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笨花村通往縣城的黃土道溝常被冰雪覆蓋,笨花街裏也常堆積著成行的雪堆。當中午的太陽把溫暖送入笨花,路上的冰雪暫時融化的時候,雪水的涓涓細流就順著車輒匯入那條黃土道溝,人和車把道溝踐踏成泥濘,牲口和人在泥濘裏跋蹅著前進。夜晚寒冷降臨了,泥濘又被凍結起來,等待著白天的再次融化。如此反複,直到春天。春天了,冰雪和泥濘再也無力結起。那時,由孝河呼嘯而來的東南風,由滹沱河呼嘯而來的西北風,就會把幹涸的泥團刮削成懸浮的塵土。當壯烈的狂風呼哨而來時,黃土便被卷上天空,一時間黃土盤旋升騰,彌漫起天日,道溝以上會升起一條黃的巨龍。巨龍吼叫著奔向笨花,笨花村立時被黃土吞沒。黃土在笨花是無孔不入的,通過破損的窗欞,不嚴實的門楣,矮矬的殘垣斷壁,撲進人們家中。人若在街裏行走,黃土就會把你推擋得寸步難行。你嘴裏也會灌滿黃土,黃土在你的上牙下牙之間磨挲著。


    大風吹起世安堂的靛藍門簾,門簾不住掃著世安堂的房頂。風還把向文成的包藥紙刮了一地。


    向文成彎腰撿紙,把撿起的紙一張張打捋好,用個銅鎮紙壓住。


    風把甘子明刮進來。


    甘子明已經脫了黑洋布棉袍,換了一件灰洋布夾袍,夾袍下擺在狂風中鼓蕩著。甘子明冬天不穿紫花大襖,在笨花不穿紫花大襖是一種身份的標誌。向文成也不穿紫花大襖。甘子明還穿一雙三接頭壓花皮鞋,那是他在北京政法學堂讀書時買下的。向文成輕易不穿皮鞋,他常穿的是秀芝做的納幫布鞋。想體麵時,就穿一雙禮服呢皮底鞋。隻是他的禮服呢便鞋和他的布襪子仍不匹配,布襪子厚,腳和襪子掖在鞋裏,鞋緊擠著腳。向文成總覺得腳是腫脹的。有一年向喜曾托人給向文成捎回一種新式絲襪,這襪子還有一個時尚的牌子,名曰“中山先生絲襪”。向文成穿過一次之後評論說,這襪子名稱的意思不錯,意在穿中山先生絲襪,走中山先生之路;可這襪子的質量欠佳,穿在腳上不吸汗,走路直打滑。所以向文成還是穿著他的布襪子。


    甘子明敦實個兒,目光炯炯,短胡子微黃。他對胡子也很注意修剪,不似一般村民,任胡子亂長。向文成不留胡子,隻用老式剃刀把臉剃光。他的視力常使他的臉上殘存著隔二片三刮不淨的胡子茬兒。


    甘子明曾就讀於北京政法學堂,在一個曆史轉折的關鍵時刻,沒畢業又回了笨花。但甘子明在笨花乃至全兆州,學問當屬正統。向文成不然,早年在保定讀私塾,年頭有限;後來隻靠個人的智慧和興趣弄些雜項學問。這一切都標誌著甘子明和向文成風度相“悖”,學問也有“朝野”之分。可兩個人始終保持著友好的關係。


    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友誼基礎還不局限於他們的風度相悖,和他們學問的朝野之分,他們的友誼還有著更深遠的因由。笨花村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證明了他們的誌同道合,這場官司使他們變得不可分離了。


    甘子明在北京念政法學堂時,正值一九一九年。那年五月,北京十多所高校學生為抗議政府屈辱賣國的“二十一條”,聯合起來遊行示威,沿途散發傳單,直至火燒趙家樓……一場勢不可擋的反帝國主義反封建主義的愛國運動很快就遍及中華大地,這一切都鼓動著甘子明。他先是一封又一封地給向文成寫信,訴說著他的耳濡目染和他不平靜的心情。身在笨花的向文成也把一封封書信寄往北京,向甘子明傾訴兆州一班人對這場運動的熱望。再後來向文成竟直截了當地提出要和佟家清算那四十畝官地的事。他寫道:近日,既然北京之事態發展給了國人以希望,解決笨花事想也為時不遠矣。但最終,事在人為。人為,莫非此事要落到你我之輩肩上?


