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花的成色好,使花主們更看重花。三伏天缺水,花主扔下大莊稼不管,淨澆花地。井水浸著幹渴的土壟溝,土壟溝滲水,水頭像是不動彈。可水在流,流進花地,漫過花畦,花打起精神,葉子像張開的巴掌。花桃湛綠,硬邦邦打著澆花人的小腿。


    花主明喜在看水。明喜躺在花葉下睡,花搭搭的陰影在他光著的胸脯上晃。明喜不真睡,他估摸著水勢,畦滿了,便從花葉惦記他的花地,他盼花地今年比往年好,他盼大莊稼快倒了。那時他就會有一個看花的窩棚,那時他就從媳婦炕上卷起一套新被新褥。明喜願意看花,雖然看花要離開媳婦,媳婦又是新娶的。可媳婦知道這花地的嬌貴。知道這事不能攔,索性就不攔,還把新被褥給明喜準備出來。新被褥是娘家的陪送,洋花紡線、鬼子綠、鬼子紫、煮青和槐米染線,四蓬繒織布。


    明喜要看花了,媳婦總是和明喜恩愛著一夜不睡,就像明喜要出征,要遠行,要遇到不測風雲,那不測風雲就是窩棚裏的事。她知道現在丈夫對她的熱情都是提前給予她的歉意。明喜和媳婦高興一陣,翻個身,歎口氣,像在說:看花,祖輩傳下來的,我又不能不去。要看花,莫非還能不搭窩棚,還能不抱被褥,還能不離開你,還能……他不再想,仿佛不想就不再有下文。


    明喜八月抱走被褥,十月才抱回家。那時媳婦看看手下這套讓人揉搓了兩個月的被褥,想著發生在褥子上麵、被子底下的事,不嫌寒磣,便埋頭拆洗,拆洗幹淨等明年。


    誰都知道米子鑽窩棚掙花,也不稀罕。這事也不光米子,不光本地人。還有外路人,外路女人三五結伴來到百舍,找好下處,晝伏夜出。


    花主們都有這麽個半陰半陽含在花地裏的窩棚。搭時,先在地上埋好樁子,樁子上綁竹弓,再搭上箔子、草苫,四周戮起穀草,培好土。裏麵鋪上新草、新席和被褥。這窩棚遠看不高不大,進去才覺出是個別有洞天:幾個人能盤腿說話,防雨、防風、防霜。


    花主們早早把窩棚搭起來,直到霜降以後滿街喊抬花時,還拖著不拆。拖一天是一天,多一夜是一夜。就是寶聚用糖鑼敲醒的那種夜。


    寶聚用糖鑼宣布了夜的開始,曠野裏也有了糖鑼聲。曠野裏的糖鑼比寶聚的糖鑼打出的花點多,但更喑啞,像是帶著夜這個不能公開的隱私在花地裏遊走。糖鑼提醒你,提醒你對這夜的注意;糖鑼又打擾著你,分明打擾了你的夜。它讓你焦急讓你心跳,你就盼望窩棚不再空曠。


    在曠野敲糖鑼的人叫“糖擔兒”,但他們不挑擔兒,隻一隻柳編大籃,籃子係兒上綁個泡子燈。籃裏也擺著寶聚車上的貨,煙比寶聚的好,除了“雙刀”、“大孩兒”還有“哈德門”、“白炮台”。他們用好煙、大梨給窩棚“雪裏送炭”,他們知道,窩棚裏的人在高興中要“打茶圍”。


    有個糖擔兒每天都光臨明喜的窩棚,明喜的窩棚裏每天都有米子。糖擔兒來了,挑簾就進,那簾子叫草苫兒,厚重也隔音,人若不挑開,並不知裏麵有舉動。糖擔兒挑開了明喜的草苫兒,泡子燈把窩棚裏照得赤裸裸。明喜在被窩裏罵:“狗日的,早不來晚不來。”他用被角緊捂米子。米子說:“不用捂我,給他個熱鬧看,吃他的梨不給他花。”糖擔兒掀掀被角,確信這副溜溜的光肩膀是米子的,便說:“敞開兒吃,哪兒賺不了倆梨。”他把一個涼梨就勢滾入米子和明喜的熱被窩。明喜說:“別他媽鬧了,涼瘮瘮的。”米子說:“讓他鬧。你敢再扔倆進來?”糖擔兒果然又扔去兩個,這次不是扔,是用手攥著往被窩裏送。送進倆涼梨,就勢摸一把長在米子胸口上的那倆熱梨,熱咕嘟。米子不惱,光吃吃笑。明喜惱了,坐起來去揪糖擔兒的紫花大祆。米子說:“算了,饒了他吧,叫他給你盒好煙。”明喜說:“一盒好煙,就能沾這麽大的便宜?”米子說:“那就讓他給你兩盒。”明喜不再說話,明喜老實,心想兩盒煙也值二斤花,這糖擔兒頂著霜天串花地也不易,算了,哪知米子不幹,冷不丁從被窩裏躥出來,露出半截光身子,劈手就從糖擔兒籃子裏拿。糖擔兒說:“哎哎,看這事兒,這不成了砸明火。”米子說:“就該砸你。叫你動手動腳,臘月生的。”說著,抓起兩盒“白炮台”就往被窩裏掖。糖擔兒伸手搶,米子早蹴到被窩底,明喜就勢把被窩口一摁,糖擔兒眼前沒了米子。糖擔兒想,你搶走我兩盒“白炮台”,我看見了你的倆饞饞1,不賠不賺。誰讓你自顧往外躥。我沒有花地,沒有窩棚,不比明喜。看看也算開了眼。


