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更燦先生執意要帶我們去仁川,幾天來不斷打電話發出邀請。我們也很願意和閔先生作這次旅行,今天終於如願以償。下午3點,閔先生駕車來飯店接我們。像初次見麵一樣,閔先生還是自己駕車,駕駛著他那輛屬於“現代”係列的最新款“雙龍”越野吉普。在車上,閔先生向我們介紹說,這是他來韓國定居後第六次換車了。我認為十幾年裏六次換車,已經很能代表閔先生的性格。我在國外見到的老年人開車,大都是開老車。而年近七旬的閔先生對車的選擇仍有超前意識,也使我覺得眼前的閔先生越來越接近從前父親對他的介紹——閔先生是一個有著俠義誌士意味的風度翩翩的傳奇人物。


    閔先生開車在京仁高速公路上急駛,他的“雙龍”車中的自動提示器不斷提示他要注意速度,前邊不遠處的電子記速器正記錄著他的超常車速。但閔先生還是把提示置之度外。從漢城到仁川大約50多公裏,半個小時後我們到達仁川。仁川是韓國毗鄰西海岸的一座海港城市,街道多是狹窄彎曲、七上八下,有些陡峭得宛若懸掛在半空中的瀑布。因為晚上還要趕回漢城,我們沒有從容的時間步行逛街,所以仍由閔先生開車帶我們在七上八下的街道上穿行。仁川的老街是如此狹窄彎曲、險陡多變,致使閔先生的開車變成了雜技般的駕車表演。看著他順利穿梭在幾乎無法穿過的街道上,欣賞著他嫻熟的車技,一位年輕的俠義之士再次在我心中複活。說實話,初見閔先生的那天,我很有些失望,因為眼前的閔先生與父親從前的形容相去甚遠。那天我不想用“老態龍鍾”來形容閔先生,但眼前的閔先生分明是一位最最平常且有幾分中國風的老者。車技嫻熟的閔先生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們領向一個地方,便是上世紀50年代朝鮮戰爭時,美軍司令麥克阿瑟登陸之處。此地對閔先生個人而言,還有著另外的特殊意義:上世紀40年代,一個10歲的小男孩,由於不能忍受父親對他的暴虐,離家出走,隻身一人由此登上一艘美國運輸艦,來到中國。之後,這位男孩隨著中國的風雲變幻,在中國一住就是40年。直到上個世紀的80年代,他才攜著中國妻子回到他的祖國。這就是閔更燦。那時他第一件事就是到仁川來尋找他的故地。可惜他的住所已不複存在,暴虐的父親也早已不在人世。隻有那個港口還在,一個規模不大的港口公園和一個高入雲天的麥克阿瑟塑像,使這裏變成了遊人必到之地。而仁川,有了麥克阿瑟的仁川登陸,就像英國的諾曼底一樣聞名於世了。


    我站在海港公園問閔先生:原來您的家離這裏遠嗎?閔先生向北方一指說:不遠,就在坡下麵。


    現在連一點痕跡也找不到了嗎?我問。


    找不到了。閔先生說,街道早就變了樣子。


    閔先生用流利的中文和我交談,語調帶有濃重的南方口音。在中國時,閔先生一直生活、工作在杭州。那時他是浙江話劇團的美工師,自學成才。由於他為人爽直熱情,人緣好,和浙江許多畫界名家都有著極好的關係。名家當中除與本文有關的g先生外,還有於長拱、曹思明、肖峰等各位。父親和閔先生的認識,也始於那個畫家群體之中。70年代,閔先生那個轟動全國的替“師傅”g先生報仇的俠義之舉,也是和這個群體相聯。


    我站在海港公園向南望,南邊即是朝鮮的西海,和仁川相接的海岸線現在是一片灰褐色的淺灘。我問閔先生:您能指出您當時離家出走的地點嗎?閔先生向前一指說:就在100米開外的地方。


    您是怎麽上船的呢?


    起因是我打了一個日本孩子,回家後父親就打了我。他是怕我惹惱了日本人,家裏會跟著倒黴。當時我非常痛恨父親,一心要逃離他,隻覺得不管什麽樣的生活,隻要是沒有父親的生活就是好生活。我家附近的港口停著一艘美國軍艦,我就爬上去躲了起來。


    船離開港口時您知道開往哪裏嗎?


