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講最後,我把自己探究的結論告訴了大家,就是《紅樓夢》裏麵秦可卿這個藝術形象,她的生活原型,是康熙朝廢太子的一個女兒。那麽這個結論出來以後,我就碰到了一位紅迷朋友,他不太服氣,跟我來討論。當然,我自己的一些結論,並不要求別人都來認同,本來紅學就是一個公眾共享的學術空間,大家都可以活躍起來,各自發表看法。我就問他,你怎麽想不通呢?他說,依他想來,如果曹家藏匿了廢太子的一個女兒,而且被人告密了,事情敗露了,皇帝不會僅僅是讓這個廢太子的女兒自盡,一定會立即打擊曹家。可是他說,你看看書裏麵怎麽寫的呀?書裏麵寫的是,秦可卿在天香樓上自盡以後,賈家不但沒有馬上遭到打擊,反而進入了一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新局麵。這家的富貴榮華,還上了一個新台階了!因此,他就跟我討論,問我說,如果生活當中,確實發生了您說的那樣的事情,而您又說,它是一個自敘性、自傳性的小說,反映到小說裏邊,作者卻又是這樣來寫,秦可卿的死亡,沒有馬上給賈家帶來打擊,更不要說毀滅性的打擊了,不但沒有遭到打擊,反而賈家情況更好了!這多奇怪呀!


    我覺得他這個思路挺有意思的。我估計,觀看我這些講座節目的觀眾裏,也會有人提出類似的問題,就是說,小說裏這麽寫了,究竟是現實生活當中,大體上就是這麽一個狀況呢?還是曹雪芹在寫這一段的時候,他完全離開了生活的真實,去進行憑空的藝術想像呢?


    現在我可以很明快地回答大家這個問題,跟我討論的這位朋友,我也是很明快地回答了他。我說呢,在現實當中,恰恰就是這麽一個情況,曹雪芹寫入小說的時候,當然對原始的生活形態,有改變,有挪移,有誇張,有渲染,有回避,有遮掩,但是總的來說,現實當中基本就是這麽一個情況。我說完以後,那位紅迷朋友就覺得,有一個新的問題,要跟我討論。我說,你先別著急,因為我在上一講裏麵,最後我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得先把我那個問題回答了,咱們再來討論你這個新問題。他也覺得挺逗的,怎麽研究《紅樓夢》,跟套罐娃娃似的,一個問題套著一個問題?我說,這樣研究《紅樓夢》,才興味盎然。


    大家記得嗎?在上一回最後,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就是說,如果說在書裏麵——咱們先說小說,秦可卿這個事情暴露了,是有人告密,那麽,這個告密者是誰呢?是誰把秦可卿的真實身份,告訴了皇帝呢?那麽這個問題,我現在不繞很多的彎子,我也可以很明快地告訴你:你讀《紅樓夢》,讀完秦可卿之死,很快就會讀到另外一個人的升騰,這個人是誰呢?就是賈元春。第十三回秦可卿死了,對不對?第十四回、十五回,基本都是寫秦可卿的喪事,到第十六回,就寫了一件跟喪事反差很大的喜事。什麽喜事?“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因此從小說裏麵內在的情節邏輯來看的話,向皇帝告發秦可卿真實身份的這個人,應該就是賈元春。


    你現在仔細想一想,賈家的命運,如果把賈家比喻為一隻鳥的身子,他們家的命運,就是靠兩隻翅膀的扇動,來決定家族的提升。一隻翅膀,就是秦可卿。賈家藏匿、收養了一個義忠親王老千歲的骨血,一個女兒,這就是秦可卿。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因為義忠親王老千歲雖然“壞了事”,但是“壞了事”,並不等於說這支力量就徹底地毀滅掉了,它還存在,還可能從“壞了事”的狀態,轉化為“好了事”。所以從小說來看的話,寧國府隱藏了這樣一個人物,一直把她作為賈蓉的媳婦養起來,把她調理成一個氣象萬千的傑出女性,就是在進行政治投資。這是往義忠親王老千歲這股政治力量方麵來投資。


