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跟產院見麵就不愉快,又遇到難產,預產期過了六天還不見“消息”。她惶惶不安地在病房走來走去。


    從前她把這地方想得很神聖:到處一片潔白到處都是林巧稚。原來這裏除了大肚子還是大肚子。河裏沒魚市上見,就像全世界的女人隻幹著一件事就是生孩子。醫生護士對這些大肚子早已司空見慣,她們就像看見了一塊大石頭,一個棉花包,一條魚——大腹便便的魚。


    魚在水中遊。


    蘇眉用過幾次催產素,幾次進產房上產床,幾次被剝光衣服,幾次在幸福中掙紮幾次在痛苦中掙紮,但進去是一個自己,出來還是自己一個。


    她牢記莊晨對她的提醒:那時刻會有一種要大便的感覺(醫學上稱為排便感)。她在產床上努力捕捉這種感覺,這感覺不來。可先前她還滿腦子那感覺出現時的尷尬。原來盼尷尬也能把人盼得“魔怔”,在“魔怔”中你才能忘掉尷尬你才能得意忘形。


    羅大媽又來交房費了。竹西在飯桌前吃著飯迎接她。她一手拉著歡子,一手捏著兩張嶄新的沒打過折的票麵為十元的人民幣,站在竹西麵前。


    “我尋思著吃飯的工夫你在家。”羅大媽說。她放開歡子的手,希望歡子提前奔到竹西跟前為她做個聯絡感情的向導。可惜歡子不願意先行一步,他跟慣了奶奶,和竹西總是顯生。竹西拉過歡子,把一個豆包遞給他。歡子又退回來靠住奶奶吃起來。


    竹西瞟見了羅大媽手裏的房費。


    “這是倆月的。”羅大媽說,“前陣子這屋過事兒,我沒送來。”


    羅大媽把錢放在桌上,竹西繼續吃飯。


    “新房子有信兒沒有?聽說在舊簾子胡同附近。”竹西問羅大媽。


    “哪有什麽準信兒,有也是十一層。我這歲數也不打算登梯爬高了,坐電梯又頭暈。”羅大媽觀察竹西的反應。


    “總得有個習慣過程。”竹西說,她是指坐電梯。


    “還有歡子哪。”羅大媽從竹西的話裏聽出了傾向性,舉出歡子的登樓梯問題。


    “小孩兒哪有怕坐電梯的。”


    竹西開始收桌子,收完桌子便進裏屋幹什麽去了。桌上隻剩下兩張新錢,羅大媽守著它們,想起司猗紋每次都給她開收條。那麽竹西呢?


    歡子發現寶妹正坐在書桌前玩一個火輪船式轉筆刀,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但寶妹不看他。當歡子向那“火輪船”伸出一隻手時,寶妹扒拉開歡子的手,並白了他一眼。歡子退回來。


    “就不用開收條了。”羅大媽衝裏屋說,“先前寶妹奶奶都開收條。”


    裏屋沒回話。


    她又一次進產房,又一次被剝光衣服努力去捕捉排便感。原來她的兩旁還有被剝光衣服的人,她們是不是也在尋找這種排便感。大家都盼大家就都無所謂,都為著一個願望而盼那感覺的到來,盼那感覺之後的自己的打開——打開才是真正得意忘形的時刻。


    有一位開始得意忘形了她“得意”得鬼哭狼嚎,一隻戴著金戒指的手在空中抓撓。原來當一切都赤裸著真實著的時候金戒指倒成了最多餘最礙眼的虛偽所在,它在半空孤獨地閃爍與生與死與人類毫無關聯。


    她羨慕的是這隻戴著它的手她為什麽還不開始抓撓?


    竹西沒有給羅大媽開收條,羅大媽領歡子出了南屋她才收起桌上的錢。她把錢隨手塞進一隻亂抽屜,抽屜裏好似個萬寶箱,有書信,有醫生手下化驗單、透視單,有針線,有剪刀(司猗紋的),有橡皮膏,有聽診器,有半盒曲別針,有卷發器,還有錢。竹西每次拉抽屜都被一個什麽東西頂住使抽屜拉不開,這個“拉不開”總在提醒她是該整理一下抽屜的時候了,可每次她推上抽屜便忘了這抽屜的拉不開。她顧不得。早先她為司猗紋而顧不得,現在沒了司猗紋,屋裏的老鼠突然猖獗起來。它們在頂棚上鬧,到電視機櫃上休息,吃寶妹的書。竹西找出她的老捕鼠器,捕鼠器每次都不落空。可生者為死者的複仇竟猖狂到在竹西的鞋裏下小老鼠了。竹西開始尋找消滅老鼠的新方法,她翻報紙,發現一則小報道,報道一位區政協委員、捕鼠專家發明了兩種奇特鼠藥,一種叫做“鼠得樂”,一種叫做“樂得鼠”。“鼠得樂”專藥男鼠,女鼠不食;“樂得鼠”專藥女鼠,男鼠不食。為了使鼠們喪失繁殖能力也為證實一下這報道的真實性,她決定找藥,先藥死鼠的一方。她在想,先藥男鼠還是先藥女鼠?即先找“鼠得樂”還是先找“樂得鼠”?


    蘇眉再進產房,她來了感覺,開始了手在空中的抓撓。她手上沒有戒指也就不存在“多事”“礙眼”和“虛偽”。她誰的事也不礙她自己抓撓自己的。她抓撓著也開始用嘴去咬枕頭,她不知她現在這咬和司猗紋咬枕頭有什麽不同,她想沒什麽不同,都是為真正的疼而咬。原來最能使人忘掉尷尬的便是疼痛,最能使人得意忘形的也是疼痛,你不能不承認這是個得意的時刻這是你久久的盼望。


    一個碩大的女嬰來到人世,她靠了器械,靠了竹西羨慕過的產鉗,靠了她對母親的毀壞才來到人世。她和器械配合著撞開了母親,把母親毀壞得不輕。她把她撞開一個放射般的大洞,蘇眉想,她現在最像《赤腳醫生手冊》裏那張圖吧,一切都明白無誤。


    她被縫合著,每穿一針她默記一針,一針,兩針,三針……一共四十針。


    數字對人類有時很平常有時卻莊嚴。你讀了四十頁書,把一根雞毛做的書簽夾進第四十頁,當你再翻開書時你便忘記了你是在翻著四十。要是一個值得人們紀念值得人們慶賀的四十呢?一張報紙,一種煙酒商標,一個校友會……都有自己的四十,都莊嚴。


    竹西先找了“樂得鼠”。


    蘇眉被推出產房。丈夫帶給她一封信,媽和爸也帶給她一封信。


    丈夫的信是竹西的,她預祝蘇眉母女健康,說南屋的老鼠少多了,但她還得找“鼠得樂”。還說羅家仍無搬走的跡象,她正在考慮對他們的“趕”與留。


    媽的信是蘇瑋的,她好像忘記了蘇眉懷孕的事。信中隻提到尼爾花八百美元給她買了一條德國純種狗,是母狗,她為她起名叫狗狗。狗狗一進門,她便找狗大夫為狗狗做了絕育手術。


    有人把女兒托給蘇眉看,她一眼便看見了她那顆碩大的頭顱。她迫不及待地想親親女兒的大腦袋,她想給她起名叫狗狗,她發現狗狗額角上有一彎新月形的疤痕,那是器械給予她的永恒。


    她愛她嗎?


    1987年12月初稿完


    1988年7月29日6稿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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