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州城每年有三個廟會,四月二十八是火神廟,最熱鬧。外地商賈雲集,搭棚唱戲五天。六月十五是水神廟,廟會就遜色:沒有了外地商賈,也不搭戲棚。九月初三是城隍廟,規模居中,像是四月廟的複興。今年六月十五廟,卻來了一班立棚演出的馬戲。這馬戲班並沒有馬,隻演些雜技、戲法和西式魔術。兆州人管立棚演出的雜技都叫馬戲,對“撂地”演出的雜技叫變戲法的。這家馬戲班的大棚立在東坑以西,東麵遙對十五中,北麵遙對福音堂。


    今年世界風雲多變,美國的飛機轟炸了東京;歐洲的第二戰場,美英聯軍正直搗柏林城下;蘇聯人也早已把戰線推進到德國本土。凡此使人高興的消息,在兆州不準確地傳遞著。兆州的日本人還在高喊著完成大東亞聖戰,加緊“討伐和掃蕩”,竭力要表現出東亞帝國的霸氣。向文成用《冀中導報》上的形容告訴鄉親,他說,這就叫“黎明前的黑暗”。兆州的六月廟在黎明前的黑暗裏似是而非地延續。這個外來的雜技團,仿佛故意要給兆州人以希望,竟心氣頗高地立起往日的大棚,敲鼓鳴鑼地招徠觀眾了。這雜技團本來自兆州以東、百裏之外的吳橋,班主是位女伶名叫施玉蟬。施玉蟬早年是闖蕩過大江南北、專演高空節目的名藝人,後來自己還鄉搭了個班子,名曰玉鼎班。這些年玉鼎班冒著抗日烽火一直活躍於冀中一帶。如今施玉蟬也已人到中年,自己不再出演。但她的雜技班子卻因她而名聲在外,玉鼎班的意思就是施玉蟬扛鼎而立。玉鼎班首次來兆州趕廟演出,並非有意而來。春天時他們自吳橋出發,逢集廟就立棚。六月時恰好漂流到兆州,趕上六月廟,便是玉鼎班的機遇了。


    原先施玉蟬也不知道兆州的六月廟,卻知道吳橋以西百裏之外有個兆州。她先前的丈夫、人稱向大人的向中和就是兆州人。當年在宜昌她執意要與向大人分手,就因為舍不下自己那一身空中的功夫。世道變化莫測,多年以後她知道向大人也已還家為民。她還知道向大人和他們所生的女兒取燈落在了保定。她曾有過赴保定探視女兒的念頭,卻又唯恐給向大人保定的家室帶來不便,索性放棄了去保定認女兒的打算。大凡藝人遇事都要有些一刀兩斷的氣概的,藝人講的是拿得起放得下。施玉蟬拿得起放得下,決心不思前情,和向中和一刀兩斷,一心隻撲在了自己的玉鼎班上。


