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神遊太虛境,隨警幻仙姑過牌坊、進宮門、入二門、見配殿,那些配殿的匾額很奇怪,他記得的有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請注意,他不記得有諸如幸福司、快樂司、歡笑司一類的名目,而警幻仙姑告訴他,那些司裏,貯藏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這當然是曹雪芹的藝術想像,是為體現全書主旨的精心設計。在那樣一個由神權、皇權支撐的男權社會裏,天下所有的女子,從皇後妃嬪、誥命夫人到平民婦女、丫頭娼妓,盡管她們之間還有階級差異,每一個具體的生命更有善惡美醜賢愚


    的差別,但是生為女人,就注定了她們的不幸。西方的“女權主義”,是上個世紀後期才出現的思潮,婦女解放,是伴隨著新時代曙光才出現的社會進步。但是,早在二百多年前,曹雪芹就通過《紅樓夢》提出了婦女問題:他首先強調了普天下女子都屬於悲劇性的生命存在。文中寫道,賈寶玉來到薄命司前,看到一副對聯,寫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這副對聯的情調,是傷感的,無奈的。底下有一句話,我以為非常重要,他寫道:“寶玉看了,便知感歎。”前麵講過,寶玉是“些微有知識的人”,那麽,他果然一點就通,還沒走進薄命司,先就感歎了。曹雪芹當然是希望讀者也能解味,能在讀他的文字後,“便知感歎”。


    《紅樓夢》裏出現的婦女形象非常之多,書裏通過怡紅院小丫頭春燕之口,介紹了寶玉的一個觀點,那其實也就是曹雪芹自己的觀點,就是認為女孩子本是顆珍珠,無價之寶,出了嫁就會變質,漸漸失去光彩,成為一顆死珠子,再老了,就變成魚眼睛,令人憎惡了。你可能都能背出原文來,那的確是非常精彩的論點。把“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的命題,在現實社會的格局中加以了細化,告訴我們男權社會是怎樣通過婚姻、家庭和社會熏染,敗壞著女性的身心。我年輕的時候讀《紅樓夢》,總有個誰是壞人、誰是好人的框框,比如對王夫人驅逐金釧,導致金釧含羞投井而死,已經讓我反感,到後來抄檢大觀園,她對晴雯那樣予以殘酷打擊,死了以後還催著趕緊送到外頭燒掉,真讓我氣得發抖,恨得牙癢。讀到寶玉在《芙蓉誄》裏說,“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我更是非常地共鳴,覺得王夫人很壞,理所當然是個反麵形象。那時候讀得不細,有的文字跳過去讀,有些地方讀是讀了,但沒去細想。後來細讀,就發現曹雪芹他在第七十四回裏,對王夫人有這樣的說法:“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於胸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讀到這裏,我就停下來琢磨,曹雪芹他為什麽要這樣寫?是反諷嗎?再讀一遍,不像反諷,而是非常認真地在交代王夫人的性格。這是怎麽回事?後來,讀的遍數多了,我就有所悟。當然,上述我點出的王夫人的作為,其性質確實是階級壓迫,是摧殘活潑美麗的青春花朵,這個看法我仍然不變;但是,她也曾有過青春,也曾是顆純淨的珠子,她婚後成為貴族夫人,是那個社會,特別是男權坐標下的虛偽道德價值觀,把她浸泡成了腐臭的死魚眼睛,她所做的壞事,並非是她天性裏帶來的邪惡造成的。王夫人辱罵驅逐晴雯,是一種超出她們兩個生命之間的性格衝突,那麽樣的一種社會性悲劇,就王夫人本身的性格而言,她確實可以說是“原是天真爛漫之人”。第七十七回寫芳官、藕官、蕊官三個姑娘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決定削發為尼,水月庵和地藏庵的兩個主持姑子趁機花言巧語,說三個姑娘想出家是高尚的意願,太太倒不要限製了她們的善念,接下去,曹雪芹使用了這樣的敘述語言:“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心緒正煩,那裏著意在這些小事上……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取些東西來齎賞了他們……”我後來悟出了曹雪芹這個文本的高明,他不是先驗地設定誰是壞人,然後去寫他如何做壞事,而是非常真實地寫出了具體的人在具體情境裏,如何被社會主流價值體係那隻無形的手,支配著其行為。個人的性格在這個過程裏雖然也起作用,但如果要追究壞事的責任,那麽主要的責任是不合理的社會製度,是那個製度賴以支撐的,不正確的價值觀。他對王夫人就是這樣著筆的,寫得非常準確,真實可信,而他想肯定和否定、歎息與諷刺的內涵,全在裏頭了。