    向文成用個問號結束此信,其實是對甘子明的試探。誰知甘子明接信後卻立刻決定放棄北京的學業,毅然回到笨花。不久,在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帶領下,笨花一班村人就將佟法年告上公堂。甘子明憑借他學習的法律專業,將狀紙書寫得情緒激昂,字字珠璣。他寫道:現,吾國帝製結束,共和興起。共和莫過於揚公抑私。然,在我笨花,公被私侵吞、踐踏由來已久。我祖上為興辦教育集資購置的校田四十畝,常年被佟姓無理據為己有。村民早有收回之意,但投訴無門。今,共和已現,新文化運動又如火如荼。想正是我笨花村民收回官地的大好時機。收回官地,也是笨花三百餘戶、兩千五百餘丁口的共同心願。官地不收回,我笨花村一切進步事業舉步艱難。萬望縣署諸大人明察公斷。


    然而甘子明書寫的狀紙呈上後,卻如石沉大海。原來這時的兆州政權陰錯陽差已輾轉落入晉軍閻錫山1之手。閻政權考慮的隻是維護晉軍在河北的既得利益,並無心思去理會笨花之區區小事。官司被擱置。向文成和甘子明一不做二不休,又遞上第二次第三次狀紙。笨花村一班村民也群情激憤,他們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請願團,久住城內,每日到縣署靜坐,等待縣長升堂審案。這一幹人借住在向家的利農糞廠,每日起火做飯,一切花銷都由向家支付。為此向文成還曾乞求母親同艾解囊相助,同艾兩次共拿出大洋二百元。官司從炎熱的夏季開始,直到春節將至,曆時半年。到後來,還是向文成想起,那年父親回笨花時,經石橋鎮葛俊介紹,認識了一位叫吳世甫的朋友,吳世甫曾在向家吃過向大人親手烹製的蔥油海參。此人現在兆州縣屬任承審。向文成便拜托父親向喜給吳世甫寫了一封信。吳世甫見信後恍然大悟,明白了這場官司聯係著向大人的公子。吳承審隨即秘密會見了向文成和甘子明,對官司久拖不下做了解釋,表示不日即開庭。果然,三天後吳承審代理縣長升堂斷案,案子終於有了結果:佟家敗訴,四十畝官地回到笨花村民之手。縣署還判佟家再拿出大洋五百元,作為笨花興辦新式國民小學的基金。


    一場持續半年的官司以村人的勝利而告終,一時間笨花人群情高漲,借此東風,向文成和甘子明立即在笨花興建起新式國民小學一座,學校定名為笨花村兩級小學堂。在向文成的鼓動下,甘子明徹底終止了他在北京的學業,自任兩級小學堂校長。


    興建兩級小學時,向文成再次展示了他的建築構思才能。他因地製宜,憑著興建向家大院的經驗,又參照了保定同仁中學的校門和部分格局,請來村中把式精心施工,花一年時間將學校建成。村民把學校叫做“洋學”,“洋學”的教室係磨磚對縫的拱形門窗,門窗上玻璃閃亮。迎門一座大影壁遮擋著院內。影壁後麵是一個有著二百米跑道的小操場,院裏見縫插針地種些月季和丁香。笨花的孩子沒見過月季也沒見過丁香,春天了,月季隨著丁香開放,孩子們聞著滿院子的花香,爭論著這花香像什麽味兒。吃過月餅的孩子說像月餅味,沒有吃過月餅的孩子說像四月廟上的汽水味。


    校長甘子明還擔任著兩級的算數和國文課。他請向文成也去任課,向文成說:“眼下教員不好找,我打個補丁吧,把常識和修身交給我吧,這兩門課靈活。”