    這個六月,玉鼎班來兆州立棚演出,施玉蟬幾乎忘記了兆州本是向大人的家鄉,他們求生心切,他們一心要掙錢。


    玉鼎班在六月廟上開鑼了,果真還招來了一些觀眾,一時間大棚裏熙熙攘攘。今天班主施玉蟬隻坐在棚口賣票收錢,暗自計算著進棚的人數,心想這次來兆州,還真有些不虛此行呢。


    節目開始了,一班演員踩著鑼鼓點兒歡歡騰騰地亮相後,接下來的節目當是撂地的手活兒:仙人摘豆呀,砸碗複原呀,小姐妹的一陣對打、再鑽一回圈兒呀……然後是中國戲法:大褂裏變出魚缸,變出火盆,還能變出會飛的鴿子。高空才是玉鼎班的壓軸節目,這是施玉蟬對弟子們的親傳。但是,當今立棚謀生,隻憑這些陳年俗套,玉鼎班還是不足以出人頭地,他們必得有更絕的絕活兒。深諳出新之理的施玉蟬,竟把洋人的大魔術移植了過來。這大魔術本是同鄉人先前在俄羅斯演出時的拿手好戲,施玉蟬生是不恥下問,將這驚心動魄的大魔術拿下。施班主還適應當今世界的審美需要,把現有的服裝、道具一再更新。大魔術開始了,一位燙飛機頭、叼著煙卷的女人站在一個立式箱子裏被推了出來,女人隻將頭露在外麵。魔術師用塊布把箱子一蒙,再把蒙了布的箱子一轉,箱子立時分成兩截,女人的頭也被齊肩“裁”下。這女人的腦袋飄飄忽忽地?在那一半箱子上,依然自在地眨著眼皮抽煙。當魔術師複又把箱子蒙起再揭開時,箱中女人的腦袋又回到了自己肩上。一棚觀眾隨著這女人的分離、合攏發出一陣陣驚呼。在沸騰的人聲中,有人又推出一個更大的箱子,好似農家躺櫃,箱子上裝飾著銅釘鐵扣。一位穿著更加奇異的女人隨箱子登場,燙著金黃的頭發,畫著藍眼皮;她裸露著肩膀和胳膊,身上一件帶羽毛的大裙子掃著地。魔術師把箱子打開,這女人鑽進去,躺下來。魔術師手持一把大鎖將箱子鎖住,又以黑布一塊把箱子蒙住,然後推著這箱子在大棚繞場一周。當箱子被打開時,從箱子裏站出來的,卻不再是那個裸著肩膀的黃頭發女人,而是一個男人。這男人梳著油頭,留著“仁丹胡”,身穿一套黃呢軍服,背著手,做著滑稽的鬼臉。他一邊向觀眾鞠躬,一邊發著怪笑。一棚觀眾爆出了開心的哄笑,紛紛讚歎起這玉鼎班的絕活兒的神奇。人們心照不宣地玩味著這個“仁丹胡”小醜給眾人帶來的樂趣,連把門收票的班主施玉蟬見這節目收到的預期效果,也禁不住樂了起來。但這“仁丹胡”絕活兒也給玉鼎班惹來了麻煩,原來大棚裏的觀眾成分複雜,除了中國人還有日本人。觀眾裏有幾個日本女人,還有幾個日本士兵。剛才箱子裏變出來的穿黃軍服的“仁丹胡”讓中國人看了熱鬧開了心,日本人卻覺得這節目另有暗示,有人已發現那“仁丹胡”活脫兒就是一個日本人。看戲的幾個日本女人對一個日本士兵嘀咕一陣,那個日本士兵便跳到場中指手畫腳地咆哮起來,他命令玉鼎班的人都站出來。


    觀眾亂了,擠成一團往外跑。後台也亂了,演員們知道是節目闖了禍。日本人在前台咆哮,後台那穿黃軍服的演員早就脫掉黃軍服,撕下“仁丹胡”,跳出大棚撒腿朝城內跑去。亂了陣腳的演員們問施玉蟬怎麽辦,施班主在危亂中也隻好衝大家揮著手,示意各位逃命要緊。刹那間,眾多演員包括施玉蟬在內都跳過圍牆,消失在混亂的人群中。所幸看演出的日本兵手中沒有武器,不然這將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慘案。其實這個節目的編排並非施玉蟬要影射日本人,都是她要“出新”惹的禍。


    日本兵衝出大棚猛追四散的演員,其中一個日本兵緊跟那個“仁丹胡”不放。那演員在前邊跑,他隻身一人在後邊追。但他忽視了雜技演員的功夫,他們跑起來像飛一樣。那演員把日本兵拉得越來越遠了。但這日本兵死盯著演員的背影兒,仍是窮追不舍。演員跑進南街,他追至南街;演員跑至西街,他追至西街;當演員跑至西城牆下時,突然在日本兵眼前消失了。西城牆下有一帶齊胸高的黃土圍牆,窮追不舍的日本兵堅信那演員是消失在了那一帶黃土圍牆裏。


    利農糞廠的經理向喜正在掃院子。向喜每天都要把院子掃幹淨,他也常對幾個夥計說,糞是糞,院子是院子。糞髒,院子可不能髒,開糞場不能不顧院子。幾個夥計很注意向喜的囑咐,他們每天都不忘把院子打掃得清潔利落。遇有夥計倒不開手時,向喜就親自拿起掃帚掃。他先用噴壺把院子噴濕,待水跡滲入土中,院子尚潮時,才拿掃帚掃。這樣,院子不起土,還分外顯出些生氣。


