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許君熱愛陶藝,他在經營一家業務興旺的企業之餘,在京郊開辦了一所完全不以贏利為目的的樂陶園,常常約些同好在那裏弄埴燒陶,燒出來的陶瓷作品時有神來之筆,他就得意地舉辦內部展覽,實際上也就是高雅的私人派對,他和來賓們在那場合交流陶藝心得,也兼山南海北地神侃,每每盡歡而散時,已月成金鉤,蛙聲一片。


    許君和他朋友們燒製陶瓷作品追求的是自得其樂,出爐後如果覺得不滿意,一定馬上搗碎,而如果凸顯個性、靈氣四射,則先自己浮一大白,再招呼他人一起轉著圈兒欣賞點評。雖說是不以贏利為目的,但在派對中展示時,也時有來賓提出實在喜歡,要付款買下,有的作品也就那樣被請走。付款的原則據說是隨意,但我目睹了幾次那樣的"隨意",買方是企業家,或演藝界大腕,那付出的數目,像我這樣的人,是無論如何也"隨意"不起的。


    那天許君又來電話約我去他那樂陶園,我說實在是有事去不了,他說什麽事那麽要緊,還是希望我去。因為他們幾個陶藝發燒友新創作了一批作品,其中有的實在不必謙虛,可以用"美奐美倫"來形容,我若不去先睹為快,會是很大的"審美損失"。我就告訴他,是我捐助的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學生來我家了,現在家裏就我跟他,難道我帶他去?他可是一點陶藝的概念也沒有啊。許君說沒概念那更好,他來,對我們來說,多一雙特別的眼睛,對他來說,則眼睛裏會多裝一些東西,豈不兩下裏都有趣?就這樣,我帶那叫潑娃的小學生到醫院檢查完身體,就直奔遠郊許君的樂陶園而去。


    到了樂陶園,許君和一群熟朋友都對我和潑娃表示歡迎,許君拍著潑娃肩膀笑說:"你怎麽一點也不潑辣?還是等一會兒才暴露你的真麵目?"我就幫著解釋:"他先天不足,當地風俗,怕是養不活的孩子,就故意給他取個活不活無所謂的名字,舍娃、丟娃、潑娃,一個村裏總有幾個。"許君就給他一塊巧克力,讓他別客氣,可樂、雪碧隨便喝,可以到處走動觀看,但囑咐他千萬不能動手摩挲任何東西。


    我細細觀覽完許君他們的傑作,就跟他們一起到院子裏大楊樹下,坐到休閑椅上喝咖啡,神侃起來。正當我們言談甚歡時,忽聽那邊屋子裏咣當當一陣刺耳的聲響,我立刻跳起來,氣急敗壞地衝進屋裏。果不其然,是潑娃把展示桌上一件作品弄到地下摔得粉碎!許君和別的朋友也都進了屋,一瞬間,我看見潑娃的臉紅得像團火,而許君的臉白得像塊冰。我不知該用什麽話重責潑娃,潑娃卻兩眼噙著厚淚,跟我說:"那……實在太奇了,就像我們村裏老得動彈不得、求人別殺它的黃牛的眼睛……我心裏不落忍,就伸手摸它,讓它別怕,有人疼它……"我們一群大人全都愣住了,那件作品的外在形態並非黃牛,我們剛才哄然叫妙,這個說有米開朗琪羅般的悲劇情調,那個說大有令人遍體清涼的禪意……但誰也沒能像潑娃那樣進入到審美的最高層次!許君一把將潑娃攬進了懷裏,我和別的朋友不由得鼓起了掌來。


    那件美瓷沒有碎,它永存於潑娃心中,而且連同潑娃那出自淳樸胸臆的審美評語,將永遠鮮活地珍藏在我、許君及在場的朋友們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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