業了就給安排上班,可最近這些年不行了,"自從來了遲勝愚,職工子女幹著急,沒有工作滿街轉,抽煙喝酒玩遊戲"——有順口溜這麽說。這兩三年,為了讓子女有班上,老職工們沒少上訪請願,但根本沒用。遲勝愚的嘴特別會說,幾萬職工說不過他一個人。他說不招工就不招工,他說祁北集團的員工已經夠幸福誰也拿他沒辦法,職工群眾都說這狗日的外來的和尚不念經,對祁北集團職工根本沒感情。既然沒感情,找他有什麽用?想必這次集會請願結果也隻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有同齡人喊葉毛去看熱鬧,他不去,既然一點兒用處沒有,去幹什麽?


    要是有根煙抽就好了,葉毛想。他的心中無比燥熱,也不知是否與天氣有關。


    在街上走了一陣兒,葉毛忽然覺得涼爽,原因在於滿街道的女人一遇到熱天就急不可耐比著誰穿得更少。


    迎麵走來三個女生,兩個穿白色小短褲,一個著迷你裙,修長漂亮的美腿白花花耀眼。葉毛沒有勇氣抬頭看她們的臉蛋和上半身,低了頭想從旁邊繞過去,偏偏又看見了幾個女孩的腳:玉豆似的五個一組、排列組合奇妙無比的腳指頭,修剪得十分圓潤的趾甲,配以色澤素雅、樣式簡潔的涼拖,真叫一個美!盡管隻是急匆匆一瞥,葉毛卻受不了啦,五髒六腑都在顫栗,突然有了想尿尿的感覺。於是他慌不擇路從女孩身邊穿過,幾乎撞上了其中的迷你裙,他慌亂的樣子惹得女生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女孩走遠了,耳畔卻留下她們女性化的、充滿活力的笑聲。葉毛鼓起勇氣回頭看看她們的背影,個個身材嬌美,玲瓏的t恤,彈性十足的步態,走過之後青春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葉毛滿身涼爽的感覺從腳底板生發出來,往上走,一直穿透五髒六腑,到達天靈蓋。


    滿街道其他景觀——高樓街衢店鋪林立,車水馬龍喧囂嘈雜,廣告標牌綠樹紅花,很難再引起葉毛的關注。自從遇見那幾個女孩兒,她們並不豔俗卻魅力無限的身體和裝束讓葉毛感覺一股涼爽襲來,少年郎葉毛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女人身上去了。馬路上的她們有的袒肩露背吸引眼球,有的乳溝半露春光閃現,有的塗脂抹粉香氣四溢,有的披金戴銀珠光寶氣,有的鞋跟奇高勝似模特,有的風擺楊柳矯揉造作,有的陽傘遮麵躲躲閃閃,有的高視闊步旁若無人……總之是千人千麵、無限風光。但是,在葉毛眼裏,這些著裝暴露、風情萬種的女人,無論如何再也超不過前麵遇到的那幾個女孩兒。


    哼,都是些啥玩意兒!葉毛心想。


    葉毛觀賞滿街道的女人,他沒有想到,也會有女人注意到他。


    "秋秋你看!"


    "看啥,楓姐?"


    葉毛對麵走來兩位穿著更加暴露的女郎——上衣齊胸露臍,肩上隻有兩條細細的透明吊帶,下身超短裙——短到幾乎露出屁股,光腳丫子塗得猩紅。臉上厚厚的脂粉,長長的假睫毛,綠色眼影。一般走在大街上如此裝扮的女郎,會讓人想象成不良職業者,而這兩位的確是用特殊手段謀生的另類一族。


    "你看對麵那小夥兒。"郭楓指了指迎麵而來、正在人行道上散漫前行的葉毛。


    "啊呀,長得真帥!"同行的張秋秋感歎。


    "就是嘛,活脫脫一個陳坤。"


    "他比陳坤個子高,皮膚也白。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帥的小夥兒!"


    "看他那樣子,還是個胎毛未退的娃兒,咱倆逗他玩玩?"郭楓說。


    "別把他嚇著。"張秋秋說。


    當葉毛走到麵對麵時,郭楓迎上去故意撞了他一下,使得葉毛踉踉蹌蹌幾乎跌倒。郭楓一陣爆笑,張秋秋趕緊從一旁拉住葉毛的臂膀,讓他站穩,打招呼說:"嗨,帥哥兒!"


    葉毛穩住神,定睛一看,麵前兩個香豔無比的女郎。盡管她們袒胸露背的服飾和十分誇張的裝扮讓他看不慣,但這倆人長得俏麗嫵媚,眼神火辣辣,葉毛內心也很震撼。


    盡管被人撞了一下,葉毛也不好發作:"我不認識你倆。"


    "誰說不認識?誰說不認識?不認識我倆,你差點兒把我撞個跟頭。做啥子嘛!"郭楓嘻皮笑臉,豬八戒倒打一耙。


    "誰撞誰啦?你這人咋這麽賴?"葉毛嘴上斥責、反駁郭楓,心裏卻覺得這女的怪有意思。


    "嗨,你叫啥名字?咱在馬路上碰到了,也算緣分,交個朋友吧。"與葉毛差不多年齡的張秋秋顯得文靜,還有幾分矜持。


    "我叫葉毛。"


    "哈哈哈哈哈哈……"郭楓浪聲大笑,"你這瓜娃子,名字太有意思啦!啥子-腋毛-,你幹脆叫-狐臭-得啦!"


    葉毛讓郭楓刺耳的笑聲弄得毛骨悚然,他臉紅了:"我就叫葉毛嘛,小名毛毛。"


    "毛毛,毛毛?我幹脆叫你-毛毛蟲-吧,省得記不住。"張秋秋說,"不過,我害怕樹上的毛毛蟲。"


    "毛毛蟲,我是你楓姐。"張秋秋命名的"毛毛蟲"先被郭楓用上了。


    "毛毛蟲,你就叫她-瘋姐-,瘋子的-瘋。"張秋秋調侃說。遇到葉毛這樣一米八幾的個頭、長相俊朗帥氣的小夥,張秋秋很興奮,葉毛那種略顯窘迫、言辭木訥的神態更讓她覺得有趣。


    "你叫個啥?"葉毛反問張秋秋。


    "張秋秋。這名字是不是忒俗?"


    "秋秋?秋天的-秋-?好呢。那個紅得發紫的-超女-不是叫-春春-嗎,你和她是姊妹倆。"葉毛忽然變得伶牙俐齒。


    "春春?人家在天上,我在地獄呢,誰跟誰呀,能比嗎?"


    "看看看,你倆還擺上龍門陣了!"郭楓多少有點兒醋意,"來來來,毛毛蟲,姐親你一下,就算認識了!"郭楓一把扯過葉毛,不由分說給小夥腮幫子上親了一個鮮紅的唇印,也不管周圍人來人往。


    "你咋這樣呢?"葉毛奮力推開郭楓,滿臉又羞又惱的神色,起勁兒用手掌擦拭被郭楓親過的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小夥子還害羞?"


    "楓姐,你真是個瘋子。人家是個學生娃,哪兒見過你這麽不要臉的?看把他嚇成啥樣了!"張秋秋說著,從小坤包拿出一方濕紙巾,撕開包裝,伸手給葉毛擦臉上的唇印。


    "我來,我自己來,謝謝你。我也不是學生娃,技校念半截退學了……"葉毛又顯出羞澀、窘迫的樣子。


    "你不上學?不上學好哇,不上學自由。我從小就不愛念書,費老大勁兒才混到初中畢業。"郭楓說。


    "楓姐你還好意思說,像咱倆這樣的,就因為當初不好好念書,長大混成渣滓了,混成社會公害了。還是念書好嘛,男孩更應該好好念書。毛毛蟲你趕緊回學校念書去吧,將來考上大學,當個社會棟梁。要不可惜了,看你多聰明,長得多帥氣!"張秋秋說。


    "好啦好啦,姐給你留個電話號碼,閑得沒事兒來找姐玩。姐不會讓你花錢——看你這樣子也沒錢。"郭楓說罷揪過葉毛,拿出一支黑色中性筆,在葉毛短袖衫衣襟邊緣上寫了手機號碼:139xxxx1010。


