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白大省經常問我,要是你和一個男人結婚,你是選擇一個你們倆彼此相愛的呢,還是選擇一個他愛你比你愛他更厲害的呢,還是選擇一個你愛他比他愛你更厲害的呢?——當然,你肯定選擇彼此相愛,你和王永就是彼此相愛。白大省替我回答。我問她會選什麽樣的,她說,也許我得選擇我愛他比他愛我更……更……她沒再往下說。但我從此知道,事情一開始她給自己製定的就是低標準,一個忘我的、為他人付出的、讓人有點心酸的低標準。她仿佛早就有一種預感,這世上的男人對她的愛意永遠也趕不上她對他們的癡情。問題是我還想接著殘忍地問下去問我自己,這世上的男人又有誰對白大省有過真的愛意呢?郭宏和白大省交朋友是想確定了戀愛關係畢業後他就能留在北京。我早就看出了這一層,我提醒她說郭宏在北京可沒家,她說我們結了婚他不就有家了麽。


    也許郭宏本是要與白大省結婚的,他們已經在一塊兒過起了日子。白大省把伺候郭宏當成最大的樂事,她給他買煙,給他洗襪子,給他做飯,招一大幫同學在駙馬胡同給他開生日party,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的戀愛是認真的,是往結婚的路上走的那種。郭宏家的人來北京她是全陪,管吃管住還管掏錢買東西。她開始厚著臉皮跟家裏多要錢,有一次為了給郭宏的小侄子買一隻“沙皮狗”,她居然背著姨父和姨媽賣了家裏一台舊電扇。真是何苦呢。可是忽然間,就在臨近畢業時,郭宏又結識了學校一個日本女留學生,打那兒以後郭宏就不到駙馬胡同來了。他是想隨了那日本學生到日本去的,郭宏一好友曾經透露。這是一個打定了主意要吃女人飯的男人,當他能夠去日本的時候,為什麽還要留在北京呢。用不著留在北京,他就不必和白大省結婚。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白大省向我哭訴這一切時的樣子,她膀眉腫眼,奓著頭發,盤腿坐在她的大床上,咬著牙根(我剛發現白大省居然也會咬牙根)說我真想報複郭宏啊我真想報複他,讓他留不成北京,讓他回他們東北老家去!接著她便計劃出一大串報複他的方式,照我看都是些幼稚可笑沒有力量的把戲。說到激動之處她便打起嗝兒來,淒切而又嘹亮,像是曆經了大的滄桑。可是,當我鼓動她無論如何也要出這口惡氣時,她卻不說話了。她把自己重重地往床上一砸,扯過一條被子,便是一場蒙頭大睡。我看著眼前的這座“棉花山”,想著在有些時候,棉被的確是阻隔災難的一件好東西,它能抵擋你的寒冷,模糊你的仇恨,緩解你的不安,掩蓋你的哀傷。白大省在棉被的覆蓋下昏睡了一天,當她醒來之後就再也不提報複郭宏的事了。遇我追問,她就說,唉,我要是有西單小六那兩下子就好了,可我不是西單小六啊,問題是——我要真是西單小六也就不會有眼前這些事兒了。郭宏敢對西單小六這樣麽?他敢!這話說的,好像郭宏敢對她白大省這樣反倒是應當應分的。


    白大省就在失去郭宏的悲痛之中迎來了她的畢業分配,在凱倫飯店,她開始了人生的又一番風景。她工作積極,待人熱誠,除了在西餐廳鍛煉時(去餐廳鍛煉是每個員工進店之後的必修課)長了兩公斤肉,別處變化不大。她還是像個學生,沒有沾染大酒店假禮貌下的尖刻和冷漠之氣。偶爾受了同事的擠對,她要麽聽不出來,要麽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她贏了個好人緣,連更衣室的值班大媽都誇她:別看咱們飯店淨漂亮妞兒,我還就瞧著白大省順眼。多咱見了我們都打招呼,大媽長大媽短,叫得人心裏熱乎乎的。不怕您笑話呀,現如今我兒媳婦叫我一聲媽都費老勁了,哎,我說白大省,今兒個你幹嗎往襯衫領子下頭圍一塊小綢巾呀,綢巾不是該往脖子上係的嗎……更衣室大媽不拿白大省當外人,逮著她就跟她窮聊。


    過了些時候,白大省開始了她的又一次戀愛。這一回,對方名叫關朋羽,凱倫飯店客房部的,比白大省小一歲,個子和白大省差不多。他倆是在飯店聖誕晚會的排練時熟起來的,關朋羽演唱美聲的《長江之歌》,白大省的節目是民歌《回娘家》。這首《回娘家》白大省大學時就唱熟了。她還有一個優點就是不怵台,這跟在學生會做過宣傳部長有關。隻是在排練過程中她總是出一些小麻煩,比如當唱到“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懷裏還抱著一個胖娃娃”時,她理應先伸左手再伸右手,她卻總是先伸右手後伸左手。麻煩雖不大,但讓人看著別扭。那時坐在台下的關朋羽就悄悄地衝她打手勢,提醒她“先左,先左”。白大省看見了關朋羽的手勢,也聽見了他的提醒,他的小動作使她心中湧起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動,也就像有了靠山有了仗勢一樣地踏實下來,她遵照關朋羽的指示伸對了手——“先左”。到了後來,再遇排練,還沒唱到“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時她就預先把眼光轉向了台下的關朋羽,有點像暗示,又有點像撒嬌。她暗示關朋羽別忘了對她的暗示:我可快要出錯兒了呀,你可別忘了提醒我呀。到了伸手的關鍵時刻,她其實已經可以順利地“先左”了,可她卻還假裝著猶豫,假裝著不知道她的手該怎麽伸。台下的關朋羽果真就急了,他騰地向她伸出了左手。白大省就喜歡看關朋羽著急的樣子,那不是為別人著急,那是專為她白大省一人的著急。白大省樂不可支,她的“調情”技巧到此可說是達到了一個小高xdx潮——也僅此而已,她再無別的花招。


