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多年沒穿過這條胡同了。


    變化不是很大。


    夾道的槐樹似乎也並沒有變粗。想來是童年時我人細,那時的槐樹望去便覺很粗。現在我人粗了,槐樹雖已增加許多年輪,我望去感覺上卻持平。不過槐樹是更高了。兩邊枝葉的密合度更稠了,陽光透過槐樹的綠冠絲絲縷縷地瀉下來,自行車響著清脆的鈴聲從身後駛來又擦身而過,白發蒼蒼的老大媽提著菜籃緩緩地迎麵而來。誰家院門邊,把門的槐樹枝椏上吊著鳥籠,鳥主人——一位幹瘦的老大爺坐在小竹椅上,不是仰靠椅背而是直腰垂頭地打著瞌睡,椅子邊擱著一隻沏好花茶的、纏著玻璃絲套子的果醬瓶……


    我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童年時代。


    不過我不願意回憶。回憶是個討厭的東西。我愛一位朋友,他的名字叫忘卻。忘卻長得很醜,是個麻子,但麻子其實就是個篩子,他能幫我們恰到好處地篩下那些不必記憶的東西,隻留下甜蜜、自豪與無所謂。人不嫌友醜。我擁抱篩子。


    ……漸漸走攏胡同口,忽然發現一些赤膊男子在施工,一位不赤膊的男子似乎在指揮他們,或者在訓斥他們,而三三兩兩的路人或胡同裏的鄰居在一旁觀望。我走近一看,看出是在修一個存放小轎車的車庫,不消說,那是一座新翻修過的小院的組成部分。


    我也站住圍觀,順便問身邊一位老大爺:“哪位首長的宅子?”


    “首長?”老大爺白了我一眼,告訴我說。“首長沒有自個兒來監工的!是甘木匠的老七,搞個體大發了,燒包兒,擺譜哩!”


    甘七?


    對,甘木匠,他生了一大堆子女,不僅有甘七,那以後還有甘八、甘九……


    我仔細端詳那甘七,吃了一驚,活脫脫就是當年的甘木匠啊!隻是,當年的甘木匠不曾穿過他那樣的t恤;我不由得走上前去,我看出那t恤胸袋上有帶雙葉的花朵商標。啊,那是法國的大名牌“夢特嬌”,倘非水貨,那麽起碼值數百元人民幣;他腰上的皮帶,金燦燦的金屬帶頭上有兔頭標誌,那是美國的大名牌“花花公子”,看來當然是正宗貨,那就也起碼值二三百元人民幣……


    甘七見我朝他走近,擰著眉毛,警惕地望著我。我則友好地朝他打招呼:“小七!”


    甘七退了一步,斜眼上下打量我,問:“你哪位?”


    “我當年也住這胡同,咱們兩家是鄰居啊!你那時候還小,我也不大……我小學時候跟你大姐是同班同學……”


    “我大姐?”甘七仍舊很不放心地盯著我,他似乎並不存在過什麽大姐。他完全是質問的口吻:“什麽大姐?她叫什麽?……”


    “你大姐不是叫甘福雲麽?”我熱切地說,“那時候她淨背著你抱著你,你怎麽忘了?”


    我期待著他那僵硬的麵容軟融下來,企盼著他眼中漾出記憶的波環,乃至泛出晶瑩的淚花,然而,顯然他同那位名叫忘卻的朋友關係更瓷,忘卻給予他的篩子上簡直全是碗大的篩孔,他簡直想不起誰曾經有過甘福雲這樣一個名字……


    我在甘七和周圍人們詫異的目光中突然抽身離去,我快步走出那條胡同,後悔自己不該一時興起重新去穿過它那幽長的身軀。然而,我那忘卻朋友卻突然細密了他的篩網,使我心上有些不算沉重也不算粗大的記憶,滾動在篩網上卻怎麽也跌落不下,毛毛磣磣的好生難過……


    2


    整個50年代,我家都住在那條胡同的35號大院裏。那時候,35號大院是部裏的幾大宿舍院落之一。


    那是很大的一所院落。估計在晚清的時候築成,並非貴族的宅院,所以院門並不堂皇,裏麵也不按皇家厘定的格局建造。據傳是一位富商的私宅,原籍江南,所以除了垂花門以內的四合院,以及圍繞那內四合院的若幹小偏院和代替院牆的淺進身房舍外,靠東邊一大片還有仿江南樣式的不算太小的花園,花園裏原有太湖石堆砌的小山、月洞門、之形走廊和小軒舍;又據說日本鬼子占據北京時,宅主逃往南方,這院落成為了日本占領軍的一所特務機構,因而到我們住進去時,院內的裝飾性建築和花木已被破壞得所剩無多,那花園部分尤其已失去原有光彩,稍能令人有愉快感的,隻剩月洞門和一株極大的馬櫻花樹。那馬櫻花樹盛夏時如一柄巨傘,投下大片的陰涼,並且開出一茬又一茬芬芳的馬櫻花來。開敗的馬櫻花落到地上,並不即刻枯萎,拾起來湊成一把,擱到鼻子底下用那絲狀花瓣摩擦鼻孔,可以使你接連打出好些個很香的噴嚏來。


    那時部裏沒有冗員,住進宿舍大院的職工個個生龍活虎,各司其職,不過都是拉家帶口的,單身職工另有宿舍,不入此院。那時候似乎並無房荒的問題,那宿舍大院有好幾年都並未住滿,對入住的職工,總務處大概也有什麽級別給什麽待遇的某些規定,但大家似乎都采取了夠住就行的入住原則,因為剛從供給製轉換為薪金製,本來並不多的房租,對一些家裏人口多、負擔重的職工來說,便成了須精打細算、盡量節省的一項開支。因此,出現了這樣一種當今北京人難以理解的現象:本來可以住三間或四間房的家庭,他自己卻隻要一間或兩間房住,為的是少付房租。


    我父親算是解放前與地下黨合作的進步職員,解放後從重慶調到北京這個國家機關得到信任和重用,父親當時也不過40出頭,已是行政十一級的副局級幹部,但我們當時兄弟姐妹五人除大哥已參軍、二哥已在東北工作外,其餘三人都仍在上學,所以父親沒要總務處安排的內四合院中的五間北房,而主動要了月洞門中原作書房用的三間西房,那時候不講究什麽家具擺設,別說組合櫃、沙發沒有,記得我阿姐新縫出一件布拉吉,想照鏡子看看效果,都是跑到內四合院別人家,借人家大立櫃的穿衣鏡去滿足那簡單的欲望的。當然,50年代中期後,我家總算添置了從舊貨店買來的大立櫃和舊沙發,那是後話。


    我家住的那個月洞門裏的花園小院,馬櫻花樹的那邊,有兩間比較低矮的房舍,原是闊人家撫琴清心的小小軒舍,部裏作了宿舍用後,將破敗的軒舍翻蓋成了兩間水泥瓦頂的小小平房。那時候,部裏的木匠師傅甘大全便自願選擇了那兩間平房作為他家的居室。當時,他和老婆以外,已生有七個子女,但他同我父母一樣,覺得自己選擇的房舍足夠一家之用,並且房租上也節約些。我去過他家,回憶起來,似乎也並不怎樣的擁擠——外間屋,一個大通鋪,睡六位子女,空出來的地方,一張大炕桌,一架碗櫃,一些小椅子、小板凳,足可供全家用餐和上學的子女做功課;倘在夏日,用餐都挪到院中馬櫻花樹下,那麽,那外間屋便有一半是空的;裏間屋,一個大通鋪是甘木匠夫婦帶著幼子睡覺的地方。另外有一隻甘木匠打出來的農村式大躺櫃,全家的細軟可以盡收於內,你想像一下,便可以明白,甘木匠當時何以並不覺得租用那兩間平房有什麽委屈之感。


