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紫鵑起來,不見了林黛玉,這一驚非同小可。好在那黛玉臨走前在書桌上留下一封遺書。紫鵑認不全字,寶玉聞訊過去展讀。那遺書隻道時候已到,自己借大觀園凹晶館水域解脫,勿尋覓,速忘卻。又道曆年並未攢下月銀,隻分得老太太餘資約一千兩銀子,用三百兩為紫鵑、雪雁、春纖贖身,另贈紫鵑三百兩、雪雁二百兩、春纖一百兩,餘下一百兩,五十兩贈告老退休的王嬤嬤,另五十兩散給這屋的小丫頭並婆子。寶玉讓紫鵑拿著黛玉遺書立刻去向王夫人報告,自己先飛跑去往園子裏,王夫人、鳳姐得到報告,立刻帶人親往凹晶館檢視,彼時邢夫人、尤氏並李紈等亦齊集凹晶館水塘邊,不一時連薛姨媽並寶釵、寶琴姐妹也到了。紫鵑認出塘邊芙蓉花樹上掛的那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眾人都看到黛玉的穿戴皆按其身前順序漂在水中,連繡鞋、釵簪亦浮在水麵,隻那月雲紗披風獨漂在一旁,展開如雲如霧。王夫人還說要撈取屍體,寶釵因道:“他是借這片塘水仙遁了!我們一天總顰兒顰兒的,隻當他是個閨中良友,誰知竟是仙女下凡,總是他在凡間期限已滿,就飛升天界了。若非神仙,那些衣物並釵簪早沉入塘底了。那裏還有肉身?他遺囑寫明勿尋覓,我們隻好遵從。”王夫人歎道:“他竟瞞過老太太若許年!”鳳姐道:“這恰是老太太的大福,誰家老封君修得出神仙外孫女兒?”因眾人皆知那林黛玉非凡人夭亡乃仙女歸天,故多隻是歎息,隻紫鵑忍不住哭泣。那趙姨娘也擠在人群裏,隻盯著寶玉看,他原以為寶玉會慟哭倒地,卻隻見寶玉摩挲著那條玉帶出神,因湊攏過去,道:“二爺莫忍,大悲窩在心裏頭,隻怕要釀出大毛病,你不如盡情嚎啕,把那心裏淤血噴出來就鬆快了。”寶玉隻沒聽見。襲人見那趙姨娘萬年沒跟寶玉過過話,此刻卻蠍蠍螫螫湊攏說些什麽,甚感蹊蹺,忙過去將寶玉引開。襲人亦覺意外,那寶玉竟無大悲慟,隻是凝思。因對寶玉道:“咱們先回去吧。太太們自會派人細細料理。”那寶玉隻盯著水麵看,再朝天上看,驀的憶起,元妃姐姐省親時,曾演四出戲,其中《離魂》一出,演的是杜麗娘身魂分離的故事,也是月圓之夜,也在園中,唱詞中有“連宵風雨重,多嬌多病愁中,仙少效,藥無功”、“恨匆匆,萍蹤浪影,風剪了玉芙蓉”等語,更唱道“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當時別的人不過是聽個發脫口齒、婉轉花腔,那林妹妹卻淚如珠鏈,自己更覺句句刺心,如今想來,豈非讖語成真乎?隻是那杜麗娘終有身魂再合日,這林妹妹若果是天上神仙,難道亦會再返人寰麽?輾轉思索良久,末後才由襲人攙著離開,一邊走,一邊又喃喃自語道:“他不再來,我該去找他才是。怎麽總覺得還會見到他似的。”襲人知他老毛病又犯了,因勸道:“如今更要戒掉那些個胡思亂想。難道你也是天上下來的?那裏有那麽多天上下來的。你看那寶姐姐,不是天仙,勝似天仙。若沒他把事情解釋開,太太不知會怎麽悲痛哩,眾人更會亂了套。”


    王夫人等回到正房商議。王夫人道:“林姑娘讓紫鵑等得自由身,是他周到處。隻是我們還留什麽贖金,那三百兩也賞了他們罷。”邢夫人道:“林姑娘既是仙遁,他的遺言如何能夠違逆?且紫鵑得三百兩,出去開個不大不小的買賣也足夠了。”鳳姐道:“那紫鵑原是老太太時候,跟襲人一起買來的,襲人買來叫珍珠,他叫鸚哥,如今的名字是後改的。襲人家裏後來小康了。紫鵑父母都還在,雖不如襲人哥哥那麽能賺錢,如今也不忒窮了。紫鵑贖了身,又帶著三百兩銀子回家,他父母高興,我們也放心。春纖是咱們家生家養的,放回他父母那裏,由他們尋個好女婿嫁了吧。