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載北京、上海的幾個演出團體都將演出安東·契訶夫的劇作。我覺得這是一道福音。浮躁的世風需要清新的藝術幫助廓清。契訶夫的全部作品,包括小說和劇作,貫穿著一個永恒的主題,那就是反庸俗。在庸俗招搖過市、膨脹無度的當下,契訶夫作品絕對是寶貴的精神資源。


    契訶夫的作品大體上都屬於現實主義的範疇,他的劇作設定的舞台節奏就是生活本身的自然節奏,但他那現實主義又超越了古典現實主義,拿他劇作的設定節奏來說,有點像後來的現代派藝術家把馬桶搬到展覽廳裏,實際上已經具有對傳統戲劇的顛覆性,骨子裏是相當前衛的。


    契訶夫的劇本文字優美,仿佛散文詩,可讀性很強;可演性呢,稍微知道一點他那個時代戲劇史的就都記得,因為缺乏他以前那些舞台演出中慣有的"戲劇性衝突",又沒有什麽怪異的場景、角色,表現的就是最常態的生活和人物,因此,他的劇作首演往往都是大失敗。像《海鷗》的首演,還沒演完觀眾就不耐煩地發出噓聲,躲在劇院角落裏觀看的契訶夫溜出劇院後,在冷風裏沿著河岸悻悻地踽踽獨行許久,從此加重了肺部疾患。有史家說他的英年早逝,與此次失敗的打擊有直接關係。


    其實排演他劇作的都是最傑出的藝術家,丹欽柯、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等等,但總得是經過一次甚至兩三次失敗後,最後才能讓觀眾接受他的劇作。可是一旦成功,那就不是一般的成功,觀眾會在感到耳目一新、潤心沁肺之後,起立鼓掌歡呼,令演員多次謝幕,久久不願離座散去。


    契訶夫劇本中經常會有這樣的舞台提示:停頓。這停頓多半設置在內心豐富、人格高貴的角色的台詞中間或結尾。丹欽柯和史坦尼斯拉夫斯基都曾說過,導演契訶夫劇作的成敗,關鍵的關鍵,就是處理好那停頓;對於演員來說,在進入人物的精神世界後,順其心理流程,自然停頓,則是演技的最高境界;而對於觀眾來說,在那樣的停頓中感受到一種難言的詩韻,則是消魂的享受。


    要說庸俗與高雅的分界,在於懂不懂得、能不能進入詩境,這一點人們是比較容易接受的,但高雅之上還有高貴,這個貴不是指物質上的富有,而是我們常說的那個精神貴族的貴,是否進入了這個貴的範疇,其分界,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看其心靈是否會有自覺停頓的生命節奏——這一點,恐怕就不是每個人都能心領神會的了。


    心靈的自覺停頓,會形成語言的暫時中止、交流的臨時切斷。在那停頓中,不僅是咀嚼自然與人生中的詩意,可能還會對社會與人生中的悲慘不公沉吟深思,對庸俗噬人的深切戒惕,對美好向往沉淪於"幾乎無事的悲劇"中的悲憤,對人性深不可測的驚悚喟歎,對生存的終極意義的再一次執拗叩問……


    以《百年孤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曾用好幾年的時間實行"文學罷工",對此我一度大惑不解:寫作是天賦人權,又不是為雇主打工,如果是為表達政治抗議,那麽,你罷筆不寫不正中你敵人的下懷麽?但是我後來理解了,這罷工其實就是他高貴的停頓,在這樣自覺的心靈調整中,他把對社會、人生、宇宙、真理的認知,提升到一個更富詩意的境界,一旦中止停頓,重新啟動語言與行為的樞機,那麽,所呈現出的文本與狀態,肯定令人們刮目相看、肅然起敬。


    像我這把年紀的人,很少去酒吧。那天一對青年朋友動員我無妨跟他們到酒吧坐一坐,他們有小車,移動方便,我就說這樣吧,你們把我拉到幾處有名的地段,多進幾個酒吧看看,也算展拓我的視野吧。後來他們就帶我去了三處地方,前後進了七八家酒吧。每到一處,他們都熱心地提醒我注意觀察其裝潢特色,以及總體情調,我當然也就依他們指點一一領略,但他們總覺得我有點心不在焉。我們又坐進車裏以後,他們說難道這麽多家裏頭,就沒有一家您願意多坐一會兒的嗎?我說比較後,覺得有一家不錯,無妨再去多坐坐。他們問是哪一家?為什麽我喜歡?


    我說出那名字,他們不解,說那家裝潢很一般,情調也未見多麽幽雅。我告訴他們,我每去一家,觀察最仔細的是裏麵的客人,有的全是豪客,歡聲笑語,浪謔嬉皮;有的多是戀人,甚至同誌匯聚,甜蜜有餘,詩意欠缺;有的多是紮堆談交易;有的隻見抑鬱獨酌者……而我喜歡的那一家,雖然當時隻在那裏坐了約20分鍾,發現左近大都是兩三人小桌喁喁對談。而最妙的是,我發現好幾組對談者,都有自然的停頓,那停頓也許隻有一兩分鍾,但他們的麵容望去都格外平和,恬淡中自有一種難喻的韻味,估計他們是那家酒吧的常客,能長期吸引懂停頓的客人來聚,可見其品位在一般之上……後來那對青年朋友不辭來回奔波,又開車找到那家酒吧,我們進去在恬靜的氛圍裏,進行有停頓的交談,那段時光裏,不知不覺地,都成為契訶夫劇裏的角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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