    人的空間感和空間占有欲,確是隨著時代變化的。


    3


    我那時覺得甘木匠是一座塔。其實當年的甘木匠還不到40歲,我卻以為他是位老大爺。也許甘木匠身高不過隻有一米七幾,我印象中的他那是必須仰望的。他總胡子拉碴的,不僅是絡腮胡,有時候,他那微凹的腮窩上也布滿長長的胡須,如果他剃一點胡須,那就隻剃腮上的部分;他一年四季裏除了冬季,似乎三季裏上身都僅穿一件中式的無袖無領的白布小褂,前後兩部分中間隻用若幹布條相連,前麵用中式紐襻係合;他的胳膊似乎特別長,稍一彎曲,上膊的肱二頭肌便鼓起老高,仿佛皮下蜷伏著一隻鬆鼠;盡管他總在露天裏幹活,但他皮膚不黑,甚至相當白淨。有時候他看上去皮膚發黃發暗,我媽媽看見就說甘木匠又病了,準給他送藥去。


    我媽媽弄得清他那一串子女誰比誰大,誰是哥哥誰是妹妹,我卻隻清楚老大是個姑娘,叫甘福雲。因為我倆在小學一直同班,而且常常在排座位時排成同桌——很長時間裏,我的身高總與她持平;甘福雲比我大一歲,我媽媽告訴我的,對此我很不服氣,但這件事是不能通過,比如說發奮或競爭加以改變的,對此我隻能抱恨終生。


    和甘福雲同座是很倒黴的。往往已經開始上頭一節課,她卻還沒到校,老師看見我旁邊的座位空著,便會望著我問:“甘福雲呢?她怎麽又沒來?”


    我便大膽地同老師對視,一臉“問得著我嗎?!”的抗議表情。可是老師知道我家和甘家是近鄰,所以有時候便毫不留情地把我叫起來問:“蔣盈海,甘福雲怎麽沒來上學?”我便“騰”地站起來,腰板挺得筆直,故意先說一聲:“我知道——”然後話音一轉,慢條斯理地說:“我知道我自個兒一早上沒見著過她的影兒……”同學們便嗤嗤發笑,老師便揮手讓我坐下並讓大家安靜,而這時候往往甘福雲恰巧汗津津地邁入教室。於是同學們便不用組織地來了一個哄堂,其中我的笑聲一定最尖最響並且持續最久。


    開頭,我確實沒有探究過甘福雲為什麽遲到,後來,我發現了那一秘密——我們胡同中段,當年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工廠,生產什麽的,已不複記憶,但它有一個挺大的鍋爐房,每天早上,值班的工人要把頭天封的火扒開,從後門用小推車推出幾車煤渣來,那些煤渣往往還冒著煙,有些未燃盡的煤塊還亮著紅光。煤渣剛一倒完,後門剛一關上,便有不少拾煤渣的孩子,蜂擁上去搶拾還可再燃的煤渣。有一天,我上學出發得比往日早,路過那裏時,發現衝上去拾煤渣的孩子裏,最勇最魯的一位,便是我的同桌甘福雲。原來她幾乎每天都來做這件事,拾完一滿筐煤渣,她便把煤渣筐送回家,然後再去上學。因為那工廠的鍋爐工並不能準時清渣倒渣,有時倒得晚,甘福雲拾完煤渣再上學,自然便會遲到。


    我知道甘福雲為什麽會遲到以後,之所以仍不向老師揭發原委,是因為我不願意讓老師和班上同學知道我們部裏的宿舍大院中有拾煤渣的人,尤其是跟我同住大院中一個小院的鄰居,竟然天天早上拾煤渣,這說出去太讓我臉上無光。


    可是有一天,甘福雲不僅又一次遲到,還自己暴露出了她的秘密。她那天不知為什麽沒有把拾到的一筐煤渣送回家去,就到學校來了。她把一筐煤渣擱在了教室門口,喊了聲:“報告!”老師停下講課,準許她進教室後,她在眾目睽睽下背著書包走進了教室,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她右手拿著一個拾煤渣的工具,是她父親為她製作的一個木柄上安裝著五根粗鐵絲彎成的笊籬狀叉子。大概我又是頭一個發出響亮笑聲的人,整個教室中又是一個滿滿當當的哄堂,把站在前麵講小數點乘法的老師氣得臉色煞白。他沒有讓甘福雲坐下,而是讓她站在座位上,厲聲地質問她:“你怎麽回事?你提的那是什麽東西?不許把玩具帶進教室來,你懂嗎?”


    甘福雲微仰著臉,一雙小眼睛坦然地望著老師,從容地回答說:“老師,這不是玩具,這是幹活用的!”


    教師以為她是蓄意頂撞,越發聲色俱厲起來,批評她說:“幹什麽活?!這兒是教室,隻許帶書包,帶書本文具,你那是什麽東西?像是把叉子,你用那東西幹什麽活?”


    甘福雲便回答說:“這是拾煤渣用的。我把煤渣筐擱教室外頭了,這把叉子我怕丟了,所以拿進來了。”


    同學們忍不住又來了個哄堂。我笑得喘不過氣來,心想,你那拾煤渣的玩意兒,送給誰,誰要呢?你還怕丟了它!哈哈哈……


    老師氣得用粉筆擦使勁敲講台,待我們笑聲終於平息,又厲聲問甘福雲:“你為什麽不把這些東西送回家去?你幹嗎要把它們帶到學校?”


    甘福去仍舊從從容容地回答:“每天我都是送回家再來學校的,今天他們煤車倒得特晚,我怕來得太晚聽不上您講小數點乘法,所以趕緊跑著來了……我願意聽明白,兩個數乘完了,小數點往哪兒擱……”


    大家仍舊笑,並且竊竊私語,我朝隔走道的幾位男生歪嘴角、眼睛,右手四指握攏、單伸直大拇哥,使勁用大拇哥指點甘福雲手裏那把叉。


    老師聽完甘福雲解釋,竟不再追究批評,讓她坐下,繼續講小數點乘法;甘福雲認真地聽講,我卻總同幾位男生齜牙咧嘴。


    下了課,我們蜂擁而出,我率先從甘福雲擱在教室門外的小筐裏拾起一塊煤來,投向一位男同學,那同學豈能甘休,便也拿起幾塊煤來追著我投擲,自然“殃及池魚”,“池魚”又豈能容忍,於是,很快便在教室門外釀成了一場煤塊大戰,大多數男生都卷了進去,女生們抗議著躲到一邊,也跳不成猴皮筋了。甘福雲狂叫著製止我們、咒罵我們,我忽然靈感勃發,便指著她大叫:


    “你——母夜叉!”


    幾個男同學如獲至寶,立即跟著我有節奏地呼叫起來:“噢嗬!母、夜、叉!母、夜、叉!……”


    甘福雲氣得一張小臉成了金紙,可奇怪的是她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


    結局對我來說是很悲慘的,我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挨了一頓,這倒也罷了,他還打電話到部裏,找我家長,結果我媽媽來到學校……


    回到家,爸爸、媽媽,還有那自以為已經是個大人的上高中的姐姐,都對我一頓猛批,爸爸說:“你對勞動人民,怎麽會有這種態度?甘叔叔家子女多,經濟上困難一些,為了省出煤錢,所以讓甘福雲每天去拾煤渣,這有什麽好嘲笑的?你還亂給人家取外號,母夜叉,多難聽!這是侮辱人家人格!你必須去他家,給甘福雲賠禮道歉!”


    沒法子,我隻好由媽媽領著,硬著頭皮去甘家給甘福雲道歉。誰知甘木匠和他妻子,並不以為這是一樁多麽嚴重的事,甘福雲呢,一邊坐在洗衣盆邊洗衣服,兩隻細胳膊上糊滿肥皂泡,竟也仿佛全然忘卻了我對她的無禮,隻是笑著說:“甭道對不起,沒關係,以後別拿我開心就成。還有,以後我沒聽懂的地方,比方小數點究竟該怎麽移位,你得一五一十告訴我!”


    臨出他們屋,甘木匠還往我手裏塞了好大一個烤白薯,我不接,我媽也代我推讓,甘木匠硬塞給我,他妻子更添上兩個,對我和我媽說:“福雲她大舅從鄉下給我們帶來一麻袋,多著哩!你們嚐嚐!”


    我捧著那熱烘烘的散發著香味的白薯往自家走,不由得想:這白薯,就是用甘福雲拾的煤渣烤得的啊!