    "毛毛蟲,再見!"張秋秋向葉毛揮別,拋出一個媚眼,電得小青年打了個冷戰。


    直到夜深,葉毛和幾個哥兒們仍然在迪廳待著。


    "毛毛,來,喝!"程劍儼然大哥哥的模樣,舉起裝滿鮮啤的大玻璃杯招呼葉毛。


    "喝!"葉毛舌頭硬了,覺得眼珠子也運轉不靈,他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


    "兄弟酒量見長啊。來來來,咱哥兒倆再幹。"黎飛飛和葉毛碰杯。


    "兩位哥,老喝你們的酒,兄弟沒……沒錢回報,羞都羞死了。"葉毛結結巴巴說。


    "毛毛說哪裏話,都是哥們兒,這樣說不夠意思。說不定你哪天發達了,還請哥哥去喝茅台、五糧液,去住五星級酒店呢,你說是不是?"程劍站起身,走到葉毛跟前,拍著他的肩膀。


    "是……是的,哥哥對我,那……沒說的!我哪天有錢了,都給哥哥花,哥哥有用得著兄弟我的,盡管吩咐。為朋友兩……兩肋插刀,沒說的……"葉毛信誓旦旦。與程劍、黎飛飛相比,他年齡最小,稚氣未脫。


    "好啦,毛毛,大哥知道你的酒量,喝差不多別喝了,弄杯茶。"程劍舉起桌上的蠟燭朝吧台晃了晃,服務生跑過來,他給葉毛點了一杯紅茶。


    "走,蹦迪去,跳一跳酒勁兒就散了。"黎飛飛伸手來拽,葉毛糊裏糊塗跟他上了迪台。


    音樂十分狂躁,整個迪廳被震得忽悠。台子帶彈性,台上的人和著劇烈的音樂節奏,胡亂蹦著,屁股狂扭,胳膊亂掄,腦袋前後左右晃動,全是瘋子模樣。任你的姿勢有多瘋狂,多難看,也沒有人挑剔,更沒有人笑話。


    蹦迪是一種宣泄和放鬆,靠瘋狂來麻痹神經,這算不算一種幸福?坐著的程劍做深度思索,他是一個肯動腦筋的人。


    葉毛跳著跳著感覺頭暈。他離開迪台,東搖西晃,衝撞別人也被別人碰撞,好不容易才回到座位上,忽然覺得想嘔吐。他捂著嘴堅持到洗手間,然後吐得昏天黑地。吐完了,頭還暈。回到座位頭枕著胳膊迷糊一陣兒,感覺好些了,再喝幾口熱茶,慢慢緩過勁兒來了。


    "程哥,那些女的是不是吃搖頭丸了?"葉毛指著迪台上那些瘋狂搖頭、長發飄舞的女子,問道。


    "不知道。估計沒有吧,這地方沒聽說有賣搖頭丸的,搖頭丸是毒品,公安上管得嚴著呢。"程劍說。


    "我十分擔心她們要把脖子扭斷了。"葉毛說。


    "毛毛還挺幽默,哈哈哈哈……"


    "毛毛這叫憐香惜玉,你弄不好是個情種。"黎飛飛調侃說。


    "女人使勁兒搖頭,長發甩起來蠻好看。"葉毛說。他忽然聯想到白天在街上看見的那幾個漂亮女生,被她們的下半截晃得眼暈,竟然沒留意她們是什麽發式,他想,假如那三個美女來蹦迪,六條美腿還不把滿場子這些醜女人羞死?她們頭發甩起來一定也很好看。


    "好看你就坐這兒看吧,哥要去蹦一陣兒。"程劍說完扯著黎飛飛上了迪台。


    葉毛忽然覺得沒和那幾個美女說句話是一種遺憾,但轉念一想,滿街道漂亮女子對我葉毛來說全然不相幹,過過眼癮罷了,還能咋的?後來遇到的兩位女郎——郭楓和張秋秋有些浪,尤其那個"瘋姐",竟然在大街上當眾摟了陌生的男孩兒親吻!小小年紀的葉毛沒有經曆過女人,更沒有經曆過如此大膽、開放的女子。她們會不會是"雞",靠出賣肉體賺錢?完全有可能啊,郭楓不是說"姐不會讓你花錢",她這話是不是意味著別的男人在她那裏要花錢?她還把電話號碼寫在自己衣服上,難道是要拉生意?我可沒錢,也不想去幹那種事。葉毛低頭看看,衣襟上黑色的電話號碼還在。


    "天下那麽多女的,竟然沒有小妞兒陪老子跳舞!"從迪台下來,黎飛飛感慨地說。


    "我們老家的人說,你甭看戲台子底下恁多的女人,都有主。這話是真的。"程劍說。


    "那個穿白吊帶裙的。"黎飛飛指著迪台上一個女孩兒,"我和她麵對麵,想對著扭幾下,狗日的,滿臉看不起人的表情,趕緊躲開,好像我能當眾把她強xx了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程劍大笑,"兄弟,你就是嘴上的勁罷了。看來咱哥們兒也要發展點兒女朋友,娶不娶媳婦不說,起碼得有人陪著玩。"


    "劍哥你就裝吧,前些天你領的那個相好身條不錯,盤子也亮,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女人兄弟我會當嫂子待,你掖著藏著幹嗎?啥時候帶來和弟兄們玩玩,讓我和毛毛認識認識嘛。"黎飛飛說。


    "你說的是那個小胡?剛剛認識,還沒進一步發展,談不上相好不相好。"


    "哥,我今天在街上碰見幾個女孩兒,長得真漂亮。"話題扯到了女人身上,葉毛插話說。


    "呦嗬,毛毛也交桃花運?"


    "我看她們像學生。短褲短裙,腿長得直溜,走路好像不打彎,真好看。"


    "腿直溜著不打彎兒?那不殘疾人嘛!"黎飛飛插話。


    "誰說的?她們走路的姿勢真好看。"


    "腿不重要。屁股圓不圓?xx子大不大?當然,臉蛋好看是最重要的。"黎飛飛一臉的饞相。


    "屁股?那不在衣服裏包著呢嘛,誰好意思看人家xx子?再說,也看不見啊。"葉毛一臉懵懂。


    "哈哈哈哈哈哈……毛毛簡直是傻子,還看女人呢!你問問劍哥,他隔著衣服會不會看女人?有能耐的男人像帶著透視鏡,隔著衣服就能看出女人好不好,有沒有品味。哎,毛毛,你說的幾個女子臉蛋長得咋樣?"


    "哎呀,臉蛋沒敢看,從後頭看,她們都挺美。"


    "哈哈……連人家臉蛋都沒看見,還說漂亮不漂亮呢,你這個傻瓜蛋!"


    "劍哥、飛飛哥,後來我還碰到兩個女的,弄不清她倆是做啥的,看起來怪怪的。"


    "嗬,毛毛真厲害,一路交桃花運。你說說看,讓劍哥幫你分析分析。"


    "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超不過二十歲,另一個稍大些,都長得漂亮——這倆臉蛋我看了,她們還和我說話了。我想不通她們長得挺好看,臉上幹嗎抹那麽多化妝品,看上去厚厚一層,睫毛是假的,眼皮抹成綠的。年齡小的那個看上去還本分,大的那個像瘋子,在馬路上摟住我親了一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黎飛飛笑彎了腰,突然噎住,像岔氣了,"咳、咳咳,不用劍哥分析,我給你說吧,肯定是兩隻-雞-,人家看你像個童男子,長得威猛俊朗,想耍耍你唄。"


    "哦,飛飛哥說得有道理。那個大的還把電話號碼寫到我衣服上,你們看。她還說了,-找姐姐來玩,不跟你要錢-她陪別人玩是不是要錢?玩啥呢,怎麽玩?"


    "毛毛,你真是個孩子。她們陪男人玩,還能玩啥?賣唄!你回去把號碼洗了,不要打電話,她們是成人用品,少兒不宜,你還小。"程劍認真地說。


    葉毛有點兒迷茫,點點頭,他相信程劍哥哥的話是為他好。葉毛在心裏琢磨,"雞"到底是怎麽回事兒?那兩個女的看上去也不是毒蛇猛獸,而且對他很友好,尤其那個張秋秋,喊他"毛毛蟲",讓他覺得親近。難道她們這樣的人真不能接近,非要遠遠地躲開嗎?他又低頭看了看寫在衣服上的電話號碼,覺得很有意思。


    矛盾焦點


    互聯網太可怕了!


