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卻打定主意要跟我,到處散布我和她睡覺。她想用睡覺來證明我和她關係的嚴重性、深刻性。有時你確實覺得性行為和睡覺有所區別,人世間大部分性行為是達不到睡覺的深度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真正心甘情願、坦然無忌地睡在一起(這裏的睡沒有性的意味)是不容易的,這很可能是人類最難的幾件事情之一。肖禾把它看得過於輕易,她輕易就想用睡覺的輿論來迫我就範。在那些日子裏我成了厚顏無恥的不負責任的誘騙女性的公子哥,我的父親也多次規勸我要認真地對待生活。我無法向世人表明我的認真,倘若我說,除了肖禾我還和好幾個女人“睡過”,但我並沒有通過這些“睡”找到愛情,因此我還在繼續尋找,而這正是我的認真之處,他們肯定會大罵我的下流。


    說到對待生活的認真,我母親可說是個典範。她在規勸我娶肖禾時,除去列舉肖禾的諸多優點,還指出肖禾的人中長得又深又長,說這種女人生育能力強並且頭胎多半是兒子。這話的含義雖不再是中國民間的“多子多福”論,起碼也是暗示我,肖禾女人特征之出眾吧。我立刻想起“洋馬”那個外號,而我的母親則是牲口市上的行家。


    很長一段時間我被肖禾忽而軟忽而硬、忽而悲戚萬狀、忽而強悍野蠻的行徑包圍著,我甚至懼怕聽到樓上她家傳來的腳步聲,不管那是誰的腳步都使我一律想起馬蹄嘚嘚,這“馬蹄”還使我開始厭惡我生活的這座城市。


    人是可以因了厭惡存在於這城市中的一個人,繼而厭惡整座城市的。我已無法容忍北門市,我花費了兩年的努力,才從北門搬到南門。


    南門市被很多人看做單調、乏味,甚至連自己的口音都未形成的城市。她的曆史短暫,不像其他城市那樣,總能從犄角旮旯找出點曆史的痕跡:一塊石碑啦,一間小廟啦,幾處名人的公館啦……便值得驕傲了。倘若基建時再挖出幾個壇子罐子,一座城市就更加非比尋常。南門沒有這些,基建挖坑時連塊古瓷片也沒見過。但這並沒有妨礙南門市成為一個大城市。她沒有閱曆,也就沒有包袱;她拿不出值得子孫後代驕傲的古董,也就不那麽任性。不那麽任性,才使南門市能夠更快、更少麻煩地接納新事物:房地產、高科技開發、三資企業、股票市場接踵出現,乃至聘請外國專家規劃市容,街上連自動櫃員機也有了。而大批外地、外省人的流入,終於使南門市有了自己口音的雛形。這是一種以原裝南門口音為基礎,雜以京、津味道的“普通話”。所謂原裝的南門口音,實際是一百年前這塊土地上種棉者的鄉音,那時南門尚是幾十戶人家的小村。那鄉音有點生硬有點愣,但對話極為簡練,有著直出直入的風範。比如有騎車者在街上撞了人,警察過來幹預。


    警察問:“為什麽撞人?”


    南門人答:“莫(沒)鈴兒(指車)!”


    警察又問:“為什麽不安鈴兒?”


    南門人答:“莫(沒)空兒!”


    90年代的南門口音裏,“莫”已經進化成了“沒”,這種對普通話的質樸向往和頑強靠攏還使南門人養就了較為厚道的待人習性。他們不排斥外人,因為實際上南門是個被外人占領的城市。它無法引人懷舊,卻能誘人尋找機會。我常常以為在一個充滿懷舊意蘊的古老城市,機會終究不會太多。特別像我這樣一個揣著狼狽的麻煩從故裏逃脫的人,更是願意在一個彼此糾纏不深的環境裏尋找我的一切可能。目前我在一個被稱作設計院的大單位工作。


    我為之服務的這家設計院是個頗具規模且保密性很強的單位。據老同事們講,過去各科室、各車間之間都不了解彼此的任務,外人進院辦事,要自帶檔案。由於它的規模和性質,使它地處南門市的最邊緣,與郊區的鄉村土地接壤。它仿佛是被南門市拋擲出去的一個龐然大物,又仿佛是南門市繼續向外擴張自己的一個急先鋒。連接南門市與這“急先鋒”的,是每隔二十五分鍾開來一輛的公共汽車。汽車把粉末兒一樣幹細的黃土帶進市區,又從那裏載回一些大院裏我已熟悉的麵孔。除非特殊需要我難得乘公共汽車去瀏覽一次市區,因為這設計院好比一座微型小城,吃、穿、用、玩的設施基本齊備,它無時不在告訴我這兒就是我需要的一切,何必要用乘公共汽車來證實你在南門市的存在呢。我隻乘公共汽車去過一次市中心的大侖酒店,一位大學同學發了財,路過南門市在那兒請我吃飯。


    這同學是倒騰電腦發起來的,身邊伴著一位女郎。女郎臉上塗抹著疲憊的脂粉,脖子上爭先恐後地繞著好幾圈金項鏈。我以為這是他的太太,他卻大大方方地告訴我說不是,但比太太更親密。女郎大腿壓在二腿上直樂,兩條腿神經質地抖個沒完。這同學問我是不是已經給什麽人做了丈夫,我說沒有,他說這就對了——不過就算當了丈夫也用不著怕誰。什麽叫丈夫?丈夫丈夫就是一丈之內是你的夫,一丈之外立即作廢。那天我們吃了不少也喝了不少,彼此又說了些哥兒們義氣之類的廢話,一瞬間我感到我自己挺沒意思。


    當我從酒店乘車歸來,當汽車駛出市區我在車上遙望著矗立在原野上的設計院那白色的樓群,它就像行走在平靜海麵上的一艘巨輪,襯托著它的似乎將永遠是風平浪靜。


    我打算就在這“巨輪”上從容、自在地活上一陣,而且我已經在這裏發現了幾個有些姿色的女性,比如設計院幼兒園的一個阿姨——後來我知道她叫林林。這是個黑眉毛白臉的小個子姑娘,在人前裝得文文雅雅,領著孩子們在南路上散步時,走到僻靜處就伸手到白大褂兜裏摸零食吃。或許正是這個摸零食吃的動作吸引了我,使我有時候很想把她擁在懷裏,像喂孩子一樣喂她吃點什麽。這個俗不可耐的想象總鼓動著我尋找機會接近林林,比如算好時間故意在她帶孩子散步時走過來。那時我裝得步履匆匆,“匆匆”到簡直就像沒看見身旁有一隊孩子和一個漂亮姑娘。有一次當我一無所獲地白白穿過了林林的隊伍,在我身後卻突然爆發出孩子們齊聲的招呼:“叔——叔——好!”我無比激動地回頭看林林,她正低頭彎腰給一個孩子擦鼻涕。她裝作對一切渾然不知,那僅僅是裝作,我懷著百分之百的把握想。果然,當她以為我已遠去時就慢慢抬起頭來,我正好放肆地迎住了她的目光。她很矜持地衝我笑笑,隻有我知道這分明是久已對我有過觀察的笑。假如不是這期間我出了點事,很快我就會邀請她去我的單身宿舍做客了,但事情就出在我的宿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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