    關朋羽和郭宏不同,他是一種天生喜歡居家過日子的男人,注意女性時裝,會織毛衣,能彈幾下子鋼琴,還會鋪床。第一次隨白大省到駙馬胡同,他就向她施展了來自客房部的專業鋪床和“開床”技術。他似乎從未厭煩過他平凡的本職工作,甚至還由此養成了一種職業性的嗜好:看見床就想鋪它、“開”它。他吩咐白大省拿給他一套床單被單,他站在床腳雙手攥住床單兩角,嘩啦啦地抖開,清潔的床單波浪一般在他果斷的手勢下起伏湧動,瞬時間就安靜下來端正地舒展在床墊上。然後他替白大省把枕頭拍鬆,請她在床邊坐下,讓她體味他的技術和勞動。他們——關朋羽和白大省,此刻就和床在一起,卻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能和這床發生點什麽事情,叫人覺得鋪床的人總是遠離床的,就像蓋房的人終歸是遠離房。白大省隻從關朋羽臉上看到了一種勞動過後的天真和清靜,沒有欲望,也沒有性。


    他們還是來往了起來。飯店淘汰下一批家具,以十分便宜的價格賣給員工,三件套的織錦緞麵沙發才一百二十塊錢。白大省買了不少東西,從沙發、地毯、微波爐,到落地燈、小酒櫃、寫字台,關朋羽就幫她重新設計和布置房問。白大省想到關朋羽喜歡彈琴,還咬咬牙花五百塊錢買了飯店一架舊鋼琴(外帶琴凳)。白大省向父母要錢或者偷著賣者電扇的時代過去了,她遠不是富人,可她覺得自己也不算缺錢花。她在新布置好的房間裏給關朋羽過了一次生日,這回她多了個心眼兒,不像給郭宏過生日那回請一堆人。這回她誰也沒請,就她和關朋羽兩個人。她從飯店西餐廳訂了一個特大號的“黑森林”蛋糕,又買了一瓶價格適中的“長城幹紅”。那天晚上,他們吃蛋糕,喝酒,關朋羽還彈了一會兒琴。關朋羽彈琴的時候白大省就站在他身邊看他的側麵。她離他很近,他的一隻耳朵差不多快要蹭到她胸前的衣襟。他的耳朵紅紅的,像兔子。白大省後來告訴我,當時她很想衝那耳朵咬一口。關朋羽一直在彈琴,可是越彈越不知自己在彈什麽。身邊的一團熱氣阻塞了他的思維,他不知道是一直看著琴鍵,還是應該衝那團熱氣扭一下頭,後來他還是衝白大省扭了一下頭。當他扭頭的時候,不知怎麽的,他的頭連同他那隻紅紅的耳朵就輕倚在白大省的懷裏了。這是一個讓白大省沒有防備的姿勢,也許她是想雙手摟住懷中這個腦袋的,可是她膝蓋一軟,卻讓自己的身子向下滑去,她跪在了地上。她的跪在地上的軀體和坐在琴凳上的關朋羽相比顯得有點肉大身沉,盡管這樣看上去她已經比他顯得低矮。她衝他仰起頭,一副要承接的樣子。他也就衝她俯下身子,親了親她的嘴,又不著邊際地在她身上撫摸了一陣。她雙手勾住了他的不算粗壯的脖子,她是希望一切繼續的,他應該把她抱起來或者壓下去。可是他顯然有點膽怯,他似乎沒有抱起她的力氣,也沒有壓住她的分量。很可能他已經後悔剛才他那致命的一扭頭了。他好像是再也沒事幹了才決定要那麽一扭頭的,又仿佛正是這一扭頭才讓他明白眼前的白大省其實是如此巨大,巨大得叫他擺布不了。或者他也為自己的身高感到自卑,為自己的學曆感到自卑?白大省是大本文憑,他念的是旅遊中專。也許這些原因都不是,關朋羽,他始終就沒有確定自己是不是愛上了白大省。他終於從白大省的胳膊圈兒裏鑽了出來。他坐回到桌旁,白大省也坐回到桌旁,兩個人看上去都很累。


    忽然白大省說,要是咱們倆過日子,換煤氣罐這類的事肯定是我的。


    關朋羽就說,要是咱們倆過日子,換燈泡這類的事肯定是我的。


    白大省說,要是咱們倆過日子,我什麽都不讓你幹。


    關朋羽就說,你真善良,我早看出來了。


    他說的是真話,他明白並不是每個男人都能碰見這份善良的。就為了他早就發現的白大省這份赤裸裸的善良,他又親了她一次。然後他們平靜、愉快地告了別。


    他們還沒有談到結婚,不過兩人都是心照不宣的樣子。銷售部的同事問起白大省,她隻是笑而不答。白大省到底積累了點經驗,她忍耐住了她自以為的幸福。要是我們的另一位表妹小玢不來北京,我判斷關朋羽會和白大省結婚的。可是小玢來了。


    小玢是我們舅舅的女兒,家住太原。一連三年沒考上大學,便打定主意到北京來闖天下。她的理想是當一名時裝設計師,為此她選擇了北京一家沒有文憑、不管食宿、也不負責分配的服裝學校。她花錢上了這學校,並來到駙馬胡同要求和白大省同住。她理直氣壯,不由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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