    昨天,圍堵祁北集團機關辦公樓的人們一直到夜裏十點多才散去。辦公樓的玻璃門被擠碎,保衛處為此還抓了人,但鬧事人群情緒十分激動,並沒有因為害怕保衛處抓人而退卻,與遲勝愚當麵對話依然是他們主要的訴求。遲董事長倒也不怕和退休或在崗職工對話,他相信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雖不敢說一定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把死的說成活的,但麵對一群烏合之眾,肯定能把他們忽悠得找不著北。問題是鬧事人群並不能選派出代表來,要讓遲勝愚直接麵對一群極不冷靜的人,他還真有點兒怕,怕丟麵子,怕被羞辱,更怕有人衝上來拍他一板磚。


    辦公樓前門被圍,遲勝愚不願意開後門溜走,認為那樣有失身份,所以一整天寸步沒有離開辦公室,連吃飯也是由工作人員給送來方便快餐。一直到深夜,他才離開辦公樓去了集團公司招待所裏固定的住處。雖說兩天來經曆了大地震和長途跋涉,回到祁北集團又集中精力處理群體性事件,弄得眼袋下垂,眼睛裏布滿血絲,但他上了床仍然睡不著覺。忽然想起祁北集團發生這麽大的事情,互聯網上不知會不會有反響?他趕忙從床上跳下來,打開電腦上網,搜索"祁北礦業集團"和"遲勝愚",然後一個個讓遲董事長觸目驚心的標題紛紛跳出來:《x月x日,祁北市發生了什麽》《白發蒼蒼的老爹老娘,你們靜坐請願為哪般》《祁北礦業集團——一個畸形兒般的國企》《遲勝愚的八大罪狀》《遲勝愚是國企蛀蟲》《悼念遲勝愚》,等等等等。點開一看,祁北集團離退休職工和待業青年集會請願的現場照片,有關集團公司產值、利稅和職工收益分配的圖表,甚至老頭老太太在樓房上煙熏火燎點蜂窩煤爐子做飯的鏡頭,不一而論。更多的是文字材料,慷慨陳詞,言之鑿鑿。遲勝愚心裏明白,網上所披露的這些東西,也不全是捕風捉影,自己做過的許多事經不起查證落實,假如真的鬧大了,引起省上乃至中央的重視,紀檢監察部門認真查將起來,最終會是怎樣的結果?遲勝愚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遲勝愚連夜給集團公司主管信息和互聯網的部門負責人打電話,大發脾氣:"你們看看,因特網上有多少帖子在造謠生事!這些無中生有的東西蠱惑人心,製造混亂,破壞集團公司生產經營的大好形勢。一般職工群眾和離退休人員不明真相,往往會信以為真。這次群體性事件之所以鬧將起來,除了有人在下麵散發傳單,暗中鼓動,我才發現,互聯網所起的作用不容低估。我的同誌們呀,你們太缺乏政治敏感性了。互聯網攻擊集團公司生產經營大好形勢,造謠生事,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鬧事,甚至對集團公司領導班子和主要領導進行人身攻擊,起的壞作用太大了。你們對此坐視不理,是不是失職?你們是幹什麽吃的?我明確告訴你們,不惜采取一切能夠采取的手段,堅決封殺。決不能讓互聯網成為反對力量的有效工具,具體怎樣做,你們看著辦吧!"


    遲勝愚一發脾氣,主管部門領導立即覺得頭上的烏紗帽忽悠忽悠不穩當,按照遲董事長的行事風格,下屬辦事不力,或者捅了婁子,要免你的職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偌大一個企業,說起來幹部管理有一整套規章製度,但大家感覺中層幹部的任免,幹脆是遲勝愚一個人說了算,書記和所有的副總經理都奈何不了他的個人意誌。所以,遲董一發脾氣,中層幹部立即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除了趕緊采取行動還有別的選擇嗎?


    於是爆發了一場互聯網大戰。祁北集團的網站立即刪除一切不利於安定團結、不利於遲勝愚董事長形象的跟帖和評論,並且設置了網絡警察,相關內容隨時發現隨時處理,不留任何機會。更重要的是,不惜重金想方設法買通了國內幾家最重要的門戶網站,但凡不利於祁北集團和遲勝愚本人的帖子,一律被網管無情封殺。這樣一來,想要利用互聯網"倒遲"的那部分網民急了,四處出擊,凡是沒有被祁北集團買通、可以自由發帖的網站紛紛貼出對遲勝愚不利的文章和跟帖。假如上網搜索有關"遲勝愚"的條目,還是會有許多讓遲董觸目驚心的內容和標題跳出來,防不勝防。第二天,遲勝愚又將相關部門負責人一頓訓斥:"你們還想不想幹了?"部門負責人隻好申辯說:"董事長,我們沒有能力將所有網站掌控起來,任何人也辦不到。不是我們不努力,想達到您的要求實在難以上青天。"遲勝愚想想也是,說:"你們千萬不能懈怠,盡量努力吧。"部門負責人這才鬆了一口氣,擦一把額頭上的冷汗,繼續指揮他的下屬充當網絡劊子手去了。


    遲勝愚接到省政府分管工業的副省長打來的電話。


    副省長語氣冰冷:"勝愚同誌,你手裏掌管著全省效益最好、上繳利稅最多的企業,怎麽還讓離退休職工鬧起來了?發生這種上街請願的群體性事件,社會影響十分惡劣。我明確告訴你,因為有互聯網,這種事很快就能傳遍全世界,你那裏發生的事中央已經知道了,指示省委省政府要引起高度重視,果斷處置。你難道不怕這件事影響到你的烏紗帽?"


    遲勝愚聽了心中發慌,辯解說:"我也不願意這樣。深化國有企業改革是省委省政府的部署,提高勞動生產率、降低成本、提高效益是我們的神聖使命,祁北集團要大量招工肯定不行。這次請願示威以離退休職工為主,他們的主要訴求是解決子女就業問題,這是地方政府的事,鬧事的人找錯對象了。"


    副省長語氣隨即有所緩和:"對於祁北礦業集團的改革成果以及你們對全省經濟社會發展所做的貢獻,省委省政府充分肯定-老板-讓我轉告你,既要積極處置,也要明辨是非,從企業的實際出發妥善應對,不要亂了陣腳。"副省長所說的"老板"是省上一位大人物,真正的封疆大吏。


    "解決就業靠地方政府,處置這次群體事件也應該以地方政府為主,企業領導的精力應該集中到生產經營上去,努力為國家多做貢獻。"遲勝愚這樣說有點兒為自己開脫的意思。


    副省長說:"話雖這樣說,祁北畢竟是個相對封閉的工業城市,先有你們這個企業,然後才有地方政府,說白了,地方政府是為你們服務的。所以說,解決祁北市任何社會問題,你們集團公司均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必須和地方政府密切配合,妥善處置這件事,決不能讓事態繼續擴大,要盡快消除不良影響。這是-老板-讓我向你轉達的主要意思,我也會把他的指示精神轉達給祁北市主要領導,你再具體和他們協調一下。"


    當天,示威請願的人群繼續包圍祁北集團辦公樓,遲勝愚隻好從後門溜出去,專程找市委主要領導,協商如何應對離退休職工和待業子女鬧事,盡快平息事態。結果,遲董事長和市委書記江成華吵起來了。


    遲勝愚是省政協常委,行政級別是副省級,所以見了祁北市委市政府領導他未免有點兒居高臨下,說起話來趾高氣揚。他對市委書記說:"成華同誌,一群無理取鬧的人包圍祁北集團機關兩三天了,你們怎麽不采取行動?難道還要讓事態繼續發展,最後鬧得不可收拾嗎?"


    江成華聽遲勝愚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心裏很不舒服,說:"遲董事長,聽你的口氣,這次群體性事件和祁北集團沒關係,好像都是市委市政府的事?可是,集會請願的群眾為什麽不到市委或者市政府機關來靜坐,反而跑到集團公司辦公樓去了,你能解釋這是為什麽嗎?據我所知,鬧事的都是集團公司離退休人員和待業青年。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有個要求,各單位都要-看好自己的門,管好自己的人,辦好自己的事-,你們集團公司如果能把各種內部矛盾處理好,恐怕就不會出現這種造成不良影響的群體性事件。"


    江成華這樣說,遲勝愚來火了:"我的江大書記,我倒覺得你官不大僚不小,出了事情不說怎麽想辦法解決問題,反倒推卸責任。你說說,解決就業問題,究竟是企業的責任還是地方政府的責任?祁北集團那些老職工、離退休人員思想觀念落後,不光想讓企業管他們的生老病死,還要對他們的子子孫孫負責,這一點倒是很有中國特色,你堂堂祁北市委書記,思想認識該不會是這樣的水平吧?企業深化改革,不斷提高企業效益,最終得到好處的除了國家,就數你祁北市地方政府。江書記你手拍胸口想一想,祁北市這些年稅收好、財政好,主要靠誰?還不是靠祁北集團,地方政府的公務員主要靠祁北集團納稅來養活。關鍵時刻地方政府不為企業排憂解難,還要回過頭來挑我們的毛病,還要推卸責任,成華同誌你也好意思!"