    在上幾講裏邊,我已經給大家講了,義忠親王老千歲的原型,應該就是康熙朝被兩立兩廢的太子。他雖然被兩立又被兩廢了,但是在康熙朝,這個人並沒有死去,這個人是在雍正二年才去世的。康熙到了晚年,大家覺得,這位老皇帝的脾氣,越來越讓人覺得反複無常。不少人就想,他既然可以把胤廢了又立,立了又廢,那麽有沒有可能,就在他還在世的時候,第三次把胤立起來呢?因為這是他的親骨肉,他從小把他培養成一個太子,費了多少心血啊。當時一些官僚集團的人,都有這種揣測,尤其是康熙認為“皇長孫頗賢”的傳言,流傳得特別廣泛。“皇長孫”就是廢太子的嫡子弘皙,而且弘皙那時候又為康熙生下了嫡重孫永琛,人們普遍覺得,即使康熙徹底廢了胤,不讓他繼承皇位了,把帝位傳給弘皙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這些生活中的真實狀況,化為小說裏麵的故事以後,賈家藏匿秦可卿,視她為政治投資的“績優股”,你也就應該能夠理解了,是不是?雖然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但是他的那些殘餘勢力仍然存在,像馮紫英什麽的都是,小說裏麵這些人物,都是屬於這一派。所以賈家覺得,可以通過收養、藏匿秦可卿,進行這邊的政治投資,一旦政局發生變化,義忠親王老千歲本人,或者他的兒子,在小說裏以模糊的光亮籠罩全局的“月”,在新的政治局麵下成了皇帝,那麽賈家就立大功了。你在人家最困難的時候,能夠毅然決然地去藏匿人家的骨血,讓其免於跟父母一起被圈禁,那麽,人家成了新皇帝,肯定要大大地褒獎你。


    我在上幾講裏麵,已經大體上提到了,你現在應該懂得這一點,就是為什麽“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會把一個女兒寄頓到賈家呢?就是因為在真實生活當中,太子一廢的時候,可能他還沒有什麽思想準備,有關情況我就不重複了,我前幾講講過這個內容了;但是在二廢之前,這個人會不會已有了思想準備?他經曆過一次了啊!他有思想準備。他的家屬,一大群人,除了他本身的正室以外,他有很多個小老婆,他的正室給他生了孩子,他的小老婆也給他生了孩子,太子也是子女滿堂的。另外,還有伺候他們的很多人,是不是啊?而且在前一講已經講過了,那就不是小說了,是史料記載,說那時就有一個叫得麟的人,他發現太子又不行了,又要被廢掉了,廢掉了就要被圈禁起來啊,誰願意被圈禁起來呢?就算是對太子的生活供應標準還不太降低的話,也沒有自由啊——人總是向往自由的,高級監獄畢竟也是監獄,對不對?廢太子他沒有自由了,所有那些跟他有關的人,包括伺候他的人,也都沒有自由了,所以這個叫得麟的人,就無論如何不想跟著被圈禁,就設法逃出去。他就詐死,把自己裝成死人,想辦法讓人把他當屍體運出去,然後還真那麽運出去了,還有一個大官僚就把他給收養了。當然,最後是被人揭發了,這個得麟處死了,藏匿他的官僚被整治了。


    因此,你應該能夠理解,在第二次大風暴要來臨的時候,很可能這個時候,太子的一個妻妾就要臨盆了,這時候,他或他的那個妻妾就想,風聲傳來了,又要被廢了,又要被圈禁起來了,這個有命無運的孩子,為什麽讓她從一個嬰兒起,就做囚徒呢?還是想辦法通過各種關係,把她偷渡出宮吧!於是就把這個孩子偷渡出來,或者謊稱是養生堂的孩子,或者謊稱是被一個小官僚收養,或者就直接地,幹脆藏匿到曹家,由曹家造出一些謠言,把她保護起來,養起來。所以無論是現實生活當中也好,是小說當中也好,你就都應該能夠理解,一家人之所以能夠去藏匿、收留暫時政治上失利的一派政治力量的一個骨肉,一是因為他們之間畢竟交往多年,有感情,“宿孽總因情”,二是因為這樣做也是政治投資,將來還很難說,像押寶一樣,還有一本萬利的可能。這就是賈家的一隻翅膀,秦可卿。