    4


    有一座在北京曆史上極為顯赫的大寺——隆福寺。它的後門,便在我們居住的那條胡同當中,我和甘福雲上的小學,在隆福寺前門所在的隆福寺街上,我每天上學,總從隆福寺後門走進去,穿過全寺再從前門出去,去往學校;甘福雲不常取這種走法,她往往是從寺牆外的兩廊下胡同穿過,前往學校。


    很多年後,我才悟出,甘福雲盡量少從寺裏穿行,是為了避開那些太有誘惑力的攤檔。


    隆福寺建成於明代,據說它那主殿的漢白玉基石和圍欄,用的是大內即皇宮中的材料,殿堂極其軒昂華麗。清末一次火災燒掉了前門內的頭一層殿堂,民國時期和日偽時期坍塌了一些偏殿,但到我童年時代每日穿行其間時,它大體仍是完整的,幾進殿堂和最後麵的藏經樓仍巍然屹立,裏麵的佛像壁畫壁雕等都並未損壞,也仍有幾位喇嘛居住在裏麵,看管廟產。不過,那時的隆福寺已無香火,殿堂都鎖起門不對遊人開放,如織的遊人之所以尋訪到那裏,是因為那裏有廟會。本來廟會有一定的會期,每月按日子在隆福寺、護國寺、白塔寺、臥佛寺(花市的臥佛寺,不是西山的那個臥佛寺)岔開輪流舉行。但後來隆福寺成為每天開市的一處廟會,形同今天北京個體戶雲集的農貿市場。


    記得那時我每天穿過隆福寺四次(我中午回家吃飯,上學下學各穿行兩次),除了早上一次因為時間還早,廟會的攤檔大都沒怎麽開張,不太吸引我外,其餘三次都很讓我留連。所以,甘福雲常是早上頭一節遲到,我呢,卻是常在下午頭一節遲到,好在下午往往是自習課,所以縱使遲到也比甘福雲早上遲到容易混過。


    那廟會的攤檔,是在殿堂兩邊的通道上蛇形排開,在各座殿堂之間,也分布著一些;無論冬夏,攤檔大都以自製的布傘布篷或布棚作為遮擋,有的小,有的大,最大的攤檔像是一家頗具規模的商店。那些攤檔賣什麽的都有,比如有賣估衣的,賣針頭線腦的,賣絹花的,賣豬胰子球(當時的一種球狀香皂)的,賣香袋的(縫成粽子形、菱角形、蝙蝠形或其他種種形狀,裏麵是天然植物、礦物研成配製的有香味的粉末)。記得有個很大的攤子是專賣各種梳子的,從梳齒粗大得像火柴棍的大梳子到梳齒密得隻間隔個頭發絲的小篦子,木頭的,骨頭的,賤的,貴的(最貴的是用犀牛角製作的),都有。攤檔中擺著一隻真物大小的木雕猴,漆成金色,蹲踞著手裏捧著個金元寶。據說那是該梳子攤的商標,“金猴為記”,很有名的……這些攤檔,還都不是吸引我的所在;吸引我的,有三種:一種是賣吃食的攤子,一種是賣玩具的攤子,還有一種是變戲法拉洋片練把式一類好看好玩的攤子。


    賣吃食的攤子很多,有一些,我是幹流口涎,無從問津的。


    比如賣炒肝的、賣油茶的、賣三鮮肉火燒(即褡褳火燒)的、賣門釘肉餅的、賣爆肚的……那些吃食,除非爸爸媽媽領我去,我吵著要吃,他們或許會請我吃上一兩種,我自己是沒錢吃的(其實按今天的幣值核算,那都是非常之便宜的)。我自己所具有的消費能力,隻能從廟會邊緣處的一種賣最低廉的零食攤子上獲得快樂和滿足。比如,臨近主殿一側,百貨攤檔終結處,便有一個那樣的攤子,攤主是個瘦幹巴老頭兒,雙手上還都有白癜風,他的攤子上有半空的落花生、大大小小的糖瓜、粽果條(用各種未完全爛掉的水果剜去爛的部分,用餘下的部分熬成一鍋兌上澱粉冷卻製成,切成小條)、幹酸棗兒、牛筋兒窩窩(江米粘麵製成)、鐵蠶豆、葵瓜子兒……有時候隻用100塊錢(舊幣,相當於今天1分錢),便可得到一份食物。比如他賣一種糖稀球,他有一大罐麥芽糖製成的糖稀,並備有一大堆秫秸稈截成的小棍,從100塊錢到300塊錢,他都可以賣給你用秫秸棍蘸出攪成一團的糖稀,按錢多錢少掌握那糖稀球的大小。我試過幾次以後,就認定200塊錢買一球最為合算。


    賣玩物的攤子,盡管大多數貨品是我買不起的,但是守在邊上看看,耐心地旁觀別人挑選,討價還價、試玩,也是一種樂趣。那些五光十色的玩具中記得有各式風箏、空竹、風車、鬃人、泥塑的兔兒爺、成套的泥壺泥碗、卜卜噔(一種玻璃製品,狀如喇叭,但不開口,一吹氣,頂端的薄玻璃便卜卜作響,因一不慎會吹破,並將碎玻璃渣吸入肺中,所以後來不讓生產)、布老虎、木製大刀紮槍……最吸引我的,是一種用紙漿製成的套頭玩具,叫大頭娃娃竇裏翠,是一個和尚的模樣,一個戲台上的婦女模樣,成對地發賣。有時候一位大人帶來一對子女,買下一對讓他們套上,他們搖頭晃腦好不得意,令我不能自已。我雖買不起上述玩物,但如果克製住吃糖稀球的欲望,把媽媽給的零花錢(平均每天100元)積攢一個時期,那麽;買一版三俠五義的“洋畫兒”,剪成一小張一小張的,和男同學們拍洋畫兒玩(一疊“洋畫兒”,伸掌一拍如有翻轉過去的,便算贏下);或者買上幾個玻璃彈子,在地上挖些小坑,和男同學們“彈球”玩,那還是辦得到的。


    帶表演形式的攤子,有的可以混在人群中,站在大人腿邊看,他收錢的時候,我們小孩子愣不給錢他也就算了。當然有的戲法雜技班子和唱“落子”(就是評劇)的班子,用布幔將他們的表演區攔起來,交了錢才能進去看,但那些個表演我也並不怎麽愛看,當年我花錢看過的,是一種“破電影”。那是一位中年人,他在廟裏被燒毀的殿基一側,搭了一個一人高的小棚子,四麵密封,但三邊開得有一些窺視孔,他不斷地在那裏扯開嗓子吆喝:“嘿!來看破電影噢——!”湊夠了大多數窺視孔的人數,他便讓交了錢的主顧們把眼睛湊攏那個孔。於是,他便開動了棚裏的一架老舊的電影放映機,在棚裏盡頭處的一張小小幕布上,放映出一些支離破碎的無聲電影片子,往往隻放映兩三分鍾,便宣告結束。記得看一次要收500元之多,而我竟看過不止一次。如今回憶起來,他放映的那些“破電影”,有關於孫中山閱兵的記錄片、京劇名伶譚鑫培戲裝舞大刀的鏡頭、中國最早的無聲故事影片《孤兒救祖記》裏的片斷,等等。實在都是彌足珍貴的電影曆史資料,不知道那放映“破電影”謀生的人後來幹什麽去了?也不知道他那些“破電影”後來是不是為中國電影資料館當作珍貴文物所收購?


