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尹率真來笨花看望向文成。向家出事後,他已經幾次來家裏看望了。


    尹率真一邁進向家東院,向文成就在屋裏說:“老尹,這又是你。”向文成是通過來人的腳步聲聽出是尹率真的。向文成聽腳步聲判斷來人,十有八九是準確的。尹率真站在了向文成的屋門口,向文成逆著光線往外看,就像看見了一個樹樁子。現在向文成看人,人就沒有了眉眼,隻剩下一個或高或低或粗或細的樁子。此時這“樁子”移動到向文成眼前,開口說:“文成,我這次來,可不同往常。你猜猜這次我為什麽事而來?”向文成坐在下手的椅子上,示意尹率真坐上手椅子,說:“不用猜了,無非是勝利消息,好消息猜都猜不過來了。”尹率真說:“勝利消息不假,這消息可比廣島的原子彈還重要。”向文成說:“莫非還有比日本徹底戰敗更重要的事?”尹率真嗬嗬笑起來說:“到底又沒有難住你。我知道《冀中導報》來得不會這麽快,我是從無線電裏聽到的,新華社和中央社都廣播了,這真是天大的新聞:在日本戰敗已成定局的情況下,他們的天皇被迫下了投降詔書,宣布無條件投降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似這等天大的新聞,向文成不是想不到,他是拿不準這消息將出自哪一天。前些天蘇聯在遠東的出兵,後來廣島的原子彈爆炸,華北抗日戰場的節節勝利,延安又發出了向日本人最後一戰的指示……這都預示著日本戰敗已經為時不遠。向文成計算的隻是日本承認戰敗該出在哪一天了。今天尹率真竟把這消息這麽快就帶給了他,向文成坐在下手椅子上,反倒目瞪口呆起來。接著,悲喜交加的思緒一古腦從心中湧起。他手忙腳亂地在桌上一陣摸索,像在找什麽東西,又分明不是在找東西。眼疾過後的向文成,在萬分激動中常常是伸出雙手一陣摸索。尹率真早就發現了向文成的這個變化,今天當他看見伸出雙手東摸西摸的向文成,眼睛便潮濕了,他掏出一塊手絹擦了擦淚濕的雙眼,鎮靜住情緒說:“文成,我們勝利了,就剩下高興了。你我不必再說一些血沒有白流、頭顱沒有白拋的互相安慰的話了。前麵的路還很長,咱們應該越活越節在才是。現在咱們的任務是先慶祝一下勝利。”


    尹率真說應該慶祝勝利,應該活得節在,才又使向文成的情緒恢複到正常。他接過尹率真的話題說:“老尹,這勝利必得慶祝,我讓秀芝去請甘子明吧。”誰知向文成的話音一落,甘子明就走了進來。他說他回來也是專給向文成通報日本投降的消息的。他本想約尹率真一起來笨花,卻不知尹率真已先他一步了。圍繞著抗戰勝利,三個人還是說了許多瞻前顧後的話,才把話題轉到笨花將如何慶祝勝利這件事上。他們都覺得,笨花村應該開一個慶祝會,慶祝會應該有以下幾個內容:


    一、在茂盛店召開笨花村民慶祝勝利大會;


    二、由甘子明介紹日本無條件投降的經過;


    三、為笨花村死難烈士默哀;


    四、編一出戲以資助興;戲由向文成編寫,內容自定;


    五、在慶祝會上為笨花的老人們“喝號”;


    六、尹率真致祝辭。


    三個人一邊說,甘子明一邊在本子上作著記錄。


    尹率真覺得慶祝會這樣開很是圓滿,但對會議第五項的“喝號”尚不知其內情。他是外縣人,覺得這件事十分新鮮,便向甘、向二人請教,他們告訴他,喝號本是兆州一帶的民俗:人老了就要有個號。小時候大人為孩子取名隨意:小貓、小狗,乃至巴巴橛子都可以叫;但是這些名字對於一個老年人便不再適宜。你總不能麵對一位七老八十的老漢說:“哎,小狗子!”那麽,人到了這個年紀就該有個尊稱,這尊稱便是“號”。“號”要由撰號人先為村人編出,再通過一個儀式當眾“喝”出。借個熱鬧場合,在戲台前喝號是個最好的時機。說到“號”,應由三個字組成,第一個字為姓,第二個字為“老”,第三個字為號。比如甘老茂,向老盛……號與本人名字的意思多有聯係,比如佟小狗,就可能被喝號為佟老守,取其狗守戶之意。有時,撰號人為人撰號也常反其意而撰之。