    我為什麽要在這裏說一段關於王夫人的話呢?大家知道,曹雪芹他設計金陵十二釵的冊子,從第五回直接寫到的十四頁圖畫和判詞——就是正冊十一頁,副冊一頁,又副冊兩頁——可以推知他的方案,應該是不收“魚眼睛”的,王夫人這樣的婦人,以及年齡在她上下的已經出嫁的中老年婦女,一概不入冊。冊子裏收的基本上都是青春女性。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李紈,兒子已經不小了,自己年齡應該已在三十上下;還有王熙鳳,也已結婚生了女兒,作為珠子,開始變顏色了,但畢竟還能閃光,他也安排入冊。這樣處理,跟警幻仙姑說各


    司裏放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那個話並不自我矛盾,他寫這整部書,是獻給青春女性的,書裏當然也寫到“死珠子”“魚眼睛”,但是那些女性都是陪襯,因為“死珠”和“魚眼睛”已經被男權同化,成為泥作骨肉的,被汙染的生命了。雖然他也為這些曾經有過青春的女性歎息,但是,他不安排她們入冊,因為她們已經喪失了作為女子的代表性。“死珠”和“魚眼睛”並不是天生的壞女人,他寫王夫人就把握了這個分寸,這是我們讀《紅樓夢》時應該搞清楚的。


    那麽,賈寶玉看了薄命司門外的對聯,便知感歎。下麵就寫他邁進門裏了。他看見十數個大櫥,其中一個封條上頭標明“金陵十二釵正冊”,他很驚訝,他說:“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麽隻十二個女子?”這句話非常要緊,除了字麵的意思,還讓我們知道,小說裏的榮國府、寧國府,還有後來建造的大觀園,也就是全書第三回以後,除去第四回前麵大半回,故事的背景是在北京而不是在南京,不在金陵那個空間裏;而且,寶玉他並沒有關於金陵的記憶,關於金陵的信息,他全是從大人那裏聽來的。警幻仙姑聽寶玉這樣問,就跟他解釋說,貴省女子固然很多,但這櫥裏的冊頁隻選擇要緊的錄入,庸常之輩是沒資格被錄入的。於是寶玉就看見了三個大櫥的另外兩個上麵,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和“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字樣,他就去開櫥,拿出冊子來翻了。


    曹雪芹寫得非常高妙。他不是寫寶玉先看正冊,再看副冊、又副冊。他寫寶玉先看的又副冊,而且,隻看了兩頁,覺得不理解,就擲下不再看,去另拿副冊看,副冊他隻看了一頁就也擲下了,最後才看正冊,總算一口氣把十一頁全看完了。


    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十二位女性,我已經全都探究完了。現在要探究的,是副冊。


    首先一個問題,就是副冊裏都是誰?是哪十二位女性?


    副冊,寶玉隻看了一頁,這頁上畫著一株桂花,下麵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幹、蓮枯藕敗,後麵的判詞是:“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大家都知道,這說的是甄英蓮,也就是香菱。薛蟠娶來夏金桂,“兩地生孤木”當然是拆字法,就是“桂”字,金桂一來,香菱就被她折磨死了。高鶚寫後來夏金桂死了,香菱被升格為正妻,顯然完全違背了這幅畫和這個判詞顯示的預言。


    副冊裏收入了香菱,那麽,也就立了一個標杆,身份跟她類似的女子,應該被收在這個副冊裏。香菱有雙重身份,作為甄英蓮,她是鄉宦甄士隱的女兒,甄士隱在當地,也算得望族,英蓮雖然比不了簪纓侯門裏麵的貴族小姐,畢竟也算是小康之家的正經閨秀,比丫頭仆婦的身份高多了;但是她很小就被人偷走,長大後,被薛蟠買去做妾,身份就不如一般小康之家的待嫁小姐了。但是,比起丫頭仆婦,卻又地位略高,她平時也有小丫頭服侍,書裏寫了,你記得那名字嗎?叫做臻兒。以香菱的這兩種身份做標杆,我就推想,跟她在一個冊子裏的女子,應該要麽是正經的小姐,要麽是給人做妾而又優點突出的女性。那麽,副冊裏除了她,還應該有哪十一位呢?