    我爸爸當時正值壯年,工作很忙。他對工作也很積極,因此隆福寺盡管離得那麽樣近,卻很少去逛;不過爸爸的業餘愛好是研究北京名勝故實。他讀了不少有關的書籍,很有“臥逛”的功夫——他臨睡前總要背椅枕頭讀一點那樣的文字,來鬆弛一下神經。因此,他雖然並沒有怎樣深入踏勘隆福寺,卻對隆福寺的種種情況知之甚詳。我那時就常聽他說,隆福寺現存的毗盧殿中,有全中國也是全世界最宏偉美麗的一個藻井。什麽叫藻井呢?就是中國殿宇建築中的一種屋頂結構方式,望上去像一口倒懸的井似的,那木結構的“懸井”裝飾華美,當心往往還雕出一條盤龍,口吐一顆碩大的寶珠……不知我爸爸依據的是什麽資料。他說,據專家調查比較,隆福寺毗盧殿的那個藻井,竟比故宮養心殿的藻井與天壇祈年殿的藻井,結構更為奇特,裝飾更為瑰麗,而且當心懸出的那個巨大的夜明珠,尤其價值連城!他還說,那毗盧殿中,除了毗盧佛外兩側壁上還塑有別的寺廟中絕少出現的“天龍八部”,堪稱另外一絕——我那時雖然還是個小學生,全然不懂古建築學和佛教藝術,但擱不住我爸爸誘說,並且多次聽他念叨:“可惜現在殿堂不開放,什麽時候能進去看看就好了……”所以,也就生發出濃厚的好奇心;這也是我為什麽早在讀金庸的《天龍八部》之前,便知道什麽是“天龍八部”的原因。


    5


    記得小學五年級放暑假的時候不知怎的我想起了毗盧殿裏的藻井和天龍八部,便找到甘福雲說:“嘿!你跟你媽說說,讓我進那隆福寺的毗盧殿,看看那裏頭的玩意兒!”


    我知道甘福雲她媽在隆福寺裏為許多攤主共同所雇,他們給廟裏喇嘛租金,租那殿堂當存放貨物的倉庫,甘福雲她媽幫他們搬運、保管那些貨物。我就看見過甘福雲她媽,扛著大紙箱子往那毗盧殿裏去。


    甘福雲一聽我的要求笑了:“幹嗎跟我媽說!你想進去看什麽?跟我說就行!我這些天正在那兒幹活哩!當臨時工,幫我媽多掙些錢!我就能帶你進去,保你看個夠!”


    原來如此,原來更有近水的樓台,更能先得月。


    那時候的隆福寺,廟會已漸漸發展為一個大型的百貨商場,有了一些簡易的售貨大棚,開始發賣大量的百貨新產品。所以那些殿堂全成了貨倉。其實,以隆福寺的古建築本身,以及殿堂裏高超的佛教藝術品,在這個世界上堪稱是無價的。曆年來在那些殿堂中存放過的貨物,它們的總價值加在一起,甚至再擴大一百倍一千倍,其實相對於那建築本身和裏麵的藝術品而言,都仍是不堪一比的。但那時以及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人們都不懂得這一點,他們將那些古建築史上的孤例當作儲貨倉,任那些美輪美奐的佛教藝術品破舊、剝損、黴蝕而不覺可惜。他們有時代特有的某種價值觀念,那一觀念在那時候尚遠未膨脹與爆炸——到“文化大革命”時期方膨脹而爆炸為“破四舊”,整個隆福寺除名稱外完全湮滅無存。


    那一天,我跟著甘福雲進入了毗盧殿。進去之前,她問我:“我讓你進去看了這個,你怎麽報答我呢?”


    我說:“請你吃糖稀球!”


    她顯然是咽了一口唾沫,然而,搖著頭。


    我便又說:“再給你買一捧半空,要不,還給你買一把粽果條!”


    算來,這就得花上500塊錢了!


    她卻一概拒絕了,她說:“我什麽也不吃。你,你請我看場電影吧!”


    那時候,隆福寺前門外,隆福寺大街上,有家電影院叫蟾宮(現在改名叫長虹,真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符號),我們隆福寺小學組織大家看電影,都是去蟾宮,買集體票,是每人交500塊錢;倘若自己單獨去看,那就是學生票也得1000塊錢。用一千塊錢請甘福雲看場電影,對我來說真有點不甘心,但因為鑽進毗盧殿看那藻井和佛像心切,再,那時我媽給我的零花錢也增長到平均每天200元,偶爾還另外多給個一百二百的,所以,真請倒也請得起,我就點頭答應了。


    那真是一次終生難忘的經曆!


    甘福雲領我進入那當作倉庫的殿堂後,便將沉重的殿門關合了,像剛剛進入已經開映的電影院一般,我兩眼一抹黑,覺得身體四周,被猛然襲來的涼氣所包裹。好一陣,瞳孔放大了,我才能辨認出周遭的事物,首先看到一些碼放成堆的大紙匣,還有一些石棉瓦、鋼筋、三合板、幹瀝青、成袋水泥、成桶油漆等等物品。抬起頭來,這時看出正中的毗盧佛像,給我的印象是它非常大,神態非常安詳。所棲息的蓮座雕刻非常精美,但頭部、肩部及一切接灰的地方,都積滿厚厚的灰塵,佛像身上的金漆,已經變成醬色,有很多處已經剝落,大概是往殿堂裏搬運擺放鋼筋時並不注意保護佛像,所以佛像下半身有不少劃痕,而且一隻本來姿勢非常優美的手,被撞斷了兩根手指。佛像兩側的帳幔有的地方已經糟爛,帳幔與佛像之間有大片的蜘蛛網,發出一種濃厚的黴爛氣味。毗盧佛兩側,還有別的差不多一樣大的佛像,黑黝黝地看不清楚。


    “你不是要看藻井嗎?呐,你抬頭看呀!”甘福雲指點著。


    我便使勁仰頭,朝頂上望去。那時候我年紀還小,而且直到現在,我對中國古典建築中的藻井還是一個絕不懂行的角色,不能用科學的語言講述它的究竟,然而,那一回的仰望,對於我來說,的的確確是一次靈魂的震撼。那藻井在頂窗縫隙透進的菊色光線映襯中,極其神秘、極其輝煌、極其壯觀、極其瑰麗地映入了我的眼中,我“啊!”地驚呼出聲。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整個中華民族賴以自豪的幾千年文明史的精華,一次性地流瀉、傾壓進了我的眼中心中魂中,令我自豪,令我陶醉,勝過一千次愛國主義的報告,抵過一萬次強製性的灌輸……


    令我驚奇的還有,甘福雲在我一旁為我指點、解說,其言辭,竟與我爸爸給我講過的幾乎完全一樣。我本以為憑她那麽個拾煤渣的、當搬運的人物,不可能懂得這些呢,便不由得問她:“你是怎麽知道的?”


    “老喇嘛奧金巴告訴我的呀!”她從容地回答。


    原來,廟裏的老喇嘛奧金巴——我常看見,胖得出奇,兩個rx房比女人的還高還大還鼓——來查看殿堂時,給她媽媽和她講過,她都記下來了。


    她知道的還不僅是關於毗盧佛和藻井的呢,她帶我去看兩邊牆壁上以浮雕雲朵、山川、城池為背景的“天龍八部”雕像。在晦暗的光線中,那些雕像格外猙獰恐怖,她從奧金巴那裏知道了“天龍八部”的全部名稱:天,龍,夜叉,乾闥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羅伽。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位全身幽藍色的雕像,頭部像一隻鷲鷹,張開的嘴裏卻排列著尖利的牙齒,伸出的雙手是巨大的雞爪,斜立著仿佛就要從那壁上躍撲下來……我一看便尖叫一聲,不由得拔腿往門外跑去,誰知讓甘福雲一把揪住了胳膊,為不在女孩子麵前丟份,我隻好刹住腳,任一顆心怦怦亂跳,對她說:“我不想看了,這裏頭太黑!”


    “什麽太黑!是你害怕了,對不?”


    甘福雲一對小眼睛閃閃發光,她盯著我,頗帶快意地說:“你怕什麽呢?別怕,那就是夜叉。告訴你吧,那不是母夜叉,那是男夜叉,奧金巴說,其實就跟觀音菩薩不是女的一樣,神佛菩薩羅漢跟天龍八部什麽的,都不分男女,所以說,夜叉就是夜叉,那夜叉渾身藍色,就叫藍夜叉吧!我如今也不怕你叫我夜叉了,叫我藍夜叉我還得意呢,為什麽呀?奧金巴說了,這藍夜叉是護法的好神,他不吃好人,專吃壞蛋,專吃搗亂鬼,專吃害人精。別看他醜,他心可好哩……”


    但是出得那毗盧殿,我仍心神不定。


    6


    殿外陽光燦爛,人影兒墨黑。


    “怎麽著,請我看電影吧?”甘福雲要我兌現諾言。


    “行呀,趕明兒吧!”我有點想賴。


    “別趕明兒!這就去!我的活全幹完了,我這就能去!”甘福雲逼我前往。


    我拖著腳步隨甘福雲往廟外走,走攏前門內那片火災後僅剩殿基的空曠處,我計上心來。那片地方是各種表演性攤棚的集中地。我把甘福雲領到了那個演“破電影”的棚子前。


    棚主見有生意來了,便扯開嗓門嘶叫起來:“看破電影噢——”


    我立即拉上幾步,遞過500塊錢,說:“看電影!”