隻是雪雁本不是咱們府裏的,按那三百兩贖金,紫鵑、春纖、雪雁各一百兩,那雪雁本是林家的丫頭,按說應退回林家,就是贖,那銀子也應付給林家,如今可到那裏找林如海那家去?依我說,雪雁那一百兩贖金,也就讓他自己拿著。隻是他拿著銀子,人是自由人了,可往那裏去呢?一出這府門,怕就被拐了、騙了、搶了,如何是好?”李紈道:“我看紫鵑一貫照顧雪雁,雪雁也隻當他是親姐姐,倘他們都願意,就讓紫鵑把雪雁先帶到他家去吧。”王夫人聽了道:“是個妥當主意。”遂將紫鵑等喚來,道出安排,三人皆謝恩。


    按那紫鵑父母,住外城花兒市一巷子中,左近都是些作各種小買賣的人家。他那父母靠製賣粉絲豆汁為生,原來在家中作好了挑著挑子在街巷叫賣,後來用曆年積攢的錢買下隔壁小院,前店後宅,還雇了小工。紫鵑原是賣斷的死契,沒曾想如今府裏放了出來,還帶來個小妹妹並一共六百兩銀子,真跟天上下起了餡餅雨似的,高興得不住的念佛。問起在府裏這些年的情形,紫鵑告訴他們這些年所服侍的老太太的親外孫女兒,原是天上神仙下凡,他和那林黛玉雖名分是主奴,後來竟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他和雪雁等的放出,原並非府主的意思,是那林姑娘仙遁前留下明文,用其自己的銀子作贖金,又贈大筆銀子。那林姑娘會作詩,作得竟比那府裏銜玉而生的公子還好。隻是他仙遁後,他自己謄抄的詩本也無蹤了。府裏有人議論,說他那麽一個詩仙,怎麽最後留下的遺墨竟是篇銀子賬?怎麽不是一篇詩呢?還是那銜玉而誕的公子寶玉說得好,他說那比任甚詩篇都動人,林姑娘為丫頭們想得那麽周到,是人間大愛,更是宇宙中的大憐憫大體貼,是以心而非字吟出的詩!那紫鵑父母也聽不大懂,隻是念佛。紫鵑又對父母道:“雪雁妹妹本是隨林姑娘從南方來的。這些年我們天天在一起,親如姐妹了。但他帶來的那三百兩銀子,應代他保管,咱們不能動用。我的意思,你們就收他為義女,加上住在南門外的哥哥嫂子並侄兒侄女們,咱們家可以更加熱鬧。”紫鵑父母點頭稱是,紫鵑母親拉過雪雁的手,上下打量,笑道:“那裏是義女,分明就是我的親閨女,你姐的同胞妹子!”那雪雁也就以娘相稱。


    回家安頓好了,紫鵑道:“雖是我們帶回的銀子不少,究竟怎麽使用,還等哥哥來了,一起商量。且莫張揚出去。我和雪雁妹妹,先幫著作這粉絲豆汁。我的想法,是將來或者用那作本錢,開家絹花店。在府裏久了,各種絹花並宮花都見識過了,這邊絹花店雖多,我們後來居上,也是能的。”他母親就說:“你們府裏,還有出來的人,也住在這個巷子裏。”紫鵑問:“誰呢?”他母親說:“司棋呀。在府裏,你們自然熟的。”紫鵑道:“他可是犯了錯給攆出來的。”他母親說:“聽說了。你們府裏家生家養的奴仆,有整窩住在府裏前後偏院排房的,也有成了家年紀大了,準許自己在外頭租房子買房子住,每天進府去辦事服侍主子的。那司棋父母就住這巷子裏頭好些年了。聽說他姥姥是府裏大老爺那邊,大太太帶去的陪房,很有臉麵,所以他父母在大老爺大太太那個宅子裏的事情好糊弄,因此也就在這邊開了個燈油店,我看他們日常倒是在店裏張羅的時候居多。”雪雁插話道:“那司棋姐姐還總梳頭嗎?他可在那店裏賣油?”紫鵑母親說:“他那還有臉見人呀。他爹媽也不讓他拋頭露麵。隻是聽說這就要嫁出去了。許配去的那家也是你們府裏的。”紫鵑因道:“該說那府裏的。如今我跟雪雁不受那府管製了。”他母親道:“正是。你們知道是要把那司棋配給誰嗎?就是那府趙姨娘的內侄叫錢槐的。聽說你們——不,那府裏,原有個美人兒,叫柳五兒,是什麽管外廚房的柳嫂子的閨女,那錢槐想娶他,不想那柳五兒本是個病秧子,還沒分到房裏領上月錢就病死了。