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榨的人都挺會享受,有點錢就不幹活了,就玩麻將,誰不會玩就被人看不起。


    玩麻將在我們村有職稱,最厲害的叫"泰山北鬥",這人五十多歲,男的,太厲害了。第二名是"牌聖",三十多歲,特別會算牌。第三名是"大師",第四名是"教授",第五名是"教練"。還有"兩條龍",是兩個人,一個住村頭,一個住村尾,每天都來。還有"天光",一打就打到天亮,也叫"東方紅"。


    我們現在都不養狗了,也不養雞,養了準被偷,幹脆不養。全村兩個組八十多戶人,隻有一家養狗,五六戶養雞。


    我們不愛種東西,能不種就不種。夏天全村都去偷西瓜,把看西瓜的人都嚇暈了,很好玩的。


    我們村有好多人去河南修表,都是水貨,混的。到北京搞裝修,也是混。還有很多人做生意,有一個還跟香港的萬子良,就是那個演電影的,跟他做生意。


    雙紅現在快四十歲了,誰給她錢她就跟誰睡,她丈夫很老實,不管她。她婆婆九十多歲了,跟毛主席一年生的(注,此為木珍所誤),耳朵特別聾,聽不見打雷,從土改到1976年,隻聽見打一個雷。


    王榨有一個人叫愛黨,他老婆本來挺正常,就是怕打雷,她說一打雷,頭皮都是木的,頭發都豎起來。有一次下雨打雷,愛黨老婆去關窗,窗外突然閃進來一大坨紅光,有大海碗那麽大,一格一格的,可能是蛇精。蛇精進來後,愛黨老婆就瘋了,她大聲唱歌,唱的別人都聽不懂,有時候使勁笑,有時候使勁唱。插秧的時候她穿著一件棉襖走下水塘,她一直走,大家都在插秧,沒注意看,她走到深水的地方,人就淹死了。死了人還站著,頭發豎著。


    有三個女兒,小的才一歲,給武漢的一家人收養了。


    愛黨一直沒有再找,他這個人愛說愛笑愛玩,不少人給他做過媒,他不同意,怕委屈自己女兒。他聽說雙紅好搞,誰都能睡,他就想去混一混。


    他去她家,上了床,脫了褲子,雙紅問愛黨帶錢來沒有,愛黨說沒沒帶錢,雙紅又把褲子提起來了。


    愛黨很生氣,出了門就跟人說,都說好搞好搞,哪裏好搞,還不是要錢。這件事全王榨都知道。


    雙紅一直跟村裏的木匠好,木匠人很聰明,能說會道,最會哄女人開心。有一年因為稅太重,大家交不起,木匠找了一夥人去上訪,團夥裏有一個女的,是酒匠的老婆,她喜歡木匠,就跟木匠一起失蹤了好幾天。大家到處找,酒匠也找,找到木匠家,沒有,又到別處去找,沒找著。過了幾天他們自己回來了,誰都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回來的。


    雙紅為了木匠跟很多人吃醋,跟線兒火,跟木匠的弟媳婦喜兒。木匠的女人太多,連老婆都氣跑了。秧沒人插,雙紅就幫他插,衣服沒人洗,她就幫他洗。


    但兩人好歸好,雙紅跟木匠搞也是要收錢的,不過不是按次收,木匠也沒多少錢,個把月才給她一點錢,沒多少。所以雙紅跟木匠的父母說,木匠跟她好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木匠去海南打工,帶了一個妓女回家,我們管妓女叫婊子。住了一年多,雙紅很生氣,沒得辦法。木匠他媽說,管什麽,年輕人好玩就要得。婊子是湖南的,她媽病了,打電話讓她回去,她就走了,走了就沒回來。


    妓女走了以後木匠又跟雙紅好,久不久給她一點錢。


    木匠的媽媽心疼錢,當著大兒子、二兒子媳婦的麵跟三兒子媳婦喜兒說,你大哥跟別人好還要花錢,不如跟你好算了,你閑著也是閑著,他大哥也不用給別人錢。喜兒有一天跟我說,這個婆婆真不要臉,讓我跟她大兒子睡,說用不著給人家錢。


    木匠的三弟叫三伢,三伢也去海南打工,他特別想家,連字都不識一個,又回來了。不是突然回來的,家裏知道。三伢回來的當天晚上,他媽把他鎖在他自己的房裏,然後把木匠和喜兒叫到她的房間裏睡覺。三伢被鎖在房裏,覺得很奇怪,他就把鎖撬開了去找他媽,結果在他媽的房間聽見大哥和自己媳婦兒說話,沒開燈,黑古龍冬的,他衝進去,在床上摸到了兩個人。


    三伢大哭,要投河,說沒見過世上有這樣的媽,不想活了。他的孩子跟在後麵使勁哭,邊哭邊喊: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走。他媽在他們家門口喊,他家在一個坡上,一喊全村都能聽見,他媽喊:哎喲喂——哪個快幫我扯一下哎——


    後來,三伢不去打工了,跟喜兒兩人在家種地。


    木匠就拐了別的村的一個女的到王榨來,女的丈夫到娘家去找,娘家人說,你到王榨木匠家看看。結果找到了,女的回去下死保證,說肯定不跑了。沒想到過了兩個月,又跑了。在王榨還跟木匠生了一個私生子,兩人孩子也不要了,不知跑哪兒去了。