    在探究其他十一位是誰之前,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先討論一下,那就是,在副冊裏,香菱肯定是排在第一位嗎?如果你實行文本細讀,你就會發現,曹雪芹寫寶玉看冊頁,隻在寫到他看正冊時,非常明確地寫道,“隻見頭一頁上”畫著什麽寫著什麽,然後一頁頁地往後看,因此,正冊的排序是非常清楚的;但是他寫寶玉看又副冊和副冊,都沒明確寫出他看到的是第幾頁,隻說他“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揭開看時”,於是看見點什麽。寶玉看又副冊和副冊時,尤其漫不經心,隨手揭開,看兩眼就扔掉,那麽,他所揭開的那一頁,肯定就是第一頁嗎?像他看副冊,居然揭開隻看了一頁就懶得再看了,雖然曹雪芹寫出來他看到的是什麽,讀者也都猜到是香菱,但是,能肯定香菱就在第一頁上麽?


    香菱出場,脂硯齋有多條批語,說她日後會和她母親一樣,表現出“情性賢淑、深明禮義”的品質,她“根源不凡”,也就是“根並荷花一莖香”,是一個超越一般水平的美女。前麵講過,榮國府裏的人們見了她,覺得她的模樣兒品格兒跟秦可卿相像,那時候她還隻是個小丫頭,人們不清楚她的來曆,她自己也完全失去記憶,但是她渾身上下卻散發出高貴的氣質。第一回裏,寫到甄士隱抱著她在街上看熱鬧,來了一僧一道,那瘋和尚就跟他說:“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我前麵講過了,“有命無運、累及爹娘”這八個字,也是香菱和秦可卿的共同之處。針對第一回的有這八個字的句子,脂硯齋就寫下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眉批,她是這樣寫的:“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誌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所以,“有命無運、累及爹娘”這八個字,尤其前四個字,不僅是對香菱和秦可卿,也是對書中所有女子,乃至作者本人的一種概括,表達出個體生命與所遭逢的時代、地域、社會、人際之間的複雜關係。那就是,你雖然有了一條命,但是你卻很可能沒有好的機遇,好的運氣,自己難以把握自己的生命走向。“有命無運”四個字,是一種悲觀的沉痛的歎息,但我認為曹雪芹這不是在宣揚迷信,不是在宣揚宿命論,他在沉痛之餘,通過全書的文本,特別是通過賈寶玉的形象,也在弘揚與命運抗爭的精神。他嘔心瀝血地寫這部書,本身就是一種向不幸命運挑戰的積極行為。


    香菱可以說是全書頭一個出場的,又具有照應全書女性命運的很重要的一個象征性角色。賈家四位小姐的名字合起來才構成了“原應歎息”的意思,她一個人的名字就表達出了“真應該憐惜”的感歎。八十回後她的慘死,應該也同樣具有象征意義。她被夏金桂害死,正當夏天,本來是最適合蓮花菱角生長的季節,卻有金桂來克她,來對她進行摧毀。“金桂”諧音“金貴”,金殿裏的權貴,也就是來自皇帝方麵的威力——當然,這隻是一種象征,不是說夏金桂就是皇宮裏的人,她的出身和身份書裏交代得很清楚——因此,香菱之死不僅是她一個人的悲劇,也是全書眾女兒總悲劇的一個預兆。出於這樣的考慮,我覺得,在金陵十二釵副冊裏,香菱應該排在第一,寶玉揭開副冊時,看到的就是這一頁。可惜寶玉沒有繼續往下看,這當然是作者曹雪芹的一種藝術技巧,到了小說裏,那藝術形象即使有生活原型,也隻能是由作者來驅使,曹雪芹他就故意這麽寫,留給我們一個巨大的懸念,那就是,這金陵十二釵副冊裏,如果香菱排第一,那麽誰排第二?依次下去又該是誰?


    下麵,我講講自己的看法。當然隻是一家之言,誰能從天界把曹雪芹找回來,問個清楚呢?除非有人真的發現了一部曆經劫波仍僥幸存世的曹雪芹原筆原意的包括八十回後內容的手抄本,然後公諸於世。但到目前為止,這樣的事情畢竟還沒有出現,因此不是我一個人,所有想探究金陵十二釵副冊、又副冊的人,都隻能是從前八十回的本子裏去尋找根據,做出自己的推測。


    我的推測是,副冊裏會有平兒,而且很可能排在第二位。


    平兒的正式身份,在前八十回裏並不高。她隻是一個通房大丫頭,還沒有達到妾,也就是小老婆那樣一種地位。所謂通房大丫頭,就是主子夫婦行房事的時候,她不但可以貼身伺候,還可以在主子招呼下,一起行房。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到了王熙鳳他們的那個小院裏,大中午的,賈璉王熙鳳和平兒就在屋子裏行房事,當然,曹雪芹寫得很含蓄,隻有寥寥幾句:“隻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賈璉為什麽笑?為什麽是平兒從房裏出來?為什麽叫豐兒舀水進去?讀者都能意會到,他就不必多寫了。脂硯齋說這種筆法,叫“柳藏鸚鵡語方知”。平兒這樣的身份,比一般丫頭高,卻又還不是正式的妾,處境是很悲苦的。大家都知道,王熙鳳是一個醋汁子擰出來的人,即使平兒可以“通房”,但若是平兒單獨跟賈璉在一起,她也還是難以容忍,第二十一回有具體描寫,大家肯定都記得,我不再細說。


