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少女赤著雙足,手上鈴鐺輕響,在雪地裏走了許久許久,才在結冰的湖麵上,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阿越!”


    她在夢裏沒有叫他“世子”,而是喚他“阿越”,就像他家人那般喚他一樣。


    少年轉過身來,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隻是冷冷望著她。


    她向他奔去,腳下結冰的湖麵卻開始出現裂縫,她慌了,大聲喊著:“阿越你快過來,湖麵上的冰要融化了,你會掉下去的,快過來啊……”


    可無論她怎麽喊,少年都一動不動,她心頭狂跳間,義無反顧地朝他奔去,“阿越,快跟我走!”


    就在她伸手要觸碰到他時,少年幽幽開口了:“施宣鈴,你為什麽要騙我?”


    她愣住了,那張總是對她溫柔淺笑的臉,此刻冷若冰霜,每個字都凜冽飄在寒風之中:“你明明就不愛我,為什麽要給我希望,又將一切狠狠擊碎?”


    “我說過,我最討厭欺騙和背叛了,你們施家已經有一個女兒傷害過我,為何你也是這樣?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看著我一次次淪陷下去,很有趣嗎?”


    “我永不會原諒你,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永遠不會!”


    “不,我沒有,我沒想騙你,阿越,我隻是……”


    她慌亂上前,一邊伸手一邊想要解釋,可冰麵卻霍然裂開,少年往湖中墜去,她想要抓住他,兩人之間卻隔了一層霧氣般,無論她怎樣努力,也觸碰不到他。


    “阿越,阿越——”


    她淒然地叫著,從未有過的害怕與絕望,痛徹心扉間,飛雪呼嘯,天地坍塌,她竟也往那冰冷的湖中墜去,湖裏像有無數隻手在拉扯著她,如同厲鬼幽魂一般!


    “不要!”


    少女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大口喘著氣,全身冷汗涔涔,將守在床邊的季織月都嚇了一跳。


    “小鈴鐺,你,你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燭火搖曳,冷風敲窗,施宣鈴坐在床上眨了眨眼,慢慢醒轉過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被帶回了瀾心小院。


    她腦中一片亂糟糟的,卻忽然想到什麽,趕緊抓住了季織月的手,急聲問道:“他呢?”


    “誰?”


    “世子呢?”


    “世子在院裏給你熬藥呢,你放心,他一點傷都沒受,安然無恙,倒是少島主帶了些傷,還待在雲城的青林苑裏養傷呢……”


    原本宛夫人也要將昏迷的施宣鈴一道帶回青林苑,可越無咎不答應,他執意將人帶回了瀾心小院,帶回了他們在島上的……這個家。


    施宣鈴的傷已經處理過,雖然瞧著駭人,卻所幸沒有傷及根本,悉心靜養一段時日,胳膊應當就能恢複自如了。


    季織月扶著施宣鈴下了床,緩緩來到門邊,少年正蹲在院裏煎藥,不知怎麽,施宣鈴眼眶莫名就紅了,忍不住喊了一聲:“世子。”


    那道背影一頓,站起身來,回頭望向了她。


    兩人四目相對,月光皎皎,有過堂風撩起他們的衣袂長發,久久的,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氣氛有些難以言說的微妙,施宣鈴望著那張沉靜的少年麵孔,不由將自己包紮好的胳膊往身後藏了藏,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一般。


    季織月不明所以,施宣鈴卻埋下了頭,囁嚅道:“織織,我想,我惹……世子生氣了。”


    ——


    許多東西少女懵懵懂懂,不甚明白,卻能敏感察覺到少年情緒的變化。


    越無咎的確生氣了,好幾日他都不怎麽跟施宣鈴說話了,隻是沉默地喂她喝藥,一如既往地照顧著她。


    施宣鈴終於受不住了,在又一次少年喂完藥,起身欲離開時,趕緊抓住他衣袖,可憐巴巴地認錯:“世子,我錯了,我以後一定會小心,不會再讓自己受傷了……”


    進雲城前一夜,她向他保證過,自己一定會隨機應變,不會出事的,可她不僅受傷了,還是因為替別人擋鉤子……而受的傷。


    眼看越無咎沒有說話,施宣鈴心裏慌了,趕緊繼續解釋道:“這,這回是個意外,誰都沒料到會突然遇上赤奴人的伏擊,最開始還是鍾離笙推了我一把,他讓我快逃,可我眼看著那鐵鉤就要劃破他的臉,一時不忍心,就撲了上去……”


    “因為,因為他跟我說過,他那張臉長得很像他娘親,但他娘性子又很古怪,似乎,似乎不那麽愛他,他若是毀了容,就一點念想都沒有了……”


    少女越說越亂,索性將進雲城發生的事情一股腦兒都抖落出來,包括青林苑裏宛夫人拿藥瓶將鍾離笙砸得頭破血流,她鬼使神差下,替他擋了第二個砸出來的藥瓶,後來上了馬車,為了安慰情緒低落的鍾離笙,她還給他吃了自己做的花蜜糖……再就是最後替他擋下那一鐵鉤子,她純粹是於心不忍,自己也不知怎麽回事,頭腦一熱就撲上去了。


    “我就是,就是覺得,其實他……也挺可憐的。”


    少女垂著腦袋,歎了口氣,房裏不知靜了多久,她耳邊才響起少年幽幽的聲音——


    “這世上那麽多的可憐人,你每一個都要這般對待嗎?”