    轉眼抗戰已八年,笨花村有八年沒有喝號了,八年來“積攢”下不少老人。現在這當是個一舉雙得的好時機,既慶祝了勝利,又圓了村中老人的心願。要緊的是喝號前得有撰號人,喝號成功與否,就看撰號人的智慧了。


    尹率真興致勃勃地聽了喝號的來龍去脈,說,似這等民風,著實應該大力推廣。這裏除包含了尊老的意識,還是村中的大文明所在。尹率真說他就單等這一天了。當問到誰是撰號人時,甘子明說向文成就是個撰號專家。


    尹率真告別向文成和甘子明,隻待出席笨花的慶祝會了。向文成就和甘子明著手為笨花的老人撰號。他們先把笨花的老人作了統計,以五十歲為限。原來抗戰八年過後,笨花年逾五十的老人已經有大幾十人了。笨花人遇事排戶籍,習慣從後街開始,繼而套兒坊,繼而向家巷,最後是前街。後街第一家便是佟法年。為佟法年撰號,是向、甘二人的第一個難題。早年為官地打官司時,佟法年本是他二人的對手。現在要給佟法年撰號,從感情上講,向文成、甘子明有點不情願。不過二人又想到,自抗戰以來,佟法年就一直是個臥床不起的病人,也沒有與抗日政府作梗之舉,兒子佟繼臣又是後方醫院醫生。為佟法年撰號也當屬分內之事吧,他們決定給佟法年取個中性的號。二人想了一陣,向文成說:“佟法年,號老頂吧。頂可以解釋成‘頂牛’‘頂撞’,暗含了咱們和他的鬥爭曆史。頂也可以解釋成高大的意思,頂天立地麽。”甘子明笑起來,笑著,在本子上寫下佟法年,號老頂。寫完對向文成說:“這他可沒話說。如若再有第三種解釋,佟法年住後街最東頭,也是個頂頭的意思。”向文成說:“聽你這麽一補充,這頂字就再合適不過了。”


    佟法年的鄰居叫佟晃悠,向文成想想說:“歲數不小了,該穩住了,號老穩吧。”


    再往後數,有個叫佟大蔫兒的,向文成說:“號老振吧,五十多了,也該振奮一下了。”


    再往前數是佟大狗、佟小狗哥兒倆,向文成分別為他們撰號為:佟老叫、佟老守。


    佟姓過去之後當是甘姓,甘姓中有個叫甘小籃的,甘子明說:“號老編吧。”向文成說:“可以是可以,但‘編’和‘邊’同音,容易記成老邊,不如號老硏,籃子這東西非硏不可。”


    甘小籃的鄰居便是茂盛店的掌櫃甘茂盛。向文成說:“茂盛的名字不必花更多心思,號老茂吧。”


    甘姓再往後數是甘尾巴,向文成說:“號老擺吧。”


    甘子明說:“下邊該糖擔兒了吧,他就挨著甘尾巴住。”向文成說:“他整天敲鑼,號老鳴吧。”


    以下是:


    甘不夠,號老豐;


    甘傻子,號老聰;


    甘難過,號老歡;


    ……


    小疙瘩主叫緊巴,向文成說:“號老寬吧。”


    西貝牛是個獨姓,西貝家隻有西貝牛過了歲數。向文成說:“西貝牛外號大糞牛,號老肥吧,攢糞肥田這是他終生的心願。”


    向姓在笨花也是個小姓氏,隻有向家巷幾戶人家。幾戶中尚無人過歲數。


    以下是前街。


    前街的姓氏紛雜,老人也多,向、甘二人很是動了些腦筋。他們為鄉親撰號,從下午直編到掌燈時分。向文成叫秀芝點燈,秀芝把燈點著端來。向文成對秀芝說:“你沒有擦燈罩。”秀芝說:“擦過了。”向文成說:“擦是擦過,可擦得不幹淨。”秀芝便覺得奇怪,說:“我是擦了又擦的。”向文成說:“味兒不對。幹淨燈罩一個味兒,不幹淨的燈罩一個味兒。”秀芝自覺一陣羞慚,心想怎麽單在甘子明麵前丟了人。她急忙又去換了一盞燈點著,向文成看也不看就說:“這盞燈擦得幹淨。”


    甘子明和向文成繼續為鄉親撰號,前街最後一名是東頭的收雞老頭。這老頭也是個獨姓,姓楊,抗戰開始才搬來笨花住,這人的大名誰也不清楚,笨花人就都叫他收雞老頭。向文成說:“也送他個號吧,號老追吧,整天張網追雞。”


    至此,笨花的老人都已各得其所。甘子明起身要走,向文成說:“子明,你先別走,還有一個人咱們忘了。”


    甘子明說:“誰呀?”