    雙紅一直賣功夫,給人家做小工,有人蓋房子就給人拿磚拿泥漿。農忙的時候不蓋房,她就幫人家插秧割稻子,每天二十五塊錢。她自己也有田,三個人的地,女兒出嫁了,兒子上學。她丈夫也知道她跟別人睡了要錢,管不了,就不管了。人挺老實,以前當過兵。


    我們村當過兵的都挺老實,一個比一個苕,征兵的也不知道怎麽搞的,千挑萬選,選了這麽幾個最老實的人,部隊就喜歡苕人。隻有細鐵不苕,所以他當不長,別人都當三年兵,他當了兩年就回來了,他肯定不好領導。


    線兒火,是閃電的意思。和尚,一個女的,很漂亮,穿著講究,三十六歲就做外婆了。


    象鼻子,一個男的。疤子,身上有火燒疤。


    天不收,很壞的意思。連天都不收。平時販牛,叫打牛鞭。當了二十多年生產隊長,他識字,但不會寫,每年結帳都是人家算。


    地主,小時候白白胖胖的。二眼,眼睛長得好看。林彪,特別瘦,又叫幹殼子。安南,長得像電視裏的安南,他本來外號叫非洲人。


    日本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挖草藥。這人壞,所以叫日本人。他挖了一種叫滿天星的麻醉藥,騙一個女的,讓她吃,說很好吃,女的很警惕,隻咬了一點點,結果舌頭麻了一天。一個男的吃下去,結果一天都沒法過。


    三類苗,挺瘦,平時沒什麽精神,發蔫,最愛打架,一聽說那有打架的就趕緊去。他兒子叫四類苗。


    糊豬,這人特別胖,我也不知道糊豬是什麽意思。太胖了不懷孕,來北京撿查過,是女方的問題。


    武則天,一個女的。測量器、細釘、狗屎、妖精、黃鼠狼、葫蘆瓢、瘋子、扁頭、八杠、駱駝。


    反正叫什麽的都有。


    三類苗去學修表,去河南開封學。初中畢業沒在家幹活,生病,坐骨神經痛。他說去學,實際上沒師傅,跟人一塊混,混會的,也沒真會,就是能混得過去,碰到不會的就拿給真會的修。弄了一個鑷子,一個挺小的起子,還有一個眼鏡片,有一個筒,按在眼睛上,在外麵花錢買,全套工具一百多元,台子是租的,在開封的一個商場。


    我們村全村每家都有會修表的。


    一年下來收入不少。他正跟他老婆離婚,他老婆也修表,也在開封修表。她是錢比命貴,她帶著他們兒子四類苗,三類苗找她要錢,她堅決不給。


    這女的外號"細堂客",叫紅兒。人很苗條,長得也很好,比三類苗強多了。本來紅兒跟另一個男的談戀愛,三類苗插了一腳,紅兒不同意他,他就威脅紅兒,說如果她跟別人結婚,他就用炸藥炸。她害怕,隻好跟他了。紅兒原來跟她師傅好,也在河南的一個縣。


    三類苗要離,紅兒不想離,有孩子了。紅兒她媽做幹渠的時候是連長,跟一個人好了,懷上了她,隻好趕緊找人嫁了,又生了一個弟弟,後來她媽死了,她從小沒媽,所以不想離婚,讓兒子沒媽。


    三類苗說:錢有五千,老婆靠邊;錢有一萬,老婆要換。他跟老婆總是打架。去年七月,鬧離婚鬧了三天,晚上十二點到家還打,大桌子打成三條腿,小桌子打成兩條腿,組合櫃打得門全掉了,椅子也打碎了,沒離成。


    他就走了,回開封。紅兒一直在娘家呆著。十月份到湖南瀏陽做生意,服裝生意。


    三類苗在開封勾上了一個女的,這女孩叫李文化,挺可憐,才18歲,從小沒父母,是外婆帶大的。女孩在商場賣表,三類苗看上她以後,就用蒙汗藥,在女孩住的地方,三類苗這人挺狠的,給那女孩喝飲料,飲料裏放蒙汗藥,是晚上,女孩自己住,她不是開封人。那時候這女孩還是處女,被他搞了以後就非要嫁給他了。


    他回來的時候把這女孩的照片帶來了,給我們看,叫李文化,四百度的近視眼。三類苗到處給人看照片,跟我說想把李文化甩了。


    紅兒不相信,兩個月都沒回家。有一天吵架,三類苗承認了,她就去打那女孩。那女孩怎麽打都不還手,把她的眼鏡摔了也不還手。打了兩次,都沒還手。紅兒打得也沒勁,就不打了。沒意思了,就又鬧離婚。


    女孩一星期打兩次電話,三類苗一星期給她打一次電話。到了十月底,大家都回家了。從瀏陽回家,把賣不掉的東西拿去退貨。我們幾個人,還有三類苗和紅兒,結果又吵,三類苗又跑了,晚上十二點的火車票。我們三人分頭找,沒找著,離開車時間隻有幾分鍾的時候,他又回來了。


    第二天回到家,他看見我就喊:我再跟紅兒過我就是她兒子!