    今天廠裏無人,兩個夥計到西關拉糞去了,另一個剛剛出門去買麵。院中隻向喜一人。他把院子噴了一遍水,便走到他的蘿卜地,察看他的燈籠紅蘿卜。六月本不是種蘿卜的季節,種蘿卜應該在頭伏以後——頭伏蘿卜二伏菜。可向喜想作些新的試驗。早年他在笨花家裏種蘿卜,種不成,是不懂底肥的重要。底肥就得上大糞幹。那時他不懂糞幹和生糞的區別,隻讓群山多上生糞,結果生糞就燒死了蘿卜。糞幹有勁,但性質柔和。那年他在保定家裏種蘿卜,從西關買過糞幹施肥。還不知結果時,他又匆匆離開保定回到了兆州。後來,二太太順容來信說,他的蘿卜被日本人修停車場給鏟了。現在正值六月天,種蘿卜僅是個試驗吧。向喜已經發現蘿卜纓子長得太旺,這又是個不好的征兆。


    向喜正在看蘿卜,有個人從天而降似的降落在他的蘿卜地裏。這人中等個兒,膚色油黑,臉上還打著彩;上身光著膀子,下身卻穿著一條紅綢子彩褲,腳上是一雙黑灑鞋。這人一看見站在蘿卜地裏的向喜,咕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頭點地的喊起了救命。向喜一看此人麵貌、穿著奇特,心想這裏必有緣故,便一把將他拉起來,二人來到碼糞幹的秫秸廈子裏。


    向喜問來人:“你是何人?”


    來人說:“不瞞您說,您一看我帶著妝,就知道我是個賣藝的。”


    向喜說:“你來自何處?”


    來人說:“我來自吳橋。”


    向喜說:“怨不得聽你的口音有點熟。”向喜對吳橋口音是不生疏的,這口音提示著他繼續向來人發問道:“你有什麽武藝?”


    “我是個耍雜技的。”來人說。


    吳橋和雜技又使向喜不由得再問來人:“你搭的什麽班?”


    來人說:“搭的玉鼎班,玉鼎雜技魔術團。”


    “這玉鼎班班主是何許人?”


    “班主名叫施玉蟬。”


    “施玉蟬現在何處?”向喜似在追問了。


    來人說:“剛才在大棚裏,現在散了。我們闖下了大禍!”來人說著就要往糞幹裏鑽。


    也就在這時,又一個人跳進了向喜的蘿卜地,是個日本兵。


    秫秸廈子裏的向喜和來人都看見了那個日本兵,向喜對眼前的事已經判斷出了個大概。他一彎腰,連推帶搡把來人藏在了糞幹裏。糞幹像一堵牆擋住了來人。


    向喜不緊不慢地從廈子裏走出來,拿起掃帚就要掃他的院子。日本兵用半生的中國話問向喜:“你的什麽的幹活?”


    向喜指了指滿院子濕的和幹的大糞。


    日本兵問:“那個人到哪裏去了?”


    向喜假裝糊塗地說:“我的人,拉糞去了。”他指了指停在院子裏的一輛糞車。


    日本兵聽懂了向喜的話,可他覺得向喜是在支應他,他突然對向喜橫眉立目地吼道:“八格牙路!”


    向喜知道這是日本兵在罵他了。他不再和這個兵說話,拿起掃帚又開始掃院子。日本兵上前奪過了他的掃帚,要他繼續回答問題。向喜明白日本兵是要他交出那個演員的,便裝得更加糊塗。日本兵見盤問向喜沒有結果,就獨自開始搜索。他跑進屋裏搜查一陣,又從屋裏跑出來觀察院子。他終於注意起不遠處那幾排碼放糞幹的廈子。他貓著腰,如臨大敵般地向廈子一步步逼近。向喜順手抄起一把舀糞的鐵勺跟了上來。日本兵搜完了一個廈子,又來到第二個廈子裏。他的步子更加小心,也查看得更加仔細,不放過每一個空隙。他竟走到了那演員的藏身之處。


    當日本兵開始搜尋時,向喜也開始作各種假設:他假設這個兵真的發現了那演員。現在這個假設眼看就要成為事實,向喜就要麵對這個事實了。深諳兵法的向喜,懂得兩軍交戰時,當你不希望對方發現你的隱蔽目標時,有兩種辦法:一是引開對方,二是消滅對方。引開是個權宜之計,消滅對方才是個最徹底的辦法。向喜決定用第二種辦法,他選擇了消滅對方。日本兵離“目標”越來越近了,可說是近在咫尺。向喜舉起了他那個舀糞的大鐵勺。當日本兵就要動手扒開眼前的糞幹時,向喜在後麵掄圓糞勺朝日本兵頭上狠擊下去,日本兵歪倒在糞幹旁邊。向喜衝他的腦袋再擊一勺,瞬間血和糞湯糊住了日本兵的腦袋。


    玉鼎班的演員聽見響聲從糞幹堆裏站了出來,看看倒下的日本兵,看看手持糞勺的向喜,咕咚一聲又跪在地上,大叫一聲“掌櫃的”說:“我可給你闖下大禍了!”