    向文成說:“瞎話。”


    按規矩,笨花村是不為死去的人喝號的,也不為具身份的、本有字號的人喝號——他們早已有了文明的稱呼。但是向文成提到了瞎話這個已經死去的人,甘子明頓時也覺得應該破例為瞎話喝個號。前不久他們商量過要為瞎話立碑,碑上總不能寫“向瞎話之墓”吧。甘子明就對向文成說:“你提醒得對,瞎話咱們可不能忽略。來,咱倆也借此考驗一下各自對瞎話人品的評價。咱們每個人在手心裏寫一個字,就像《三國演義》上火燒赤壁之前,周瑜和諸葛亮每人在手心裏寫字一樣。”甘子明順手從桌上拿起兩支筆在墨盒裏告告,遞給向文成一支。兩人的字都寫出來了,互相一亮,兩人寫的都是個“實”字。向瞎話,號老實。


    鄉親的號已撰出,向文成就開始了他的編劇。他不再能夠把劇本寫成字,隻把先前笨花村秧歌戲班的一班人招來,在沒有房頂的大西屋擺開陣勢,由他給眾人說戲。抗戰前笨花村就有個秧歌戲班,沿用的調門兒屬隆堯秧歌。演出時隻有鑼鼓,沒有樂器伴奏,演員的調門兒高低自定。唱腔也簡單,隻有上句下句,外加一些“哭腔”“跺板”和心急如焚的“叫板”。這形式叫“徒歌幹唱,不入絲竹”。這戲班不大,演出的劇目卻不少,能演折子小戲《馬前潑水》《勸九紅》《安庵送米》;也能演整出大戲《斬經堂》《竇娥冤》。戰爭中戲班散了,現在抗戰勝利的消息一傳來,一班人很快就集中起來。


    向文成為戲班說了一出自編的新戲名叫《光榮牌》,他不僅逐字逐句地給演員說,還指揮著樂隊的鑼鼓經。遇有演員在場麵上走不對時,他還要扶著牆走到場上親自給演員當場做示範。他該小生時就小生,該花旦時就花旦。


    光榮牌原本是抗戰時抗屬門前懸掛的標誌,是一個尺把長的紅漆木牌。環境殘酷時抗屬們就把光榮牌摘下收起;平和時又自動掛出。這光榮牌顯示的是一家的光榮。日本投降了,抗屬們理直氣壯紛紛掛出了自家的光榮牌,向文成編劇就借用了它。《光榮牌》是一出喜慶的小鬧劇,講一個叫王滿倉的八路軍戰士,勝利後請假還家探親,卻給家中的年輕妻子開了個小玩笑:本是正大光明回家報功的王滿倉,故意謊稱是“開小差”回家的。妻子聽後非常氣憤,就對他實施說理教育,勸他早日歸隊。後來父母和鄉親也跟王滿倉大擺形勢,勸他歸隊。最後,王滿倉在妻子、父母和鄉親麵前終於道出實言,眾人皆大歡喜。戲班在向家大西屋經過幾天幾夜的排練,終於要登台演出了。


    慶祝大會這天,能回村的笨花人都回了村,有備也回了村。勝利後回家的有備,還是覺出家中的淒涼多於歡喜。他在辭別了許久的院子裏轉悠著,看見那些少人居住的房屋,長滿青苔的甬路,跌落在院裏的枯枝敗葉,心中不禁升起一陣陣惆悵。向桂的大房、有備的聾奶奶病故後西院也沒了人。後院裏,群山也走了,牲口也沒了。尤其當他看見父親向文成撲著身子伸出雙手歡迎他進院時,更覺酸楚難耐。如果不是慶祝會馬上開始,也許他會痛哭一場的。但是他聽見了慶祝會的鑼鼓聲,才暫時告別奶奶和娘,伴著父親向文成一起趕往茂盛店。在茂盛店門口,喜慶的氣氛立刻包圍了他們父子。眾人紛紛向他們打著招呼,糖擔兒走過來對向文成說:“鄉親們再集合可再不用我敲鑼了,你想攔都攔不住他們。”說話間西貝一家四口過來了,前頭是大治、小治,他們用個笸籮抬著西貝二片;大糞牛走在後頭。二片歪在笸籮裏,看見誰都不說話,看見向文成也像沒看見。失去了雙腿的二片,大體就是這副模樣了:他連跳也跳不動了,看見人也就沒了言語,兩隻眼隻盯著一個地方。二片被抬進會場,大糞牛在向文成跟前站住,他關心的是他的號。他問向文成:“鄰家,有我的號沒有?”