    甘福雲一旁使勁搖晃我胳膊:“我不要看這個破電影!我要看蟾宮的新電影!”


    那棚主便勸告她說:“嘿!我這電影才絕哩!蟾宮一萬年也演不了這些片子啦!你聽我說它破,以為它不好是不是?你回去問問你媽,是得一隻新瓷碗值,還是得半隻破金碗值?來吧來吧,您往裏頭瞧來往裏頭看!得,沒幾個人,我也開演,您這不是福氣嗎?……”


    很多年以後,我才體會出,當時甘福雲眼裏充溢著多麽強烈的失望感,而且還摻雜著被出賣與被戲弄的憤懣……


    “我不看這個!”她臉漲得通紅,大聲地喊。


    “你不看,我看!”見另外幾位顧客都把眼睛湊攏到窺視孔上了,我便殘酷地置甘福雲於不顧,自己走過去看那“破電影”了。棚主開始放映,還是那些老掉牙的片斷。不過,有一小段外國人賽馬的電影是以前沒有的,我為了表示那“破電影”很精彩,故意跺腳叫好,並嘎嘎嘎地笑。


    三分鍾過後,電影演完了。


    “怎麽著,怪你吧!”我對呆呆站立一旁的甘福雲說。“我可是請你,誰讓你自己不看呢?”


    那棚主便招來甘福雲說:“小姑娘,你咋不看呢?你也開開眼呀!”


    甘福雲緊抿著嘴,兩片嘴唇都不見了,鼻子下頭隻有一條縫。


    我對棚主揮下手說:“咳!她還看個啥呀!她自個兒又沒錢!”


    棚主分別再打量了我們兩人幾眼,臉上現出一個討好我、鄙夷她的表情。確實,我那時穿戴雖然樸素,但新衣新褲新襪新鞋,究竟帶出家庭小康的味道。甘福雲呢,她的衣衫上有很多大塊補丁,紮小辮連猴皮筋、絨線繩都沒有,有時是兩小截木匠用的彈墨線。


    棚主朝甘福雲擺擺手說:“不看就別擋道兒啦!讓有錢的主兒好過來看呀!”


    我和棚主都沒有想到,甘福雲忽然朝前大大邁上一步,滿臉噴火似地大聲宣布:“我看!”


    接著,甘福雲便把右手伸到衣衫裏麵的一個暗兜處,先把一枚生鏽的別針鬆開,然後從那裏拿出一疊髒兮兮的小鈔來,數出5張100塊錢票子,鄭重地遞給棚主,再把其餘的鈔票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再用別針別好。然後,她斜了我一眼,瞪了棚主一眼,便雄赳赳地邁步走向了窺視孔……


    我很掃興。趁她看那“破電影”時,我溜了。我對她有點嫉妒,因為她身上有那麽多的錢,比我闊多了!我想那一定是她幹臨時工得到的工錢,她自己有錢,還讓我請她看電影!摳門兒大仙!好一個藍夜叉!


    7


    那天晚飯後,甘木匠家突然傳來了一片孩子們的哭聲。我媽媽趕著過去,看是怎麽一回事兒,我跟著,我媽進了他們屋,我卻留在窗外,隻從窗外偷覷。


    原來,是甘木匠要懲罰甘福雲,讓她伸出左手,正打算用木尺,打甘福雲的手心。


    甘福雲又緊抿著嘴,鼻子下麵,現出個不見嘴唇的“一”字。我注意到,哭的是她的弟弟妹妹,她倒並沒哭。


    我媽自然馬上去勸。甘木匠哪裏聽勸,而且甘木匠的妻子很支持丈夫的做法。我從窗外旁聽,弄明白了是怎麽回事——甘福雲幹那臨時工,是每天開一回工資,每回1000塊錢。她已經幹了十多天,以往每天,她都能按數上交掙的那1000塊錢。可是今天她回到家,卻隻交了500塊錢。問她,開頭她還撒謊,說不留神丟了,後來說了實話,卻比不說實話更糟糕——原來她是用500塊錢看了那“破電影”。後來我能很深刻地理解,甘木匠夫婦認為她花500塊錢看那“破電影”,簡直是荒唐透頂,“抽風了!”“中邪了!”用文明的詞兒說,便是徹底地墮落。家裏這麽大一群人,500塊錢買醃鹹菜疙瘩能買兩疙瘩哩,夠吃三五天,好,她今兒個一個人竟拿去看了什麽“破電影”,不教訓教訓她,讓她記住下回再犯絕不寬饒,行嗎?!


    當著我媽的麵,甘木匠便用那木尺一記一記地打甘福雲的手心。她兩個不大不小的弟妹嚇得大哭,另外幾個弟妹呆呆地站在一邊。多年後我回憶那一幕,省悟到甘木匠還是手下留情的,並且打滿規定的二十記,也就中止。但是你想用慣了斧頭錘鑿的手,無論怎樣加以自控,那木尺落在甘福雲掌心,也仍有超出常人的力量。第二天我見著甘福雲時,她正背著最小的弟弟——就是如今發了大財買了院子買了小轎車親自指揮工人修車庫的甘七——到街上買菜,我注意到,走到賣凍蝦的攤子前,她彎腰從地上撿起些濺落的冰塊,捏在左手心中,那一定是為了用冰塊緩解被打腫了的手心那鑽心的疼痛……


    甘福雲又多天不理我,我也不理她,但我暗暗觀察,她對於自己的父親母親,並沒有什麽怨恨的表情,她照樣去當臨時工,照樣幹各種各樣的家務事。晚上,還坐在馬櫻花樹下,把當時才一歲多的甘七攬在懷中,哼哼唧唧地給他唱歌,逗他玩……


    本來,我是應該把進到毗盧殿,看到毗盧佛、大藻井和天龍八部的情景,跟我爸爸吹噓一番的,可就因為發生了看“破電影”的事件,我就沒講。我爸爸因此也就終生沒有去看過他所向往的那些古建築精華和佛教藝術珍品。


    8


    那以後,一年的“六一”國際兒童節,部裏工會決定向部裏所有職工的未成年子女發放節日禮物,工會派出了幹部,專門到我們宿舍大院的傳達室放發給我們大院的兒童。我們院裏有資格領取禮物的孩子們頓時在傳達室前排起了長龍,嘰嘰喳喳活像一座讓牛郎織女跨越的鵲橋。


    我家隻有我一個屬於兒童,而且,隨著上麵幾位哥哥姐姐陸續走上工作崗位,我家的經濟狀況在大院中漸漸升入上層,我的零花錢標準,也升到平均每日一角錢(那一年已實行幣製改革,原100塊錢算做1分,原1000塊錢算做1角,原10000塊錢算做1元,餘類推),那回放發的“六一”禮物,是每位兒童一紙袋小人酥糖。那時候小人酥糖於我已不算稀奇,我已能吃上上海出的大白兔奶糖和北京出的義利太妃糖,所以對於排隊領取,並不積極。


    甘福雲對於那回的發放禮物,不消說表現出高度的熱情。她聞訊去排隊領取時,已居中遊,但她興高采烈地等待著輪到她的時刻。她將代表全家八位兒童一次領取(那時甘木匠夫婦又生下了甘七的弟弟甘八),因此她懷抱中將有讓全院兒童羨慕死的一大堆糖果!