    向喜伸手拉起演員說:“快逃命吧。”


    演員想跑又指指地上的日本兵,向喜說:“來,讓他進糞池!”向喜和演員把日本兵抬起來丟進糞池。向喜又讓演員洗了臉,脫了綢褲、灑鞋,把自己一條紫花褲給演員穿上,送演員跳出院牆。當院子裏複又空寂下來,向喜才努力思想起施玉蟬的名字和長相。說實在的,施玉蟬沒有給向喜留下更深的印象。這並不是說向喜對施玉蟬缺少愛戀之情,而是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太短暫。施玉蟬離他而去之後,向喜便沒有更多閑暇思念施玉蟬了,令他自顧不暇的事一件件接踵而來。在後來的那些年裏,他隻有把對施玉蟬的愛戀和歉意,一古腦都給了取燈。


    向喜想著往事,想到取燈現在的歸宿,倒也覺得欣慰,他決定不再想她,就把演員脫下的彩衣也扔進糞池,便開始了他的等待。他知道事情遠沒有結束,他知道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弄死個日本人,這大半是個以命抵命的結局。開始,他並沒有想和那個日本兵以命抵命。但事情的發展往往不隨人願。是什麽原因使向喜舉起了糞勺?是他聽見了玉鼎班和施玉蟬的名字,還是他聽見日本兵罵了他“八格牙路”,還是他又想起了保定那個小阪?也許這些都不是,也許就是因為日本人要修停車場,鏟了他保定雙彩五道廟的那塊燈籠紅蘿卜地吧。


    向喜開始等待,他從房中炕洞裏找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來是一支手槍,德國造的狗牌擼子。槍很老了,這還是那年在漢口文昌門碼頭和孫傳芳告別時,孫傳芳送他的。當時,因宜昌兵變,湖督王占元被免職,向喜的陸軍十三混成旅番號被裁撤,他將離任赴保定。後來,又有多少支更時尚的手槍經過向喜的手,但他棄甲為民時單保留了這支。他從軍中生涯的最後一站徐州一直把它帶到現在。當他作為難民離開保定,順容給他收拾飯盒時,他把它埋在了飯盒的第三層。當時飯盒的第一層是幹桃酥,第二層是兩個饅頭和一堆保定醬菜,第三層是一碗涼米飯,手槍就埋在米飯裏。飯盒躲過了日本人的檢查。向喜定居糞廠後,這槍就被他一直藏在炕洞裏。


    向喜拆開槍的包布,隨手拉動了幾下槍栓,又把子彈夾插入槍膛,把槍插在了腰裏。


    向喜收拾完槍,便有人進了院,是一夥全副武裝的日本兵,他們的腳踩在有糞和沒糞的地方。向喜估計了一下數目,是一個小隊。他按中國軍隊的編隊換算,一個小隊當是中國的一個排:三十號人左右吧。一小隊日本兵把向喜圍在當院,一個為首的向他發話,旁邊跟著翻譯。日本人開門見山地問那個日本兵的去向,並直接跟向喜要人。向喜平靜地說沒看見,日本人說,你沒看見我們看見了,他是跑進了這個院子的。向喜說跑進來又跑出去了。日本人問他從哪裏跑出去的,向喜衝著蘿卜地一指。日本人讓向喜帶他們去查看地形,向喜把蘿卜地指給他們。幾個日本兵開始在蘿卜地裏辨認足跡,他們認出了那個兵的足跡,蘿卜地很濕。可蘿卜地裏隻有衝著院內的足跡,卻沒有跑出去的。為首的日本人朝向喜逼過來,抽出了挎在身上的軍刀。軍刀舉過了他自己的頭頂,也舉過了向喜的頭頂。向喜本能地倒退了一步,舉刀人則向前逼近一步。向喜再往後退一步,已退至糞池邊。舉刀人把刀舉得更高了,當舉刀人大吼著朝向喜砍來時,卻在突然的一聲槍響中倒在地上——向喜向舉刀人開了第一槍,接著他又開了第二槍。差不多是在又一個日本人倒下的同時,向喜衝自己的太陽穴開了第三槍,他倒在了糞池裏。