    但是和當時清朝的其他官僚一樣,曹家進行政治投資,不能光是一麵投資——一麵投資你就不保險,得“雙保險”!於是就有另外一隻翅膀,那翅膀也使勁扇動,就是把自己家族的一個女兒,送到宮裏麵去,想辦法讓她逐步晉升,使她最後能夠到皇帝的身邊,成為皇帝所寵愛的一個女子。在小說裏麵,這個人就是賈元春。這當然是一個很現實的投資了,因為投資對象是現在的皇帝,所謂的“當今”啊!


    就這樣,兩隻翅膀飛。如果這邊這個投資失敗了,不成功,那麽隻要這個翅膀沒有完全折斷,還勉強能夠扇動,那邊的翅膀又還強勁的話,這個鳥還能飛起來。所以他們兩麵進行政治投資。在現實生活裏,曹家是這樣的,小說裏麵,曹雪芹的藝術構思是設計了一個賈家,告訴你賈家一些故事。那麽在小說的前半部,他就重點給你講了,一個是秦可卿,一個是賈元春,她們兩個的故事。


    當然,前麵也寫到了一些其他的女性,寫到劉姥姥,有很多的故事,但是可以說,從第一回到第十六回,“金陵十二釵”中亮相得比較充分的,應該就是秦可卿,然後在第十六回的時候,就像海麵上浮出來一角冰山一樣,賈元春就浮出海麵了。這是關係到賈家命運的兩個女子,她們是非常重要的。


    根據小說的描寫,我們就發現,有這樣一個因果關係,就是秦可卿上吊自殺之後,接著發生的事情,就是賈元春地位得到提升。因此,我剛才之所以能夠很明快地告訴你,因為我的判斷就是,作者的構思——他沒有直截了當寫出來,但是他的構思是這樣的,後麵我還要舉很多例證證明,他確實是這樣一個構思——就是由於賈元春告訴了皇帝,我們家藏匿了一個義忠親王老千歲的女兒,就是由於她對秦可卿真實身份的告發,才形成了小說裏麵那樣一些情節的流動。其中最關鍵的情節就是,秦可卿在天香樓懸梁自盡。她不得不死,因為皇族的骨血,尤其是罪家的骨血,是不可以藏匿起來的。可是皇帝喜歡賈元春,她的告發行為,又體現出了她對皇帝的忠誠,於是皇帝就把這件事劃個句號,你秦可卿自盡了就算了,賈家藏匿皇家骨肉的事情就不予追究了。而且,皇族家的這類事情,也屬於“家醜不可外揚”,因此,對外還允許賈家大辦喪事,宮裏還來大太監參與祭奠,就對這個事情進行遮掩,讓喪事表麵顯得很風光,不讓社會上一般人知道真相。賈元春告發了秦可卿,體現出了對皇帝的忠誠,當然她也一定會苦苦哀求皇帝,不要追究他們賈氏,皇帝大概覺得她忠孝兩全,於是予以褒賞,就提升她的地位,就“才選鳳藻宮”了。小說裏麵,它是這樣一個情節邏輯。