    "遲董事長,我沒有任何推卸責任的想法,更不是挑祁北集團的毛病,我的意思是說,解決問題必須對症下藥。你說得不錯,解決就業問題是地方政府的責任,但祁北市有祁北市的特殊情況,你總不能否認在本市祁北集團一企獨大,即使由地方政府出麵解決失業率居高不下的問題,我們也必須仰仗祁北集團。或者換句話說,祁北集團對於解決祁北市就業問題,理應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況且你們有這個能力。老百姓正是因為看明白了這一點,他們才去集團公司機關請願,何況提出訴求的正是你自己的離退休職工及其子女,你完完全全推給地方政府合適嗎?說得過去嗎?我知道你是省政協常委,是省級領導,我江成華尊重你,祁北市委市政府也非常尊重你,尊重祁北集團在本市舉足輕重的地位,但集團公司領導也應該體諒地方各級政府的難處。你想想,解決祁北集團職工子女就業問題,你們不拿出一些就業崗位來安排,市委市政府怎麽辦?問題能不能最終得到圓滿解決?"江成華被遲勝愚逼到了牆角,所以隻能針鋒相對亮出自己的觀點。


    "雖然你站在地方政府的立場上說話,不過我也得承認,你江成華說得有一定道理。"遲勝愚發覺一味來硬的不行,畢竟對方是地方父母官,企業在這塊地麵上生存也少不了仰仗地方政府,況且江成華畢竟不是他的下屬,所以緩和了語氣,"祁北集團在這塊地麵上一企獨大是事實,但大有大的難處。企業的經營理念首先是-為出資者贏利-,其次才是-讓員工幸福-,我作為企業的主要經營者,不能不通盤考慮問題。企業深化改革,勞動生產率需要進一步提高,目前尚不具備大規模招工的條件。再說,這些年在解決就業問題上我們也做了最大的努力,比方說祁北市獲得全國-雙擁模範城-五連冠,我們在安排複轉軍人就業方麵,是不是充分地替地方政府分憂解愁了?且不說企業目前沒有招工計劃,即使能安排一些就業崗位,也不能老百姓一鬧,我就趕緊給安排,這樣會慣出毛病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養成習慣了,老哭老哭,總不能無限製地擴大用工,企業改革還怎麽搞?"


    "沒有人說非要祁北集團無限製地擴大用工規模,但從實際出發,逐年招收一點兒企業需要的勞動力,總是會對緩解就業壓力有幫助嘛。"江成華說。


    "這個問題我們會認真考慮,當務之急還是趕緊平息事態。現在信息渠道多元化,尤其網絡厲害得很,再鬧下去我們集團公司日子不好過,江書記作為祁北市的父母官,在維護社會穩定方麵也負有責任,這一點我們應該達成共識。"遲勝愚說。


    最終,雙方商定要盡快采取行動,堅決取締非法集會請願。先由祁北集團各級領導和工作人員繼續進行說服教育,包括通過正常組織渠道召開通氣會、座談會,與鬧事人群溝通,盡量化解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勸阻無效,就由公安幹警將圍堵辦公樓的人、在馬路邊靜坐影響交通的人強行帶離現場,交由各相關單位領回,該批評教育就批評教育,該給予紀律處分的給予紀律處分。如果有混雜在請願人群中散布流言、製造事端、滋事鬧事,甚至打砸搶的,堅決予以嚴厲製裁。


    遲勝愚正要告辭,跟隨著他的秘書電話響了。秘書接聽了兩三秒鍾,趕忙將電話遞給遲勝愚,遲董事長聽了幾句,馬上變臉失色。


    疑似雜種


    葉毛回到家很晚,他的父母還沒有睡。


    葉國林被祁北集團保衛處的警察弄去教訓了一頓,警告他不要參與非法集會,否則會吃大虧,然後給放了,他的妹夫卻被治安拘留,警察認為程建南砸壞了辦公樓大門。葉國林努力為妹夫辯解,說明明是別人推擠,讓他妹夫受了傷,怎麽能說他損壞公物?警察說,衝在最前麵鬧事的肯定不是好人,你要是再為程建南辯解,連你一塊兒拘留,葉國林無奈,隻好閉嘴。他被放出來之後,趕緊向妹妹葉國淑報告妹夫的相關情況。他說程建南臉上受了傷,但不要緊,警察抓他的時候先弄到醫院包紮傷口,是左額頭被玻璃劃傷,雖然縫了幾針,但不嚴重,也不會破相,被抓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畢竟程建南不是故意打砸搶,估計關幾天就放出來了。葉國淑聽了很激憤,大罵遲勝愚"不得好死","欺壓老百姓的貪官、土皇帝一定沒有好下場!"葉國淑告訴哥哥,遲勝愚民憤很大,網上聲討他的帖子雪片一般,誰也封不住老百姓的口,估計遲勝愚一定會被"雙規",一定會下台,甚至判重刑。葉國林說:"誰知道呢?當官的總是有理,老百姓鬧幾天鬧不出結果也就過去了,日子還得過。"葉國淑說:"不會的,不會的,遲勝愚貪汙腐化、作惡多端,肯定有人會告他,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人能有好下場嗎?上級領導不見得都是貪官。"


    看到小兒子快十二點才回家,葉國林很氣憤,罵道:"你這雜種一點兒不讓人省心!"


    被葉國林罵作"雜種",葉毛覺得很屈辱,心裏說,我明明是你兒子,怎麽就成了雜種?他朝老子翻白眼。


    葉國林之所以沒睡,因為他想起了一件事。前幾天葉國林收到一位老哥們兒送來的喜帖,要給兒子辦婚禮,日子定在本周六,也就是明天。這位老哥們兒是多年在同一工區幹活兒的工友,還是老鄉,關係很不錯,人家給兒子結婚請你,不去顯然不行,可是葉國林手裏隻有一百塊錢,還是在"小小香玉"那裏省下來的,他的大兒子結婚,老哥們兒隨份子二百塊錢,自己一百塊錢拿不出手。他正為這事發愁,難怪大家都把婚帖叫作"罰款單"呢。


    琢磨來琢磨去,還得找老伴兒要。


    葉國林領取退休金的活期存折在寇粉英手裏掌握著,原先葉嫂每月給他留三百元,葉國林除了抽煙、零花,還能經常給家裏買點兒菜啥的,後來有了在戲曲茶園消費的嗜好,每月三百元完完全全變成了個人消費,不再給家裏買一分錢東西,抽煙也不斷降低檔次,減少數量。長此以往,老伴兒認為他花錢的目的性、指向性很有問題,於是削減預算,將他每月的零花錢降為二百元,任他軟磨硬賴也不給增加。二百元對於葉國林在戲曲茶園的消費而言,肯定入不敷出,最近因為"小小香玉"的吸引力超強,他已經開始為此舉債。


    "哎,你再給我點兒錢。"自從那天晚上因為紅唇印和老伴兒吵架,倆人好幾天沒說話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葉國林硬著頭皮向老伴兒討要。


    "沒錢,有錢也不給,讓你拿上錢去找婊子、搞破鞋?"寇粉英義正詞嚴。


    "誰找婊子、搞破鞋啦?有個請帖,吃席去呢。"葉國林把手裏的喜帖抖得"嘩嘩"響,"你不願意給錢,就替我吃席去。"


    "啥人都給你送帖子哩?交往的人還挺多!"


    "啥人?你說啥人,我同一個工區的老哥們兒。咱大兒結婚人家隨份子行禮了,你說這筵席該不該去吃?"


    "該。拿你的零花錢吃去。"


    "零花錢?我的退休工資都在你手裏,你給的那一壺醋錢,抽煙還不夠。"


    "抽煙是不夠——我看你這陣兒也沒怎麽抽——嫖風就更不夠了。我要是不把折子拿到手裏,你的錢不都得給婊子花了?"


    "反正,你給錢我去吃席,你不給我就不去,人家給咱兒子隨份子,他兒子結婚咱躲著,就算我葉國林不要臉麵,你也不嫌寒磣?"


    "給了錢,你又拿上到戲園子掛紅,嫖女人去了。"


    "好好好,你去吃席,我不去了好不好?省得你信不過我。"葉國林說罷將請帖摔到老伴兒麵前。


    寇粉英盡管嘟嘟囔囔,還是開櫃子給葉國林取錢:"一百塊行不行?"


    "人家給咱蛋蛋隨份子是二百塊,錢越來越不值錢,現在隨二百都沒麵子。"


    寇粉英撇撇嘴,給了葉國林兩張百元鈔。葉師傅心中暗喜,身上原有的一百塊可以省了。


    "媽,你給我點兒錢。"葉毛看見母親打開櫃子,從裏麵一個小匣子拿出硬錚錚兩張紅色的百元鈔票給了他老子,未免有些眼饞。


    "你要錢幹啥?"