    在並不遙遠的時間裏,取燈和向喜的死因襲了同一種模式。所不同的是,取燈沒有做到的事,向喜做到了:向喜到底有機會把第三槍留給了自己,而取燈在開第三槍時就被日本人攥住了手腕。


    兆州城內很少有人知道利農糞廠經理向喜的身份,倉本知道,葛俊也知道。但向喜人生的這種結局是他們萬沒想到的。倉本麵對發生在利農糞廠的事件,當然要找葛俊問清楚。葛俊對倉本說,一切正如倉本所知,向喜在糞廠一呆八年,除經營大糞外,無任何活動,與城外的八路更無牽連,連笨花家中也斷了聯係,他就是個開糞廠、擺治大糞的。葛俊本人早年雖和向喜拜過兄弟,但向喜回到兆州以後,他們就不再往來。如此,糞廠事件就變成了一個無頭案。葛俊的敘述基本屬實,他隻向倉本隱瞞了一件事,便是玉鼎班主施玉蟬。葛俊隻字不提施玉蟬,倉本也就忽略了那事件的源起——玉鼎班的演出。而這時,施玉蟬早就混入民間潛回吳橋。


    葛俊願意利農糞廠的事盡早成為過去,他在倉本麵前左右逢源地作著搪塞,說,這件事隻能算個偶然中的偶然。


    向桂來找葛俊了,向桂身後還站著甘運來。他們找葛俊,是為了把向喜的屍首運出城外。此前,甘運來和糞廠的夥計已經從糞池裏撈起了向喜。他們給向喜仔細作了清洗,他們都知道向喜是個酷愛清潔的人。向桂又讓小妮兒找出裕逢厚一些庫存的衣料為向喜縫製了壽衣。向桂還特意囑咐小妮兒,壽衣切不可用日本料子做。但怎樣把穿戴整齊的向喜運出城去再運回笨花,向桂卻又遭了難,這才想到還得找葛俊。葛俊總算是舊情難忘吧,他繼續對已故的向喜表示了他能給予的“寬容”,他說,這件事他知道就當不知道算了,出城時隻要日本人查不出破綻,他決不會報告日本人。可是究竟怎麽出城,他也無計可施。


    向桂和甘運來研究向喜的回家之計,開始他們想把向喜埋在一車糞幹裏趕車出城,又覺得天氣炎熱,糞幹不潔,屍體很快就會腐敗。後來才想到酒對於保護屍體的作用。他們決定用酒糠作掩護。甘運來從西街燒鍋訂了一車酒糠,把向喜埋在了酒糠裏,再把酒糠車趕回笨花。酒糠是做酒燒鍋的廢棄物,是牲口上好的飼料,常有人買酒糠出城。出發前,向桂又讓小妮兒清點了向喜的遺物,原來向喜的遺物極少,除了幾件舊衣服外,僅有一個搪瓷飯盒。幾件衣服被包在一個四蓬繒包袱裏。


    酒糠車在前,向桂、甘運來、小妮兒零零散散走在車後。出東門時,站崗的日本人用刺刀胡亂在酒糠裏紮了紮,沒顯出破綻,放過了酒糠車。酒糠車帶著一車的酒氣,來到笨花向家。


    這時,向家還不知道發生在利農糞廠的事。他們對這輛突然到來的酒糠車很感意外。同艾先聞到酒氣,站在廊下喊向文成,問他這是哪兒來的酒氣。向文成也聞見了酒氣,還聽見有輛大車進了門。他和同艾正站在廊下納著悶兒,就見甘運來和向桂進了院,小妮兒也跟進來。甘運來一見廊下的同艾,便猛地跪在地上,磕著頭匍匐著,泣不成聲地說:“太太不好了,出大事了!”小妮兒見甘運來跪下,也連忙跪下,把手中的四蓬繒包袱和飯盒放在身旁。她隻是哭,說不出一句話。向桂沒有跪,幾步跑上廊子去攙扶同艾。同艾已經明白了大半。單說這三個人同時出現在她麵前,事情就非同一般。何況又跪又哭,小妮兒手裏還拿著四蓬繒包袱和飯盒。這不是老頭子出了事還能是什麽!攙住同艾的向桂忍著眼淚到底說話了,他說:“嫂,瞞不住你了,節哀吧,節哀吧。”說著也泣不成聲了,把眼淚和鼻涕都灑在了同艾身上。