    說到這裏,必須回答那位紅迷朋友這樣一個問題了,這恐怕也是很多人都想問我的:在現實生活當中,是不是真有這麽一個情況?皇帝難道就那麽願意原諒生活當中的曹家嗎?小說裏麵,寫成賈家在秦可卿死了之後,不但沒有受到懲罰,反而有一個大好局麵出現,這樣的情節安排,有合理性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弄清楚《紅樓夢》敘述文本裏的時間順序問題。《紅樓夢》它是小說,作者在第一回裏麵,通過石頭跟空空道人對話,就故意有一個說法,叫做“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就是他不願意直接說出來,我寫的是哪朝哪代的事,他也不願意直接說出來,我寫的是哪個空間裏麵的事情。所以紅學界一直有爭論,究竟它寫的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在《紅樓夢》文本裏,對男人,避免寫他們剃去額發留大辮子,賈寶玉雖然寫他梳辮子,但又不像典型的清朝男子的辮子,寫北靜王的服飾,更接近明代的樣式。以至後來許多人畫《紅樓夢》圖畫,男人的服裝打扮基本上往明朝靠;戲劇影視當中,人物的服裝造型就離清朝更遠了。但是清代對女性的服裝改變不是很大,一般漢族婦女的服飾跟明代很接近。《紅樓夢》裏寫女性服飾,清朝的味道是有的,但不明顯。比如滿族婦女有自己很特殊的服飾,如旗袍、兩把頭、花盆底鞋等等,這些在《紅樓夢》裏都沒寫。而且,對於書中諸女子究竟是大腳還是小腳,除了尤三姐直接寫到是小腳,傻大姐直接寫到是大腳以外,都寫得很含混。這當然是曹雪芹的一種藝術處理技巧,他不想直截了當地通過這些描寫來坐實小說的具體時代背景,但這裏麵除了藝術考慮以外,恐怕也有避免惹麻煩的非藝術考慮。時間上有模糊處,空間上也有模糊處,大觀園裏,南方北方的特有植物全出現,比如紅梅花。北方地栽的紅梅花非常罕見,甚至根本就種不活,但是故事裏出現了很壯觀的紅梅花。紅學界因此爭論也很多,大觀園是在南京,還是在北京啊?究竟在什麽地方?當然,更多的細節證明,書裏寫的榮國府、大觀園,還是在北方,在北京。比如裏麵多次寫到炕,在炕上坐,在炕上吃飯,賈環在炕上抄經,故意把炕桌上的蠟燭推下去,燙傷正躺在炕上的賈寶玉等等,炕這個東西在金陵是沒有的。賈寶玉還說“常聽人說金陵極大”,可見他懂事後就根本不住在金陵,金陵對於他來說隻是一個常聽大人提到的地方。也就是說,自林黛玉進都以後,故事裏人物活動的主要空間,就是在北京,甚至連北京西北城的花枝胡同,也寫進去了。當然,曹雪芹也借用了某些江南的事物,特別是景物,不過從主要的方麵看,是寫北京。曹雪芹在文本上,時間、空間方麵,都故意讓它有一定的模糊性,他使用了煙雲模糊的藝術手法。


    但是實際上《紅樓夢》的文本,它又具有很強烈的自敘性和自傳性。它的自敘性和自傳性,又是可以勘察清楚的,因為它具有這種素質,所以這個文本很有意思。就在《紅樓夢》第一回當中,我上麵所引的“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這話旁邊,脂硯齋就有一條批語,一語道破天機。


    脂硯齋她很厲害,因為她是曹雪芹的合作者。小說裏麵的石頭,不是跟空空道人有段對話嗎,這段話你明白嗎?為什麽叫《石頭記》呢?就是石頭它後來縮成扇墜大小下凡去,經曆一番人世的浮沉,複雜的經曆,最後這個石頭,又回到原來那個地方,青埂峰,還原成一個大石頭。還原成大石頭以後,跟原來有什麽不同呢?上麵就寫滿了字。寫滿什麽字呢?意思就是寫滿了現在咱們看到的字,就是《石頭記》。所以石頭就跟空空道人說,我所寫的這個東西“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可是脂硯齋批語,馬上跟上一句,叫做“據餘說,卻大有考證”。脂硯齋批的時候很開心,他們兩個人互相在調侃,脂硯齋的意思就是,實際上你寫這些東西,托言石頭所寫,其實不就是你曹雪芹寫的嘛,其實你所寫的這些,無論是從時間上來說,還是從空間上來說,都是“大有考證”!


    我個人的研究方法,屬於探佚學當中的考證派,我考證的思路,就是原型研究,所以我現在進行這些考證,我覺得不好笑,因為脂硯齋鼓勵了我,脂硯齋就說了,“大有考證”。那麽現在我要考證什麽問題呢?就是要考證《紅樓夢》敘述文本裏的年代順序問題,就是《紅樓夢》它究竟寫的是什麽時代、什麽朝代、什麽曆史事件背景當中的事?