    向文成說:“你就等著吧。”


    大糞牛說:“可別拿你鄰家取笑,這糞和牛都不好對應。”


    向文成說:“糞和牛都好對應。你的號在笨花準是首屈一指的。”


    茂盛湊過來問向文成:“我的號哪?”


    向文成說:“你的名本來就文雅,用哪個字都行,不必大動。”


    一個叫甘巴巴的老頭走過來對向文成說:“我的名字髒乎乎的,可該體麵體麵了。”


    向文成說:“喝號喝的就是個體麵,這也是咱一個村子的體麵。”


    前街收雞的老頭也來了,他看見向文成,也想問自己的事,張了張嘴,不知為什麽沒有問,躲躲閃閃地消失在人群裏。


    縣長尹率真來了,區長甘子明來了,西貝時令來了,走動兒來了,奔兒樓來了,佟繼臣也來了。嫁出去的閨女們也回來了,閨女裏有素和安。所有能回笨花的人都回來了。頭一天,同艾還讓三靈給小妮兒捎信兒,讓她回來。可小妮兒對三靈說:“我不能回去,我沒為抗日做過什麽事。”三靈又去叫甘運來,甘運來說:“我不回笨花了,開會那天我想一個人到向大人的糞廠坐一天。”同艾沒有給向桂捎信兒,她知道,這場合是不會有向桂的。


    八年來,茂盛店裏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熱鬧:一個用門板和席棚搭起的戲台矗立在西牆根大椿樹下,從前這裏是花市,逢集時擺滿地的是花包。大會按照預定程序開始了,甘子明上台先講了目前形勢,著重介紹了日本投降的經過。他強調說,日本投降並不是他願意投降,是被我們打的!他身後坐著尹率真和縣區領導,向文成也被邀請在台上就坐。


    甘子明講完話,是與會全體為笨花村在抗戰中死難的烈士默哀。


    該是助興演出了,台上的人走下來,又在台前坐成一排。戲台騰出來了,戲班領場的把台上的桌椅掛上桌帷椅披。鑼鼓按規矩打了頭通,又打了二通,《光榮牌》的演出開始了:王滿倉上場了。演王滿倉的演員是個唱小生的,現在穿上八路軍的衣服還是按照舊戲的程式做動作,說唱都帶有著演小生的娃娃腔。排練時向文成幾次提醒他,說八路軍戰士說話不能帶娃娃腔,可他改不過來。王滿倉邁著台步走到台前先念引子,引子曰:“抱定報國誌,心向眾黎民。”念完引子該是四句定場詩,定場詩是:


    萬裏江山起狼煙,


    倭寇侵犯我江山。


    七尺男兒當兵去,


    打敗倭寇回家園。


    四句定場詩過後是道白,道白曰:“我,王滿倉是也。本為兆州鄉民,全家勤耕勤種,日子倒也順遂。隻因日寇入侵我國,占我領土,辱我人民,滿倉才棄農從軍,做了一名八路軍戰士。幾年來我抗日軍民與敵軍浴血奮戰,日寇終於敗在我軍民足下!今,日寇既滅,軍中暫無戰事,我滿倉才告假還家探望父母大人,探罷家人再返軍中。看今日天氣晴和,我不免還家去也。”


    王滿倉道白完畢,按戲文的規矩,是一段不緊不慢的唱段,他唱道:


    王滿倉喲心裏明。


    身又強力又壯正在年輕。


    都隻為日寇投降形勢既定,


    我這才走上那還家路程。


    ……


    王滿倉繞著戲台邊走邊唱,他唱完自己該唱的戲文,正要下場時,卻不知為什麽一陣心血來潮,心生詭計,偏要和他那位身在家中的媳婦開一個不大不小玩笑。隻見他先解下腰間的皮帶,把皮帶提在手裏,把軍帽歪戴過來,又伸手在“地”上摸些灰土擦在臉上,活脫兒就成了一個逃兵。剛才還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八路軍戰士的王滿倉,現在卻邁著醜角的步子,伴著一陣有節奏的“敗鑼”,踉蹌著走下場去。


