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仔細地閱讀《紅樓夢》就發現,雍正朝曹家的某些情況,在《紅樓夢》裏麵是很少被寫到的,即便是從生活的原生態上升為藝術的情景也都比較少,曹雪芹好像他不太願意寫這一段。他重點寫的是乾隆那一朝發生的故事,那一朝上層的政治權力鬥爭就更多地折射到了《紅樓夢》的文字裏麵,這是我這一講所要重點跟大家報告的。


    那麽《紅樓夢》第四十回,有半回叫做“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寫賈母她們女眷在一起打牙牌,由鴛鴦擔任一個報出她們手中湊出的牙牌牌名的角色。這一段情節有的讀者不太喜歡,說我又不會打牙牌,曹雪芹寫這些幹什麽呀?其實,這段文字很重要,我解釋給你聽。


    那麽她們的牙牌遊戲就開始了,首先由賈母摸牌,先是賈母亮明一張牌,鴛鴦讓賈母說一句韻語——她們的玩法就是你亮出牌以後,鴛鴦報牌名,你跟上去說一句押韻的話,於是賈母就說了一句“頭上有青天”。賈母為什麽說這句話?就是因為雍正突然死亡、乾隆繼位,乾隆是一個大政治家,他吸取他祖父和他父親實施統治的經驗教訓,覺得他父親和他祖父這兩朝所留下的政治傷痕太深了,首先是皇族內部內鬥形成的傷痕太深,所以他就實行了一個叫做“親親睦族”的政策。親親,第一個親是動詞,第二個親是名詞,意思就是,凡我皇族,大家都要團結起來,過去的恩怨,咱們一筆勾銷,咱們重新開始過一種團結的共同支撐我們大清王朝的政治生活。而且他身體力行,他把雍正治過罪的那些皇族的成員,圈禁的,就把他釋放出來;如果死掉了,他就善待他們的兒孫,又恢複一些爵位給他的後代。他做了很多這種事情。對於那些因為皇族內部鬥爭、權力更迭,犯了罪的這些官員,隻要你不是真正地來反對清朝統治的,而是因為什麽虧空問題或其他一些問題,我都予以赦免,一風吹。所以在乾隆元年的時候,曹雪芹他們家就碰到了一個“頭上有青天”的情況,賈母對當時的那個皇帝是滿意的。


    當然,《紅樓夢》裏麵所寫的皇帝,是個模糊的形象,書裏的皇帝上頭還有個太上皇。其實在真實的生活裏,在曹雪芹去世以前,清朝從努爾哈赤算起,一直都沒出現過太上皇;清朝的太上皇的出現,是在曹雪芹去世很久以後,乾隆他實行了所謂內禪,把皇位給了嘉慶,自己當了太上皇。曹雪芹不可能,也沒必要,去預見或假設有這麽種情況。這就說明,曹雪芹他寫書,雖然從生活真實出發,但他又是有藝術虛構的,他不想把書裏的故事背景一語道破,但他又處處照顧到真實的社會背景,於是他就使用了許多巧妙的辦法,說當今皇帝上麵還有太上皇,我覺得他那是把康熙、雍正、乾隆三個皇帝合並在一起寫。太上皇有隱喻康熙的意思,而書裏元妃省親以後的皇帝,所謂“當今”,則是指乾隆,至於雍正,他就體現得格外含混。賈母用“頭上有青天”頌聖,所稱頌的就是乾隆,乾隆的懷柔政策給現實生活中的曹家,帶來了新的生機;賈母的原型李氏是真心實意地感恩戴德,化為書中的角色賈母,她在這時候就說了這樣一句話。


    說到這兒,我覺得還要把一個輩分問題給大家再捋一遍,大家頭腦就更清楚了。清朝這三個皇帝裏,康熙對應於曹家是哪一輩呢?是曹寅這一輩,投射到《紅樓夢》這個書裏麵是哪一輩呢?就是賈母這一輩;下一輩,雍正這一輩的,就應該是曹寅的兒子,曹很快死了,就是曹,投射到《紅樓夢》裏麵就是賈赦、賈政、賈敬這些人,他們是一輩的;然後就是第三輩,第三輩在王室當中那就是乾隆皇帝,與乾隆皇帝相對應的曹家的同輩人,就應該是曹雪芹這一輩,他們是一輩人,投射到《紅樓夢》裏麵,就是那些玉字輩的人,賈珍、賈璉、賈寶玉等。它是這樣一個對應關係。