    正月十三,細鐵不在家了,坐牢去了。三類苗犯病了,坐骨神經痛,腳疼,不算很厲害,往年回家過年十幾天就走,這次腳痛呆得長些。三類苗一個到道班跟人家打架,他腳痛,不是腳痛別人打不贏他,他是亡命之徒。輸了就打電話回家,打給小王的弟弟二眼,二眼出來在門口喊:三類苗被人打了!那天剛好有一隊龍燈在我們村玩,門口人多,一聽見喊大家馬上跑,也沒騎自行車,抄近路,走田埂。到了道班,打三類苗的那人還沒走,看見一幫人來了,就把三類苗的自行車掄過來。五個人打一個人,那人掙脫了往派出所跑,他臉上都被打青了,身上挨了好多拳頭,我們的人沒敢追進派出所。河堤上全是我們村的人,小王的弟弟說,打架就一定要打贏,陪多少錢都沒關係,一定要贏,不贏就沒麵子。


    別村的人都恨我們王榨,說你們王榨怎麽這麽愛打架,怎麽不死一批。


    派出所來調解,三類苗被人打了三個窟隆,那人陪了三百元,自行車也還他了。三類苗買了龍香牌香煙,給幫忙打架的人一人一包煙。


    冬天把二季稻收了,耕地,種油菜,秧苗不夠,就去偷。


    專偷外村的。晚上出去怕鬼,一個人不敢去,都是三五個一夥去偷。到了人家的地裏,專揀好的偷,越高越好,專門揪高的。


    有一次三個人一起去,走四五裏地,看見人家下了夾野兔子的機關,叫"抽子",一根簽,頂在地頭,鐵絲夾,一抽就夾住了。裏麵夾了一大一小兩隻野兔,還是活的,就帶回來了。


    拎到馬連店賣,不值錢,才幾塊錢,覺得不值,幹脆拿回家吃了。


    95年建小學,包工頭是外族的。建學校的磚、木、鋼筋、水泥、窗戶,堆在外麵,每樣都有人去偷。


    村裏人說,要是不偷一點,他就會說我們村的人老實,會看不起我們。揀小的偷一點讓他心裏不舒服。好幾個村的人都去偷,我們村的人說就是要去偷。


    老殼不是壞人,他就是愛偷狗,他不偷別的東西,就是偷狗。


    我們養了一條黃狗,老殼就跟小王說,我遲早要把你家的狗弄吃了。過了幾天他又跟我說,我要把你家黃狗藥了。


    老殼他媽過生日,他們家吃肉,我們家吃白薯,他拿三塊肉拌上藥,塞到白薯裏,放在我家門口的椅子上,結果我家的黃狗沒吃著,他家的小狗吃著了。小狗是他侄子的寶貝,還喝過一次牛奶。老殼一看不好,就進我家要兩隻桶,提了兩大桶水,給小狗灌腸。他蹲在我家院子裏,用我家的水杯給小狗灌水,才灌了兩口,又讓我去關院門,生怕他侄子看見了。水灌不進去,地上汪了一大灘,他讓我幫忙,我不幫,小王也不理他。後來是我看不過,幫他把小狗的嘴掰開,灌了半桶水下去。第二天小狗還是死了,侄子哭得躺在地上不起來,他媽罵他絕八代,老殼躲在我家不敢回去。


    老殼他爸是個篾匠,老殼給我家編過一隻曬腔,挺難看。現在人都愛用塑料,篾匠的活越來越少,老殼早就不做了,他除了偷狗,還捉蛇,捉青蛙去賣。他雖然偷我家的狗,但我沒覺得他壞。


    後來老殼還是把黃狗藥死了,在門口架了一口鍋,煮狗肉,大家都去吃。


    下灣子有一個人專門偷狗,外號叫大玩意兒,他偷了狗就養在他家二樓,到天冷就拿到縣城去賣,三十多斤的狗能賣到一百六十多塊錢一隻。大玩意兒誰家的狗他都偷,每年冬天,他家二樓上總有十幾二十條狗,他走路拿一根棍子,再惡的狗也不咬他。


    我家原來養了一隻大獅子狗,長毛,卷的,身上有黑有白,花十塊錢買來的,養了三年,很厲害,怕它咬人,用鐵鏈拴住。很多人都想買這隻狗,我們不賣。開始它的頸圈是皮的,磨斷了,小王又用鐵絲給它擰了個環。這狗被大玩意兒偷了。


    還有一隻狗,灰狗,沒養多大,也被大玩意兒偷了。


    王榨這個村就是怪,每天晚上都有人商量晚上搞什麽活動,或者偷花生,或者偷甘蔗,不像我娘家,晚上就是串門聊天。


    有一次七八個人上縣城買魚藥,有專門藥魚的,連泥鰍都能藥。每人幾塊錢買藥,第一天晚上,兩人騎摩托去把魚藥放進別人的魚塘裏,過了兩個小時,拿蛇皮袋去揀魚,一看,魚沒了,大家都笑。笑完第二天又湊錢去買藥,晚上又出動,這回找到山坡底下一個魚塘,在山裏頭,人少,被發現了也沒多少人追。下了藥就到坡上睡覺,醒了一看,魚又沒了,又白弄了,大家又笑得不得了。