    大的方向我們老早就確定了,在前麵,我已經講了很多,比如帳殿夜警事件,曹家在三朝中的浮沉興衰,等等,通過那些分析,我們就知道,《紅樓夢》應該寫的是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寫的是在那個大背景下發生的事。現在就需要更加細化,比如說從第一回到第八十回,究竟寫的是哪一年的事?把這個問題搞清楚以後,有什麽好處呢?那樣的話,不但我們可以進一步地了解到《紅樓夢》寫作的曆史背景,而且可以了解到作家寫作的時候,他內心的種種情愫,他的痛苦,他的歡樂。而且我們還可以通過排一個時間表,了解到《紅樓夢》小說文本後麵的人物原型、事件原型、物件原型、細節原型,所以這種探究是很有意思的。


    為了討論起來方便,我先把最容易回答的部分,先說出來,比較麻煩的,我放在後頭。最容易的部分是什麽呢?就是我可以很明快地告訴你,《紅樓夢》的第十八回的後半回起到第五十三回上半回,寫的都是一年裏麵的事情。這個我想大家不應該有爭論的,因為你讀時就發現了,它的季節變化的時序非常清晰,可以說是一絲不亂的:“元妃省親”,當然,除夕我就不算了,轉過來就是過年了,然後就是元宵節,然後就是春天了,然後就是初春,仲春,然後是春末,然後是初夏,然後是夏天,然後是秋天,然後是冬天,然後下雪了,然後又到過年的時候了。所以,從第十八回後半部,到第五十三回上半回這三十五回書,很顯然,寫的就是一年裏麵的事情,而且它把春、夏、秋、冬四季,把季節背景描繪得是非常地清楚。那麽這三十五回書,所寫的這一年是哪一年?就是乾隆元年。


    為什麽我說它是乾隆元年?有很多證據。但是我在這兒要討論的問題太多,我不一一列舉,我隻舉幾例。首先舉一個最小的例子,第十八回寫到賈元春省親,省親就有一些細節描寫,寫到所謂的鑾輿鹵簿——鹵簿是一個文言詞,可能你聽起來不太好懂,但是我跟你一說成白話文,你就懂了,就是儀仗。皇帝出行或者是後妃出行,前麵都有儀仗隊,儀仗隊非常地複雜,有非常煩瑣的儀仗規定。《紅樓夢》寫元妃省親,就寫到鹵簿,“一對對龍旌鳳,雉羽夔頭”等等,我就不細致引用原文了,你可以自己去翻。但是裏麵有一個細節你值得注意,就是書裏麵提到在賈元春省親的時候,儀仗隊裏麵有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過去的儀仗,你看《紅樓夢》的那些圖畫,或者現在拍成的電影、電視劇,它都會有這樣一些道具出現。首先,儀仗裏麵會有一種傘,當然這個傘,不像我們現在生活當中的傘這麽小,這麽低,它都是很長的柄,上麵有很大的傘蓋,而且傘蓋旁邊,有時候有一層,有時候有三層布幔圍起來。它主要的作用,還不是來遮陰或者遮雨,它有那個功能,但那是其次的,它主要是表示一種威嚴,是權力地位的象征。那麽曹雪芹筆下,就有一個很具體的名詞出現,有一個具體的器物,叫做曲柄七鳳黃金傘。


    現在我就告訴你,這種曲柄的黃金傘,隻有乾隆朝的時候才開始有,在康熙和雍正朝時候,當時在所規定的鑾輿鹵簿、儀仗裏麵的傘,都是直柄的,曲柄傘是乾隆朝才開始有的一種創製。就是說在儀仗方麵,各朝它不斷要有所改進,曲柄傘是乾隆朝的時候才有。因此光是這一句就說明,十八回末尾到五十三回,書中所寫的這段故事,它的朝代背景,是乾隆期間的事情。


