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樣好玩的事情竟然讓我們撞上了。有一晚,公社武裝部突然命令全體基幹民兵緊急集合,之後到毛窩山和牛角山抓空降特務。特務這個詞我們從小就熟,他們在電影、戲劇、廣播、課堂的故事中鬼鬼祟祟(這是男特務)或者妖裏妖氣(這是女特務)地出現。可惜我們從來沒有真正見到過,這是我們腦子裏的一個大大的懸念。為了滿足我們的好奇心,我們不由得把周圍的人想象成特務,一個灰頭灰腦的男教師或者一個花枝招展的歸僑女教師,他(她)真是太像特務啦!有一年的暑假特別漫長,我在無聊中走火入魔,認為我最親愛的外婆是潛伏的特務,並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毒死我。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空降特務使我熱血沸騰,毛主席剛剛逝世,大家覺得世界末日到了,空氣沉重,前途渺茫。男生說:第三次世界大戰就要爆發了,他們說打仗好,他們做夢都想打仗。


    從以上事實可以看出我們都是一些沒有思想、不懂政治的傻瓜,在偏遠的小地方長大,從來沒有聽說過灰皮書,也缺乏覺悟,如果我們生長在北京,就會有所不同,我們將會意識到,毛澤東逝世,不但世界末日不會到來,我們還將迎來命運的巨大轉機,我們將不再依靠基層的推薦,憑自己的能力就能考上大學,我們不必再爭當先進知青,也不必再搞那些稀裏古怪的一技之長了。


    但我們生長在南流小鎮,從小被教育要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所以一聽說毛主席死了,就覺得天已經塌下了一半。這樣的想法比較正常。特務這個時候來空降,很像是要打仗的樣子。當我在夜裏跟全公社的基幹民兵爬毛窩山的時候,我感到世界大戰已經打響,而我則置身於一支遊擊隊之中。


    我往山上走,毛窩山很近,就在知青點的對麵,我們天天看著,還曾經上山打過幾次柴,向來覺得它比較平庸,一覽無餘。現在天上降下來的特務居然要落到它頭上,這使它平添了一層神奇。看到黑暗中各種樹木深淺不一的輪廓,一支熟悉的歌子就從我的腳下升起:“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這支名為《遊擊隊員之歌》的革命歌曲,它給我火上澆油,我們都是神槍手這樣的句式使我融入了戰爭年代那個在蘆葦蕩裏的“我們”,我身穿大襟衫,腰紮牛皮帶,皮帶裏別著駁殼槍,短發齊耳,英姿颯爽。不過我很快又明白,這其實是《渡江偵察記》裏張金玲的打扮,我把人家抄襲了。但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來一個女遊擊隊員是否還有別的打扮。


    想到駁殼槍我如夢初醒,發現了自己手裏拿的是扁擔,肩上挎的是一根繩子,繩子上綁的是電筒,手上沒有槍,腰裏沒有槍,肩上也沒有槍。沒有槍,我的英雄美夢將在何處著落呢。


    我們從山腳走到山腰。


    我的左邊是高紅燕,右邊是羅東,比起安鳳美,高紅燕是真正朝夕相處的同隊夥伴,用一句話形容就是:吃的是一鍋飯,點的是一燈油。這好像是《老房東查鋪》,該歌充滿了敘事性,歌詞冗長曲折,隻有記性特別好的人才能從頭唱到尾。說到高紅燕,她的故事太少了,她活十輩子都不如安鳳美,她是一個好女孩,但一般好女孩不太有趣,但凡有意思些的事情,往往是壞女孩幹的,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口令從左手高紅燕這邊傳來,再從右手羅東這邊傳走。口令說:關掉手電筒,停止前進。我把口令傳下去之後就關掉了手電筒,同時我對停止前進十分不理解,因為出發前武裝幹事指示我們,從毛窩山的這一麵排成一線往山上走,一直走到相連的牛角山,叫做“過篦子”,我們一兩百人組成一把巨大的篦子,把整座毛窩山和牛角山統統梳一遍。篦子是一種特殊的梳子,是用來對付虱子的,它兩齒之間的縫隙極小,隻能通過一根頭發絲,虱子是過不去的,於是虱子就被篦掉了。現在,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隻大篦子上的一隻梳齒,我們在半夜裏要篦掉兩座山,以便把那個空降的虱子篦出來。


    公社的武裝幹事出發前要我們用手電筒仔細照射每一處旮旯角,遇到灌木叢或棺材坑(這裏有起骨的習慣,在死者葬後的第二年開始斂骨,再進行二次葬,所以有棺材坑),更要仔細看清楚。我們剛剛上到半山腰,又忽然命令停止前進,這等於這把篦子梳到一半就不梳了,那空降的虱子豈能篦得出來?這使我大惑不解。


    我靠在一棵鬆樹身上坐著,屁股底下橫著我的扁擔。雖然隔著扁擔,又濕又涼的地氣還是從草根升上來,此外還有夜氣和鬆脂的氣味。夜氣是藍色的,有點像煙又有點像霧,從四麵八方飄過來,鬆脂則在我背靠著的樹身上,鬆脂的氣味芬芳馥鬱,一陣又一陣,這是我從小就喜歡的氣味,所以我聞了鬆香就像有些人喝了酒,渾身上下十分舒服。親手抓到空降特務的念頭就瓦解了。


    我靠在鬆樹上,渾身鬆軟,我看看天,又看看地,看看近處,又看看遠處,看到山下我們知青點,在秋天的星星下我看到我們住的房子像一排木箱那麽大小,村子裏的燈都熄掉了,村子的輪廓有點模糊,但忽然我又覺得它是清楚的,有一片溫暖的黑暗。每次打柴,都要從山上遠望村子,很奇怪,這時候看到的村子,就會產生一種溫暖的家園之感。那一次,我們手執柴刀站在山上,又累又餓,割下的茅草還不夠半擔,而村子裏的炊煙已經升起,有人去挑水,有人下菜地,有人趕牛回欄,這一切融在藍色而溫暖的炊煙裏,在村子的上空盤桓不去。那一次,我們剛剛插隊兩個月,是第一次上山打柴。後來天完全黑了,半邊月亮升上來,我們都沒有力氣了,每個人靠倒在一棵樹上,直到隊長帶人點著鬆明上山把我們找到。


    特務和打柴連在一起真是奇怪。蹲了大半夜之後特務沒有抓著,最後傳來的口令是:原地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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