    所以賈母說“頭上有青天”,就是因為在乾隆這一朝,曹家的情況得到了大大的緩解,這是有檔案可查的。當時曹的那些所謂欠款、欠銀就一風吹了,曹又重新回到內務府,投射到《紅樓夢》小說裏麵就是賈政這樣的人,又當上官了,雖然這個官不是很高,但是也還過得去,當了一個員外郎,是吧?所以賈母說“頭上有青天”,其實就是從現實生活中的曹家來說,或者從《紅樓夢》中的賈家來說,他們對皇帝是願意效忠的,是很感激的。這是實事求是的反映、描寫。


    當然賈母說後幾張牌的時候,她說的韻語也都很有意思,她說“六橋梅花香徹骨”,實際上也是講,我們曹家,在小說裏麵當然就是講的四大家族了——首先是史家和賈家,終於熬過了那個最困難的嚴冬,梅花開放了,是吧,獲得了一個比較好的情景。而且她繼續頌聖,叫“一輪紅日出雲霄”,賈母對這個小說裏麵的當今皇帝,實際上也就是現實生活當中的那個乾隆皇帝,她是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達感激之情的。可是呢,整個牌湊成一副以後,這個牌名並不好,這就是曹雪芹精心的藝術構思了。他偏這麽構思。鴛鴦就告訴賈母了,說您這副牌——那個牙牌打法是三張牌湊一副——說您這三張湊一副,“湊成便是個蓬頭鬼”;沒想到這麽三張引出感恩頌聖的牌,湊成了以後竟不是什麽好的名稱,是一個蓬頭鬼。那個賈母也很聰明,她就說了一句,“這鬼抱住鍾馗腿”。這是非常高妙的一種藝術構思,這就是曹雪芹他把生活提升為藝術的能耐了。鍾馗,大家知道鍾馗是專門打鬼的,他就寫出一個微妙的形勢,賈母一方麵覺得鍾馗會保護自己,是不是啊?可是鬼是不是立即被打掉了?又不是,這鬼沒有被立即打掉,鬼又抱住了鍾馗的腿。就是說當時賈家的局麵是既碰到了困難,又有人保護,但是這個保護又不一定能夠進行到底,所以究竟是鍾馗把鬼打了,還是鬼抱住鍾馗腿,把鍾馗拖了一個馬趴,還說不清楚呢,是不是?這很巧妙,所以他這些牌令詞不是說在那兒隨便寫的,他寫的時候是很動腦筋的。作者如此苦心,“十年辛苦不尋常”,咱們讀《紅樓夢》,千萬也辛苦一點、仔細一點,這才能讀出味來,是不是?就好像我前幾講講的楓露茶,三四道才出色,剛沏出來立刻喝,那不好喝,潷了三四道水,再沏出來,您再喝,那味就好了。這是賈母的令詞。


    但是等到史湘雲接著來摸牌的時候,情況就發生了一個變化,這時候就出現了一句驚心動魄的話。請在座的每一位朋友跟我一起來深思這句牌令詞意味著什麽?史湘雲就突然說了一句叫做“雙懸日月照乾坤”,什麽意思啊?按封建社會當時那樣一個統治思想,是不能夠有日月雙懸的,天無二日嘛!雖然不是一個另外的太陽,但是你是一個月亮,你跟太陽平起平坐地懸在天上,這還得了?這本來是李白的一句詩,李白的那句詩它所說的是唐玄宗在安史之亂的時候,匆忙地逃往四川,他當時還是皇帝,很狼狽,半道上三軍嘩變,他不得不把他心愛的宰相楊國忠殺掉了,殺掉了宰相還不行,人家說宰相的妹妹還在你身邊呢,他就隻好勸楊貴妃——楊國忠的妹妹自盡,楊貴妃也沒有辦法,就隻好自盡死掉了;而這個時候,他的兒子就在另外一個地方宣布自己當皇帝了。他還沒有退位,另一個皇帝又產生了。於是,李白當時有一句詩叫做“雙懸日月照乾坤”。史湘雲引用這句詩就意味著在乾隆朝的時候,在現實生活當中的曹家的頭上出現了日月雙懸的情況,這個情況反映到書裏麵,曹雪芹就通過“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通過史湘雲,把它驚心動魄地宣示出來。書裏的賈家別看在那裏吃喝玩樂,他們頭頂上,有兩個司令部呢,他們究竟還能玩多久,取決於那兩個司令部到頭來誰吞下誰啊。


    有朋友就可能會這麽問我了,說日月雙懸,這時候怎麽日月雙懸?康熙死了,雍正也死了,乾隆也當皇帝了,當穩了,怎麽日月雙懸?那個月亮是誰?“日”當然是乾隆了,“月”是誰啊?有沒有月?有月啊!好大一個月亮!他是誰?