    書裏交代,平兒和襲人出身相似,不同於鴛鴦等人。賈府丫頭的來曆,大體有三種:一種是家生家養的,就是父母乃至更上一輩,老早就是府裏的仆人,仆人生下兒女,世代為奴,鴛鴦就是這種出身,她父母在南京給賈家看守舊宅,兄嫂在賈母房中一個當買辦一個是漿洗方麵的頭兒,她則很早就被挑選到賈母身邊伺候賈母。另一種就是平、襲這樣的,本是良家女子,但是因為家裏窮,就把她們賣到貴族人家當丫頭。襲人被榮國府買來後,先在賈母房裏當丫頭,那時候叫珍珠,後來服侍寶玉,寶玉才給她改了襲人的名字;平兒原是王家買


    來的丫頭,隨王熙鳳來到賈璉身邊,等於是個活嫁妝。第三種就是別人贈予的,比如晴雯就是賴嬤嬤獻給賈母的。當然,書裏還寫到,為了元春來省親,還買了十二個女孩子,讓她們學會唱戲,來應付省親活動裏的演戲環節。後來朝廷裏死了老太妃,禁止民間唱戲娛樂,省親活動也暫停。她們裏頭死了一個走了三個,剩下的就都分給不同的主子當了丫頭,但那段時間很短,後來又全被遣散了,不是府裏丫頭來曆的常規現象。


    平兒雖然跟襲人類似,但是襲人的父母、哥哥就在同一城市裏,離得不遠,還有回去團聚探視的機會,平兒卻已經跟父母等親人失卻聯係。跟她一起陪嫁過來的大丫頭,在王熙鳳淫威下死的死,走的走,到書裏故事開始的時候,就剩她一個了。前麵講到寶玉對平兒的體貼,說她麵對賈璉之俗、鳳姐之威,竟能周旋下來,真不容易。曹雪芹通過寶玉對平兒做出的評價是: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當然,光靠品質,平兒也未必能排入金陵十二釵副冊。但是,通過我前麵對王熙鳳命運的探究,你可以知道,在八十回後,在賈府遭到毀滅性打擊之前,很可能有那樣的情節安排,就是賈璉把王熙鳳休掉了。李紈在第五十五回裏的那個預言,就是王熙鳳跟平兒“兩個隻該換一個過子才是”,竟化為了現實,因此,平兒的身份一度提升到了賈璉正妻的地位。這樣,平兒入副冊就符合條件了。當然,後來賈家徹底被毀滅,賈璉應該是被發配到打牲烏拉、寧古塔一類邊遠嚴寒之地,她或者是跟著過去受苦,或者是連跟過去也不許,被官府當做活商品,像我前麵講到的李煦家那些成員的遭遇一樣,被賣給了別的人家。


    書裏關於平兒的描寫極多,從各個角度展現了她的人格光彩。我覺得大家應該特別注意到,第六十一回“判冤決獄平兒行權”,曹雪芹通過平兒的作為,以及延伸到第六十二回開頭的話語,表達了一種即使拿到今天,仍具有借鑒性的政治智慧,那就是:“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若得不了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地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平兒這個名字的深刻含義,也盡在其中了。世界難得一平啊!


    排在副冊第三位的,我認為應該是薛寶琴。在講妙玉的時候我已經說到,有人認為薛寶琴一切方麵都圓滿,所以,她不會被收入薄命司的冊子裏,那種看法,我是不認同的。第五十回賈母細問薛寶琴的情況,薛姨媽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可惜這孩子沒福”,說她父親前年就沒了,母親又得了痰症,就是說她已經無法依靠父母了,告別了父母之愛,處境跟史湘雲接近了。光這一條,不說以後,在那個社會,也算得上紅顏薄命了。她被許配給了梅翰林家,之所以到京城來,就是她哥哥薛蝌帶著她,準備落實嫁過去的種種事宜。那麽,她順利地嫁到梅翰林家,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了嗎?