    第三天,又去買藥,每人十塊錢,有七八個人,這回去一個遠地方,弄一口大塘,下重重的藥,兩個小時再去看,又沒了。第二天一早,又騎車去看,哎喲喂,塘裏全白了,白花花的都是魚肚子,全是七八斤的大草魚,別人正拿大蛇皮袋揀。大魚吃了藥,兩個小時死不了,到天亮才翻上來,他們去早了,魚沒死,沒浮上來。回去一說,大家笑死了,弄了三次沒弄著,大家笑死了。


    泰山北鬥叫王楚漢,打麻將最厲害,所以外號叫泰山北鬥。他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偷西瓜被電死了。


    他上過高中,做木工,做得很好,在武漢做,在省委大大院呆了幾年。兒子死後就沒去,也沒在別的地方做木工,就在家裏打牌。


    他大女兒嫁在馬連店,挺有錢,在新疆做生意,賣鞋,賣服裝。二女在廣西,讀了中專,是我們村唯一上中專的女孩。小女在家,女婿倒插門,兩人都修表。


    泰山北鬥不信邪,不信迷信,別人不敢說的話他都敢說。以前他跟七組的一個姓張的女的好,這女的有兩個女兒,沒兒子,她看到另一個男的生了兩個兒子,就去勾引那男的,於是生了一個兒子。她丈夫也不管她,說反正叫我爸爸就行了。借種的那男的兩個兒子都不怎麽像他,反倒是姓張這女的生的兒子特別像他。大家就都知道了,兩個女人對打,兩個男人不管。借種的這個兒子高中畢業,在汪崗劇團當演員,唱楚劇。


    大集體的時候泰山北鬥是會計,這姓張女的也是會計,就是那時候兩人好起來的,後來沒聽說過。


    王楚漢說自己是幼年喪父,中年喪子。去年女兒懷孕,醫院說是胃癌,他就哭。結果不是,生了個小外孫女兒。


    死了人去吊香,都要跪,就他不跪,他說平生隻跪兩個人,隻跪父母。他嶽父死了都沒跪。別人說他不孝,他說不孝就不孝,反正不跪。


    他輩份小,管我們叫奶奶,我們輩份大,吊香裏不用跪,要是輩份大的人跪,死的人輩小,他就收不起。


    修家譜的時候,王楚漢用毛筆把他的全抹掉了,他說反正我沒兒子。他種半畝田,種一季中稻,收了以後就種麥子,不種油菜。


    有一個挺好的女孩,叫小蓮,十八歲了,她爸她媽老罵她。滿河的河水,爸爸就把女兒往水裏推,她媽就在家裏罵她,罵她細逼,說賣逼去。她沒幹錯什麽事,什麽活都幹,別人讓她幫忙她也肯幫,不管誰叫她幹活她都幹。她爸媽不喜歡她,喜歡兒子,她有一個弟弟,從來沒挨打過,弟弟總是打她。她小學沒畢業就回來了。


    去年她爸把她往河裏推,什麽事都沒有就往河裏推。她弟弟說,跳河去吧!淹死算了。


    她爸爸死命推她,村裏人抱著她,一個老太太把她牽到她家去了。村裏人都議論,說這孩子沒骨氣,就應該跳下去。


    9月份,又犯著她爸了,硬往塘裏推,四五個女孩扯都沒扯住。


    小蓮的表姐生了一個兒子,七歲,老喝涼水,不吃飯,奶奶帶他上醫院,看不出症,介紹到黃石,也看不出症,介紹到武漢同濟醫院,照出八個腫瘤。晚上他自己起來喝水,挺乖的,都是他自己,晚上喝一臉盆水,尿一桶尿。發病的時候頭疼,不吃飯,沒吃藥治,快死了,自己不吃藥又好了。真怪。他每天喝娃哈哈,是批發的,上十天批發一箱娃哈哈,他想吃什麽就給什麽。


    百六九說他是天上的童兒托生,來轉劫的,是什麽神仙的道童,是不可能養大的,這樣的孩子都挺乖。百六九說這孩子還要托生一家,這是來討三萬元的債的,用完三萬就死了。再托生一家就功德圓滿了。每年正月初五初六有童子節,念童子經。


    比小蓮小的小孩都打她,她打別人都打不贏,打不贏,她就哭,她媽罵她,狗婆子逼,細逼,叫你回你都不回!她媽拿了一根很長的刺條來了,使勁打她,邊打邊罵,八門兒死伢了你怎麽留著不死!你這個狗婆子逼,你去死吧!


