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花甲之年,曹操那“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千古名句不免經常襲上心頭。其實比曹操更早的詩人秦嘉已有“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的感慨,而曹操的兒子曹植又有“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的沉吟,這說明以露喻命成為了人們的一種通感。佛教《金剛經》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我以前一直覺得夢幻比朝露多彩,泡影比朝露浪漫,電光比朝露壯麗,四種並列的短促命相裏,似乎惟有朝露最卑微凡庸。


    我是個夜晚寫作、上午睡覺的憊懶人物,雖然也寫過《仙人承露盤》之類的作品,也跟著古人感歎過“譬如朝露”,其實,究竟朝露是怎麽凝結出來的,以往並不曾專門觀察過。近兩年在京東遠郊一個村子辟了一個書房,周圍全是田野。那天下午,我到村外畫水彩寫生,結識了農民小陶,聊天當中,聽他說及“接露”,很覺新奇。他種的那一大片地,引進的是香港的一種名稱古怪的蔬菜,這種菜在生長期裏朝露越旺質量越好,所以他經常天不亮就到地裏去等待凝露。據他說,朝露的多寡旺澀取決於黎明時地麵與低空的溫差是否恰到好處,地麵溫度太低了不行,低空中的水氣太少也不行。他也不光是消極地等待,有時會燃些熱煙熏地,或往菜田旁的溝渠裏灌水,他說當晨光像灶膛般亮起來,看到菜葉上凝出了渾圓的露珠,心裏頭的高興勁兒,跟看到老婆順利生下胖娃娃一模一樣。小陶說得我心癢,於是有一天我就讓他天亮前來喚醒我,帶我一起到田野裏去“接露”。


    近年北京氣溫持續偏高,雨水稀少,小陶邊領我往田裏去邊歎氣說,地皮散熱雖然勢頭很旺,但是低空裏水氣不足,所以露水很難凝出,就像婆娘生孩子難產一樣,讓人犯愁。又說不光他種的菜需要露水滋潤,就是一般的莊稼,在這旱年裏頭,多點露水也能緩解旱情。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他往前走時,露水的分量在我心上也沉重了起來。


    我們來到田裏時,東邊天空已是蛋青色,小陶在田裏遊動,我遵他的叮囑蹲在一株他稱為“二胖子”的菜棵前,睜大眼睛觀察那肥大的葉片。在朦朧的天光裏,初看隻覺得那葉片蔫澀乏味,心想這樣的蔬菜難道真像小陶所說,是專門供應高檔餐館的“搖錢菜”?稍後覺得腳下氤氳出些溫熱,而低空中沉旋下些微寒;再後,東邊天際仿佛有天女散花,倏忽一扇霞光閃出,那邊小陶喊了聲“注意”,我忙更專注地盯視那片菜葉,陡然有晶瑩微顫的露珠出現,那葉片竟也無風自顫起來,仿佛一覺醒來伸臂舒展打著長長的嗬欠,我也不禁喊了聲:“看呀!”我更仔細地觀察,覺得那幾個露珠確實都像剛落生的娃娃,新鮮的生命透著單純憨戇,有一粒懸在葉尖上,反射出朝霞的虹彩,欲滴未滴,淘氣裏透著聰慧……很快地,天光大亮,朝陽的射線密集地傾瀉到田野裏,眨眼之間,葉尖的露珠已然無聲墜落,而葉片上的露珠,有的不知是怎麽消失的,但有一粒,我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它浸潤融匯到葉脈裏的那一瞬,確實,非常短暫,然而又非常輝煌——那晦暗中令我覺得萎蔫的葉片,因露珠兄弟姐妹的短暫生命,變得挺秀碧鮮!


    “接露”後回到書房,我覺得有滿心的香露正在浴靈。怎樣看待自己的生命?譬如朝露?是的,即使能活到100歲以上,放到無盡的宇宙坐標裏去衡量,實在也短暫得可笑可憐,但是,倘若在我們短暫的生命過程裏,哪怕僅有一次,我們真能像露珠一樣,奉獻自己而浸潤了世界,令世上有價值的東西得以興旺,那麽,短暫還構成焦慮嗎?我走到音響前,想從cd盤裏找一闋最能呼應自己情思的樂曲……您猜,我選擇了哪一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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