    但是這樣一個很小的物件的一個細節,還不足以充分說明問題,因為你可能會說,它也可以把乾隆朝有的東西,借用在這兒。那麽好,你現在讀十八回到五十三回,讀這一年的故事,你就會發現其中有一回,就是其中第二十七回,很明確地提出一個日子。


    什麽日子呢?就是四月二十六日。作者就很明確告訴你,這一年的四月二十六日是芒種節。我們都知道,每年的二十四節氣,並不都在同一天裏交那個節氣,有的年還會是閏年,同一個節氣,相近的各年日期會差很多天。二十四節氣有一個芒種,曹雪芹就在書裏告訴你,他所寫的這一年就是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種。那麽你去查《萬年曆》,乾隆元年就是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種。這不是巧合。再加上有的紅學家,比如像周汝昌先生他就考證出來,實際上四月二十六日就是曹雪芹的生日!作者之所以這麽鄭重地來寫這一年的故事,就是因為那一年他十三歲了,關於那段時間他的記憶是最完整的,而且這一年生活是最美好的,所以他鉚足了勁來寫這一年的故事。《紅樓夢》裏多次明寫暗表,賈寶玉在那些情節中,是十三歲。例如第二十三回,寫賈寶玉住進了大觀園怡紅院,就寫了幾首詩,抒發他四季裏快樂閑適的生活。在敘述文字裏,曹雪芹就這樣寫道:“因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又如第二十五回,寫賈寶玉和王熙鳳被魘後奄奄一息,一僧一道忽然出現,來解救他,癩頭和尚把通靈寶玉擎在手上,長歎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都是表明書裏的這位主人公落生十三年了。


    周先生關於曹雪芹年齡和生日的推算,您可以去讀他的著作,我這兒借用他的學術成果,我不做鋪開的講述,因為這太複雜。


    那麽在小說裏麵,在一個藝術的故事裏麵,曹雪芹他設定為,這一年是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種節,這應該就證明,他寫的是乾隆元年的事情。因為整部書它是具有自敘性、自傳性的,是有寫實的前提的,它的藝術的升華,都是在現實的時間和空間的基礎之上去渲染完成的。把這點搞清楚,很要緊。而且曹雪芹寫得非常有趣,他把四月二十六日這個芒種節說成是餞花節,餞花神的日子。因為到芒種的時候,所有的花就都謝光了。《紅樓夢》裏引用了一句詩,叫“開到荼縻花事了”——據說,荼縻這種花是開得最晚的,因此也謝得最晚,等它謝了,那基本上就沒有什麽花開了,植物都開始結果,開始出現另外的局麵了。想像有花神,這是很美麗的一個想像,所有花都開完以後,花神就要去休息了,因此,就要跟他餞別。閨中女兒們,小姑娘們,就特別地講究這個風俗,因此在《紅樓夢》裏麵,出現了那一回的描寫,包括黛玉葬花。黛玉為什麽要在那一天葬花啊?因為那一天,是一個跟花神告別的日子,她要通過葬花,這樣一種禮儀形式,來表達自己對花的一種珍惜,對花神辛苦了一年,給我們帶來這麽多美麗的花朵開放的情景,表示感謝。當然她也表示哀悼,因為花兒謝落了,還是很讓人遺憾的事情。第二十七回準確地點明芒種節日期,大寫餞花神,更證明了第一回到第五十三回,應該就是寫乾隆元年的事情。


    那麽第五十四到第六十九回這十六回,我又可以斷定,它是寫乾隆二年的事情。它就是一年一年往下這麽寫。為什麽說它寫的是乾隆二年的事?我也有證據。因為在這一部分,剛開始寫那一年春天的時候,就寫到宮裏麵有一個太妃,先是病了,後來又說是上一回所表的那一位老太妃薨逝了。記得吧?有這個交代吧?我記得我在前麵,已經跟大家點出來過,所謂太妃、老太妃,或者以後我們還要講的王妃、皇妃,有的時候指的就是一個人。因為你比如說,康熙身邊的一個女子,如果是一個妃子的話,在雍正朝她就是一個太妃,是不是啊?大家稱呼她太妃,非常符合;但是雍正駕崩以後,到乾隆朝她就成了老太妃了,實際上,小說裏麵所寫到的太妃、老太妃,就是同一個人。