    不知道,也沒想那麽多。


    他們對您怎麽樣?船上的那些人。


    那些美國兵對我很好,可能他們太寂寞了吧,都是些大人,現在多了一個孩子,他們都樂意和我玩。除了我,船上還有一隻猴子、一條狗。


    您和他們相處多長時間呢?


    6個多月。這期間他們教我說英語,船到中國南京時,我已經可以用英語和他們簡單對話了。


    我發現您的一生和4個國家關係密切:韓國、日本、美國、中國。


    你說得對,但是我最想念的還是中國。


    當年是什麽原因使您留在中國了呢?


    船到南京後,那些美國人本想帶我去美國的,但好像這一切都缺乏合法手續。再說,帶著一個孩子繼續長途旅行,也許有很多不方便吧。我呢,也沒有選擇生活的能力,所以他們就把我放在了南京,托付給一個教會的牧師夫婦。但我要說那些美國軍人真不錯,他們通過教會每個月從美國給我寄生活費,一直到我中學畢業。


    ……


    閔先生像答記者問一樣回答著我的問題。


    最後我們來到麥克阿瑟像前。這位將軍在此顯得格外神氣,他身著美式夾克軍服,一手習慣地攥著他的煙鬥,目光也投向西邊遙遠的海麵。在雕像潔白的基座上,不斷有人擺放鮮花。韓國人對這位美國將軍有著特殊的感情。我和閔先生站在這裏,我想聽聽他的看法,但閔先生對那段曆史卻另有所思。他隻對我說,當時他在中國,曾幾次要求參加中國人民誌願軍,但領導幾次駁回他的申請。原因是,他是一位朝鮮人。現在看來,這像是一個戲劇性的怪圈。但閔先生所以能夠在中國生存,顯然也是因了他的朝鮮人身份,而不是韓國人。仁川人閔更燦,口袋裏揣著朝鮮人在中國的居住證,從一個少年變成一位頭發斑白的老者。


    今天下午多是我和閔先生交談,父親一直在旁邊畫他的速寫。他畫下了麥克阿瑟,還在一旁寫下了一段關於美軍仁川登陸的背景的文字。他寫著說著,要說清朝鮮戰爭太不容易了。


    因為當晚我們要請閔先生吃晚飯,便謝絕了閔先生請我們在仁川吃海鮮的計劃。閔先生不情願地帶我們回漢城,一路上隻是遺憾地描述著他所謂的仁川海鮮是怎樣的海鮮,大約是


    舉世無雙了,並動員我們安排時間再去仁川。


    回到漢城已是晚間7時,我們在下榻的飯店請閔先生吃飯。在三樓的韓餐廳裏,我請閔先生點菜,閔先生還是點了海鮮:一隻肥嫩的生醉蟹,上麵澆著紅通通的辣椒濃汁。因我們都不喝酒,閔先生又獨自點了韓國米酒。閔先生很內行地吃著生蟹、就著米酒,和父親談論著杭州的往事。按常情,酒過三巡,喝酒的人喜歡講話的時刻就到了。我觀察著閔先生微微泛紅的臉和他怡然的神情,像個心懷鬼胎的探子一樣,終於要求閔先生講他那次轟動全國美術界的俠義之舉了。這次來韓國,親自聽閔先生講他的傳奇故事,是我暗藏的一個計劃。從前都是些道聽途說,連父親也是道聽途說。道聽途說的故事是這樣的:年輕畫家閔德衛(閔更燦在中國時名叫閔德衛)決心替他的老師,身居杭州的畫家g先生報仇雪恨,隻身一人把g的仇人某某綁架到杭州六公園的一間廁所裏(也有說公園樹叢),割掉了他的雙耳(也有說割掉一個者)。仇人某某是該省某廳官員,長期插足於g的家庭之間。現在我吞吐著問閔先生事情的經過,哪知閔先生毫不掩飾地說:不是在六公園廁所裏,是在六公園附近的大街上。我把他的行蹤調查了半個多月,掌握了他上下班的必經路線。一天晚上,我帶領我的兩個徒弟,指示他們先把住街道兩端的路口,預防我下手時有人過來。我把自行車靠在牆根,在黑暗處等他過來。一會兒,那小子騎車進入了我控製的地帶,那個年代的廳長有時候也騎自行車。我騎車尾隨在他後邊,猛上前用車前輪把他別倒在地,然後撲上去就是幾個耳光,一邊劈頭蓋臉猛打,一邊大罵“你娘個x”!在路燈下,我發現他的腦袋立刻腫得像個大瓦罐。他尖叫起來,像豬叫,很嚇人。我趕快從兜裏掏出預先準備好的剪子,衝著他的耳朵就剪。剪掉一半的時候我嫌太麻煩,幹脆就扔了剪刀動手往下撕,沒想到那個耳朵開始冒血,弄得手下太滑,我費了很大力氣還是撕不下來。真是沒經驗啊。這時他叫得更厲害了,大喊“救人啊!救人啊!”圍觀的人也出現了。我想趕快跑吧,抓起我的自行車騎上就跑。那自行車把已經被我撞得歪得變了方向,我顧不上正過車把,就那麽騎著歪把自行車,噌噌噌地鑽出了人群……