    雖然八十回後,關於薛寶琴的文字我們一無所知,但是,前八十回裏,還是可以找到一些暗示的。第七十回大家寫柳絮詞,薛寶琴寫的是一闋《西江月》,裏麵有一句是“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三春”究竟是什麽概念?是指三個人還是三個春天?前麵我已經講得很多,我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就是“三春”是個時間概念,意思是三個美好的年頭,這一句尤其明顯。如果非把“三春”認定為元、迎、探、惜裏的三位,那麽,挑出哪三位來,也難跟“事業”構成一個詞組,賈府的這四位女子哪有什麽共同的“事業”?“三春事業”顯然是指賈府在三個年頭裏,被卷入得越來越深的那個“事業”,也就是“月派”所苦心經營的那個“事業”,結果怎麽樣呢?“付東風”,也就是隨風而散,失敗了,破產了。那麽,在這種大的格局下,我在前麵講惜春命運的時候已經講得很清楚了,作為四大家族的成員,一損俱損,全都麵臨被打、被殺、被賣的悲慘命運,薛寶琴也在劫難逃,她嫁給梅翰林之子了嗎?“明月梅花一夢”,“明月”和“梅花”都成為悵惘一夢,可見她沒嫁成,那個婚姻成為了泡影。她怎麽會是個幸福圓滿的結局呢?她自己填詞,就填成了這個樣子。全詞的最後一句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意思就更清楚了,從江南的甄家到江北的賈家,哪一家也難逃厄運。甄家被皇帝抄家治罪,八十回裏已經寫到,山雨欲來風滿樓,暴風雨正式席卷時,那就一定會“接二連三、牽五掛四”——這是第一回裏寫火災的話——株連到史、王、薛家,乃至更多的府第和人員。薛寶琴實際上已經通過這闋《西江月》告訴我們,她後來也是顛沛流離,“偏是離人恨重”啊!她這闋詞,薛寶釵評價說,“終不免過於喪敗”,曹雪芹會特意讓一位不薄命的幸福女性,來發出這種喪敗之音嗎?


    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懷古詩一共十首,是燈謎詩,很難猜,曆來都有讀者和研究者費盡心力來猜,也不斷公布出自己猜出的謎底,但能讓絕大多數人認同服氣的答案,至今還沒有出現,有待於大家共同努力。如果詩是十二首,大家倒比較容易形成思路了,可以往暗示十二釵的路子上去琢磨,但曹雪芹他卻隻設計出了十首,這大大增加了猜出謎底的難度。我的基本看法是:這十首詩肯定有燈謎謎底以外的含義,絕不是隨便寫出來充塞篇幅的可有可無的文字。不要嘲笑有的讀者和有的研究者去猜這些詩的謎底;認為讀《紅


    樓夢》隻能去認識反封建的主題,除此以外的讀法通通不對,尤其是猜謎式的讀法,粗暴地將其斥責為鑽死胡同,必欲將其禁絕而後快,那樣的教條主義和武斷態度,是我反對的。各人選擇自己喜歡的方法去讀《紅樓夢》,不是很好嗎?為什麽非要按照你一家的指揮棒去讀它呢?你不願意猜你可以不猜,但你沒有阻止別人去猜的權力,是不是?


    對薛寶琴寫的這十首懷古為題的燈謎詩,我一直在猜,但還沒有形成貫通性的解讀。現在隻挑出一首,就是最後那首,來討論一下。這首詩題目是《梅花觀懷古》,四句是:“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識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我認為這首詩是薛寶琴在預告自己八十回後的命運。詩的取材是《牡丹亭》,但她是把《牡丹亭》的素材活用。在《牡丹亭》裏,“不在梅邊在柳邊”的意思是,少女杜麗娘她最後的歸宿,不在梅邊也還在柳邊,就是到頭來一定跟書生柳夢梅結合。但薛小妹引用這句詩,卻是表達她以後“不在姓梅的身邊卻在姓柳的身邊”這樣一個意思。在八十回後,她沒能嫁到梅翰林家,經曆過一番極富戲劇性的波折後,她嫁給了書裏的哪一位男子呢?柳湘蓮!而她和柳湘蓮的結合,跟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故事有相同之處,就是都跟畫兒有關係。第五十回,不是一再地寫到有關畫兒的事情嗎?薛寶琴和抱著梅花瓶子的丫頭小螺,不是活生生的畫中人嗎?賈母屋裏有幅《雙豔圖》,是明代大畫家仇十洲的作品,那畫上的美人很美了吧?可是賈母就說了,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那麽又寫到惜春作畫,賈母命令她一定要把寶琴、小螺和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很顯然,這些關於薛寶琴和畫兒的關係的情節和細節,都是伏筆。在八十回後,賈府被抄,《雙豔圖》也好,惜春那可能沒能畫完,但已經畫上了寶琴和小螺的畫稿也好,一定都被抄去,後來不知怎麽又失落,被柳湘蓮得到,琴、柳因此遇合,但又經曆了離別。而在這個過程裏,“春香”,《牡丹亭》裏的丫頭,後來已經成為“丫頭”的普適性的通稱,對寶琴和湘蓮的團圓起到了關鍵作用,這個丫頭也許是小螺,也許是賈府裏別的幸存者。而琴、柳的聚而離,離而合,大約經曆了一年的時間。我注意到,在《西江月》詞裏,薛寶琴說“三春事業付東風”,在這首懷古詩裏,說“一別西風又一年”,俗話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東風”在薛寶琴的詞裏是一種摧毀“三春事業”的力量,在懷古詩裏呢,與“東風”對立的“西風”,顯然就是柳湘蓮所參與的一方的代稱。當然,薛寶琴就算最後得以跟柳湘蓮結合,也隻能是以政治失敗者的身份低調地艱難生存,以這樣的命運入薄命司裏的冊子,也就不讓人奇怪了。