    向文成在世安堂開張的同時,還在“洋學”兼教常識和修身。


    洋學位於後街東頭,從前這裏是一座破敗的關帝廟,和佟家隻一牆之隔。洋學的讀書聲常傳到佟家。佟法年像遭了大難一樣,東躲西藏也躲不過隔壁的讀書聲。但是佟法年的兩個兒子對此卻另有態度,大兒子佟繼業經營著佟家的花坊,他不僅不讚成父親對學校的態度,還背著父親,自作主張去縣城采購些鉛筆、橡皮到洋學散發。小兒子佟繼臣正在洋學讀書,也幫助哥哥把橡皮、鉛筆分發給同學,學生們每人均得到鉛筆兩杆,橡皮一塊。佟繼業還對甘子明說,現在甘子明和向文成在村裏從事的事業是與科學、民主的新文化運動同步的,沒想到他的家庭成了這個運動的障礙。他批評了他爹佟法年,還決心給學校做點小小的貢獻。甘子明便表態說,凡為村中的教育事業做貢獻者,來者不拒。


    佟繼業真的批評過佟法年,說他不會審時度勢。佟法年就說,就等著你審時度勢呢,你最好把佟家的宅院都讓出來。


    每逢甘子明和向文成提起打官司建學校的事,甘子明就說:“文成,你猜這次的事最該感謝的是誰?”向文成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向文成借了一句《三國演義》中曹操和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時的名言,玩笑著說明他二人是這次打官司的英雄。甘子明說:“不是。你我雖有誌向,但兩手空空也難成大事。”向文成說:“我知道了,你是說我娘那二百塊錢吧?”甘子明說:“沒有那二百塊錢,你家利農糞廠裏可隻有大糞呀。一幹人馬一住半年——老人的貢獻咱們可不能忘記。等明年吧,明年官地收了花,怎麽也得還我喜嬸子的賬。”向文成說:“明年,我算了算,要添置的東西還不少哩。教室裏要買洋爐子,操場要一副籃球架子,有了架子還得有球。院裏也不能光是丁香月季,除了灌木,咱還得種幾棵喬木,要種還得種幾棵稀罕的。我想讓甘運來從南方給買點水杉、銀杏。我娘的賬……等世安堂有了賺項叫世安堂還吧。”


    向文成說叫世安堂還賬,就好像世安堂是個人,是個外人。


    向文成真對同艾說過,“娘,你那點賬先別著急,往後讓世安堂還吧。”


    同艾不說話,也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她是在想,你也就說說吧,就你那個世安堂,到哪輩子才能賺夠二百塊錢。也就是你敢逗你娘玩兒,別人他誰敢?


    別人是不敢,沒人敢跟向太太半真半假的說笑話。


    風把甘子明刮進世安堂,甘子明看見正在收拾藥包的向文成,出口成章帶出詩韻地說:“風好大,吹起一遝包藥紙。”


    向文成也不假思索地對曰:“門雖小,刮進一個長衫人。”


    甘子明又說:“小屋落坐下,灰長衫眼前還是包藥紙。”


    向文成說:“大風刮起包藥紙,捎帶刮走一個大碾盤。”


    甘子明說:“要是瞎話說大風刮走一個大碾盤我就信了。”


    向文成說:“大風刮走了大碾盤正是瞎話說的。”


    甘子明來世安堂,向文成也不必讓座,從來都是甘子明自己找座兒。甘子明也坐在牆角的沙發上,來世安堂的客人大都願意坐在那個龐然大物上。甘子明抽煙。他穿著講究,但抽煙潦草,一把短煙袋,一個油漬麻花的煙荷包,總是被他攥在手裏。說話時,煙袋便在荷包裏一攪和一攪和地裝煙。


    甘子明拿煙袋攪合著煙荷包說:“據說外國人把風都定了級,不知今天這場風相當幾級。測量風力的儀器不知什麽模樣,我上過北京東便門天文台,沒看見有測算風力的儀器。”


    向文成說:“不用找儀器測,這場風,八級過之。”


    甘子明露出一臉驚異,活潑的眼光在沙發裏一閃一閃地說:“你這標準從何而來?”


    向文成說:“你想,外國人把風的級別一共定成十二級,十二級大風能把船隻掀翻;十級大風能把樹刮倒;八級大風可不就隻能把世安堂的門簾卷上房頂唄。”


    甘子明說:“我又算服了。咱不說自然風了,說點國風吧。”


    向文成說:“你頂著風來,我就知道你有事要說。”


    甘子明說:“認識西關的王光致吧?”