    其實向文成對酒糠更有特殊的敏感。有一次他托山牧仁從石家莊給尹率真買了一台油印機,出城時就是把油印機埋在了酒糠裏。所以,剛才當酒糠一進家門,他就知道這車酒糠裏又有物件。現在眼前的場麵使向文成知道,這次酒糠裏埋的定是他爹了。


    向桂和甘運來交替著把發生在利農糞廠的事源源本本作了介紹,向家人又一次陷入悲痛之中。其實,同艾剛才一看見那個四蓬繒包袱,就已經悲痛得不能自持了。


    笨花的鄉親聞訊趕到向家巷,他們誰也沒有想到,戰爭會涉及到向大人,幾年來笨花人似乎忘記了他的存在。人們找向桂提議,向大人的喪事必得像喪事一樣辦。他們記起向喜為他父親鵬舉辦喪事的情景,喪事連續了三個七天,流水席從向家直排到街上,超度亡魂的和尚道士有幾棚。今天輪到他自己入土時,萬不可太潦草。但是,向喜的喪事和取燈的喪事一樣,仍然在半遮半掩中進行。好熱鬧的向桂也學會了審時度勢,他收斂著自己,勸說著鄉親。他隻在哥哥的棺材上動了些心思。他為向喜在外村物色了一口香柏木的棺槨。這棺槨做工考究,又用大漆漆了十八道。那個外村賣棺材的老板說:“在兆州,這棺材除了向大人用,誰還配呀。”就像這棺槨是專為向喜製作的一般。


    一口十八道大漆的香柏木棺槨總算給向家帶來了些安慰。


    群山從酒糠裏扒向喜,埋怨向桂為什麽不讓他親自去接向大人,從前迎送向大人都沒用過別人。向桂說,少一道麻煩是一道,又不是太平盛世,就不必爭了。可群山仍然覺得,由他套車去“接”才最得體。


    向喜入殮入土。好在前些時向文成在向家墳地找到了向喜的準確位置,如今就免去了找穴位的麻煩。向喜被埋在向鵬舉以下,向取燈以上,他連接了這個隔輩的空地。


    這次秀芝沒有為全家拌疙瘩湯。向桂發了話,對秀芝說:“武備他娘,做鍋粉條菜吧,吃不吃的也像個過事的樣子。”笨花人過紅白事,再闊氣的家主也要做粉條菜,好像隻有粉條菜才能帶出喜氣和“喪”氣。秀芝按向桂的囑咐做粉條菜,左拚右湊鍋裏隻下了白菜豆腐和粉條,連豬肉都沒有買下。甘運來在村裏東借西找,東西都是從茂盛店借的。考究的粉條菜還要有上好的大片豬肉和豬肉丸子,豆腐也要過油。


    向家人都吃了粉條菜,仿佛誰不吃就缺少了對向喜的尊敬一樣。悲慟之後鎮靜下來的同艾在廊下端著碗說:“都吃吧,老頭子回來就是了。”她語調平和得又如同往常。同艾帶領大家吃粉條菜,吃著吃著又想起一件事,她對身邊的向桂說:“桂呀,給保定報個喪吧。文麒文麟的媽叫順容,姓楊,還住雙彩五道廟街副四號。”向桂說:“我辦吧。”這天晚上,同艾枕著向喜的四蓬繒包袱睡覺,她摩挲著她親手織的這個包袱,計算著它離家的時間。她想,光緒二十八年到今天,這本是四十三年吧。


    有向桂在家指揮向喜的喪事,人前倒少了些向文成的影子,這些天他隻覺頭疼眼不好使。視力本來就微弱的向文成,站在酒糠車前看向喜時,就是看不清向喜的模樣。他忽而覺得父親的頭發是白的,忽而又覺得是黑的,要不然就是紅的綠的。從向家墳地回來時,向文成走得更加磕磕絆絆。秀芝看出了向文成走路的不同往常,心裏一陣陣不安。晚上,她看著坐在椅子上發愣的丈夫說:“你哪兒不對勁兒?”向文成直視前方說:“一時還難說,觀察一下吧。”他想起西醫愛說“觀察”,觀察就是看看再說的意思吧,也可以當注意一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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