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鳳美無疑是一個落後知青,聲名狼藉。但她和兩條魚拾級而下的樣子令我難忘。


    時隔三十年,我還看見自己躲在水衝村和水尾村之間的一棵楊桃樹後吃一條煎魚,魚是鯽魚,隻有兩根手指粗細,煎得兩麵黃,有不少油,無比的香,放在芭蕉葉裏裹著,我一隻手托著芭蕉葉,另一隻手也不講衛生,直接捏著魚身,油香和魚香混在一起,魚皮有一點點鹹,肉是鮮嫩的,但也有一點硬。這煎魚真是太好吃了,我在家也沒吃過煎得這麽香的魚,我吃完了魚皮,又吃魚身,我把兩邊的魚鰭以及魚尾都嚼爛了咽下去,還把魚頭都吃了。我把一條魚吃得幹幹淨淨,如同一隻靈活健康的貓,喜悅、激動、滿足,感到生活超常美好。跟貓不同的是,我沒有留下完整的魚骨架,我把散架的魚刺扔到了地上,安美鳳擔心把村裏的狗招來,她找到一根樹枝,在地上刨了些泥,把魚骨頭掩埋了。


    對,安鳳美就在我跟前,我吃魚的時候她看著我,煎魚就是她特意帶給我的。


    她從水尾村的幾叢高大的竹子間鑽出來,她跳躍著,一下一下跳下坡地的地坎,她遠遠地奔跑過來。她的水尾村和我的水衝村相隔隻有四五百米,她們在高處,我們在低處,在我們的門口能看得見他們的門口,羅同誌一坐在那裏抽水煙筒,我們就看到了。安鳳美穿著她的一身藍布衣服,一跳一跳地跑過來,那時候還沒蓋知青房,我們住在三婆的房子裏,我不記得自己怎麽就走到外麵來的。我聽見安鳳美叫道:飄揚,飄揚。


    她的聲音又尖又飄,有一點嗲,男的聽了會心中一動,但我是女的。我站在生產隊的稻草垛跟前,天有點熱,但不是很熱,太陽有點曬,但也不是很曬,正是放宴時分,大家吃宴或者不吃,宴是指午飯和晚飯之間的一頓,很簡單,有時就是一碗粥,或者一碗米湯,但不叫米湯,叫粥水,有時能吃上煮紅薯,那就很好。知青不常日吃宴,人人都懶,大家回來就往床上一躺,等著下宴晝隊長叫出工。


    我不知怎麽就站在了稻草垛的跟前,我手搭涼篷,看著安鳳美從水尾隊那邊一跳一跳地奔過來。我在低處,她在高處,她一個土坎一個土坎地降落,相當於從天而降,和她一起從天而降的,還有她手裏的兩條煎魚。這件事情現在想起來還是一大奇觀。


    她降落在我跟前的時候喘著氣,我說安鳳美你怎麽來了,你不出工嗎?她衝我笑,笑得有點神秘,她說,你跟我來。於是我跟著她,像一隻鳥跟在另一隻鳥的後頭,撲騰撲騰地,一個土坎一個土坎地往下下,剛到幾株芭蕉跟前,安鳳美忽然說,不對,要往上走。我問她到底要幹什麽,她說有好吃的。


    一聽有好吃的我就開始腳下生風,我跟在她屁股後麵往上走,一邊惦著她會給我什麽好吃的。紅薯、芋頭、木薯、花生、糖果、話梅、餅幹、爆米花,我一樣一樣地想著,它們就一樣一樣地浮現在我腳下的坡路上,活香生色。紅薯是甜的,黃心紅心花心的都好,芋頭也好,最好不要是生水的那種,木薯,就更好了,一路上都沒看見有人種,花生和糖果最好一起吃,先把糖含在嘴裏,再嚼花生,花生的油脂和糖的甜味交相輝映,香的更香,甜的更甜,變成一種絕妙的甜香,比花生糖還要好吃!但吃上花生糖果的可能性太小了,我腳下的坡路又逐一變回了紅薯和芋頭。


    我們停在了後坡的一棵大楊桃樹底下,我們在高處,水衝隊和水尾隊的房屋都在我們的下麵,用趙戰略的話說,這是一個有利地形,我方能看得見敵方,敵方看不見我方。安鳳美把她手上的芭蕉葉打開,兩條焦黃噴香的煎魚出現在我眼前,這簡直不像是真的,哪來的魚,而且有兩條之多!我大喜過望,頭腦裏一片空白,我像一個傻瓜似的問道: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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