    很多人扯,把刺條搶下來了。她媽掄起一把鋤頭,說要一鋤頭打死她,小蓮就掉河裏了。從橋上往下跳,平板橋,四米多高,跳下河。河裏有齊腰深的水。沒事,衣服全濕了,臘月二十六,冬天,大嫂把她拉起來,她媽還在罵,回家還打。


    百六九是楚敏的外號。他是專門管下界的,迷信中的說法,分上界和下界。遇到難事找菩薩,叫找上界。人丟了魂就找下界的。百六九管下界,管捉生魂,他六十多歲,會看相。


    小王的大哥在稻場打穀,大哥當時是治保主任,百六九路過,看見他,就說:你明年要升官了。大哥說,我明年要升,那好啊,那我今天喝酒了。大哥其實根本不信,他有肝炎,是小三陽,大三陽就沒救了。他治不好,長期吃藥控製。我們想他病得這麽重,明年肯定沒命了,還升什麽官。沒想到,果然,像百六九說的,第二年,他就升了村長。


    村裏人看地基,看墳地,都叫百六九看風水。有時是林師傅看。


    撐頭做譜的人外號叫老爺,牽頭唱戲,向團長借了一百塊錢,不還,結果他老婆就生病了,病得很重,打電話叫兩個兒子回來。老婆就死了,人一落氣,必須在堂屋燒往生錢,叫"買路錢",要是不燒,鬼就不讓過去,這個鬼叫黑白無常。她落氣很突然,沒來得及燒往生錢。她第二天又活了,醒後說的話沒人能懂。她快死的時候吃不了東西,來看她的親戚就給她一點錢,她口袋裏有一百多塊錢,她醒來就說:錢。沒人聽得懂,像普通話。


    老爺就去找百六九,百六九說,婆婆的壽數到了,隻能活這麽久。沒給治。


    婆婆迷迷糊糊,死了兩次,後來又死了一次。老爺領著兩個兒子兒媳婦,又去找百六九。百六九說,這次差不多,兒子也帶了,有孝道。兒子媳婦都求他幫幫忙。百六九說,行,不過很麻煩,陽間的花名冊已經去掉,麻煩。他拿一張黃紙,點著一根香在上麵畫符,蓋上他的印章,燒掉了。說沒事了,還能活幾年。


    真的活著,現在還活著。婆婆說,陰間那邊挺好玩的。以前的書記死了,婆婆說她看見以前的書記領著一拔人,在下坡的地方攔著,不讓她過,書記頭上還戴著一頂草帽。


    第二次死過去醒來的時候說,那邊每人一間長房子,裏頭一口鍋,下麵是睡覺的地方,老太太穿的衣服全打補釘,她姨穿藍褂,是陰間最好的衣服。書記老婆也死了,穿無袖衣服。陰間那邊還挺忙的,拿著鐵鍬。


    我姐去找過百六九,問我伯(就是我爸)的壽。百六九說,你伯沒事,壽長著呢。姐說,怎麽我伯老病,萬一不行怎麽辦?以前他受苦,現在讓他多活幾年吧。她讓百六九幫想想辦法。


    百六九說,也行,大不了換一個。意思是別的人死了替我伯。


    他是負責抓生魂的,什麽人壽數到了,他就去抓。有一次,兄弟倆去偷樹,聽見不停的喘氣聲,像豬喘氣。弟弟說,哥,人家偷豬了,我們說不定能撿著豬。他們就沒偷樹,趕緊趕豬,趕著趕著就沒豬了,也沒人,什麽都沒有。第二天,兩人從百六九那邊路過,百六九說,你們昨晚上礙我的事了。以後別再多事了,再多事把你們也捉走了。


    百六九,個子不高,有老婆孩子,外號沒人敢當麵叫,當麵都叫他宋師傅。


    老領導是一個老太太的外號。帶七個孫子孫女。姓陳,也叫老陳。她大兒子有一兒兩女,是雙胞胎。二兒子有一兒一女,小兒子也有一兒一女。


    二兒子去年死了,病死,一病就死,沒看出症來,在河北,在外麵火化。全村都知道,就老陳一個人不知道。她家的小孩都知道。她女兒在外麵哭,回家不敢哭,眼睛都哭紅了,老陳都不知道。


    村裏人都說,被迷住了。


    她女婿打電話回來給女兒,說把骨灰運回來。老陳還不知道人死了。村裏人商量,死的這個人有兒有女的就得給他買棺材,光有女兒沒有兒子的就不能給他棺材。這是指年輕的,現在也買棺材,有兒子的就隆重一點,買黑棺材,沒兒子的買白棺材。


    去了三個人,去楊祠買棺材。白棺兩百多,上了漆三百多,苦楝木的。上午訂,下午拿回家。


    買棺材的人走了女兒才把兒子死的事告訴老陳。她哭得自己打自己,打自己的胸,說傷心啊,下去不得啊,我怎麽不死啊,我活在世上做麽事啊!看的人都哭了。


    下午的時候,兩個人帶著往生錢和炮仗到村口的橋去接骨灰,老陳的兩個兒媳婦扶著她,她哭得走不動了,兩個人把她拖著回家。村裏人來看她,全都哭了,沒有不哭的。老陳哭得厲害,哭暈倒了,休克了,趕緊上馬連店買葡萄糖,打針。下午安葬。一般按死的日子算,碰到七就是犯七,,犯二七、三七、四七,都好,犯五七不好,閻王是個啞巴,不講道理。犯七七最好。