    向文成說:“他不是在保定二師上學嗎。”


    甘子明說:“咱縣在保定二師有三個學生,王光致是一個,還有一個叫葛詠堂的,高村還有一個叫胡佩之。王光致回來了,找我談了兩件事,這事雖然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兒,可我也必得先傳給你。”


    向文成不急於追問王光致約見甘子明是什麽事,但已經意識到事非尋常。他沒見過王光致,可他知道他從事的事業。王光致不僅在保定二師上學,他還聯著二師學潮2。向文成靜等著甘子明敘述王光致對他的約見,但甘子明不說,他隻說:“文成,我最願意聽你斷事,你猜猜吧。”


    向文成說:“這叫朋友們打坐在世安堂,猜一猜甘子明腹內思想。咱也不用像唱《坐宮》似的,來那麽多‘不是’,現在我隻是想以後洋學誰來當校長。”甘子明聽了向文成的話,把手裏的煙袋往沙發上一按,驚訝著感歎道:“文成,你斷事真叫人?得慌,連個判斷過程都不用,張口就來。”


    向文成知道他已猜對八九,反而沉默下來,他那很少嚴肅的臉也顯出嚴肅,一隻手的大拇指神經質地用力摁住腮幫子,把腮幫子摁出一個坑。


    甘子明說:“既然你也猜中了,我也不用瞞你了,王光致是北方特委3派來的,他找我兩件事,其一是打聽春蕾書店,其二是跟我商量去十五中的事。原因我想不必和你多費口舌,一句話,形勢發展的需要。我要重點給你說說春蕾書店的事。王光致說,向文成的春蕾書店太紅了,已經引起了當局注意。他說,你弄點《複活》《愛瑪》一類的書尚可;《短褲黨》《少年飄泊者》就不宜擺,你趕快告訴夥計把惹眼的書從架上拿下來。看來春蕾書店會另有用場。”


    春蕾書店也是向家在縣城經營的商鋪之一。書店盈利有限,但經營著各種新書。向文成自任經理,但並不直接坐鎮經營,隻掌握著進書和經營方向。最近借北京的新文化運動的興起,春蕾書店也經營得有聲有色。向文成也知道春蕾書店太“紅”了,說:“行,風一停我就進城,叫夥計把書撤下來了事。可我想的還是你離開笨花以後的事。”


    甘子明說:“我也想過,縣裏的十五中和咱的兩級小學比,自然十五中重要,現在那裏熱鬧倒是熱鬧,有點不可收拾了。學生為建立夥食團跟校方鬧鬧尚可,推倒個城隍廟的泥胎也不算過分。要趕走校長就非同小可。凡此都要有人梳理引導,這就是王光致約見我的目的。我要是真走了,咱們的洋學校長你先兼起來吧,級任的課對你也沒什麽,算術還不到雞兔同籠呢。那點國文你不用備課也能應付。當然,洋學也不能拴住你,你還有世安堂。待有了合適的校長,我就會給你推薦。”


    甘子明和向文成的談話已步入正題,氣氛顯得很沉悶。那些於國於民的大道理,他們之間實在用不著互相分析、告戒;對上級的新舉措他們也用不著或阻攔或勸慰。這不過又是一個新的開始吧,他們隻在心裏互道珍重。甘子明感覺到世安堂氣氛的沉悶,又見向文成拇指頂在腮幫子上越陷越深,他很想活躍一下氣氛,便說:剛才我在大風裏真看見瞎話了,瞎話沒有說大風刮走碾盤的事,我看他在大風裏佝僂著腰東抓西撓,我問他幹什麽,他說大風刮走了他的帽子。後來他在村西口追上了他的帽子,拿起來一看是西貝家榆樹上的老鴰窩。


    向文成說:“瞎話的帽子準是刮上了樹,老鴰們沒了窩,就把瞎話的帽子當了窩。”——向文成立時就領會了甘子明講此笑話的用意,他振作起來,積極附和著甘子明。


    1.閻錫山:民國時晉軍及山西地方政府領袖。抗戰開始後,為第二戰區司令長官。


    2.二師學潮:指1932年6、7月間保定二師學生為要求當局積極抗日所發生的學潮。


    3.北方特委:當時河北一帶共產黨的領導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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