    接著上場的是王滿倉的媳婦桂香。桂香是一個先前唱旦角的男人飾演,這是一位身材偏高的男人,長鼻子大臉,脖子上且有明顯的喉結。他頭上綁著簾子般的短發,隻用條手巾包住頭頂。他身穿紅襖綠褲,邁著旦角的碎步走到台前。這桂香一亮相,觀眾便爆出了無休無止的大笑,他們笑著議論著桂香的長相。有的說:“這媳婦長相可不強,王滿倉該休了他。”有的說:“她先前穿戲裝可不這樣,生是著身衣裳不‘托’人。”桂香在一片議論聲中還是扭搭一陣,曲腿坐在一架紡車前。她是要紡棉花的,她搖著紡車念著定場詩:


    奴家今年整十八,


    自幼生長在貧家。


    政府號召大生產,


    一家吃穿不缺乏。


    定場詩過後又是自我介紹式的道白,道白過後是一大段唱。她唱道:“告一告紡車緊一緊弦,手搖那個紡車嗡啊嗡的圓……”她唱了生產自救的好處,有唱了丈夫王滿倉的參軍,也唱了抗戰勝利後她盼夫歸來的心情。


    笨花人喜歡聽唱,向文成編劇考慮到笨花人的欣賞習慣,也盡量使用笨花人的語言編寫。果然,桂香的唱給觀眾帶來了享受,一時間他們忘記了桂香的長相,還紛紛隨著桂香的調門兒哼起來。


    尹率真在台下對向文成說:“沒想到這才是鄉親們喜聞樂見的東西,看起來簡單,可是你能編到他們新裏去。”向文成看不見台上演員的表演,隻分析著演員演唱中的差錯。


    王滿倉又上場了,他鬼祟著不敢“進家”,躲在“門口”又忍不住要笑。台下觀眾就喊:“假裝的假裝的!”就在觀眾的一片“假裝”聲中,正要出門的桂香發現了丈夫,覺出他行蹤的可疑,便開始了對丈夫的盤問。這是一段桂香和王滿倉問答式的對唱:媳婦窮追不舍地問他是怎麽還家的,王滿倉東遮西掩地做著回答……這當是全劇中的一個高xdx潮了,台下變得鴉雀無聲。當桂香發覺丈夫原來是開小差還家的,才氣憤萬千地以“哭腔”開頭唱道:“我把(罵)你這不爭氣的人哪……”接下來的唱腔是一段說教式的“跺板”,大意是我桂香命好苦,當閨女時看你濃眉大眼一表人才甚明事理,後來又參軍抗日,原來我錯看你呀!現如今舉國上下都在歡慶勝利,偏偏你卻當了逃兵,你還有什麽臉麵麵對有鄉親……戲演到這裏,桂香竟站在台口問起觀眾:“老鄉們,大家說,對這個敗類該怎麽辦哪?”台下亂了營,有人說:“把他綁起來送回去!”有人說:“桂香桂香踹他,先踹他兩腳!”更有甚者喊道:“槍斃!”


    尹率真納悶兒起來,問向文成這場麵是事先編好的嗎?向文成笑著說,這都屬於演員的自作主張,自作主張鬧出來的樂子。連他都想不到還有這“出”。任他們鬧吧,怎麽高興就怎麽鬧吧。


    王滿倉在台上也衝觀眾發了話,他說:“各位鄉親,不用踹,不用斃,我是隻此一回,下次誰願意演這個沒骨氣的東西就替了我吧。”


    台上的戲又言歸正傳:桂香的哭訴招來了她的公婆和眾鄉親,他們也七嘴八舌地指責起王滿倉,衝他身著胳膊好一陣“數叨”。最後,王滿倉迫於壓力,終於說出了實情。眾人卻不信,這時他才從懷裏掏出了自己的立功喜報,原來他是個抗日功臣。隨後他的父母也舉出了家裏的光榮牌,台上終於出現了皆大歡喜的場麵。


    喝號本是男人的事,看戲則不分男女。女人們站在最後,靠著牆根兒,靠著樹,看著,也不少議論。今天大花瓣兒也在看戲她奓著一頭花白頭發不聲不響的卻看出了問題。她叫過茂盛說:“茂盛你看,桂香頭上可不該蒙這種手巾,這是日本人賣的那種。”她想到先前小襖子就蒙這種手巾。茂盛就仔細往台上瞅,也看見了手巾上那一行英文字:goodmorning。大花瓣兒和茂盛都不知道這些外文字怎麽念,可他們知道這手巾是日本貨。他們都覺得這是戲班的疏忽,心說,向文成看不見,你們怎麽也看不見?