    老陳的兒子沒犯七,後輩沒飯吃。他兒子就得要飯,這是一個習俗。他兒子才三歲,得要一百家的百家飯,要米。他腰裏捆一根稻草繩,手裏拿一根棍子,他大伯抱著他,拿著一個蛇皮袋,還帶了五包煙,誰給米就給一根煙。沒有不給的,心好的就給一大升,他說,不要這麽多,不要這麽多。


    晚上做功德,買了一個靈屋,紙糊的,請兩個道士,到家裏念經,死於非命就要做功德超度靈魂。敲木魚,打鑼,念的時候放鞭炮,過天橋,在桌上放上椅子,道士在上麵念經。念完經到指定的地方燒靈屋,他兒子拿著紙幡。


    用鋸末做的燈,叫"路燈",是給死去的人的靈魂回家照的,放在地上,溜一邊,有幾十個木垛,提籃裏裝著,邊走邊放,後麵的人趕緊點著。燒完靈屋放炮仗,回家就沒事了。


    老陳的兒子都不讓她種田,她非種,她怕媳婦回來沒吃的。種的田不多,成天在田裏膩著,不閑著,村頭有小賣部,她帶的七個孩子整天在那玩。


    大頭犯病,不挺痛的時候就哼哼說:哎喲,奶哎,我麽了啊!老陳就說:伢呀,叫我麽的啊!大頭就打頭,打完這邊打那邊。幾個妹妹兩三歲,坐成一排,大頭喝完一桶水,命妹妹去給他打水,三歲的妹妹就飛快去打來一桶水。


    大頭愛問他媽要錢,要了錢又不舍得用。他媽出門,對他說:平,媽要出門了,你要媽嗎?大頭說:你給錢就行。媽給了錢,他就說:你可以走了。大頭把錢拿出來給人看,十塊十塊的捆成一捆,零錢另一捆,他不借給人。


    老陳也有錢,每個兒子都給她一點。她還種油菜,吃不完,剩的拿去賣,每年養兩頭豬,一群雞。省得很,種一點菜,過年的時候不夠吃,第二年就種得多多的,舍不得買菜。


    王榨的婆婆都省,媳婦都不省。全村最省的是羅姐。


    這五保戶,全村就他一個人姓李。他跟他姐姐住在王榨,沒孩子,結過婚,說他不行。跟大頭奶奶老陳結過婚,又離了。老陳背著自己的一口箱子要回娘家,大頭的爺爺,叫酒葫盧,在路上攔住,讓她別回家,跟他一起過。那時候他家裏隻有一張乘涼用的竹床,村裏人晚上就偷偷看這兩人怎麽睡覺。


    五保戶的姐姐家隻有四間屋,叫長兩間。他姐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誰住舅舅的房子,誰就養舅舅。大兒子住了,但沒養他,後來那兒子又蓋了房子長三間,是六間。村子裏照顧他。


    五保戶天天都問有什麽新聞,或者問,今天哪有死人的,要去看看熱鬧。他叫楚宗,人家說,死了,王榨的楚宗死了。他聽了就哈哈大笑。他出門,人家問他上哪去,他就說,哪死人上哪去。


    小時候我住的屋子埋過死人,後來做了房子。我們三姐妹睡一個床,父親在武漢做木工,媽上二十幾裏地撿柴,沒電燈,煤油燈,像豆那麽大,鬼的手挺涼的,感覺到有人使勁捏我的腳腕。第二天晚上,鬼又來了,這回是捏我的手腕,他的手不是很涼,捏了有一兩分鍾。


    第三天晚上,鬼不捏腳也不捏手,他的手掌在我的臉上抹,抹來抹去。到98年,我三十六歲了,我問我媽,是不是屋裏有鬼,我媽媽說以前埋過死人。


    又有一次,睡到半夜臉上滿臉涼水,感覺有人用手指往我臉上彈水滴,真的有水。第二天洗臉,問我媽,媽說,是老鼠灑的尿。還有一次,晚上醒了感覺有人拔我的頭發,不疼。


    有一年,有個啞巴在我家屋簷下窗台下睡覺,"三月三,鬼上山",到了三月三晚上,他忽然怪叫起來,村子裏有不少人都出來了,他比比劃劃,說有個女孩,這麽高,弄頭發,往這邊,又往那邊。


    七月半也是鬼出來的日子,這天要潑水飯,煮熟的飯,放上一點水,給沒人管的鬼吃,潑在村口。七月半還要燒包袱,把往生錢疊好,封好,寫上收的人和寄的人,在家燒,有的在墳前燒。罵人的話說:搶搶搶,你搶包袱啊!你趕緊投胎吧。


    我們村信鬼的多,一到七月半,村口一地都是潑水飯。鬼吃的時候人看不見,有小孩能看見,一般說小孩火焰低,能看見。


    活人吃水飯,不出三天,這人就會死。


    他外號叫哈巴,叫他像喚狗似的,"哈——巴兒"。哈巴最窮,小學畢業就出去打工,人長得一般,個又矮。他到北京打工,搞裝修,認識一個西安女孩,長得挺漂亮,過年的時候他把女孩帶回家,全村人都佩服他,女孩很白,漂亮,長頭發,父母在西安做生意,老家在河南。這女孩也姓王。


