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省認識夏欣是在駙馬胡同,夏欣騎車拐彎時撞了正在走路的白大省。撞得也不重,小腿擦破了一點兒皮,夏欣一個勁兒向白大省道歉,還從衣兜裏掏出一片創可貼,非要親手按在白大省小腿上不可。後來白大省聽夏欣說,那天他是去三號院看房的,三號院的簡先生要把他那間八平米的門房租出去。本來夏欣有意要租,希望簡先生在租金上作些讓步,但簡先生分毫不讓,他也就放棄了。


    夏欣認為自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隻是生不逢時,社會上的好機會都讓別人占了去。他畢業於一所社會大學,多年來光跟人合夥辦公司就辦過八九個,開過彩擴店,還倒騰過青黴素。樣樣都沒長性,幹什麽也沒賺了錢,跟父母的關係又不好,索性想從家裏搬出來。他讓白大省幫他物色價格合理的房,他說他簡直一天也不想再看見他父母的臉。白大省給夏欣提供了幾則租房信息,有兩次她還陪他一道去看房。看完了房,夏欣要請白大省吃飯,白大省說還是我請你吧,以後你發了財再請我。


    白大省把夏欣領進了駙馬胡同,從此夏欣就隔長補短地在白大省那兒吃飯。他吃著飯,對她說著他的一些計劃,做生意的計劃,發財的計劃,拉上兩個同學到與北京相鄰的某省某縣開化工廠的計劃……他的計劃時有變化,白大省卻深信不疑。比方說到開化工廠缺資金,白大省甚至願意從自己的積蓄裏拿出一萬塊錢借給夏欣湊個數。後來夏欣沒要白大省的錢,因為他忽然又不想開化工廠了。


    我非常反感白大省和夏欣的交往,我不喜歡一個大老爺們兒坐在一個無辜的女人家裏白吃白喝外加窮“白活”。我對白大省說夏欣可不值得你這麽耽誤工夫,白大省說我不如她了解夏欣,說別看夏欣現在一無所有,她看中的就是夏欣的才氣。噢,夏欣居然有才氣,還竟然已被白大省“看中”。我讓白大省將夏欣的才氣舉出一兩例,她想了想說,他反應特快,會徒手抓蒼蠅。我向她說,你們倆現在究竟是一種什麽關係呢?她說還談不上什麽關係,夏欣人很正派,有天晚上他們聊天聊到半夜,夏欣就沒走,白大省在裏屋睡大床,夏欣在外屋睡折疊床,兩人一夜相安無事。


    這樣的相安無事,可以說潔如水晶,又仿佛是半死不活。是一男一女至純的友誼呢,還是更像兩個男人的哥兒們義氣?白大省也許終生都不會涉足這樣的分析。她渴望的,隻是得到她看中的男人的愛。夏欣無疑被她看中了,她卻怎麽也拿不準他那一方的態度。有了郭宏和關朋羽的教訓,加上我對她的毫不掩飾的警告,她是要收斂一下自己的,很可能她也假模假式地偽裝過矜持。她告誡過自己吧:要慢一點慢慢的斯斯文文的;她指點過自己吧:要沉穩千萬別顯出焦急;她也打算像個會招引人的女人那樣修飾自己吧:小玢的嬌蠻、西單小六的風騷,都來上那麽一點兒……可惜的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總是不妥帖的時候居多。當她想慢下來的時候她卻比從前更快;當她打算表演沉穩的時候她卻比從前更抓耳撓腮;當她描眉打鬢、塗胭脂抹粉時,她在鏡子裏看見的是一個比平常的自己難看一千倍的自己。她衝著鏡子“溫柔”地一笑,類似這樣的“溫柔”並非白大省與生俱來,它就顯得突兀而又誇張,於是白大省自己先就被這突兀的溫柔給嚇著了。


    轉眼之間,白大省和夏欣已經認識了大半年,就像從前對待郭宏和關朋羽一樣,她又在駙馬胡同給夏欣過了一次生日。白大省這人是多麽容易忘卻,又顯得有點死心眼兒。誰也弄不清她為什麽老是用這同一種方式企圖深化她和男性的關係。這次和前兩次一樣,是她要求給夏欣過生日,夏欣是一個答應的角色,他答應了,還史無前例地對她說了一聲:“你真好。”“你真好”使白大省預感到當晚的一切將至關重要,她暗中給自己設計了一個從容、懂事、不卑不亢的形象,可事到臨頭,她卻比以往更加手忙腳亂並且喧賓奪主。沒準兒正是“你真好”那三個字亂了她的手腳。那是一個星期六,她幾乎花了一整天給自己選擇當晚要穿的衣服。她翻箱倒櫃,對比搭配。穿新的她覺得太做作;穿舊的又覺得提不起精神;穿素了怕夏欣看她老氣;穿豔了又惟恐降低品位。她在衣服堆裏擇來擇去,她摔摔打打,自己跟自己賭氣。最後她痛下決心還是得出去現買。燕莎、賽特都太遠無論如何去不成,最近的就是西單。她去了西單商場,選中一件黑紅點兒的套頭毛衣才算定住了神。她覺得這毛衣穩而不呆,鬧中有靜,無論是黑是紅,均屬打不倒的顏色。哪知回家對著鏡子一穿,怎麽看自己怎麽像一隻“花花轎”。眼看著夏欣就要駕到了,飯桌還空著呢。她脫了毛衣趕緊去開冰箱拿蛋糕,拿她頭天就烹製好的素什錦,結果又撞翻了盛素什錦的飯盒,盒子扣在腳麵上,髒汙了她的布麵新拖鞋。她這是怎麽了,她想幹什麽?瘋了似的。