    大家知道,太子胤曾經是康熙鍾愛的兒子,上一講講了半天,大家應該印象還很深刻。康熙很早就為太子完婚,太子後來身邊也有很多女人,生育能力也很強。康熙的第一個皇子是他十三歲生的,他超級早婚早育,太子生育也早,生了很多個兒子。太子所生的第一個兒子也夭折了,第二個兒子就等於是第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叫什麽呢?這個兒子叫弘皙,大家知道乾隆的名字叫弘曆,他們是“弘”字輩的,是一輩人。弘皙他年齡很大,因為康熙生殖能力太強了,康熙的最後一個兒子,比他前麵的兒子生的兒子再生的兒子還小,他生殖能力太強。所以單從年齡上看你覺得有點混亂,但是從輩分上是一絲不亂的。這個弘皙年齡很大,在一廢太子的時候他已經大約十五歲了,已經是一個很成熟的人了。弘皙是在康熙眼皮下麵長大的,他的父親第二次被廢掉的時候,他已經十八歲了,而且他就已經結婚了,他也生了兒子了,他又給康熙生了嫡傳的重孫子,叫永琛。有名有姓的,到那一輩上就都是“永”字輩,到了嘉慶那輩都是“永”字輩,嘉慶當皇帝以後,才把自己名字裏的“永”改成了“”。在二廢太子之後,當時究竟朝野反應怎麽樣呢?你現在查那個康熙、雍正朝的文獻,你會發現很少這方麵的記載,它們基本都被刪除了,但是好在,我上一講引用過,我們有一個鄰國是朝鮮,他們的曆史上仍然有相關記載。在這個朝鮮的《李朝實錄》上有什麽記載呢?有以下一些記載,比如說第一,在二廢太子之後,雖然胤本人確實讓康熙傷心了,覺得不能讓他繼承皇位了,但是胤的兒子弘皙是嫡長孫,康熙非常喜歡,因此康熙仍然在考慮要把皇位傳給嫡係的,如果兒子不行,可能就傳給孫子,而且這個孫子不是一個幼兒,已經是一個文武全才的青年了。而且《李朝實錄》還記載,康熙後來一下子就病死了,雍正繼位了,康熙在臨死的時候有遺言,兩條,一條就是說廢太子這個人確實是以後不能夠再讓他在政治上有所作為,要永遠地把他關起來,但是要“豐其衣食”;另外,就是說他自己的嫡長孫弘皙,要立即封為親王。《李朝實錄》裏麵有這樣的記載,即便所記載的跟曆史事實有所出入,也仍然說明在當時那個情況下,弘皙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雖然他的父親被廢掉了,但是他仍然得到皇祖父的喜愛,他是清皇室真正的嫡傳血脈。所以說,在乾隆朝的時候,乾隆萬萬沒有想到,出現了一個強勁的政敵,就是這個弘皙,就是他的堂兄。


    乾隆年紀小,一廢太子的時候,乾隆還沒出生;二廢太子的時候,乾隆還是個嬰孩,還很小,還不懂事。所以最初他小看了這個堂兄弘皙,他萬沒想到,在他登基以後,弘皙很快地膨脹了自己的政治勢力,成為了他的一個強勁對手。如果乾隆他是太陽的話,弘皙就被人們認為是月亮,這個你一點也不要覺得奇怪。首先這個情況從清朝的史料上可以得到很多印證,我這個論斷是有論據支撐的。因為雍正當時也小看了弘皙,上一講我講過,雍正他坐上皇位之後,他麵對的政敵太多了,俗話叫“按下葫蘆起了瓢”,是不是啊?他忙不過來,而且也確實好像是康熙有過這樣的意思,就是一定要善待弘皙,因為他已經是死老虎了。他父親在雍正二年就死掉了,也就是在雍正登基不久,原來那個太子就死掉了。雍正一想,弘皙又隔了一代了,而且當時弘皙可能表麵上也很謙恭老實,也沒露出毒牙,所以雍正就放了他一馬。既然父親說了封他為親王,那就封吧,果然雍正就封了弘皙為理親王,先是郡王,後來就是親王。弘皙當然還是個敏感人物,所以說不能夠讓他在紫禁城裏居住,或者給他一個大的王府,在北京城裏、市區讓他居住,那都不大安全,那麽把他安排到什麽地方呢?安排到昌平的鄭家莊。現在你到昌平去,還有一個地名叫鄭各莊,應該就是那兒,雍正把弘皙安排在那兒,在那兒蓋了一個很大的王府。有人說,能有多大啊?很大,這個是有確鑿史料可查的。