    這晚我終於聽閔先生親口講述了這個傳奇故事。我發現閔先生講到耳朵隻剪掉半個他就動手去撕,誰知因流血手下太滑,撕又撕不下來時,仍帶著幾分遺憾。而講到他是如何騎著歪把自行車衝出圍觀的人群時,又帶出幾分得意。這時他放下手中的筷子,一手在前,一手在後,雙肩扭動,顛簸著自己做向前衝的姿勢。至此,閔先生的故事還沒有結束。他說他剪耳朵不成功的根本原因,是沒做好事前的準備動作,他應該把準備好的一包石灰先撒向他的臉,然後再上去剪耳朵。可惜因為他過於慌張,竟把裝在一個信封裏的石灰原封向他投去,石灰不但沒有散開發揮作用,他本人也發案於這個信封,因為信封上清楚地印著“浙江省話劇團”。所以回團後,盡管他又藏血衣又洗手洗臉,第二天警方還是帶著信封登門調查了。


    您是被警察帶走的?我問閔先生。


    不是。閔先生說,我是投案自首的。


    您自己?


    和g先生一起到的公安局。當時g先生知道了這件事,說,你既是為我報仇,我必須和你一起去自首。


    後來呢?


    後來公安局一看是g先生來了,都驚呆了。杭州誰不認識g先生?


    您被宣布無罪釋放了?


    不光宣判無罪,公安局的人還說,你應該把他的鼻子割掉,為什麽隻知道割耳朵?還說要求g先生畫一幅畫。誰給他們畫呀。


    再後來,那被割了耳朵的人據說給送去勞改了。


    閔先生的故事是發生在中國“文革”後期。“文革”時,公、檢、法1已被“砸爛”,執行公務者多是臨時機構,且存有派性。因此,閔更燦的結局便也成了幸運的偶然。


    晚飯結束時,閔先生再次提到請吃海鮮的事,還告訴我們他在家裏隻聽中國歌,我想起他汽車裏的cd也都是中國歌曲。但我還是從現有的印象中看出了閔先生骨子裏的韓國性格:進攻的,性急的,好打抱不平的。他那講到興奮之處扭動著肩膀的樣子,還使我忽然想起在一本研究韓國國民的書中讀到過,韓國人在日常生活中常說這麽一句話,叫做“肩膀刮起神風”。意指一個人興奮時舞動雙臂和肩膀的樣子。這無疑是一個充滿感性煽動力的身體動態,同時也是對韓國人某種外露性格的形象比喻。中國漢族男性是不會用肩膀來表達興奮的情感的,中國男性的肩膀大多時候是靜態的、平穩的——即使麵對著一件讓他激奮不已的事。


    據說,韓國的“肩膀刮起神風”已被上升為一種精神,一種名為“辛巴辣慕”的精神,我想這精神大約和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這樣的狀態有關吧。


    今天,看上去有著中國風度的閔先生最終還是個地道的韓國人,他的激情和他的動態,都使我越發鮮明地感受到這一點。


    1公、檢、法是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的簡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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