    事隔多年,我實在已無從分析當年我那樣幹的心理動機,也許不過是僅僅想惡作劇一下吧。我把八九顆已成為“麻殼”的玻璃彈子,擱放在月洞門裏麵,甘福雲經過時必然要踏腳的地方,然後,自己遠遠站到一旁,還招來幾位和我一樣慣會惡作劇的男孩,等待著那戲劇性的一瞬出現。


    甘福雲領到那八份糖果了,她用雙掌和兩隻上臂,小心翼翼地托著那八隻疊放在一起的糖果紙袋,如履薄冰般地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滿臉漾著幸福的微笑,朝月洞門裏走去。一進月洞門,就該到她家了,而這時,她的幾位弟妹,不顧她母親的吆喝,都迎出了屋門,他們即將分享那工會賜予的甜蜜福利……


    可是,甘福雲往月洞門裏一伸腳,正好踩在我預先布放的那八九顆“麻殼”上。於是她一下子跌了個馬趴,懷抱裏的糖果袋,頓時飛落一地,袋破糖滾,一塌糊塗!


    就在她跌倒的一瞬,我高興地雙腳跳起,拍著巴掌大笑起來,跟我站在一處的幾個哥兒們也跟著我起哄,又跳又笑。


    忽然,我聽到一種極不熟悉的聲音,使我靈魂悚然,我不由得立住腳,刹住笑,呆望過去——那是趴在地上的甘福雲的哭聲,那也許是我一生中所聽到的最淒厲最痛苦最憤懣最絕望的哭聲……


    真不願再回憶那些細節。我的朋友忘卻,你的篩子眼,不能再闊大些麽?


    我原以為,甘福雲是不會哭的。事實上,我也隻看見聽見過她這一次哭泣。這哭泣純然是我一手製造出來的。


    當年那部裏的工會,不知是哪位幹部,想出了那麽個送每個兒童一紙袋小人酥糖的主意,那真不是個高明的主意!而且,也許是為了實惠,為了節約開支,是從糖果廠裏,直接批發出來的,因此那些小人酥糖,都沒有包上糖紙,而是赤裸裸的——偏發糖前一晚,下過一陣雨,那月洞門裏麵的地麵上,或者還汪著水,或者還濕粘粘的,從甘福雲懷抱中撒出去的小人酥糖,大多數都飛濺撒落到了積水中,或粘在潮濕的泥巴地上……


    在人類文明史的進程中,那當然是一樁太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我波詭雲譎的一生中,那當然也算不得一樁多麽值得掛齒的事情……然而寫到這裏,我的靈魂忍不住顫動,至少,對於我自己,需要深入地挖掘,惡,為什麽有時候會那樣輕鬆自如地駕馭著我們馳騁?


    我父親、母親陸續回家以後,我一直提心吊膽地等待著甘家來將我告發,或者甘福雲來,或者她母親來,或者竟由甘木匠本人親自出麵,因為我的所作所為,實在太傷天害理!


    天快黑淨了,甘家誰也沒有到我家來。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書桌前,做不下功課,心猿意馬。忽然,我嗅到一陣香甜的氣味,或者說,是有一種香甜的氣味,鑽進窗隙,躥進了我的鼻孔中。我想那不是馬櫻花樹上頭一批花朵的香氣,那香氣該是淡淡的,並且不該有甜味;我不由走出屋子,進行偵察。於是我發現甘福雲和她母親兩個,在他家的小廚房裏忙活。我悄悄走近,從小廚房的小窗朝裏一望,明白了:她們已經將那些弄髒的小人酥糖,用水淘過,現在正把損壞的小人酥糖,放到一隻鐵鍋裏,兌上些水,先化成糖漿……


    當天黑淨了時,她家的一大鍋像大餅般的糖漿(或者叫作糖醬,因為小人酥糖裏有許多別的成分)已經冷凝成了一個整體。甘福雲用一把刀,將那整體豎切成一條條,再橫切成一塊塊。於是,她家便又有了一堆消過毒的小人酥糖。隻不過外麵沒有一層珠光罷了——甘福雲她媽,便把那些自家加過工的糖果,分給她的一群孩子們。甘福雲最後也分到了一份。她和幾個弟弟妹妹,坐在馬櫻樹下,快活地擊掌遊戲,不時吃上一顆糖。她似乎已經把被我暗算的事,全然忘卻了……


    我心想,也許她並沒有悟出,她的跌倒,是我設計陷害。她一個人捧著八包糖果走路,本來就有點像雜技裏的走鋼絲表演,跌倒,似乎也並不足怪。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一出屋門就發現,我那屋門外的窗台上,不多不少擺放著我那使她跌倒的九顆“麻殼”。


    9


    有一天,是個星期日,媽媽忽然從院子裏跑進屋,神色緊張地說:“不好!甘師傅把自己砍了!”一邊說,一邊急急忙忙找紅藥水、繃帶。


    爸爸正在看書,一聽就從沙發上蹦起來。我拔腿便往院裏跑。


    那時候,甘木匠常利用業餘時間,為院裏鄰居們打製家具。這樣,也可以就便掙一點外快,補助生活。那天他是為內四合院裏的一家處長打製大立櫃。那家的木料,並沒有事先在鋸木廠解成板材,所以甘木匠必得先費很大力氣,把那料分解為可供進一步加工的板材。也許是因為他連日公活私活都太繁忙,身體疲勞,精神不濟。也可能僅是因為一時失手。不知怎麽的,他右手一斧子砍下去,竟砍在了自己左上臂上,頓時砍開的肉翻著,鮮血濺了他自己一臉一胸……我跑過去看熱鬧時,已經有幾個男子漢扶持著他,幫他掐住血管止血。他卻依舊叉開腿站著,像一尊被夕陽染紅的寶塔。胡須抖動,兩眼中充滿慚愧與自責……


    甘木匠住進了醫院。盡管治傷有公費醫療的保障,對他家來說,那仍然不僅是人身之災,也是經濟之災。


    那一年,我和甘福雲都小學畢業了。我繼續升學,甘福雲卻不再升學,在隆福寺商場裏幹臨時工。回到我們院裏,她除了分擔父母的種種家務外,還攬去鄰居們的被單床單,通過洗滌這些物件,再掙一點錢補助家用。


    我從中學上完學回到家,往往會看到月洞外我的晾衣繩上,晾滿了一溜洗得雪白的被單,風吹動那些被單,被單翻卷著邊角,快幹的時候啪嗒啪嗒發響。


    上中學跟上小學確實完全不同。中學生跟小學生的心理狀態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我到中學去不用再穿過隆福寺,功課漸漸繁重,我也難得專門去那裏頭逛,而隆福寺裏麵也漸漸改變了模樣,不再有廟會的風味,變成了一個“合並同類項”的大型百貨商場。實行“公私合營”以後,更蓋起了售貨大廳,許多原有的項目不是禁止了便是自動消失了,比如那演“破電影”的。小學生時期的那些個見聞經曆,慢慢地都變成了遙遠的夢影。再後來,春夢了無痕,我簡直都不記得有過那麽些事了。


    和甘福雲不再是同學,我們便簡直斷絕了來往,盡管仍住同一個月洞門裏的小院,磕頭碰臉的時候很多,但在我心理上,她簡直是一個同我不複存在任何關係的人物。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出來,那一時期我同她迎麵遇上,是不是會對她點個頭或笑一笑,因為我心裏麵,就連故意不理她的想法也不曾有過。她見到我是不是對我點個頭或笑一笑,我也連一星記憶都搜尋不出,因為我心裏麵,從不曾有求於她的一點頭或一微笑。


    後來,記不清是上完初一還是沒上完初一。有一天媽媽在飯桌上說:“福雲病了,這回真是病得不輕,不吃不喝的,又不好好平躺著,總倚著被子在床上靠著……”我也沒顧得往下聽,因為我一邊吃飯還一邊偏頭看一本美國童話《綠野仙蹤》。飯後,大概爸爸媽媽都去了甘家,他們勸甘木匠別淨拿自己公費醫療領來的藥給甘福雲亂吃,她那看來不是一般的傷風感冒,還是該正經送到醫院裏作一番檢查,對症下藥。必要的時候,得住院、動手術。爸爸說可以幫助他從部裏申請特殊補助。媽媽說可以為他家在院裏募一點捐。臨末了爸爸媽媽給他們留下了30塊錢,甘木匠夫婦說也好,先借下,趕明兒有了,一定還。第二天甘木匠大概用自行車馱著甘福雲去隆福醫院看了病,帶回許多的中藥。那以後我們小院中就總彌漫著一種煎中藥的味道,一點也不像我後來在《紅樓夢》裏看到的那種描寫,似乎有一種與花香、脂粉香媲美的藥香。不,我們那月洞門小院裏的藥味,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古怪的臭味,可惜了那時候的馬櫻花,它們再不能以其淡淡的幽香構成我們小院的特色。


    如今回想起來,甘福雲得的那種病,就是肝癌。30多年過去,尚且仍無特效藥可治,何況當年!可憐她很快就出現了腹水,甘木匠隻好單為她架了一張床,讓她沒日沒夜地圍著被子,倚靠在枕頭垛上,痛苦地呻吟。不呻吟時,甘福雲便呆呆癡癡地朝屋門外望著,我想她一定是望那馬櫻花如何迎風飄落到地上……


    有一天我從學校回來,在大院門口忽然撞見了甘木匠。甘木匠正背著甘福雲朝外走,傴僂著身子,下半邊臉全是黑森森的胡子。甘福雲用兩隻細得像麻稈一般的胳膊,摟著她父親粗壯的脖頸。我不由得問:“你們上隆福醫院麽?”