    其實康熙生前,就開始做這件事,康熙當時主要還不是要把弘皙挪過去,因為當時廢太子還活著嘛。廢太子在被圈起來以後,開頭是軟禁在紫禁城裏麵一個叫鹹安宮的地方,康熙覺得這早晚是個事,有這麽一個人,被廢掉的,在紫禁城裏麵住,不安全,但是他又是自己的骨肉——康熙這個人也有他注重骨肉感情的一麵,所以他就說,那就在郊區給他蓋一個大的王府,便於把他看管起來。而且又是一種柔情看管,說就幹脆蓋在我每次木蘭秋路過的路線上的那麽一個地方,把我的行宮也跟他的那個王府蓋在一起。康熙有這麽一個設想,後來就予以落實。昌平的鄭家莊建成的房屋情況是這樣的,行宮裏麵是大院套小院子,大小房屋是二百九十間,遊廊是九十六間;給當時的胤蓋了一個王府,是大小房屋一百八十九間,這個待遇還是比較高的,是吧?為了供應這個行宮和這個王府,在周圍又蓋了比如飯房、茶房、兵丁住房、鋪房等等,有多少間呢?有一千九百七十三間。整個規模怎麽樣?大家想一想,相當大的一個規模。經過歲月的洗刷,這些建築物如今都很難尋覓了,但有人在現在昌平鄭各莊發現了一種很特殊的銅井,非同尋常的水井,那應該就是當年理親王府的殘存痕跡。在雍正朝的時候,雍正二年不是廢太子死掉了嗎?雍正就把弘皙作為一個親王,安排到了鄭家莊居住。這對弘皙來說,既有壞處又有好處,壞處就是還是有點遭貶斥,雖然我是一個親王,一般親王王府都應該在城裏麵,可是我卻被發配到北郊很遠的地方;好處呢,就是不管你怎麽看管,這比在政治中心裏麵還是要鬆弛一些,我就可以另打主意了。而弘皙果然另打主意了。


    還是回到“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你看,這“三宣牙牌令”多有意思啊!光這麽一句話,就可以一下子——所謂“一樹千枝”——一下子可以長成這麽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說出這麽多有趣的事情來。史湘雲就點出來了,小說所反映的時代,它的時代背景、政治背景就是日月雙懸照乾坤。當時“日”就是乾隆皇帝,他已經繼承了王位,當了皇帝了。但是他的一個堂兄,廢太子的這個兒子弘皙,卻在鄭家莊也做著皇帝夢,而且還有很多很實際的謀取皇權的陰謀活動。在現實生活當中,對曹家他們這種大家族來說,對這種情況一定都門兒清;底層老百姓可能糊塗,曹家不糊塗,也不能糊塗,因為他們必須隨時搞清楚政治形勢,從積極的角度說是為了獲取更多實際利益,從消極角度說是為了避免遭受打擊。現實生活中的情況折射到小說裏,就是賈母她們心裏都明白,史湘雲就說出來了:雙懸日月照乾坤。