    1饞饞,rx房。


    明喜見糖擔兒不再動手動腳,說:“算了,天也不早了,你也該轉遊轉遊了。我這兒就有幾把笨花,拿去吧。”明喜伸手從窩棚邊上夠過一小團笨花,交給糖擔兒。糖擔兒在手裏掂掂分量、看看成色說:“現時笨花沒人要。還沾著爛花葉。留給你媳婦絮被褥吧。”明喜說:“算了,別來這一套了,我不信二斤笨花值不了仨梨兩盒煙。”糖擔兒不再賣關子,接過花摁進籃子,衝著被窩底說:“米子,我走了,別想我想得睡不著。趕明兒我再來看你。”明喜說:“還不快走。”糖擔兒這才拱起草苫兒,投入滿是星鬥的霜天裏。明喜披上衣服跟出來,他看見糖擔兒的燈順著幹壟溝在飄。看看遠處,遠處也有燈在飄。他想起老人說的燈籠鬼兒,他活了二十年還從來沒見過燈籠鬼兒什麽樣。可老人們都說見過,說那東西專在花地裏跑。


    糖擔兒用糖鑼敲著花點,嘴裏唱著“歎五更”。


    明喜見糖擔兒已經走遠,鑽回窩棚。米子在被窩底蹴著。明喜掀開被窩對著裏麵說:“米子,出來吧,糖擔兒走了。”米子不出來,隻伸出一條白胳膊拽明喜,讓明喜也蹴到被窩底。明喜先把腿伸進被窩,摸黑兒在枕頭上坐一會兒,然後褪下大襖向下一溜,也溜到被窩底。米子早用頭頂住了他的小肚子,頂得明喜想笑。明喜把本子推開,米子打個挺兒舒展開身子說:“你頂我還不行。”明喜不說話,也用頭去頂米子。米子說:“紮死我。”說著紮,她捶著明喜的背,摟著明喜的脖子。明喜的臉貼著米子的身子一愣:我操!敢情米子的身上這麽光滑,我怎麽這會兒才知道。明喜覺著自己手糙、臉糙、身上也糙,米子生是和明喜的糙身子滾……


    兩人覺出身上冷才知道被窩敞了許多,明喜歪起身子掖被窩,米子說:“我該走了,也省了你左掖右掖了。”明喜說:“這就走?”米子說:“你也乏了,睡吧。”明喜說:“看你說的,別把我看扁了。”米子說:“扁不扁的吧,莫非你聽不見你的呼嚕?”明喜不說話了。米子早已摸黑穿好了棉褲棉襖,又摸到自己的鞋,跪在明喜身邊說:“你睡吧,我走了。”


    明喜躺著不動,隻說:“外邊有洋花,幹草擋著哩,你自己抓吧。哎,可不許你再到別處串了,幹草底下的花你盡著抓。你聽見沒有?”


    米子答應一聲,從窩棚頂上拽下她掖在那兒的空包袱皮,洪開了草苫兒。明喜聽見她在揪幹草抓花。


    米子把明喜捂在幹草底下的洋花盡摁入包袱,係上包袱便鬆心地蹲在花壟裏撒尿,尿滋在幹花葉上豁啷啷地響,明喜被這響聲驚醒,知道米子還沒走,披上大祆拱出窩棚兩步邁在米子跟前,米子從花壟裏站起來挽腰係褲說:“又起來幹什麽?”明喜說:“我還得囑咐你一句,你聽了別煩。可不許你再往別處去了,快回家吧。”米子說:“我不是答應過了!”明喜說:“我沒聽見。”米子說:“那是你沒聽見。”米子把一包捶布石大小的棉花掄上了肩,她覺得,明喜留給她的花還真有些分量哩。


    米子望望四周,糖擔兒的泡子燈又跳出了一個窩棚,糖鑼打著花點。她邁過幾條花壟,跨進一條幹壟溝。明喜盯著米子的背影,看見米子並沒有朝村裏走。米子隻朝村裏走了一小截就斜馬著拐了回來。明喜想,說話不算數,還鑽。趕明兒看我還給你留好花。


    趕明兒米子來了。明喜問:“怎麽總是說話不算話,不是說回村麽?”米子說:“是回村了。”明喜說:“得了吧,別哄我了,走了一小截就往回拐,又串了幾處?”米子說:“你願意聽?”明喜說:“不。”米子說:“不願意聽還問。”明喜說:“問是得問,不問問還能給你留好花?”米子說:“就那幾把洋花,也有臉說。你別給我留了,你娶了我吧。娶了我,就不要你的花了,還讓你敞開兒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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