    甘木匠回答我:“不,上蟾宮,看電影。”


    我吃了一驚。一瞥已經脫了形的甘福雲,她那雙從未曾美麗過的小眼睛裏,竟放射出一種幸福而滿足的光芒!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甘福雲一生中頭一回到正式的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並且那也是她最後一次,是她那樣一個生命實體存在期間惟一的一次。


    我直到很久以後才憬悟,上小學時,每逢班上組織看集體場電影,文體委員收錢時,收到我們那一排,甘福雲總是說:“我請假……”我那時何曾在意過!她家事多,請假就請假,跟我什麽關係,我簡直沒有想到。因為她家沒有錢供她看電影,所以她就一場也沒有看過!而那時的小學生集體票,不過隻要500塊錢(相當於今天5分錢)!我也才恍然大悟——那一回她帶我進毗盧殿看毗盧佛、大藻井和天龍八部,提出來讓我請她到蟾宮看一場電影,該下了多麽大的決心,付出了幾乎全部的自尊,抱著多麽巨大的期望,企盼著多麽難得的快樂啊。而我,卻把她引到那“破電影”布棚前,騙了她,耍了她,並且使她挨了父母一頓好說,一頓好打!


    但是那時,上中學的我仍然不能消化這一切,不懂得生活,不懂得人,不懂得別人,也不懂得自己。


    我隻是多少有一點奇怪,天氣漸漸轉涼了,甘福雲的病不見好轉反在加重,可是甘木匠還是把她的病床,安放在她家一進門的地方,並且總半掀著她家的門簾,讓她那幅病容,展露出來。從我住的那間屋子的門窗望過去,尤其明顯。那是為什麽呢?不怕人家覺著刺眼、覺得惡心嗎?


    甘福雲本來就絕難同漂亮兩個字聯係在一起——她父母生她的時候,就先天不足,後天又過早承載著生活的重負,所以,她那平板的顏麵上,小鼻子小眼,從無半點嫵媚。她的頭發總是黃焦焦的,也從未豐茂過。她脖子有點短,背很早就有點駝,腳丫子卻相對比較大。自打得了病後,她頭發一把把地往下脫落,臉色發青,嘴唇發黑,再加上腹水愈來愈嚴重,望上去,確確實實讓人聯想起在毗盧殿裏見到的那個藍夜叉。那時候,我有過這樣的胡思亂想:甘福雲,也許真是天龍八部裏的夜叉,托胎生在了甘木匠他們家裏吧?


    10


    甘福雲死了。


    具體怎麽死的,死了怎麽拉去火化的,甘木匠夫婦哭沒哭,她那些弟弟妹妹們怎麽個反應,我當時沒注意,沒過問,所以全無印象。


    我對她的死,回想起來,似乎還有一絲快意。因為從我那屋子的門窗望出去,可以不必看見那樣一尊藍夜叉的醜陋麵容了。


    我敢打賭,我們那大院裏,人們很快就把甘福雲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忘記了。她到這個世界來生存過,生活過,但她去得匆匆。她去的時候,還不到17歲。


    我們家,不久就搬走了,部裏蓋出了一批宿舍樓,樓裏家家有廁所,冬天有暖氣。這在那個時代,算很了不起的設施了,那時候不僅不懂得什麽電冰箱、洗衣機,就是燒煤氣,也沒怎麽聽說過。無論是罐裝煤氣還是管道煤氣,部長家裏也沒有。但當幹部的,畢竟待遇不同一般,我父親當時已被任命為專員,所以我們搬往了新宿舍樓。甘木匠是幫著給我們搬家的員工之一。臨完事的時候,媽媽非留大家夥吃飯,卻都說不吃,都要走。媽媽就留大家喝茶、吃西瓜。後來大家都走了,媽媽收拾茶杯,忽見一個茶杯底下,壓著30塊錢。媽媽正發愣,我告訴她:“那是甘叔叔喝過的茶!”媽媽這才“啊呀”一聲。原來,當年為甘福雲去醫院看病,爸爸媽媽給過甘木匠30塊錢,他想著今後見麵不那麽方便了,所以幫著搬完家,便還上了那錢。


    那以後我爸爸調動了工作,我後來上完中學,又上大學。甘木匠及其一家,完全成了與我們生活軌跡無關的一種存在,我不記得那以後有過那樣的情況,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或聊天時,提到甘木匠,或他家的什麽人。我們簡直把甘木匠一家忘了。至於已經死去的甘福雲,那就更不在我們意識之中了,我敢說連意識流裏也不曾出現過有關她的螢光流痕。


    後來我們一家,特別是爸爸媽媽,隨著時代潮汐浮沉。“文化大革命”前爸爸被調到張家口一所軍事學院任教。“文化大革命”期間,爸爸當時所在的軍事院校兩個對立的“造反派”武鬥,爸爸媽媽隻好棄家逃到北京,在阿姐家暫避一時,後來阿姐那裏也住不安穩,就在一個老朋友的幫助下住進了一個特準不搞群眾運動不許外麵衝擊的相對太平的單位,借了一間空閑的辦公室臨時落腳,而就在那兵荒馬亂的歲月裏,爸爸媽媽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了甘木匠。


    那一回爸爸媽媽同甘木匠的遇合,激起雙方內心裏許多已經偃落板結的感情。不消說,他們恢複了來往。爸爸媽媽那臨時落腳的住處全然無法安排居家生活,做飯的火爐隻好放在門外走廊上,過來過去的人們都覺得礙事。爸爸媽媽他們總學不會封火,經常火熄斷炊,隻好到街上去現買吃的。苦悶時,他們不願意到別處去,兼以甘木匠竭誠邀請,他們便帶些吃食到甘家消磨。那時候甘木匠仍然住在那條胡同35號大院的那個月洞門小院中的那兩間小平房裏。部裏的幹部們宦海浮沉,起起落落,搬來搬去,甘木匠卻始終是木匠,哪朝哪代哪宗哪派也得有個木匠給他們幹木匠活兒,他江流石不轉,始終如初。他活著時子女中頭四個子女那時都已經工作,有進廠當工人的,有入伍當兵的,有當電車售票員的,有下鄉插隊的。剩下還有四個在上學。甘七那時可能已上到初中。那時候35號大院已經爆滿,人們再沒有儉省房租的念頭,隻有擴大住房的欲望。但那時像甘木匠那樣的底層工人是不可能再分配到住房的。於是他們便全家動手,往那馬櫻花樹下蓋出了簡易的小房,把住房總麵積大大地加以擴充,總算還能對付著夠住。


    我當時正下放到遠郊農村勞動。後來我終於也可以回到北京。回北京那天我興衝衝地按掌握的地址趕到爸爸媽媽的住處,結果意外地撞了鎖,隻見門上貼著一張留給我的條子,讓我到甘木匠家去“歡聚”。