    下麵有的朋友可能還希望我提供更堅實的論據,怎麽見得人家弘皙就要奪權啊?就要謀取皇位啊?乾隆後來說的。我底下不引別人的話,那乾隆說了還有錯嗎?乾隆怎麽說呢?乾隆後來就說,弘皙“擅敢仿照國製,設立會計、掌儀等七司”。就是隻有皇帝才能有這樣一些機構,掌儀司就是皇帝出行儀仗,儀仗隊怎麽來設置,怎麽鋪地毯,兩邊怎麽擋帷幕;會計司更不消說了,幫皇帝管國庫的;另外還有五司,一共有七司。哎,弘皙幸而他正好遠在鄭家莊,不在城裏麵,在城裏頭可能還麻煩了。鄭家莊,剛才我已經說了房子數目給你聽了,很多,足夠他設立自己的行政機構,對不對呀?弘皙就在那兒自己當起了皇帝了,給自己設立了七司了,他已經做起皇帝來了。乾隆比他小,一開頭沒在意,沒有盯牢他,後來乾隆長大掌權了,又成為一個大政治家了,就明白了。在現在的清朝史料裏麵,明明白白留下乾隆這樣的話,乾隆說弘皙“自以為舊日東宮之嫡子,居心甚不可問”。乾隆這才意識到,他自己血脈上甚至還敵不過弘皙。按封建社會那個宗法思想,倫常排序,嫡庶之分,他是一個庶出的雍正的兒子,而弘皙呢,是康熙的皇後生的兒子的大老婆生下的兒子,而且是成活的一個嫡長子,就是說弘皙是康熙正根正苗的嫡長孫,是不是啊?所以後來乾隆恍然大悟,哎呀,沒把這個人防範好,鬧半天,他“自以為舊日東宮之嫡子”。而且後來乾隆發現,最讓他傷心的是,皇族裏麵很多人都是這個思想,包括他父親善待過的那些貴族,那些親信,都還有這樣的思想,就是他們心裏頭總嘀咕,誰應該當皇帝啊?自然先問康熙皇帝他的嫡子是誰啊,他嫡子壞了事,死了,那麽他嫡子還有沒有嫡子啊?有,而且又是康熙看著長大的,又並沒有壞事,康熙也沒說他不好,甚至還常誇他,他還又為康熙生下了嫡重孫,好旺的正宗皇家血脈啊!那麽,他不就應該當皇帝嗎?很多人都有這種想法,所以乾隆後來就警惕起來。一開頭他大意了,結果有一段時間就是“雙懸日月照乾坤”。在《紅樓夢》第四十回“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就驚心動魄地宣示了《紅樓夢》這本書它整個的政治背景是“日月雙懸”,最後鹿死月手還是日手,至少到書中第四十回的時候,還尚未可定。


    所以史湘雲後來這個牙牌令令詞一句比一句恐怖,叫做“閑花落地聽無聲”。在那個時候,這種鬥爭還是暗鬥,在乾隆元年的時候還是暗鬥,到乾隆四年的時候才變成一次大決鬥,才變成明爭。所以這個時候暗地較勁,叫做“閑花落地聽無聲”。據史料記載,弘皙曾給乾隆送壽禮,禮物裏有一件明黃色肩輿,就是抬著走的躺椅,那東西的顏色是隻有皇帝才能使用的;弘皙這樣做就是一種挑釁,因為沒有皇帝本人的命令,任何人都是不可以擅自製作這種顏色的用具的,但弘皙他就製作了,拿到你乾隆眼前了,看你怎麽辦?乾隆確實難辦,如果說我就是要用這個東西,也該我自己叫人製作去,你不可以越過我讓人去製作,你這是僭越妄為。可是人家又送過來,當作壽禮,表麵上是好意,但若是收下,那麽就等於開了個頭,以後誰都可以隨便去製作這種顏色的東西了。這件事情不大,“閑花落地”,當時在朝廷裏也沒引起什麽響動,“聽無聲”,但其實是弘皙向乾隆發起的一次心理戰。乾隆當時不動聲色,隻是說這肩輿不要,拿回去;但拿回去以後,弘皙就自己拿來用了,他就坐著隻有皇帝才能使用的顏色的肩抬躺椅,過來過去的了。乾隆後來說起這件事還非常憤懣,但當時還是暗鬥,沒有撕破臉決一雌雄。


    “日月雙懸”的政治形勢下,當時官僚階層呈現的狀態比較複雜,史湘雲又說了一句牌令詞,叫做“日邊紅杏倚雲栽”,意思是也有的人會依靠日這個力量,從而得勢。但是你要小心,緊接著,史湘雲又說出一句來,和“雙懸日月照乾坤”一樣讓你心跳,叫做“禦園卻被鳥銜出”,這句話很妙啊!禦園,大家去過紫禁城的禦花園吧?那麽大一個大花園子,你可要小心,你防這個防那個,一隻鳥就可能把你銜走啊,厲害不厲害啊?當然,這句話,一般可以理解為鳥兒飛進禦園裏,銜出了裏麵櫻桃樹上的櫻桃。書裏寫史湘雲的那副牌,湊成以後是“櫻桃九熟”,牌相是三張牌九個紅點,滿堂紅。鴛鴦報出“櫻桃九熟”的牌名後,史湘雲接著就說“禦園卻被鳥銜出”,意味著禦園裏所有的櫻桃,所有的精華,實際上也就是禦園的全部價值,都會被外來力量奪取走。簡單來說,就是有一種潛在的奪權力量正在虎視眈眈,禦園有可能被鳥就銜出去了,別看表麵是“閑花落地聽無聲”。所以史湘雲的這個令詞也很可怕,預告了很多東西。


