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那邊開了個服裝專賣店,那品牌算不上多麽著名,但提起來也還有人知道。那天我轉悠進去,想挑件適合我的長袖恤衫,幾種花色的恤衫都折疊成摞,擺放在圓盤狀貨架上,我連續從幾摞裏挑出xl號的來,一一抖開在身前比試,都不滿意。比試過的恤衫我不能折疊為原樣,便隻好馬虎地撂回原處。店裏的售貨小姐走過來,把我搞亂的恤衫加以整理,她臉上的表情以及飛快地折疊恤衫的肢體動作,使我覺得是在表達一種不快。我心裏立刻響起“顧客是上帝”的口號,差一點就把那口號吼叫出來。這時小姐問我:“您要什麽樣的?”她臉


    色依然冰霜般寒冷,我氣咻咻地問:“有沒有豎條紋花樣的?”我以為她應該懂得,像我這種沒當上將軍卻鼓出了將軍肚的角色,店裏普遍存在的橫條花紋的恤衫,如穿上都隻能使我身軀的缺陷更加凸顯,惟有大號豎條花紋的恤衫,穿上庶幾可以減卻我這身材的不足。小姐懶懶地答了句:“沒有。”竟轉身離去了。沒有也罷,可我從她眼神裏,絲毫看不出對橫條紋、豎條紋與顧客身材相應關係的領悟,唉,這樣的木頭,我要是老板,今天就炒她的魷魚!


    從那服裝店出來,滿心堵著不痛快,走到過街天橋當中,扶欄顧望大街上萬丈紅塵,覺得對不起我的,豈止是那位木頭小姐。如今人的素質太低,交流溝通實在困難,除了找錢還懂得什麽?從天橋上走下來時,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大有“眾人皆濁我獨清”的氣概,悻悻地回到家中。


    很多天,再沒往街那邊去過,對那家服裝專賣店的存在,也逐漸淡忘。


    秋風起,落葉旋。前兩天,轉悠到街那邊,夜幕不知不覺中已然降臨,除了麥當勞快餐店,其餘商店大都關了門。信步走著,忽然覺得眼前出現了一幅巨畫,那是一家商店的落地大玻璃窗,窗框仿佛現成的畫框。畫呢,竟是倫勃朗那種風格,整體上暗魅魅的,隻有一個區域裏有橘色的亮光,光區裏,勾勒出一個坐在小板凳上的女郎,她把一張西洋古典式的高背椅權當書桌,在那裏寫信——對,一定是寫信,因為可以依稀看出,那權當書桌的椅麵上,有鋪開的信紙,還有斜放的信封,甚至還能看出信封上有待貼的郵票……女郎的姿勢基本上是凝固的,所以像油畫上的角色,她似乎是寫到什麽地方,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了,把圓珠筆的筆杆頂端,下意識地含進了嘴裏,兩眼睜得很大,反映著一隻射燈的光,卻不知聚焦何處,也許,是在幻覺裏看到了很遠的地方,那裏會有人期盼著她即將寫完的信……


    我癡癡地站在那幅“巨畫”麵前,心裏旋出一絲比一絲厚重的感動。在這涼意浸人的秋夜,在這靜靜的角落裏,有著如此富於人性、飽蘸人情、渴望溝通、企盼親和的活生生的畫麵,魅力四射地呈現!


    可是,我在進一步賞“畫”的過程裏,忽然從記憶中扯出來一根筋,把我的情緒猛地彈了一下——呀,這不就是那家服裝專賣店麽?而那寫信的女郎,不就是那回引出我不滿,以至腹誹她為“木頭”的售貨小姐麽……


    我離開那裏,在霓虹燈閃爍的長街上踽踽獨行,思緒如抽絲般綿延不斷。我心上常有憤世嫉俗的浮雲,不憚以惡意揣測他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乃至一個表情一副姿勢,即使對方


    確實有缺失吧,卻從不反躬自問:我又表現得怎麽樣?在人際交往中,頗擅長疑忌、戒備、還擊乃至於主動出擊,動輒生出“把他滅掉”的想法,自己沒能去滅,看到有人去滅,便一旁拍手稱快,偶爾還趁機打出幾下太平拳……為什麽不能對自己多些挑剔、責備,而對他人多些寬容、忍讓?在這個需要合力營造公平、富足、文明、祥和的共享家園的艱辛歲月裏,應該首先拂去心上那不與人為善的浮雲……李白詩曰:“總謂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改三個字:“總謂浮雲能蔽心,善意不見使人愁。”平仄雖不對榫,喃喃在口總沒壞處。


    過幾天,我會去那服裝專賣店,買下一件外套,以做特殊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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