    "我常在外麵和朋友耍,都是別人請我,我連一回都不請人家,我的臉也是臉,不是屁股。"葉毛說。


    "不給!你長成大小夥子了,啥也不幹,不掙錢還亂花錢。"葉國林插話。


    "我哪兒亂花錢了?哪兒有錢給我亂花?你才亂花錢呢!我一個大小夥子啥事不幹,你覺得我很好受是吧?我沒事幹也怨你。當初,我本來能考上高中,是你為了省錢硬逼著我上技校,上技校能上出啥結果,我的前程還不是讓你耽誤了?"葉毛也不清楚他對老爸說話為什麽總是很衝,父子倆像一對天敵。


    "好好的技校你上半截不上了,能怪我?原先技校畢業都能招工,誰知道遲勝愚這個狗日的多年不招工?難怪大家鬧事哩。你沒看見滿街道那麽多人靜坐請願,想讓祁北集團招工,讓你們有班上。話說回來,你要是好好把技校上完,車工技術學成了,如今到外麵找活兒幹,也能掙錢。怪隻怪你不好好學習,中途輟學。"


    "你說得容易!技校裏渣滓薈萃,學習最差的、實在沒學上的才到那裏去應景兒,學習稍微好的都上高中去了,上了高中才能考大學,我是被你硬逼著上技校的。技校裏麵哪兒有一點兒學習的環境和氣氛?我要再不退學,不是打架讓人打死,就是變成流氓、二流子,學校根本把我們不當回事兒,誰好好教你學本事?你也不打聽打聽,和我一起上技校的,有沒有學成車工、鉗工、焊工的?基本都荒廢了。全是你把我耽誤了,還好意思說我!"


    "你說得輕鬆,上高中,再上大學,咱家能供得起嗎?"


    "這才把實話說出來了。你不願意供我上學,還嫌我沒工作吃閑飯瞎逛蕩,怪誰?說到底還是你當老子的沒盡到責任。"葉毛認真和他的爹頂嘴,越說越來氣,越說聲越大。


    "你媽的!你這雜種回過頭來找老子的麻煩?把你養這麽大容易嗎,到頭來養個白眼狼!你哥隻上了技校,憑啥要供你上高中、念大學,我不成偏心眼兒了?再說,即使我偏心眼兒,也應該偏著你哥,你算個啥東西?雜種!"葉國林被激怒,指著小兒子破口大罵。


    "葉國林你是人嗎?罵孩子就罵孩子,嘴裏不幹不淨,你說的是人話嗎?誰是-雜種-,我看你才是老畜生!"寇粉英又聽見丈夫罵小兒子"雜種",急了,站出來與老公對罵。


    "你說我是雜種?那好,從今以後,我不認你這老子!"葉毛急扯白臉地喊,"我不要你養活,我想幹啥你也管不著!"


    "你不認我這老子?我還不認你這兒子呢!趕緊滾,滾得遠遠的,離我越遠越好!"葉國林氣急敗壞。


    "你讓毛毛滾,我也不和你過!本事大你一個人過,想幹啥幹啥,吃喝嫖賭隨便,隻要你有錢,愛怎麽花就怎麽花,反正你是個老畜生!"寇粉英斥罵道。


    "行行行,你把退休金存折給我,我掙的錢還不夠一個人花?你有本事甭跟我過,咱倆離婚!"


    "畜生,葉國林你是畜生,葉國林你羞八輩子先人了!嗚嗚嗚……這日子沒法過了,嗚嗚嗚嗚……"寇粉英號啕大哭。


    "不過就不過!"葉國林順手抓起茶壺,"啪"一聲摔到地板上,算是給吵架做終結,然後一個人坐到客廳生悶氣去了。


    葉國林心想,這個小的看來真是雜種,不像大兒子葉蛋,任你怎樣打罵,在老子麵前服服帖帖,不敢呲牙。老二翅膀還沒硬,就敢和老子對著幹,將來還不得翻天?哪天去做個親子鑒定,看看這小東西到底是不是親生的,戴綠帽子當縮頭王八也不能糊裏糊塗。


    多年來,葉國林一直懷疑妻子當年曾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二十年前,祁北公司("祁北集團"前身)給大批"一頭沉"職工解決家屬"農轉非",時值壯年的焊工葉國林也搭上了這趟大篷車。寇粉英進城當家屬時三十來歲,正是身強力壯能幹活兒的年齡,很快就被招了"家屬工",在一個小規模鑄造車間幹手工翻砂。她所在車間有個姓萬的工段長,身體健壯、性欲旺盛,經常利用工作之便,采取威脅、利誘、耍賴、暗算等手段,把全工段幾乎所有的女工變成他的泄欲工具。工段長在車間一隅弄了個小房間,裏麵有床有枕頭有被褥,他在裏麵像封建皇帝一樣享受三宮六院。那時節,寇粉英臉蛋兒圓乎乎、粉嘟嘟的——不知因為葉國林老家的水土特別養女人,還是因為曬慣太陽猛然進城給捂白了——身體也健康豐腴,該突出的部分特別突出,很能吸引男人眼球。萬工段長對這位新來的家屬工頗有興趣,采用種種手段加強進攻,力圖盡快得手。寇粉英剛剛從鄉下來到城裏,在男女交往方麵觀念保守,她的自閉、羞澀和不解風情,反而更激起萬工段長的欲望,有一段時間他放下其他女工,專心致誌要拿下寇粉英。那時候葉國林能感覺到,老婆在車間工段處處受關照,活兒越幹越輕,收入卻不斷提高,甚至總有一些莫名其妙、來路不詳——吃的穿的用的紛至遝來,讓葉國林不知該興奮還是該憂心。他也曾旁敲側擊向老婆探詢,但寇粉英不著邊際的回答讓他始終摸不著頭腦,最終他甚至搞不清楚寇粉英是傻到家了還是絕頂聰明,回過頭來隻能懷疑自己的智商出了問題。到最後,葉國林認為最能說明問題的,是他親眼看見寇粉英和萬工段長單獨下館子。有一天他被人請去吃飯,喝得半醉走錯包廂門,不料竟看見老婆寇粉英陪著別的男人坐在裏麵,兩人正吃得高興聊得開心。葉國林當時勃然大怒,指著老婆的鼻子說,"你……你……你你你……"然後又指著工段長的鼻子說,"你……你……你你你……"不料工段長弄清楚他的身份後竟開懷大笑,拽他坐下,摟住脖子灌了幾大杯白酒,讓葉國林不好繼續發作。畢竟人家一男一女隻不過在吃飯,又沒在床上"那個"。回家以後,葉國林審訊犯人一般逼著老婆問,寇粉英一口咬定工段長約了三位女工和他一起吃飯,隻是難得湊巧,其餘兩位家裏突發急事來不了,要不然,兩人吃飯用得著那麽大的包廂嗎?此後,寇粉英更讓葉國林找不到任何證據,他隻是覺得第二年出生的小兒子與萬工段長容貌相像,但仔細研究,發現孩子和自己相像的地方似乎更多。


    懷疑小兒子是野種,說到底是疑心生暗鬼,證據難覓,不足為憑。


    看來還是得想辦法讓這臭小子有事幹,他要能上班能掙錢,有了獨立生活的能力,也許就不會和老子作對了。說來說去,都怪祁北集團不招工,都怪遲勝愚這個狗日的不管老百姓死活。明天還去請願現場,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能把遲勝愚弄倒才好呢。


    班子紛爭


    遲勝愚在市委書記那裏接到的電話,是辦公室主任打來的,說文書往遲董辦公室呈送文件,發現門下麵塞了一封信。信封是開口的,裏麵裝著一頁打印的信函,內容說祁北集團離退休職工和在崗職工正在發起募捐,湊錢要買遲勝愚的狗命。說已經有一位無業青年甘願做刺客,等待大家湊夠給他父母養老的錢,親眼看到父母後半輩子生活有著落後,他就會立即動手要遲勝愚的命。信封裏麵裝著一粒子彈,威脅遲董事長小心性命。


    這個電話聽得遲勝愚心驚,臉色變得極不好看。他指示辦公室主任不要聲張,等他回去再部署尋查破案。


    遲勝愚趕回祁北集團,仍然從後門進樓。回到辦公室,他仔仔細細觀察了一遍,沒發現什麽異常,指示辦公室主任立即通知在家的領導開會,請保衛處長也參加。


    與會人員坐定,遲勝愚最後一個來到會議室,臉陰沉得能擰出水來。他一開口充滿了肅殺之氣:"大家看看這是什麽,一封恫嚇信,威脅要我遲勝愚的-狗命-,隨信還送我一粒子彈。這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矛盾的性質發生了變化。這次表麵上看是以離退休職工和待業子女為主體的示威請願活動,其實已經不再是祁北集團管理層和離退休人員之間的內部矛盾,也不是簡單的招工不招工和如何緩解就業壓力的問題,而是躲在幕後的極少數壞人挑動不明真相的群眾,故意製造事端,破壞集團公司生產經營的大好形勢,破壞祁北市的安定團結和社會和諧。寫恫嚇信,還在信封裏裝子彈,這分明是刑事案件。所以說,對於祁北集團領導班子來說,眼下的當務之急不是如何安撫人心,化解矛盾,而是需要堅決與反對勢力、破壞勢力做堅決鬥爭。我認為,第一,要把這封恫嚇信作為刑事案件,盡快破案,從重從快打擊。第二,立即對非法集會請願采取堅決措施,盡快恢複正常的工作、生產秩序。這一點我已經和市委領導達成共識,他們會采取相應的措施,我們從現在開始,也必須硬起來,明確定性這次事件的性質,采取一切能夠采取的措施予以瓦解和平息,尤其對采用暴力手段或者威脅使用暴力的人,堅決打擊,絕不手軟。其他同誌也說說你們的意見,保衛處長最好就恫嚇信事件表個態,多長時間能破案?"