    那麽,這個人有沒有原型?這樣一個背景人物,其實也是有原型的。恰恰在乾隆二年年初,宮裏麵就死了一位康熙身邊的女子。小說是很忠實地把乾隆二年朝廷裏麵的一個情況寫出來了。在真實的生活裏,這個女子姓陳,她的父親叫陳玉卿,是個漢族人。你現在可以去查康熙的有關資料,康熙這個人,他是一個七情六欲發達的人,他身邊有四十位女子,前後都有過封號,沒封號的更多;就是他給過封號,或者他去世以後,由雍正或者乾隆再給予封號的女子,就有四十位之多!當然,其中三十多位,都是滿族的婦女。在這點上,康熙既是一個會享樂的帝王,又是一個很有政治原則的人。這些婦女到了宮裏麵,他可能很寵愛,也跟她生孩子,但是給封號,他非常謹慎,他基本上隻給滿族的婦女封號;一些漢族的女子非常美麗,他也非常寵愛,也給他生兒養女,但在給漢族的女子封號方麵,康熙相當吝嗇。這就顯示他是一個政治家,因為他覺得,滿族的這個政權,要把它鞏固住的話,必須確立一些原則,包括從細節上來確定滿族高於漢族的原則,也是必要的;因為滿族它是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以後,它統治這麽一大批人,多數都是漢族人,所以不能夠讓漢族人覺得,自己好像可以翹尾巴,所以漢族女子到了宮裏麵以後,康熙是這樣的態度。


    這個陳氏到了康熙身邊以後,很得寵;陳氏給康熙生的兒子,他也很喜歡。但是在康熙朝的時候,給陳氏的封號非常低,陳氏是到了乾隆朝才死,在乾隆二年死後,才由乾隆封她為熙嬪,還沒到妃那一級。但是小說把她說成一個妃,這個也是能理解的,畢竟從生活到藝術,它有一個適度誇張、渲染的過程。


    我這麽說,可能有的朋友,還是要跟我討論,說,你這樣說,還是猜測成分太大吧?你僅僅是因為那一年宮裏麵,死了這麽一個康熙身邊的女子,後來封為一個嬪,你現在就說,小說的第五十四回到第六十九回,就是寫乾隆二年的事情,是不是太武斷?我覺得,我再往下講,你就會感覺到我真不武斷,因為如果僅僅是點到這兒,其他就不說了,那麽我這個說法,就確實還缺乏充分的根據。但是,大家記得吧?後麵書裏麵有一些具體的交代,這個交代很古怪。前麵我已經講過,現在有必要略加重複,就是書裏說,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她們這些人,根據朝廷的規定,就都要去參加喪葬祭奠活動,守靈期間不能回家。那麽晚上在哪兒過呢?就要找一個下處來休息,於是就租用了一個大官的家廟。這本來也不稀奇,過去的貴族他們參與喪禮活動,照例要這樣做。在所租的家廟,小說裏麵就寫得很清楚了,東院是賈母她們住。那麽誰住西院呢?北靜王府的人,北靜王府的太妃、少妃住西院。看起來是閑閑的一筆,但是你仔細想的話,咱們先不說生活真實,就以小說來說,這寫得不通啊。北靜王,小說裏麵已經說明,他的封號是王爺,是不是啊?賈家你算什麽呀?賈政官職相比就低太多了,雖然賈赦有一個頭銜,有一個爵位,也無非是個將軍,比王爺差很遠。而且過去講究東比西貴,曹雪芹卻寫賈府住東院,北靜王他們住西院,所有的古本,一直到通行本,都這麽寫的,可見,曹雪芹他不是隨意那麽一寫,他是有生活依據的。在《北靜王之謎》那一講裏,我已經講到這個情況,那是為了說明北靜王的生活原型究竟是誰,現在我又一次講到這些,是為了告訴你,這前後的文字所描寫的,究竟是哪一年的事情。


    關於《紅樓夢》裏的時序問題,我在下一講裏,還會有更詳盡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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