    在“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這一段文字裏,不僅賈母和史湘雲的牌令詞隱含著這樣的喻意,像薛姨媽說“梅花朵朵風前舞”,薛寶釵說“處處風波處處愁”,林黛玉說“雙瞻玉座引朝儀”等等,也都不是隨便那麽一寫,都有類似的意思在裏麵。


    當然曹雪芹他寫作從來都不會是寫一筆就單純地表達一個簡單的意思,他總是一筆多用。後來有一個人叫做戚蓼生的,他給前八十回本的一種古本《紅樓夢》作序,他就概括曹雪芹的藝術手法叫做“一聲而兩歌,一手而二牘”。意思就是說一個嗓子能唱出兩首歌來,一隻手能寫出兩封信來,他是在形容曹雪芹文筆的高妙,又叫做“一擊兩鳴,一石三鳥”。在這個地方實際上是一石三鳥,他寫“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向讀者揭示了小說裏的賈家所麵臨的那種複雜的“雙懸日月照乾坤”的政治形勢;後來又通過林黛玉說了幾句牙牌令,結果把《牡丹亭》《西廂記》裏麵的詞說出來了,被薛寶釵逮到了小辮子——所以,這一段描寫也是為後麵的情節,為釵黛之間的矛盾衝突做鋪墊的;同時又讓劉姥姥說了一些很滑稽的話,特別最後一句,說“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結果下一回就表現所有賈府的這些太太小姐們都笑做一團,顯示出文化差異所引起的情緒震蕩。所以曹雪芹確實很厲害,叫做“一石三鳥”。


    通過“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我們就知道,在《紅樓夢》裏麵,實際上月亮是有特殊的寓意的,喻誰的?就是喻廢太子以及他的兒子,更具體地說,是弘皙的一個代號,是隱藏在《紅樓夢》文本後麵的,構成曹雪芹寫作的重大政治背景的一個人物的代號。


    月喻太子,例子太多了,不僅僅是“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再細解釋一下,我說月喻太子,完整的意思是,《紅樓夢》裏許多地方所出現的關於月亮的文字,都是在明喻或暗喻或借喻義忠親王老千歲及其殘餘勢力。就其生活原型而言,不僅包括胤,也包括弘皙,“太子”是一個複合的概念。


    好,我們就來看還有哪些月喻太子的例子。我們一翻開《紅樓夢》,第一回,就發現有個人物賈雨村出來了,這個賈雨村在第一回裏麵就有口號一絕,脂硯齋還特別指出來,說《紅樓夢》“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因為她看過曹雪芹寫的完整的《紅樓夢》的書稿,第一回就是寫中秋節,然後就有一首詩出現了,就是賈雨村的口號一絕,就是說月亮的。她告訴我們在《紅樓夢》的最後一回,也會有一首詩,也是中秋詩,最後來收尾,來了結《紅樓夢》,脂硯齋透露曹雪芹的寫法是這樣的。賈雨村的口號一絕說什麽呢?“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後兩句這個場景太誇張了,這不就是皇帝出來了嗎?是不是啊?“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幹嗎呢?說是寫一個中秋的月景,實際上這首詩裏麵隱伏著一種政治情勢,就是在“雙懸日月照乾坤”的情況下,月亮已經非常地膨脹了。這首詩這樣解釋你可能覺得還是有點牽強,覺得用這麽一首詩你說服不了我。好,咱們再來幾首。


    咱們知道在第四十八回,就寫到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她要學著做詩,這個姑娘是誰呢?就是香菱,就是甄士隱的女兒。香菱前後寫了三首詩,一首比一首好。第一首,林黛玉看了覺得簡直是門外漢,不行,但是在這首裏麵就有一句,叫做“月掛中天夜色寒”,就是當時月亮的情形不是很妙,當時它雖然掛在中天了,但是夜色還寒,離月亮真正得勢看來還要有一段距離才行。第二首,她寫了,最後薛寶釵就說你這個不符合題目了,題目讓你寫月,結果你寫月色了,但是這一首裏麵也有一句值得玩味,叫做“餘容猶可隔簾看”。當時弘皙是被安排到昌平鄭家莊去居住的,開頭他本是被雍正安排去的,雍正死了以後,乾隆後來對他有所覺察了。弘他雖然被邊緣化了,可是很多貴族家庭還是知道他是有勢力的,特別是心裏都覺得他是康熙皇帝的嫡長子的嫡長子,他是康熙皇帝的嫡長孫,所以叫做,雖然隻剩下“餘容”,但是“猶可隔簾看”,他還存在。到第三首,就是最後所有的人都覺得好,林黛玉、薛寶釵、李紈都說這首寫得好,說明香菱終於修煉成一個詩人了。這一首被認為最好的詩裏麵有一句,就更驚心動魄,叫做“精華欲掩料應難”,就是說月亮這個精華,你要想把它掩蓋,但告訴你,到目前為止你也難了。這月亮就要成事了,對月亮充滿了期待。恐怕又有人說,說香菱這個詩,你是不是還是太牽強了?我原來讀《紅樓夢》哪覺得有這個含義,你是不是太聳人聽聞了呀,是那麽回事嗎?對此我個人仍然堅持我的觀點,就是那麽一回事。