    遲勝愚說完,會場上靜默許久,無人說話。


    "保衛處長怎麽不說話?"遲勝愚又催促一遍。


    "我們盡最大努力吧。"保衛處長表態說。


    "我不想聽這種模棱兩可的話,必須限期破案。給你兩天時間,夠了吧?這幾天是非常時期,你手下的幹警一直在機關辦公樓設崗、巡察,我懷疑這件事內部有人配合,否則誰敢在這種時候直接把恫嚇信送到我辦公室?還有子彈,從哪裏來的?你先從保衛處內部著手,說不定會有重大突破。"遲勝愚說。


    保衛處長噤聲,不知該說什麽。


    "要沒有不同意見,會就先開到這裏。"遲勝愚準備休會,一言堂是他慣常的做派。


    "我說幾句吧。"集團黨委書記穆平眉頭緊皺,主動發言,"聽了勝愚同誌的意見,我也談點看法。既然是領導班子開會,在這個會場上所做出的決定就不是某一個人的決定,而是代表集團公司領導班子,所以必須慎重。我同意勝愚同誌對恫嚇信的分析,這種手段很不正常,應該說觸犯了法律,應該依法處置。我也希望保衛處盡快破案,必要時請求地方公安協助,把案件真相搞清楚,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不過,我還認為,恫嚇信隻是一個現象,我們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全麵地看,辯證地看,通過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由此及彼、由表及裏,抓住問題的本質。問題的本質是什麽呢?這次請願活動參與的主體是我們的離退休職工和部分待業的職工子女,他們的主要訴求是集團公司解決待業子女就業問題。也就是說,矛盾雙方是集團公司決策層和離退休職工及待業子女。並非在崗職工沒有子女就業難的問題,而是他們有企業的規章製度約束,不敢公然站出來請願。這樣看來,矛盾雙方都是自己人,比起領導決策層,離退休職工和待業子女是弱勢一方。既然是自己人,既然是內部矛盾,我不主張采用任何激化矛盾的方式來解決。離退休職工為企業的建立和發展、為生產經營做出過曆史性貢獻,是他們種了樹,我們這些人後來人才能乘涼,這一點誰也不可否認。待業子女是職工群眾的後代,也是企業的下一代,我們完全沒有必要計較孩子們的所作所為是否恰當,而是應該檢討我們為他們做了些什麽,做得好不好、夠不夠。如果說到今天為止,矛盾已經發展了難以調和的地步,首先應該作檢討的是集團公司領導層,我作為黨委書記尤其應該檢討。我們沒有理由責怪群眾,沒有理由責怪離退休老同誌,因為集團公司領導層應該是矛盾的主導一方。既然因為我們工作沒做好,才導致矛盾激化,那麽集團公司領導層就應該積極主動去緩和關係,化解矛盾,而不是貿然采取激化矛盾的措施和手段。我們應該相信參與請願的人絕大多數是好人,是善良的、通情達理的老同誌,他們之所以上街請願,是因為遇到了困難。他們的處境值得同情,他們所做的一切應該得到理解,我認為這次請願的人們目的性很明確,看不出有什麽陰謀詭計。所以,集團公司領導班子絕不應該把自己放到與群眾對立的位置,更不應該憑主觀想象給自己樹立起一大片敵人。那樣的話,我們還是不是黨員領導幹部?像不像國有企業的經營管理者?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們應該積極主動地化解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


    穆平書記一席話顯然和遲勝愚不同調,領導班子其他成員雖說大多數讚同穆書記的觀點,但礙於遲勝愚是一把手,況且他喜歡一言堂,主觀武斷,提出和他相左的意見無異於找不自在,所以,會場再次陷入沉默。


    "穆書記,依你的意見呢?"遲勝愚臉色更加陰沉,反過來將穆平一軍。


    "很簡單,先在領導班子內部形成共識,做出有利於化解矛盾、有利於建設和諧社會、有利於職工群眾——包括離退休職工利益的正確決策,然後,由企業主要領導出麵直接和請願群眾對話,向他們做出實實在在的承諾,化解矛盾、平息事態,重新達成祁北集團內部的團結和諧。我相信廣大群眾能夠識大體,顧大局,因為他們不是壞人,不至於故意和上級領導作對。假如遲董不願意直接和請願者對話,我可以去,我可以直接麵對那些離退休的老同誌,他們是我們尊敬的長者,而不是敵人。至於那封恫嚇信,我看也不必大驚小怪,它不過是當前我們和部分職工群眾矛盾尖銳化的一種反映,假如集團公司領導班子采取主動,隨著矛盾的緩和,我相信這種事情絕不會再發生。"


    "你說得輕鬆,妥協退讓能有出路嗎?"遲勝愚按捺不住心頭往上竄的火氣,"企業最大的股東是省政府,省上領導對祁北集團寄予厚望,我們最大的經營理念是-為出資者贏利-,所以眼下要做的事情是繼續提高勞動生產率,而不是大量招工。正因為如此,我們不具備向請願者妥協退讓的條件,除非企業能把子女就業問題都給解決了。我是祁北集團董事長,千斤重擔壓在我肩上,穆書記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不行。隻要我遲勝愚在這個崗位上一天,就絕不向惡勢力低頭!對於這次的非法集會請願,除了堅決取締,別無他法。"


    "我們連續幾年是全省的第一利稅大戶,可員工工資收入在全省排第幾?遲董應該比我更清楚。既然職工群眾為國家做出了巨大貢獻,他們也應該同步享受企業發展進步的成果,這一點完全符合黨中央的精神。況且祁北市相對封閉,就業門路狹窄,祁北集團作為全市第一國有大型企業,在安置就業方麵理應承擔起責任,何況滿大街晃蕩的都是我們的職工子女,作為負責任的企業經營者,難道不應該在這方麵有所作為?勝愚同誌,給國家做貢獻我們是全省第一,莫非你還要弄出一個比第一更靠前的名次?"穆平對於遲勝愚固執己見、一意孤行很反感,所以語帶譏諷。


    "穆書記的意思,無非說我為了政績不顧老百姓死活,我能聽懂你的話。可是你別忘了,祁北集團之所以效益好,我們是在掏挖屬於全民所有的礦產資源,老天爺給的這個聚寶盆,不能僅由祁北集團職工享有,給國家多做貢獻是應該的。"


    "勝愚同誌這番話,聽起來很高尚,寧可讓祁北集團的職工群眾勒緊褲腰帶,也要給國家多做貢獻。問題是我們的職工群眾都是肉身凡胎,都要吃喝拉撒睡,哪怕祁北地下礦藏這個聚寶盆是國家的,屬全民所有,祁北集團職工總不應該被排除在外吧?祁北市地方財政主要靠祁北集團納稅,地方上的公務員是什麽樣的收入水平?祁北市的其他社會群體是什麽樣的收入水平?包括地方上的離退休人員,退休金隨著在崗人員工資的提升年年有增長,為什麽偏偏祁北集團的一線職工和離退休人員應該受窮?你這種邏輯講得通嗎?"穆平真生氣了,很嚴肅地和遲勝愚辯論。


    "祁北集團中層以上管理人員的收入水平在全市乃至全省都是最高的,這難道不是企業效益好的生動體現?在座的各位哪個收入低了?一線職工收入是不高,問題在於他們的素質就那樣,簡單勞動收入水平不可能太高,收入分配上拉開差距是建立現代企業製度過程中出現的必然結果。至於企業離退休人員收入低,也是全國性的,祁北集團會按照國務院的統一部署,逐步提高他們的退休金。"


    "收入差距過大不利於安定團結,不利於調動廣大職工群眾的積極性,我認為祁北集團職工工資還應該提高一大截才能趨於合理,中層以上管理人員的收入水平要適當抑製。在企業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解決待業子女就業,是從根本上關心離退休人員和老職工。"


    "抑製管理人員收入水平?穆書記,假如把你的年薪拿掉一大塊,你願意嗎?工資收入往上漲人人高興,拿掉一分錢誰都不高興,你這樣說隻是唱高調而已。"


    "我的獎金和年薪拿掉一部分真還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隻有一個兒子,研究生畢業,完全可以自立,我攢下錢將來準備捐獻給社會公益事業。我所說的抑製,不見得要把大家的工資獎金往下降,但增長的幅度可以控製,同時讓普通職工群眾不斷增收,差距縮小,收益分配就能逐漸趨於合理。我這人曆來不會唱高調,但是我鄙視領導幹部身居高位瘋狂斂財。人嘛,腰纏萬貫不過一日三餐,廣廈千間隻能夜眠七尺,要那麽多錢幹什麽?"