    好不容易餐桌上的那一套就了緒,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帶著個胸罩在屋裏亂跑。她就順便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她總是為自己的胸部長成這樣而有些難為情。不能用大或者小來形容白大省的****,她的****是輪廓模糊的那麽兩攤,有點拾掇不起來的樣子。猛一看胸部也有起伏,再細看又仿佛什麽都沒有。這使她不忍細看自己,她於是又重返她那亂七八糟的衣服堆,扯出一件寬鬆的運動衫套在了身上。


    那個晚上夏欣吃了很多蛋糕,白大省喝了很多酒。氣氛本來很好,可是,喝了很多酒的白大省,她忽然打亂自己那“沉著、矜持”之預想,她忽然不甘心就維持這樣的一個好氣氛了。她的焦慮,她的累,她的沒有著落的期盼,她的熱望,她那從十歲就開始了的想要被認可的心願,宛若劈裏啪啦冒著火花的爆竹,霎時間就帶著響聲、帶著光亮釋放了出來。她開始要求夏欣說話,她使的招術簡陋而又直白,有點強迫的意思。仿佛過生日的回報必是夏欣的表態,而且刻不容緩。她就沒有想到,這麽一來,他人並不曾受損,而她自己卻已再無退路。


    說點什麽吧,白大省對夏欣說,總得說點什麽。夏欣就說,我有一種預感,我預感到你可能是我這一生中最想感謝的人。白大省追問道:還有呢?夏欣就說,真的我特感謝你。他的話說得誠懇,可不知怎麽總透著點兒不吉利。白大省窮追不舍地又發問道:除了感謝你就沒有別的話要說了麽?夏欣愣了一會兒說,本來他不想在生日這天說太多別的,可是他早就明白白大省想要聽見的是什麽。本來他也想對他們的關係作個展望什麽的,不是今天,可能是明天、後天……可是他又預感到今天不說就過不去今天,那麽他也就顧不了許多了幹脆就說了吧。這時他一反吞吐之態,開始滔滔不絕。他說他和白大省的關係不可能再有別的發展,有一件事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那天他來這兒吃晚飯,白大省燒著油鍋接一個電話,那邊油鍋冒了煙她這邊還慢條斯理地進行她的電話聊天;那邊油鍋著了她仍然放不下電話,結果廚房的牆熏黑了一大片,房頂也差點著了火。夏欣說他不明白為什麽白大省不能告訴對方她正燒著油鍋呢,本來那也不是什麽重要的電話。她也可以先把煤氣灶閉掉再和電話裏的人聊天。可是她偏不,她偏要既燒著油鍋又接著電話。夏欣說這樣一種生活態度使他感覺很不舒眼……白大省打斷他說油鍋著火那隻不過是她的一時疏忽和生活態度有什麽關係啊。夏欣說好吧就算這是一時的疏忽,可我偏就受不了這樣的疏忽。還有,他接著說,白大省剛跟他認識沒多久就要借給他一萬塊錢開化工廠,萬一他要是個壞人呢是想騙她的錢呢?為什麽她會對出現在眼前的陌生男人這樣輕信他實在不明白……


    夏欣的話閘一開竟難以止住,他曆數的事實都是事實,他的感覺雖然苛刻卻又沒錯兒。他,一個連穩定的工作都沒有的男人,一個連養活自己都還費點勁的男人,一個坐在白大省家中,理直氣壯地享用她提供的生日蛋糕的男人,在白大省麵前居然也能指手畫腳,挑鼻子挑眼。那可憐的白大省竟還執迷不悟地說:我可以改啊我可以改!


    他們到底無法談到婚姻。夏欣在這個生日之後就離開了白大省。白大省哭著,心裏一急,便衝著他的背影說,你就走吧,本來我還想告訴你,駙馬胡同快要拆遷了,我這兩間舊房,至少能換一套三居室的單元,三居室!夏欣沒有回頭,聰明的男人不會在這時候回頭。白大省心裏更急了,便又衝著他的背影說,你就走吧,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麽好的人了!你聽見了沒有?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麽好的人了!聽了這話,夏欣回頭了,他回過身來對白大省說:“其實我怕的也是這個,很可能再也找不到了。”這是一句真話,不過他還是走了。白大省這叫賣自己一般的挽留隻加快了夏欣的離開。他不欠她什麽,既不屬於說了買又不買的顧客,也不屬於白拿東西不給錢的顧客,他連她的手都沒碰過。


    很長一段時間,白大省既不收拾飯桌也不收拾床,她和夏欣吃剩的蛋糕就那麽長著黴斑擺在桌上,旁邊是兩隻油漬麻花的髒酒杯。夏欣生日那天她翻騰出來的那些衣服也都在裏屋她的床上亂糟糟地攤著,晚上下班回來她就把自己陷在衣服堆裏昏睡。有一天白大鳴來駙馬胡同找白大省,進門就嚷起來:“姐,你怎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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