    哈巴每年外出打工隻能養他自己,掙不了什麽錢。女孩就住他家,開年又帶著女孩上北京打工,沒找著事幹,兩人又回王榨。


    過一段哈巴又去打工,女孩留在他家。女孩懷孕了,沒結婚就懷孕很正常,沒人說閑話。90、91年以後開始這樣。


    女孩不會種田,她婆婆幹活,她也跟著幹,滿頭大汗,曬得紅紅的,幹完活還洗全家衣服。


    什麽生意都做。做百貨,一個人撐頭,把倒閉的商場包下來,沒多少錢。牛皮客在北京也沒熟人,給了押金四千塊,什麽都賣。很好玩的,弄一個宣傳車,每天200到300塊,還請樂隊,民間歌手,西洋架子鼓,他隻上過兩年小學,照樣做生意發大財。在湖南湘潭做過,請扭秧歌的老太太,一天20塊。


    在瀏陽那次我去了,賣手飾,把攤位弄好了就挑營業員,像挑豬似的,讓她們來報名,拿身份證來,給她10塊錢一天,1%的提成,自己帶吃的。全是女的。我們就玩,在商場裏,找一個角落打牌,打鬥地主,差不多打了一個月。在瀏陽百貨公司一樓小廳。


    後來又去黃石做,還是賣手飾,在良友批發中心二樓,挺大的,在二樓。全是假貨,海爾春蘭,灶具,三槍內衣,化妝品,統統都是假的,那天打假,曝光,上電視,正好那天我看生意不好,沒賣。統統沒收了。後來找了熟人,沒罰款。那時候住在黃棉招待所,五人間。也是二十多天,進貨十三塊,賣一百,被人發現是假的就給他退,二話不說就退。


    我沒賺著,不賠不賺,有的人發財了。"安南"老賣刮須刀、隨身聽、磁帶、收音機、照相機、打火機,他是元老了。湘潭那次有人賺了近一萬,賣內衣也賺了一萬多,好得不行,說"弄一泡牛屎都搶走了"。扭秧歌的二三十人,休息的時候她們也來買,說是便宜。還有洗發水,全是水貨,全搶光了,上午拉一車,下午就光了。靠運氣。


    有個姓汪的,場場都賺十幾萬,大家都願意跟他做,這兩夫妻的運氣好,寫一手好字,廣告全自己寫。今年就是牛皮客做了一趟,不好做,往年正月初幾就出門,今年五一過了才出門。


    這和尚喜歡打扮,比線兒高檔,線兒隻要新的就行了,她要有檔次的。她丈夫開手扶拖拉機的,今年在北京打工,在海澱搞裝修。手扶是自己的,以前是大隊的。她們家叫"有好網沒好籮"撈得著,裝不住,男的會撈,女的不會裝。


    老話說:三十斷紅,四十斷綠。和尚不管,現在還穿大紅的裙子和褲子,她是60年生的,都四十多歲了。她大女兒都不穿紅的,穿灰的藍的,她小女兒買了紅的不穿,她就穿。周圍的人說:80歲的婆婆穿紅裙,落得個遠望。村裏人在背後議論,她不管,越說她越穿,她說,我獨要穿,氣死你,再不穿,夠晚了。


    她一年四季臉上都要抹東西,一般人隻在冬天抹,用二元一袋的"可蒙""孩兒麵"就行了,她要抹"小護士",夏天要抹花露水,香噴噴的。她的頭發是到馬連店燙的,十塊錢,半長的卷發,盤起來。線兒火從來不弄頭發。


    她穿鞋從來都要穿皮鞋,高跟的,什麽衣服時髦買什麽,沒錢就借,村裏有錢的人她都借遍了。還貸款,信用社、基金會,哪個人好說她就找哪個借。有時借200,她找她妹也借了500,不讓丈夫知道,不還。


    王榨田地少,沒吃的,每晚都有人去小偷小摸,86年嚴打,村裏的小孩偷了兩個手扶的輪胎,回家就給了和尚的丈夫駝子,碰上嚴打,判了兩年。村裏的民兵連長帶著嚴打的人,說開他的學習班,去了就沒回來。


    她丈夫被抓走的當天晚上,小王的大哥,天不收就上她家去了。我生女兒的時候她老來玩,我一個人在家,每天上午她就來跟我聊天,她不怕人知道。


    她說王榨這麽大,丈夫坐牢後,隻有兩個男的不想她,全王榨的男人差不多都想她。她丈夫坐牢前她沒跟過別的男的。出事的當天,天不收就去了,那時候他是生產隊隊長。那天晚上,她罵天不收,說駝子犯事了,隊長也不幫忙,還好意思來。


    駝子家沒地方住,住在生產隊的保管屋裏,本來是放稻穀的,後來生產隊解散了,就讓她住,在幹渠的那邊,外邊,不在村裏,隻有她一個人帶著女兒住。她家挺熱鬧,她丈夫不在家,十七八歲的小夥子都上她家打牌,打撲克,三打一,挺時髦的,有對象沒對象的都上她家打牌,每天晚上像開會似的,天天去。打牌是借口。