    副冊的第四、第五位,我認為應該是尤三姐和尤二姐。“紅樓二尤”的故事,在前八十回裏,六十四回到六十九回,大體貫穿了六回,篇幅很集中、故事完整,多少給人鑲嵌進去的感覺。不止一位研究者指出,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可能還不是曹雪芹的原筆。那麽,是由誰完成的呢?當然不是高鶚補上的,因為在高鶚續書之前,有的手抄本裏已經有這兩回了。有研究者認為,這兩回可能是曹雪芹去世沒多久,由跟他關係很密切的人補寫的,脂硯齋就可能是那個補寫的人。


    我認為,尤三姐要排在尤二姐的前麵。這是一個想發揮主觀能動性,改變自己的命運軌跡,追求新生活的剛烈女性。她本來和尤二姐一樣,有些個水性楊花,說白了,就是比較放蕩,是一個自身有缺點,而像賈珍、賈璉、賈蓉等男性,就趁機占她便宜,甚至想霸占她的那樣一個女性。曹雪芹把她刻畫得活靈活現,特別是六十五回,她一個人應付珍、璉兩個,“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灑落一陣,拿他兄弟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這就表明,她的放蕩,其實也是一種反抗,是她那樣一個女子,在那種特殊的情況下,非常無奈的很悲壯的一種反抗。


    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全書隻對兩個女子具體地寫到了她們的腳,一個就是尤三姐,一個是後麵出現的傻大姐,傻大姐是兩隻大腳。賈府的女性應該是滿漢雜處的,有的是天足,有的裹小腳,但曹雪芹他寫的時候下筆很謹慎,盡量不去直接描寫,直接寫出裹小腳的,就是尤三姐一位。第五十五回寫到她的穿著做派,說她“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寫尤二姐的腳,那就相當含蓄,以致一些今天的讀者讀不懂了。第六十九回,鳳姐假裝賢惠,把尤二姐騙進榮國府,帶去見賈母。賈母戴了眼鏡,像驗貨那樣地查


    看她,瞧了皮肉兒,看了手,接下去,曹雪芹寫,“鴛鴦又揭起裙子來”——那是幹什麽?就是讓賈母看她的小腳裹得好不好。賈母從頭到腳檢驗完了,才做出“更是個齊全孩子”的評價,甚至說比鳳姐還俊些。這就說明,二尤是漢族婦女。她們親父親死了,母親帶著她們改嫁,去給尤氏的父親續弦,她們跟過去,在舊社會被叫做“拖油瓶”,是非常地讓人看不起的,那麽到了她們名義上的姐姐家,就遭到那邊兩代男主子的調戲欺淩。


