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站在我的眼皮上


    她的頭發夾在我的頭發中


    她的顏色和我的眼睛一樣


    她的身軀是我的一隻手


    她完全被包圍在我的陰影中


    好像一塊石頭襯著藍天


    ——艾呂雅《情人》


    二帕是我虛構的一個女人,多年來我常常期待著與她不期而遇。她頭發上的閃光、衣服上的皺褶從陌生的人流中分離出來,如同一種怪誕的羽毛飄在空中,我在人走室空的辦公桌前總要看到它們。


    二帕幼年時常用一種刨花水梳頭,她頭發上的閃光就由那種木質的氣味構成的。二帕蹲在潮濕的天井裏,她木鞋的鞋跟出奇的高,凹凸不平,不像是一雙大人的手做出的鞋,鞋板上用某種尖利的東西刻了一朵花的圖案,刻痕滯澀,有的地方極深,有的地方卻平淺,隻能看到一道若有若無的劃痕,甚至可以看成是用指甲刮出的效果。


    那雙木鞋鞋板上的古怪圖案肯定是二帕自己刻上去的。既古怪又幼稚,這正是二帕的風格。木鞋上的花十分繁複,既有抽象的線塊又有實的紋路,表明了一種費盡心血的願望。還被染上了顏色,是一種十分渾濁的紅色,隻有多種不同質地不同濃度的紅色在不同的時間裏一次次覆蓋才會如此渾濁,並且在兩次紅色的中間,由於二帕的奇思異想,會有某些黃色或青色或紫色在邊緣滲透,但隨即又被否定了,隻留下一些陰影隱藏其中。


    正是這種渾濁誕生了二帕。


    與渾濁相對的詞是純潔,這個詞在過了許多年之後在一個潮濕而寒冷的日子裏變作一把尖利的刀子直插二帕的心髒,這把刀緊握在二帕的好朋友意萍手裏,好朋友手裏的刀總是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充滿力量還要鋒利還要令你更受傷害。


    受到傷害的二帕在無法睡眠的夜裏失聲痛哭,她的哭聲壓抑、難聽、傷透了心,她孤獨柔弱的哭聲穿透我的紙張,在我的指尖顫抖不已。


    二帕就這樣產生了。


    她的名字像潔白輕盈的花瓣載著她在我的頭頂飄飛、浮動,我反複吟誦這個名字,看見她的眼睛在黑夜裏成為一道永不消失的閃電。


    小時候我跟母親去一所堆滿鞭炮的房子替人接生,土紅色和黃色的紙屑布滿了潮濕狹窄的過道,空氣中是那種隻有節日裏才大量充滿的硫磺氣味,一個嬰兒正在這種氣味中生出。


    這個新生的嬰兒不是二帕,二帕當時蹲在天井裏洗一大盆衣服,她穿著那雙鞋跟高得極怪異的木鞋,聽見來人的聲音就扭過頭,瞪大的眼睛裏充滿敵意。


    二帕對接生五帕的人的仇恨源於對五帕的仇恨,五帕跟二帕不是同一個父親,二帕的親爸在二帕出生的第二年就跟二帕的母親離了婚,據說他精神出了毛病,被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二帕有一個姐姐叫大帕,二帕從來沒有見過她,大帕是爸爸的孩子,卻不是媽媽的孩子,大帕有另外一個母親,她在她母親那裏。


    現在讓我把二帕從大帕三帕四帕五帕那裏分離出來,二帕與她們不是水汪汪的姐妹關係,而是水與油的關係,二帕在家裏吃飯睡覺幹活,對姐妹們視而不見。


    還要提到二帕的繼父,他不是本篇的重要人物。但卻是二帕生命的一個致命因素。提到他需要燈光轉暗,一種使空氣緊張的聲音在他出場之前由遠而近地到達我們的麵前。


    這是吹口哨的聲音。


    陰沉、漏氣、鍥而不舍,像蜘蛛絲一樣又長又粘。這樣的口哨聲在暗無天日的天井、柴房、閣樓、雜物房響起,使我悚然心驚。


    如果前台的邊沿放一盞微仰的燈,燈光照在繼父的頭上,白色的牆上就會出現一個巨大變形的投影,這個黑色的頭部與人身分離著,它嘬著嘴,朝二帕吹送著鍥而不舍的口哨聲。


    很多年以後,我離開了小鎮,在本省省會的一家圖書館工作,在這個時期,我開始寫小說,我埋頭寫作,生活枯燥,我隱隱感覺到,我生活中將會發生某些事情,我一邊等待一邊寫作,同時我又覺得,我正在錯過什麽東西,我年複一年地寫作,總覺得我有什麽東西沒有寫,而這些沒有寫出來的東西才是我唯一真正要寫的東西。


    我真正要寫的東西是什麽?真正要寫的人又是誰呢?


    有一天我到明園賓館看望一位外地來的朋友,他恰好出去了,我便在大廳裏等候。


    那是夏天,我吃過晚飯去的賓館,大概六七點,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夏天一直延續到十一月份,在漫長的夏天,太陽要到八點才徹底下山,因此我坐在大廳裏等候的這段時間太陽還明亮,透過樹影進入的光斑布滿在大廳的空氣中,賦予這個重新翻修的大廳(簇新的、現代的、現實的、物質的、商業性的)以一種意外的詩意,使這個堅硬的、對我產生排斥的地方變得柔軟舒適,就像一件漿得很硬的新衣服過了水,穿到身上感到自然了一樣。


    我坐在大廳最僻遠的一角,那裏正好有一株高大的玉蘭樹擋在落地玻璃的外麵,濃重的陰影包圍著我,像一重屏障隔離著我和大廳裏來往不息的人群。


    這時我注意到一個年輕女人從電梯裏出來,她匆匆穿過大廳,盡管室內的噴泉和盆栽植物擋住了我的視線,我還是一下子就感到了她的不同尋常。


    她的衣服十分古怪,這種怪不好形容,既不是時髦,也不是不時髦,它隻是不和諧,既像古代的,又像舞台上的,穿在她身上並不美,但這種不美卻不同於街上女孩子不會打扮的那種不倫不類,雖古怪卻蘊含著某種不能透徹的東西。


    我看到的是她的側麵,這個側麵有著某種我熟悉的內容,我預感到這個女人不同尋常,她對我一定有著未知的重要意義。我坐在沙發上被一種魔力所引導,死死地盯著她,好像我的目光能變成一種物質,使她轉過臉來。


    但她匆匆而過,在自動門前略一停頓,在門開的同時,一側身就穿門而過了。整個過程快速、笨重、缺乏正常的自然和舒展,就像她的衣服給人一種別扭的感覺。


    門外是強烈的陽光,她不得不側過臉來,這樣她的臉正好對著我,隔著寬大的茶色玻璃門我一覽無餘地看到了她,她臉上的線條、高突的顴骨、豐厚的嘴唇以及她單眼皮的大眼睛真實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來不及做出其他的判斷,二帕這個名字就從我身體的深處一路上升,發出它悅耳的聲音,像風鈴一樣搖晃著,觸碰著我的皮膚和頭發,並且立刻布滿了周圍的空氣。


    我要等的正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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