    說實在的,那一天我毫無同甘木匠一家歡聚的欲望和心情,我隻有一肚子的話想單獨對爸爸媽媽傾訴。但我隻好去了。


    進入那所我曾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的35號大院,我並沒有產生什麽滄桑之感,也並沒有勾出多少回憶,我的靈魂被打磨得粗礪,我無所謂地甚或說是有點不耐煩地走進那個破敗的月洞門。對於月洞門裏院落變得那麽狹小我並無驚異之感,對於已由完全陌生的人入住的故居我甚至都沒有怎樣顧視。而進入甘木匠家後,一見那麽一大屋子的人,我隻感到煩亂……


    甘木匠,他那也已經頭發花白的臉皮起皺的妻子,陪我爸爸媽媽圍坐在一方炕桌旁喝酒吃菜,其餘幾個子女——當中一定有甘七——則在屋後的床鋪邊不知在做功課還是在嬉鬧。整個屋子裏彌漫著劣質燒雞和劣質白酒的氣味,一地的花生瓜子殼兒和雞骨頭。盡管我自己也下放了鍛煉了同吃同住同勞動了,但看見爸爸媽媽竟如此這般地趕著來與甘木匠夫婦共享一種我們不能理解的快樂,我還是大為吃驚。


    我還沒來得及招呼他們,就隻見甘木匠迎著我站起來,他滿臉紅光,剃了個光頭,胡須也盡行剃去,半個臉青青的全是胡子碴,倒顯得比當年年輕許多。他見到我似乎格外地高興,右手舉起個酒杯,伸向他自己唇下,左手舉起個酒杯,伸向我。那裸露的左上臂,有著一盤凸出的蚯蚓般的傷疤,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他說:“好啊!我女婿來了——來來來來,咱爺兒倆幹上一杯!”後來我不再記得什麽。我似乎是強忍著不耐煩度過了那一個傍晚的。但隨父母返回那間臨時當作家的辦公室時,我見他們似乎很快樂,也就沒流露什麽。


    11


    後來粉碎了“四人幫”,後來我父母住在離甘木匠很遠很遠的故鄉,而我自己雖然還在北京,但我成了家,娶妻生子,有了我自己的生活,我同父母哥哥阿姐等親人也難得一見,當然更無暇與甘木匠那樣的昔日鄰居交往,甘木匠漸漸又從我們的生活圈子裏逸出。起碼在我,是幾乎想不起他來,更想不起他那一大家子人……


    我爸爸在1978年因突發腦溢血去世。1988年,在四川成都同二哥住在一起的媽媽突然查出來長了癌,是在肝部,這如同晴天霹靂。當醫生把實情告訴二哥和我時,我們兩個男子漢一下子都流出了眼淚,我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然而媽媽接受了這個事實。她沉著、堅毅、冷靜、頑強,同癌魔進行了不懈的鬥爭。


    我不想敘說關於我媽媽死於癌症的事情。這對於世上千千萬萬其他的人來說也實在算不得什麽。幾乎每天都有癌症患者在死去。人們已經習慣於癌,習慣於死亡。


    我隻想說說那一天,母親也已經出現腹水,並開始脫發。她倚在病床上,當時病室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握住母親的手,母親也握住我的手,我望著母親,母親也望著我。我不知道該跟母親說什麽才好,母親卻神誌清明地對我說:“盈海!你記得甘福雲嗎?甘師傅的大女兒,甘福雲,她去世,該有20多年了吧?我這病,就是當年她得過的。你知道她臨死以前,為什麽非要她爸爸把她病床,擱在一進門的地方,又為什麽要她爸爸,總把那門簾子半掀著嗎?從當年你住的那間屋,望過去,正好能見著她吧?其實,是她為了能常常見著你!她對你,有一種特別的情感,臨到快死的時候,她就跟她爸爸坦白了——連她媽媽她都沒直接說。她是趁她爸爸一個人在身邊的時候,也許是那回她爸爸背著她去蟾宮電影院看電影的時候,悄悄跟她爸爸說的。我想,她也沒有特別深刻的意思,隻是那時她已經快17歲了,以她那樣的家境,她的早熟,是必然的。你也未必真那麽可愛。說實話,那時候你恐怕是鴻蒙未開,渾渾的,而且有時候非常可惡,非常討人嫌。但你想她的生活天地,隻有那麽樣大,我們兩家,正巧住對門,又同在一個月洞門裏頭,同享一棵馬櫻花樹的陰涼芬芳。上小學時,你們倆又坐同桌,她的感情寄托,也隻能落在你的身上……所以那時候,甘師傅就對她說你快點兒好吧!你病好了,我跟蔣大爺大媽他們說去,讓那蔣盈海娶你當媳婦!甘師傅打那以後,對你就特別愛惜,心裏頭總認你做他的女婿。現在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了,我把這些個事情說給你,你該不在意了……想起來,甘福雲實在不幸!沒等上富裕的日子到來就那麽死去了,也沒能享受到許許多多最平常的人生快樂,比如愛情、婚姻、生兒育女……就流螢般地湮滅了。而我,我很滿足,我付出了許多,也獲得了許多……我該有的全有了。而回顧一生,我也沒有多少虧心、有愧的地方,我如果這就去了,也並無遺憾!……”


    聽了媽媽這些話,我從默默流淚,到痛哭失聲。媽媽用甘福雲同她作對比,回顧一生得失,如閃電霹靂,照亮了我的良知,撕裂著我的麻木,我眼前浮現出一個藍夜叉來。我從此堅信,那確是護法的吉物,而並非猙獰的惡鬼……


    12


    我走出那條胡同,心裏漸漸平靜下來。


    我不想打聽,那甘七究竟靠什麽發了那麽大的財;也不想打聽,他另外的兄弟姐妹,是都發了財,還是各有各的命運。我並且不想打聽,甘木匠和他的妻子,是否還都健在,對於子女的發財,他們是怎樣的一種心理反應,他們是將與甘七同住進那重金購置的小院中,還是仍固守在那月洞門中、馬櫻花樹下的老房子裏……是的,我都不想打聽,因為那一切,同我實在都沒有什麽關係。我隻知道有一樁事是無須打聽的,就是在這條胡同的35號大院裏,在那個月洞門裏麵的小院落中,在那株巨傘般的馬櫻花樹下,活過,並且又死去了一個名叫甘福雲的女子,她臨死前,默默地愛著一個絕對沒有愛過她,並且不可能去愛她,甚至在今日的回想中也絲毫不愛她,今後也不可能通過臆想去愛她的,那麽一個比她小一歲的男子。那個絕對不愛她,並且簡直心目中沒有她,甚至連真正花力氣去鄙棄她欺侮她也不曾有過,無非是興之所至、偶一為之地戲弄她、傷害她一下的男子,對她惟一的印象,集中起來,不過隻是一個怪誕的符號:藍夜叉。


    我不想再打聽什麽。我曾去隆福寺——現在那裏是一幢現代化的高樓,稱之為“隆福大廈”。平日裏就開放著六層營業大廳,各層間有電動滾梯相連,裏麵發售著一切最時髦的什樣百貨,從進口原裝食品到香水發膠減肥霜,從金銀首飾到衛生間用具,從真皮沙發到卡拉ok演唱機——探問過:原來寺廟裏的那些文物,比如說毗盧殿裏那舉世無雙的藻井,究竟到哪裏去了?人們告訴我,所有能用來修築地下防空設施的東西,“文革”期間都用於“深挖洞”了,算是“化廢為寶”、“古為今用”吧。至於那架藻井,據說原也擬用於當做洞中撐柱的,但無論如何也拆解不開。後來又打算幹脆用斧子劈碎燒磚窯用。但據說斧下隻爆金星,锛得持斧人虎口幾乎開裂,而那木料卻堅不可摧。於是乎,有位老職工告訴我,聽說是運到雍和宮裏存放去了。我曾又去雍和宮裏詢問過,那十幾年裏雍和宮幾易歸屬,現在被詢問的人茫然無知。看來也並不在雍和宮中。那麽究竟哪兒去了?“藻井知何處,剩有遊人處。”藻井如此,其他人事又何堪探問。所以,我想就一概勿再打探吧。逝去的就讓它逝去,湮滅的就讓它湮滅。


    我的朋友,忘卻,你好!把你的篩眼,再豁達些吧。我擁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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