    尤三姐在險惡的生活環境裏,決心痛改前非,自主擇人出嫁,她要委身柳湘蓮,沒想到最後卻是一個急促而慘烈的大悲劇。但是,造成她那大悲劇的一個關鍵因素,卻是賈寶玉的兩句話。大家記得吧?第六十六回,柳湘蓮向他最信任的好友賈寶玉問起尤三姐,寶玉實話實說:“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他們那裏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麽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柳湘蓮一聽,頓著腳說:“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我不做這剩王八!”這反應是出乎意料地強烈,寶玉聽了,臉立刻就紅了。接下去的情節大家都熟悉,我不說了。老早就有人指出:寶玉一語死三姐。那麽,曹雪芹為什麽要這樣寫?為什麽要把柳湘蓮悔掉婚約,尤三姐用鴛鴦劍自刎的導火索,寫成是由賈寶玉來點燃?他不是“絳洞花王”嗎?不是最能體貼女兒的嗎?而且第六十六回,通過尤三姐的話,更具體寫出了他對二位小姨也是非常體貼的。賈敬的喪事裏,和尚來繞著棺材念經,寶玉就故意擋在她們前頭,為的是不讓和尚們身上的肮髒氣味熏了她們;還有,就是當時人多,老婆子順手拿個茶杯給尤二姐倒茶,寶玉連忙阻止,說那茶杯我用髒了,你去另洗了再拿來。他在這樣一些細小的事情上都能體貼二尤,那他為什麽在尤三姐自主擇嫁這樣的大骨節眼的事情上,卻去起那樣的可以說是毀滅性的作用?這可比酒醉後對茜雪發怒,導致茜雪被攆,以及雨中怒踢襲人導致吐血要嚴重多了,這次可是造成了人命案啊!曹雪芹他為什麽要這樣設計情節?這樣來寫寶玉這個角色?按照我們後來所熟悉的那些文藝理論,比如典型論,就得說他這樣寫不對頭,你好不容易刻畫出了這麽一個維護女性的,向封建社會男權挑戰的,體現著新興社會力量正在萌芽的典型形象,你怎麽又這麽隨便地寫下一筆,竟使他成為一樁慘劇、一條人命的責任人?


    很顯然,曹雪芹有他自己的美學原則,他從真人真事取材,“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他對素材當然有篩選,有在其基礎上的虛構,有誇張渲染,有合並挪移,使用了許多種技巧,伏筆多多,花樣翻新,但是,有一條他是堅持到底絕不改變的,那就是寫出複雜的人性和詭譎的命運。他為賈寶玉這個形象定了基調,肯定他是個護花王子,但是他也能冷峻下筆,寫出他人格中的弱點和缺點,寫出他偶然的暴虐、放縱和出言輕率。如果寶玉沒那麽跟柳湘蓮說話,柳湘蓮是不是就娶了尤三姐呢?這真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其實討論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事情的結果就是那樣,尤三姐因此迅速地香消玉殞,而寶玉也因此會在心靈深處永遠地悔恨不已,懺悔不已。我覺得,曹雪芹真了不起。他這樣寫,可以使我們對人性的複雜、人的命運的神秘性,產生出悠遠而深刻的思緒。


    在副冊裏,第五位是尤二姐。這個形象人們已經分析得很多,我也沒有什麽獨特的看法要說,這裏就從略了。


    第六位,我覺得可能是尤氏。尤氏的年齡應該是三十出頭,比李紈略大。第七十六回,賈母帶領大家中秋團聚,夜深了,尤氏說:“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賈母就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們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團圓團圓,如何為我耽擱了。”尤氏紅了臉,笑道:“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我們雖然年輕,已是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十的人了……”在那個時代,像傅秋芳已經二十四歲還沒有出嫁,是很出格的現象,就算尤氏是那麽大年齡才成為賈珍填房,到故事發展到這一回,也不過三十三歲左右。賈母說賈珍和她是“小夫妻”,有故意往小了說的意思,尤氏說自己“奔四十”,當然又有故意往大了說之意。總之,我覺得把她收入副冊,雖然可能是所有各冊裏年齡最大的一位女性,而且也嫁了人,早已不是顆“無價的珍珠”,但是,從書裏關於她的種種情節來看,她跟李紈、王熙鳳可以說是三足鼎立,既然前二位可以入冊,那麽她當然也有資格入冊,她也還不是顆“死珠”,更沒有成為“魚眼睛”。


    要論人格,尤氏沒有李紈的自私,更沒有王熙鳳的歹毒,她的平和、善良、寬容、忍讓都能給讀者留下印象。第四十二回,寫賈母牽頭“湊分子”給王熙鳳過生日,派她操辦,她發現王熙鳳並沒有像在賈母跟前承諾的那樣,替李紈出一分,就爽性把一些人交來的分子退還給了本人,其中包括周姨娘和趙姨娘。周姨娘在書裏隻是一個影子,趙姨娘戲比較多,是一個蠍蠍蜇蜇、人人討厭的角色,但是尤氏也還能善待她,這一筆很要緊。曹雪芹還特意寫道,周姨娘和趙姨娘開頭還不敢收,尤氏就說:“你們可憐見的,那裏有這些閑錢?鳳丫頭