    《光榮牌》演完了,尹率真也才為台上台下鬆了一口氣。他對向文成說:“剛才我還真為王滿倉捏了一把汗,真要有人上台打他一頓可怎麽辦?”向文成說:“真有人上台鬧騰,就成了活報劇,也不賴。”


    戲演完了,該喝號了。年輕人隻知道沒完沒了地為王滿倉和桂香起哄,老人們等的可是喝號這時刻。喝號人是甘子明,他是區長,又是笨花人。甘子明早就叫奔兒樓把老人們的號寫在了一張大紅紙上,並有一行大標題:“一九四五年笨花村老人尊號一覽表”。甘子明借著台上的桌圍椅披,把紅紙展開鋪在桌上,音調抑揚頓挫地念起來。他把每位老人的每個號都準確無誤、清楚明白地送進老人的耳朵裏。坐在台下的人,聽著那些由小名對應出的妙趣橫生的尊號,拍著手,叫著好。


    並不是所有人對自己的尊號都十分滿意,他們把自己的號和別人的號作著對比,“攀也”著。但是,畢竟滿意的居多。西貝牛對自己的尊號最為滿意,他對甘巴巴說:“看我這體麵勁兒,叫了一輩子大糞牛,現在是老肥。文成和我到底是鄰家。”哪知甘巴巴也對西貝牛誇耀著自己的號說:“我哪,號老香,從今往後我就不臭了。”


    甘子明為鄉親喝完號,又告訴大夥兒,這張一覽表將貼在茂盛店的大門上,有不明之處還可以再去細看。見人們情緒高漲,他就又打趣說:“光聽音兒也不行,還得看看自己那個字,得知道這‘肥’怎麽寫,‘香’又怎麽寫呀!”


    最後當是尹率真致祝辭了。他走上台去,顯得有些激動地說:“笨花的鄉親們,我向你們道喜了!今天,這才是雙喜臨門呢,這一喜……”


    這時,突然有槍聲傳來。這槍聲就近在咫尺,響在人後,眾鄉親都回頭往後看,卻不知發生了什麽。當他們再回過頭來看台上時,台上已經不見了尹率真。有著戰地救護經驗的有備,最先反應過來。他幾個大步奔上台去,佟繼臣也緊跟上來。尹率真的確倒在了台上。有備扶起尹率真,他看見他頭部正在流血,額骨上有個彈孔,子彈又從枕骨裏穿了出來……


    時令的注意力卻一直在台下,他判斷這是有人打黑槍。他和幾個民兵迅速穿出人群到四周尋找,在茂盛店喂牲口的廈子裏,時令找到一枚子彈殼。這是一顆七九子彈,時令分析這子彈是被一種叫“獨撅”的土造手槍打出的。這種製作粗糙的手槍命中率本是很低的,也許打黑槍的是個老手,也許這僅僅是一種巧合:一粒子彈竟然就那麽準……


    笨花人驚散了。


    戲台上的有備看見尹率真的瞳孔已經放大,佟繼臣俯下身在尹率真胸前聽心跳,心跳已經停止。幾個民兵從戲台上拆下一塊門板,把尹率真抬到門板上,“王滿倉”和“桂香”帶著妝都上了手。


    台下空曠起來,茂盛店隻剩下少數人還在尋找、議論。麵對這個突發事件,他們希望再找出些蛛絲馬跡。時令帶幾個民兵又來到那個廈子裏,他們發現廈子的後窗戶被戳穿了,看來持槍人就是從這裏逃走的,堅硬的土牆上連個腳印也沒留下。牆那邊是個柴草垛,柴草垛也不會留下腳印。


    時令從廈子裏出來,見甘子明和有備攙扶著向文成還站在院裏,他想對他們說句什麽,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緊鎖著眉頭,垂著手。


    人們猜出,時令的搜索是沒有結果的,他們這才離開茂盛店往外走。走著想著:尹縣長為什麽單死在笨花?他們實在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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