    還有例子。大家知道,已經到了很後麵了,到了第七十六回了,過中秋節,又過中秋節,林黛玉和史湘雲在凹晶館聯詩,記得這個情節吧?那些詩你一句一句推敲過嗎?又搖頭,又不推敲。讀《紅樓夢》這些詩可千萬不能放過,請您跟我一起細加推敲,推敲它樂趣無窮。你的感想、你的看法可能跟我全然不同,但是咱們在共同地讀《紅樓夢》,探索這些詩句背後的含義的時候,不是會得到很大的樂趣嗎?是不是?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林黛玉、史湘雲就聯詩了,聯詩裏麵有很多句都是非常值得我們注意的,當然整個這個詩,因為是中秋節做詩,幾乎都跟月亮有關,但是其中有些句子還是越想越驚心動魄。比如有這樣一些句子,叫做“寶婺情孤潔,銀蟾氣吐吞”,這兩句還好,意思就是說,寶婺,它指的也是天上的星辰,它的處境是孤獨的,但是它很純潔,實際上也是在指月亮;“銀蟾氣吐吞”,銀,就是月亮是銀色的,裏麵有蟾在那兒吐氣。“藥經靈兔搗,人向廣寒奔”,月亮裏麵不是有一個兔子在搗藥嗎?她們兩個就聯詩說,人在這個時候一看月亮就想往廣寒宮奔去,要投奔那個地方,裏麵那個宮殿,嫦娥住的宮殿叫廣寒宮,“人向廣寒奔”。有人可能會說,“人向廣寒奔”的“人”就是說的“嫦娥”,因此這裏麵也許並沒有你說的那麽些深意。是的,這四句雖然是說月亮,但是好像還不算厲害,就是一般地形容一下景象罷了。那麽我們再往下看。


    底下幾句叫做“犯鬥邀牛女,乘槎待帝孫”。這兩句可就不得了了,鬥就是指的天上的北鬥,北鬥星。犯鬥,一個星去侵犯另外一個星叫做犯,“犯鬥邀牛女”,這個詩意它在模糊當中表達出很強的一種緊張的氣氛。這句倒也罷了,底下還有三句,現在我告訴你,在有的古本《紅樓夢》裏麵,底下我說的三句也被抄書人可能讀出其中的味道了,由於害怕,就給刪去了,所以不是每一個古本裏麵都保留了以下三句,因為以下三句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太露骨了。底下幾句是什麽呢?一句叫做“乘槎待帝孫”,“槎”就是那個木筏子;“乘槎”,過去認為天上有天河,所以槎也可以在天河裏麵運行。坐上這個木筏子在天河裏麵運行,在等待誰的降臨呢?等待帝孫,帝孫雖然是指的星辰,過去把織女星叫做帝孫,但是在這裏它分明指的就是康熙的孫子。因為在乾隆朝所有人都知道,帝孫這個字眼指的就是弘皙,沒有別人。他是康熙皇帝的嫡長孫,簡稱帝孫,別的庶出的都不能這麽稱呼。於是在凹晶館聯詩裏麵居然就出現了這種句子,要“乘槎待帝孫”,一些人就希望他成事,希望他最後是“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這是不是很驚心動魄啊?下麵可能還有人不服氣,說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哎呀不是我敏感,誰敏感啊?是高鶚敏感,高鶚、程偉元敏感。高鶚、程偉元他們得到的那個古本裏麵是有這一句的,但是他們一看,“乘槎待帝孫”,哎喲,咱別惹禍啊,趕緊把這個“待”字塗掉了,改成了“訪”。所以你在通行本裏麵就可以看到,高鶚他們改成了什麽呢?他不但續後四十回,他還改前八十回,他就把“乘槎待帝孫”,改成了“訪帝孫”,一待一訪,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待帝孫”就是你對一種力量有所期待,你希望他能解救自己,是盼望救星的意思,等待他成功的意思;“訪帝孫”就是去做一趟客,做一次友好訪問,就大不一樣了。所以你說誰敏感啊?二百多年前那個姓高的他比我敏感,趕緊改了。