    便知道了,有我呢!”兩位姨娘才千恩萬謝地收了。當然,尤氏是寧國府那邊的人,在財產繼承權上,跟趙姨娘了無關係,而王熙鳳是王夫人的內侄女,又來到榮國府管家,趙姨娘跟王夫人、王熙鳳之間的矛盾,具有難以調和的性質;周姨娘沒有生育,沒有什麽競爭資本,趙姨娘卻為賈政生了兒子,而且,從書裏多處描寫可以看出來,賈政晚上睡覺,是趙姨娘來服侍他,她還依然擁有賈政對她的寵愛,因此,王、趙之間的衝突經常白熱化,這是榮、寧兩府眾人皆知的。那麽,尤氏如果明哲保身,她實在犯不上找上門把“分子錢”退還給趙姨娘,從這一個細節就可以看出,尤氏的人品,確實在紈、鳳之上。尤氏的辦事才幹也很出色,為鳳姐張羅生日,她退了若幹分子,剩下的銀子全部投進去,“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並說書的女先兒全有,都打點取樂玩耍”,把活動搞得有聲有色。當然,本應是皆大歡喜,卻沒想到“變生不測鳳姐潑醋”,但那是璉、鳳夫婦自己的問題,與尤氏無關。


    賈府後來傾覆,“造釁開端首罪寧”,賈珍一定被懲治得最慘,尤氏作為首名“犯婦”,其下場可想而知。


    然後,排在副冊第七位的,我認為應該是邢岫煙。在前麵,我已經講到過她。她後來嫁給了薛蝌,成為四大家族中的一位媳婦,但她嫁過去沒多久,賈家就不行了,一損俱損。薛蝌和她夫婦兩人即使命運不算最慘,也一定非常艱辛。書裏她那首《詠紅梅花》詩,最後一句是“濃淡由他冰雪中”,可知後來她也隻能是在社會的冰雪中,去尋求心理的平衡和生存的縫隙。


    排在副冊第八九位的,我認為應該是李紈寡嬸的兩個女兒,姐姐李紋第八位,妹妹李綺第九位。李紋在第五十回也有一首《詠紅梅花》詩,裏頭有兩句是“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可見後來她們也是悲劇性結局。李綺在前八十回裏戲更少一些,高鶚安排她後來嫁給了甄寶玉,那真是匪夷所思,曹雪芹絕不會有那樣的設計。


    排在副冊第十位的,我認為是傅秋芳。講賈寶玉的時候,我就已經講到了她,猜測在八十回後,她會正式亮相,並在救助寶玉的事情上,會起到作用。很可能是她後來嫁給了達官貴人,並具有一定經濟實力,是她用高價贖出了牢獄中的寶玉。她為什麽也入薄命司?她哥哥一直想把她嫁給權貴,可是她到二十四歲還沒有出嫁,在那個社會裏,耗到那麽個歲數,莫說嫁給權貴,就是嫁給一般家庭的男子也困難了,最後很可能是去給喪妻的男子填房,她的青春年華都白白流逝了。她自己一定是總想嫁一個如意郎君,但到頭來,他哥哥攀附權貴的目的可能是達到了,她自己卻絕無幸福可言,因此也屬於紅顏薄命一例。


    排在第十一位的是喜鸞。第十二位的是四姐兒。這兩位女子大家還記得嗎?前麵講到過,在第七十一回中,賈母八十大壽,族中來了幾房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其中有賈的母親帶了女兒喜鸞,還有賈瓊之母帶了女兒四姐兒。賈母覺得這兩個女孩出眾,模樣和說話行事都好,就把她們兩個叫到自己榻前來坐,後來又把她們留下來住,囑咐府裏的人不能嫌她們家裏窮,要精心照看。其中喜鸞還說了很天真的話,講寶玉的時候我提到過,這裏不重複。她們是賈氏家族的旁支親戚,出場時雖然窮,後來的命運可能還會有起伏波折,結局呢,你想想,她們在賈府走向衰敗的前夕,才被賈母看上,並很可能從此關係密切,這不是福,是禍啊!就在她們出場不久,賈府就窩裏鬥,榮國府就抄檢大觀園了,緊跟著,江南甄家被皇帝查抄治罪,派人到榮國府藏匿罪產來了。那麽,曹雪芹安排這兩位小姐在第七十一回出場,不會是廢墨贅筆,在八十回後,一定還會寫到她們,也許就是通過她們無辜地被株連,來加重全書的悲劇氣氛。


    那麽,對金陵十二釵副冊的十二位女子的猜測,我的想法就是這樣。下一講,我將奉獻出自己對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的猜測,我所進行的探究,真是難度越來越大了,但我對此還是興趣盎然。我希望您仍然願意聽我講下去。下一講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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