    村裏人都說,這村沒一個童男子。


    每天都有人去,玩得夜深了,走的走,留的就留下來。打牌的時候使眼色,有的是兄弟倆一起留。村裏有二十多個小夥子。小王的弟弟,叫四伢,那時還沒結婚,他媽也看著他,結果沒看好,也去。白天收棉花,晚上打夜工,他媽媽就看四伢老上和尚家,四伢讓隊長跟家裏說,晚上打夜工,他媽等四伢回家,等到一點多,還沒回,就上大哥家問,說打夜工怎麽還沒回,大哥說,根本沒去。我婆婆就上和尚家去了,在外麵叫的門,不能鬧,一點都不能鬧,鬧出去就很難找對象。我婆婆把四伢帶回家,四伢跟他媽說:媽,好媽,莫作聲了,別說!這是婆婆跟我說的。


    和尚的丈夫沒在家的時候她生了一個孩子,男孩,她原來有兩個女兒,丈夫做了結紮,中間打過一次胎。跟她搞的全是沒結婚的年輕小夥子,她生了孩子誰來照顧她啊,人家還要找老婆呢!


    和尚抽煙,村裏好多女的都抽煙,抽龍香牌,軟的一塊五一盒,硬的兩塊一盒。和尚這個外號是她小時候取的,好養。


    她懷孕了就到縣城打胎,又懷孕了,就上丈夫的監獄,在湖北沙市,去了一趟,住了兩天。老爹爹老在家裏看著她,不讓男孩們上她家。有一次,那個男孩上她家,白天,老爹爹推門,推不開,門拴著,老爹爹使勁敲門,就是不開。老爹爹就拿個棍子打門,她隻好開門,門一開,老頭就拿棍子趕那男孩,和尚就罵她老爹爹,說,老不死的!老畜生!老兒!哪個要你管這些閑事!罵老兒是最侮辱的。


    很多人說和尚生的那個男孩是四伢的孩子。她在家生的,接生婆幫接生。生下都說像四伢,我婆婆讓人抱出來看,看了三次。


    村裏誰都知道那些小夥子都跟她睡過覺,不過後來都找著老婆了。


    她最後一個孩子,第四個,兒子,像三類苗的哥哥,外號叫河南人的,一舉一動都像。沒人的時候河南人就偷偷看著這孩子笑。去年河南人在河裏遊泳,木香在河邊洗衣服,她在邊上喊,侉子侉子,我以為你是細狗,動作都像。我們在上麵偷偷笑,她說她都忘了。


    和尚的丈夫也知道。他坐牢回來,回到武漢,我們村的牌聖當時在省委大院當木工,他從頭到尾跟她丈夫說了。回家的當天晚上,她睡小床,丈夫睡大床。叫駝子,人還算樂觀,他說,我沒兒子,隻有兩個女兒。他知道那兩個兒子不是他的。


    開手扶的,駝子最早,別人都蓋上樓房了,就他還是瓦房。掙的錢和尚全花光了。兩人成天打,晚上打。


    和尚還最會吵架,拿張椅子,坐在門口,邊梳頭邊罵,慢慢罵,不慌不忙的,說,我就是喜歡穿,你不給錢,不如人家,你這個xx巴。有時她邊罵邊哭,說,過路你就被車撞死,過河落河死,過江落江死,出遠門被人打死,沒用,不會掙,家裏沒錢花。她丈夫脾氣好,每次罵都不吭聲。他把他的錢自己放在抽屜鎖著,和尚偷鑰匙打開,偷偷拿錢花,還偷煙抽。他開手扶,每天十幾家,有時給他硬盒的龍香煙,她就偷。


    現在她女兒出嫁了,她也當外婆了,四十歲就當外婆。以前男人都給她錢,她有很多錢花,現在連抽煙錢都找她女兒要。她女兒找了一個不怎麽好的人家,男的以打牌為生,沒手藝,沒事幹,外號叫"大師"。她大女兒二女兒都上廣州打工,她自己沒什麽錢了,現在還喜歡打扮。


    我堂姐死的時候才十九歲。那時候是大集體,有基建隊,很多女孩在鄉鎮幹活,插秧。有八個女孩想集體投水,跳河,後來隻有三個人跳,約好的幾個沒去。政治夜校。前一年喝藥的是狗子,二十六歲,也在夜校,他們談戀愛,二娘不同意。堂姐長得不錯,高中畢業,狗子家境不好,又大這麽多歲。


    插了秧,收割油菜的時候,那天早上我放牛,我姐在薅田,媽在稻場上喊:桂哎,你回來哎。她帶著哭腔,我以為是爺爺死了,趕緊回家,到家才知道是堂姐死了。在大嶺鄉投的水塘,沒多深。


    冬梅是六五年生的,三十多歲了,線兒和尚還說別人壞話,冬梅從來不說別人壞話。她生得一般,也打扮,沒上初中。她跟線兒的丈夫好,被線兒抓著了。她又跟四伢的嶽父。這嶽父在三叉口開了個店,什麽都賣,冬梅丈夫在那修表,還修無線電,她在那擺了個菜攤,後來又不擺了。那老頭六十多歲了,她丈夫上武漢,老頭晚上就上她家,她跟婆婆同一個大門,小叔子也一起住,她住裏頭的兩間,老頭晚上來,讓她婆婆抓住了,男的下跪,婆婆說要告他,後來男的給了兩千塊錢,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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