    穆平這麽說,大概觸到了遲勝愚的痛處,他惱羞成怒,說:"我作為祁北集團主要經營者,必須要對上負責。至於我個人的工資獎金收入,也經得起審計,經得起曆史的檢驗。給全體員工增加工資收入,今年沒有安排,不可能因為有人請願鬧事就給好處。招工,目前也做不到。如果穆書記覺得你可以直接麵對外麵的請願者,你盡管去和他們對話,我不持異議,但要讓我去見他們,我覺得不值。"


    "遲董事長,我老頭子說句不怕得罪人的話,你對祁北集團的職工缺乏感情啊!"領導班子中最年長的申副總經理站起來說,"中國的老百姓最老實,最通情達理,他們要能活得下去,誰願意上街請願?何況是一幫老頭老太太。你出去看看他們的衣著,看看他們讓蜂窩煤熏黑了的臉龐。我們這些人一個個穿得光鮮亮麗,山珍海味早吃膩了,國內的風景名勝走遍了,公費出國是家常便飯,是誰養活了我們?在座的各位能到今天的位置,都是憑本事嗎?地位比我們低的人也不見得都沒本事,人和人的差別沒道理可講,除了個人奮鬥,時也命也運也。可我們每個人都不應忘本,不能眼看著身邊的職工,尤其老職工活不下去無動於衷。作為集團公司現任領導班子的一員,我覺得對上無愧於心,可是對下,我無顏見江東父老。假如不能為外麵請願的那些老哥哥老姐姐們做點兒什麽,我沒臉見他們,這會兒要讓我從辦公樓大門走出去,我寧可跪倒在他們麵前請罪。如果說集團公司領導班子不能為這些離退休職工和他們子女做些實事,我寧可辭職——我本來年齡也快到站了。"


    申副總經理說罷,用手拭去眼角的淚。他的一番話使會場氣氛格外凝重。


    "我的話說完了,散會。"遲勝愚鐵青著臉宣布。


    領導班子其他成員麵麵相覷。黨委書記穆平霍地站起,一拳頭擂在桌麵上,然後也黑煞著臉退席了。


    哥們弟兄


    葉毛終於有了一百塊錢可以自由消費。那是老娘故意和老爸賭氣才給他的,老娘說:"你爸是個老畜生,咱娘兒倆不理他。媽給你一百塊錢,拿去花,甭幹壞事就成。"


    一百塊錢夠幹啥呢?盡管一百塊錢對葉毛來說是一筆"巨款",他手上難得有這麽多錢。要麽請最要好的程劍、黎飛飛去吃頓飯?三個人很節省地吃幾個小炒菜夠了,加上煙酒錢卻不夠,光吃飯不喝酒好像不合規矩。要麽一起去唱卡拉ok?ktv一般都收包廂費,酒水、小食品價位也很高,一百塊錢顯然不夠。想來想去,還是去那種大眾化的、以年輕人為主要消費群體的酒吧,喝點兒啤酒,再買包煙,在大廳裏唱歌不要錢,一百塊錢還能大大方方消費呢。


    葉毛邀請程劍和黎飛飛去酒吧:"劍哥、飛飛哥,今兒我請客。"葉毛語氣中充滿豪氣。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黎飛飛有點兒不相信。


    "兄弟你哪兒來的錢?還是我埋單吧。"程劍說。


    "不不不,你倆經常請我,今兒讓我請你們一回成不成?我真有錢,不是偷的搶的,你們放心吧。"


    "劍哥把你女朋友小胡也叫上。"黎飛飛說。


    "咱哥仨一塊兒玩,不叫她。"程劍說。


    "想認識一下小嫂子,哥哥不給機會。"黎飛飛一臉壞笑。


    於是哥兒幾個興衝衝去了酒吧。走在路上,葉毛蹦蹦跳跳很高興,程劍在他頭上摸了好幾把,表達讚許的意思。


    不料,這次喝啤酒卻喝出了事端。


    起先一陣狂飲,喝到半醉,葉毛酒後吐真言,說:"我天天都不想回家,一到家就煩,煩得要命。跟劍哥、飛飛哥在一起玩最高興了,喝酒,說話,管他啥球煩惱,都忘了。"


    "呦嗬,毛毛你小小年紀,哪兒來的煩惱?"程劍一副大哥哥的口吻。


    "你要是煩惱,哥就更煩惱。"黎飛飛說。


    後來酒喝得有些高,平時不怎麽唱歌的葉毛興之所至,竟然從正唱歌的一個女子手裏奪了麥克。不過他對那女的態度挺好,嘴也甜:"姐姐,您唱累了,讓兄弟來兩句兒吧。"他奪了麥克風,女子的同夥——正在鼓掌喝彩的兩個男青年覺得不好玩,畢竟葉毛掃了他們的興。葉毛唱歌水平不怎麽樣,一開口就唱破了,唱著唱著忽然變成尖嗓子,粗細不勻、跑調,於是那一夥裏麵有人大聲喝倒彩:"兄弟,你還是個小公雞娃子嘛,打鳴都沒學會,唱啥歌呢,趕緊一邊兒待著去!"弄得葉毛麵紅耳赤,黎飛飛有些忿忿然。


    葉毛唱罷,對方留了小胡子的男孩兒唱歌,麥克風快吃進嘴裏去了,弄出十分刺耳的效果,黎飛飛也不失時機給人家喝倒彩:"哥們兒,你唱得好,比驢叫喚難聽十倍!下去,趕緊下去!"


    "你罵誰哩?誰是驢?"小胡子扔了話筒跑過來,指著黎飛飛的鼻子。


    "你們說我兄弟是公雞娃子,算不算罵人?你明明唱得像驢叫,製造噪音嘛!"黎飛飛不示弱。


    "你找打是不是?"小胡子橫眉立眼,那夥人隨之圍過來。


    "打就打,誰怕誰呀!"黎飛飛霍地站起身來,變成好鬥的公雞。


    "坐下。"程劍聲音不大,卻很威嚴,他扯了黎飛飛一把,"坐下喝酒,好好的吵架幹嗎?"


    "你個小兔崽子,敢罵老子是驢?我看你欠揍,沒教養!"小胡子對黎飛飛不依不饒,"有本事你出來,咱倆到外麵去單練怎麽樣?"


    "兄弟,客氣點兒成不成?"程劍頭沒有抬,但口氣狠狠的。


    "這個小兔崽子找事兒。"小胡子指著黎飛飛說,"讓我客氣點兒?也成。讓他道歉,讓他當著酒吧所有人大聲說-我是驢-,連說三遍,算完事。"


    小胡子趾高氣揚,他身邊的哥兒們也附和:"對對對,讓這小子道歉,說他是驢!"


    "你媽的!"程劍突然站起身來,一杯啤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潑到小胡子臉上,厲聲說,"老子沒見過你這麽霸道的。飛飛、毛毛,揍這狗日的!"


    黎飛飛動作倒挺快,舉起酒吧的休閑式竹椅朝對方兜頭砸去。另一方的人大喊大叫,找家夥要和程劍黎飛飛開打。葉毛手裏舉著一瓶啤酒,比劃著想砸小胡子腦袋,又不敢下手。對方兩個女伴嚇得尖叫,酒吧其他客人有的躲避,有的看熱鬧,亂作一團。


    很快,小胡子和他的男伴個個頭破血流。這夥人明白了程劍、黎飛飛是下死手的主兒,他們根本不是對手,於是奪路而逃。程劍手裏拿著拖布把,黎飛飛手裏掄著竹椅,葉毛提著啤酒瓶,從酒吧追出來,在街道上窮追不舍。這樣,兩夥小青年變成了狗攆兔,個個跑得氣喘籲籲,實際開打的機會並不多。街道兩旁站了許多看熱鬧的,有的嗷嗷叫,喊著"把狗日的往死裏打!"