    少女抬起頭,隻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你心善純真,可我……卻是個很小氣的人。”


    越無咎終是放下了藥碗,坐在了施宣鈴床邊,定定望著她,輕聲說了一句:


    “宣鈴,你不能對誰都好。”


    他拉起她的手,慢慢按在自己胸口,盯著她的眼眸,聲音喑啞道:“我這裏,會很難受。”


    施宣鈴愣住了,掌心觸碰著少年溫熱的胸膛,感受著他一顆心的跳動,自己不知為何,竟也被一股莫名異樣的情緒包圍起來。


    燭火搖曳間,少年繼續道:“幼時我父親送了我一把寶劍,我很是歡喜,愛不釋手,每日天不亮就起來練劍,連飯都不想吃,可後來有一天,我的寶劍卻不見了。”


    “原來是我的一位堂兄來府中作客,見到我那寶劍也很是喜愛,我父親便將寶劍轉贈給了他,而那時,我剛好有事入了宮,毫不知情。”


    “等我回家後,這才發現我的寶劍不見了,竟被我爹送給了別人,那時我發了很大的火,足足有一個月沒跟我爹說過話。”


    “後來,那位堂兄得知此事,又將寶劍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可我卻已心灰意冷,對那寶劍再也提不起興趣,甚至連看都不願再看一眼了。”


    “我爹沒辦法,又托人幾經尋覓,終是為我找到了一把更好的長劍,我在劍身上刻了名字,從此喚它‘妄心’,再不離身,妄心獨屬我一人,即便流放到雲洲島,我也將它帶了過來。”


    夜風拍打著窗欞,少年聲音低啞,望著施宣鈴,一字一句道:


    “宣鈴,你看,我自幼性子便是如此,連心愛之物都從不與人分享,更何況……是心愛之人呢?”


    “你莫要被我如今的表象騙了,我其實從不是什麽好脾性的人,我很執拗,很自私,也很……貪婪。”


    “如果你的糖,每個人都會給,那我情願不要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時,少年也鬆開了施宣鈴的手,站起身來,端著藥碗就要離去,施宣鈴急了,一聲喊道:“世子!”


    那道俊挺身影站在燈下,沒有回頭,隻是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等你什麽時候想明白我的話了,再來找我吧。”


    ——


    世間有些東西當真奇怪,令人喜令人悲,又令人輾轉反側,無端煩惱,施宣鈴失眠了三個晚上。


    當她再次找上越無咎時,步子都是虛浮的,臉色蒼白,唇無血色,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仿佛風一吹就會倒下。


    月光下,越無咎仍在院中給她煎藥,一回頭,還不等少女淒淒切切喊出那聲“世子”,他臉色便已陡然一變:“宣鈴,你,你裙子上怎麽全是血?你哪裏受傷了?”


    施宣鈴看了眼裙子,並不意外,隻是委委屈屈地道:“我也不知道,晚上開始疼的,毫無預兆,肚子疼得厲害,血一直在流,怎麽都止不住,我可能受了很嚴重的內傷,快要死掉了……”


    “不要亂說,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越無咎極力抑製住紊亂的呼吸,眼眶霎時就紅了:“我這就帶你去找大夫!”


    “世子你真傻,我自己不就是大夫嗎?這島上不會有人比我的醫術更好了,可我都沒辦法止住這血,它一直從我腿間流出,我肯定活不成了……”


    “不要再說這種話了,你不會有事的,我絕不會讓你死的!”越無咎脫下自己的外衣,罩住了施宣鈴染滿血的裙子,雙手顫動得厲害。


    “我們這就去玉竹居,去找織織,你或許是中了赤奴人的毒,她一定會有化解的法子!”


    他說著,將少女打橫一把抱起,少女順勢勾住他脖頸,一滴眼淚滑過眼角,委屈巴巴地道:“不生氣了,我都快要死掉了,世子你不生我的氣了,好嗎?”


    少年長睫微顫,一低頭,對上了那雙清淺的茶色眼眸,夜風拂過他們的衣袂,少女淚眼朦朧,可憐兮兮的聲音在月下回蕩著:


    “我想明白了,我以後不對別人好了,我隻對你好,隻給你吃我做的花蜜糖,隻喜歡你這隻小灰貓,你不生氣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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