    還有兩句叫做:“虛盈輪莫定,晦朔魄空存。”就是說有人說了,月有陰晴圓缺嘛,月亮,有的時候它就會變成一個月牙,有時候是一個滿月,有時候它是虛的,有時候它是盈的、充滿的;月亮嘛,可以說是不穩定的,他們也注意到這一點,這個力量確實是時而顯得很強大,時而顯得很虛弱。但是,下麵一句明確地宣示了他們的一個信念,叫做“晦朔魄空存”。在它完全變黑的時候和它完全變亮的時候都隻是它的表象,明白吧?不要看表麵的變化,無論怎樣,它的實體,它的魄,是在天空當中穩定地存在的呀!這個聯詩當中就聯出了這樣的句子,難道是偶然的嗎?難道我認為在《紅樓夢》的文本裏麵月喻太子,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嗎?


    也有人可能會說了,你光是引詩,你能不能舉出點情節的例子讓我聽聽啊,是不是?在《紅樓夢》的描寫當中有沒有暗示現實生活當中的曹家,升華為藝術當中的賈家以後,去支應潛在的政治集團的事情呢?有沒有這種情節啊?如果你讀得仔細的話,是有的。在第二十八回,突然插進一個很小的情節,很多人都不注意,但是我提醒你注意,就是賈寶玉匆匆忙忙跑過鳳姐的院子,鳳姐說你來,你給我寫幾個字,有沒有這麽個情節啊?是吧?賈寶玉說寫什麽字啊?鳳姐說,你甭管了,你就給我寫。寫的什麽字?叫做“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多不多啊?這東西不少啊,是不是啊?也很貴重啊。賈寶玉就問,“這算什麽?又不是賬,又不是禮物,怎麽個寫法?”鳳姐說,“你隻管寫,橫豎我自己明白罷了。”大家知道,鳳姐平常寫字、算賬,她是有一個可供支使的人的,叫什麽呀?叫彩明,記不記得這個人啊?彩明不是一個丫頭啊,彩明是一個童子,是一個小男孩,但是有文化,會算術,一般的這種事情鳳姐都是讓彩明來做。但是在做這件事的時候,鳳姐就沒有叫彩明,而是找她最親近的人,找賈寶玉來做這件事。她知道賈寶玉是個不問政治的人,賈寶玉根本就不耐煩,正合適,賈寶玉寫完就忘了,太好了。鳳姐要把這些東西往哪裏送?有人說她送給元春的,人家這個賈家的大小姐在皇宮裏麵是貴妃啊,是不是?她送給元春,她要開一個單子,她需要賈寶玉這麽秘密地來開嗎?她讓彩明開不就完了嗎?而且她為什麽不回答賈寶玉呢?你就跟賈寶玉說不就得了嗎?鳳姐說,這事橫豎我明白就行了,我明白就罷了,怪不怪啊?而且底下,鳳姐還有很多蹊蹺的事情。到第七十二回,那一回裏麵鳳姐講她做了一個夢,叫夢中奪錦。她說突然來了一個人,看著很麵善,仔細想又想不起是誰,來要一百匹錦,於是鳳姐就問他,那個人說娘娘要一百匹錦,鳳姐問他,是哪一位娘娘啊?結果那個人說的又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有這個情節,是不是啊?當時王熙鳳作為一個當家人,她所要支應的,要對付的不僅僅是一個太陽,她還要應付月亮那邊呢,應付月亮那邊隻能采取這種辦法,不能太明白地去應付,知道吧?


    所以你看這些地方都說明,在康、雍、乾三朝,當時的政治形勢影響了曹家,曹雪芹這個作者又把乾隆初期複雜的政治情勢,和自己家族的命運,巧妙地投射到了《紅樓夢》的文本當中,留下了諸多的蛛絲馬跡;而且有的已經不是蛛絲,已經不是馬跡,留下的痕跡已經是非常清晰了,這就是這一講我所要強調的。請你注意“雙懸日月照乾坤”!也可能有朋友就著急了,說您看您說了半天還沒告訴我們,秦可卿的原型究竟是誰呢?關於這個,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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