    酒吧老板打了"110",不大會兒,"嗚兒嗚兒嗚兒"的警報聲響起,警察趕來了。


    "趕緊走,甭讓警察抓住,要不然很麻煩!"程劍聽見警車的聲音趕緊提醒兩個小兄弟,然後,他和黎飛飛分頭逃竄,鑽進酒吧門麵之間的小黑巷子裏。


    小胡子和他的弟兄先被警察抓住了。


    "警察叔叔,警察大爺,您幹嗎抓我們?是他們打人,您沒看見我頭上開口子了,血都快流完了!您應該趕快去抓打人的人。"小胡子辯解說。


    "你少貧,血快流完了還跑這麽快?"


    "警察大哥,確實是人家打我們,打人凶手鑽到小巷子裏去了,我帶您去抓。"小胡子的夥伴說。


    "就是就是,他倆是挨打的,警察同誌要主持公道啊。"小胡子的同夥兩個女的也上來幫腔。


    "你倆是什麽人,為什麽幫打架的流氓說話?跟他們是一夥的?是不是賣淫的-小姐-?再喊連你們一起帶走!"警察這麽一說,兩個女的立即噤聲。


    "警察大哥快看,前麵跑的那個是那一夥的。"小胡子的同伴眼尖,發現葉毛正在馬路前麵不遠處逃竄。


    "少羅嗦,你們幾個先上車再說。"


    結果,小胡子及其男伴讓警察塞進了警車。


    張秋秋和郭楓被人請去吃飯。開書店的王老板喜歡附庸風雅,請祁北市若幹文化名流餐飲娛樂,想找幾個美女作陪。王老板覺得張秋秋、郭楓雖是風塵女子,但談吐不甚粗俗,扮出淑女相也無不可,尤其她倆能喝酒,陪一般酒量的男人毫無問題。


    王老板打來電話:"楓楓、秋秋,王哥請你們吃飯行不行?"


    "你要請吃飯?單獨請我倆?"郭楓問。


    "除了你倆,還有我的幾個朋友。"


    "男的女的?"


    "男的多,都是文化人,很有品味的。你倆認識一下他們也好啊。"


    "好啥子好喲?王哥,不就是讓我倆去當陪酒女郎嘛!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平時鐵公雞,算盤打得可精啦,從來不說請我們吃飯、唱歌,今兒做啥子大方了?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呀?"郭楓言辭犀利,頗有點兒川渝妹子的辛辣。


    "天地良心,郭楓妹子說話不給哥留麵子,我請你們吃飯錯了嗎?"王老板趕忙叫屈。


    "不去,當陪酒女郎堅決不去。你太看不起我倆,給多少錢呀?改天你單獨請我和秋秋,我倆肯定去,秋秋你說是不是呀?"


    "就是就是,我們不去。"張秋秋也在電話上喊。


    "別別別,楓楓、秋秋,千萬給哥麵子,一定要來。改天再專門請你們也成。"


    "不行,我們沒那麽賤,當陪酒女郎要收費的。"郭楓說。


    "你這個瘋妹子、辣妹子!好好好,我答應你們,給小費成不成?"


    "多少?"


    "一人五十。"


    "哼!"


    "一百,每人一百。"


    "用車接我們來。"郭楓掛斷電話。


    "咱還真去呢,楓姐?"張秋秋問。


    "去,白吃白喝,還掙一百塊錢,劃算。"


    "喂,妹子,我還有話要說。"王老板又把電話打過來,"楓楓、秋秋,你倆再給哥點兒麵子,把自己捯飭得淑女一點兒,不能濃妝豔抹,暴露身份。"


    "啥子身份不身份的?我們這種人沒得身份,誰讓你情願請我們啦?我倆要把臉整成綠的,把眉毛染成紅的,弄得比婊子還婊子,嚇死你!"郭楓沒好氣說。


    "千萬千萬別,妹子,拜托了。"


    "王哥放心吧,我倆會按你的要求辦。"張秋秋看不下去,搶過話筒說,然後把電話掛斷了。


    "你看你,賤不賤!他明明看不起咱倆,還讓我們去給他撐麵子,什麽人啊。"


    "王哥平常待咱倆不錯,給他點兒麵子吧。"


    "秋秋你太沒出息,見了男人就心軟。"


    郭楓去掉假發和耳環,張秋秋也拿掉假睫毛,把頭發紮起來。兩個人重新洗漱淨麵,抹了無色的潤膚露和唇膏,化了淡妝,看上去一派淑女氣象。隻是工作性質的緣故,每天熬夜,眼圈的青黑難以被遮掩。


    郭楓和張秋秋的出現,讓請客的王老板興高采烈,也給被請的若幹男人帶來賞心悅目的享受。她倆的美麗綽約足已達到讓男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的程度,席間幾個所謂文化人都顯得色迷迷,黃段子講得瘋狂。


    王老板請人吃飯究竟要幹什麽,郭楓和張秋秋不清楚,她們更專注於美味的海鮮。席間多有勸酒,男人們喜歡誘惑、逼迫女孩喝酒,在逃不掉的情況下,郭楓和張秋秋就喝,好在酒量還行,不至於把自己喝倒。其實她倆的美貌對於男人來說更是一種可供享用的資源,正所謂秀色可餐。吃飯過程中,客人都對郭楓和張秋秋的身份感興趣,王老板打哈哈說"朋友朋友"。也有人直接問她倆在哪裏上班,郭楓、張秋秋掩口一笑,不置可否,故意弄出幾分神秘。估計沒有人把她倆和不良職業聯係起來,因為她們的形象和作派確實很淑女。


    酒足飯飽,客人們心照不宣的共同願望是希望身邊的美女不要離開。


    "王老板,再安排點兒別的活動。有本事的男人哪兒能吃完飯就回家?顯得我們太沒檔次。"有人說。


    "就是就是,和美女一起唱唱歌,ok一下。"有人附和。


    書店老板一看,這麽散場客人肯定不盡興,花錢請客的作用要大打折扣。於是趕緊把郭楓、張秋秋喊到一旁:"妹子妹子,能不能先別走,再給哥捧捧場?"


    "你還來勁了,得寸進尺呀?"郭楓的臉呼啦一下拉長了,"我們姐兒倆要回去上班,不掙錢拿啥子過日子?"


    "妹子妹子,幫幫忙吧。"情急之下,王老板趕緊往郭楓張秋秋手裏各塞了二百塊錢。


    張秋秋心地良善,眼神中就有了為王老板求情的意思,郭楓狠狠瞪了她一眼,歎氣說:"我們姐倆賤唄,你拿錢就能買我們的時間。"


    書店老板安排客人上了他的私家車,然後給兩位女士擋了出租,一行人趕往"酒吧一條街",準備到王老板熟識的一家"ktv量販"去唱歌。


    車子開到"酒吧一條街",張秋秋在車裏看見從對麵跑來的葉毛,後有追兵慌不擇路。


    "楓姐你看,是不是-毛毛蟲-?"


    "像。"郭楓也來了興致,"把這小子弄到車上來。師傅停車。"


    郭楓、張秋秋從出租車上跳下,攔住葉毛。


    "嗨,毛毛蟲!"


    "葉毛,-狐臭-!"


    葉毛嚇了一跳,仔細一看,說:"是你倆?"


    "有人追你?來來來,趕緊上車。"


    倉皇之間,葉毛糊裏糊塗被郭楓、張秋秋弄到車上。


    "你做啥子?慌裏慌張的。"郭楓問。


    "哥兒幾個跟人打架,110來了,他倆跑了,我正準備跑,結果就……"


    "結果沒跑掉,被我倆抓起來了。嘻嘻……"張秋秋笑得暢快,意外碰見這個傻小夥兒她很開心,"走,跟我們玩去。"


    "不去,我要找我的哥們兒。"葉毛說。


    "你傻呀,下了車被警察抓走怎麽辦?你的兄弟都跑了,打架的事你能抗住?"郭楓說。


    "那我咋辦?"


    "秋秋,我先去ktv,王老板他們等著呢。你把這臭小子弄到咱倆的住處,先躲開警察再說。完了你再來,不想來也行,我跟王哥說一聲。"郭楓關鍵時刻很有主見。


    郭楓到ktv娛樂會所門前下車,張秋秋和葉毛急馳而去。


    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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