那錢槐就娶了這邊一個燈籠店的閨女,那錢槐必定是個妻的,沒幾時新媳婦好不端端的竟也死了。錢槐續弦,黃花閨女不好找,找到司棋,雖是失過身的,但看去高高大大,豐豐壯壯,不是美人也算俊妞罷。那錢槐父母跟錢槐還覺著是將就著娶,誰知那司棋父母雖然願意,司棋自個兒卻死活不幹。他是還想著他那表弟,躲得沒了影兒的潘又安呢!你說這巷子裏多少雜碎故事!聽說為了成就這門親事,那趙姨娘找那王善保家的也非止一次。又有那府裏秦顯家的,司棋的嬸娘,也跑來說服司棋。司棋道,錢槐能娶去的,隻會是他的屍身。哎呀呀,怎麽這般剛烈!也不知那錢槐究竟能不能娶成。”紫鵑道:“管人家閑事呢。隻是到今日我才知道,原來司棋姐姐也姓秦。他們那府裏竟上上下下多有姓秦的。東府一個蓉大奶奶,死了四年多了,叫秦可卿。”紫鵑他媽就說:“噯那喪事好氣派,滿城的人都說,就是公主死了也沒見那麽興師動眾的,光從我們這花兒市買走的白喜絹花,就好幾騾車!頭年聽說那府裏的老太君去了,隻等著也來買花,竟沒太大動靜。”紫鵑又道:“那府裏大管家林之孝,他閨女林紅玉,我們也很熟的,聽說原來也姓秦,該叫秦之孝、秦紅玉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改成了林。原來隻知道有改名兒的,現在竟有改姓氏的,可不奇怪?那秦顯家的原來隻是個看園子的,前些時才成了廚房副管。怪不得那林之孝家的總想提攜那秦顯家的,秦司棋總想把原來管外廚房的柳嫂子轟走,讓秦顯家的頂替。”隻聽店麵那邊有人來買粉絲,紫鵑母親忙出去照應。


    且說司棋攆回家後,一直不安生。說自己生是潘又安的人,死是潘又安的鬼。他愛死潘又安,也恨煞潘又安,說怎麽那麽膽小,逃個什麽?要逃,也該一塊兒逃,要死,就該死在一處。他父母對他萬般無奈,也不能總白養在家裏。恰有那錢槐來討去續弦,倒也是個好的著落,因之匆忙操辦起婚事來。錢槐過了聘禮,那日就派一乘花轎,上門迎娶,也雇了吹鼓手等,司棋父母覺著跟頭娶的禮數差得不多,不丟麵子,少不得催司棋上轎。那司棋起初連嫁衣也不穿,頭也不好好梳,新娘子那些頭麵也不插帶,來幫忙送親的嬸子秦顯家的好言相勸,司棋那裏聽得進去,急得他母親就要給他下跪。後來那司棋忽然自己換起衣衫,穿妥那嫁衣,又細細梳妝打扮,插紅帶彩,父母嬸娘等皆心裏大石落地,以為他是心回意轉了。那司棋穿戴好了,卻仍不上轎,問他勸他,隻不言語。那錢槐左等右等,迎親的轎子蹤影全無,便自己騎馬,找到司棋家裏。那司棋見錢槐到來,趁家裏人迎上去說話,便把家裏儲藏的燈油,往自己嫁衣上一頓亂潑。眾人聞到那燈油氣味,轉過身來,見司棋衣裳上全汪著燈油,手裏更握著打火的燧石,圓睜雙眼,大聲說道:“我就是不嫁姓錢的!我隻嫁姓潘的!姓潘的還必得是潘又安!同名同姓的還不成!須得是那一個,你們知道的!”錢槐驚呆了,卻不願當著眾人沒臉,也瞪起眼睛發威,吼道:“你須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落地生根泰山難撼!我下了聘禮來了花轎就是你頭上的天!你若自己不走,來人呀,給我捆起來抬走!”正亂著,忽然門外有人喊:“潘又安來了!”司棋父母不信,連司棋也不信,以為有人起哄。卻真是那潘又安偏偏此刻跑來了。那潘又安逃往外地躲避數月,七鑽八營,發筆小財,聽到了榮府大老爺被削爵枷號的消息,諒萎了的主子不至於再追究他這麽個小廝的過錯,就帶著銀子,回來想迎娶司棋,剛進巷子,就見著花轎吹鼓手等,急跑進院裏。那錢槐也沒聽見潘又安到來的消息,隻是發狠,吆喝跟來的小廝上去抬走司棋,小廝當著若許多人不敢動粗,錢槐氣瘋了,便自己上前拉扯司棋,那司棋毫不猶豫,立刻用手中燧石打火,那身上嫁衣早被燈油浸透,火星一迸上,轟的燃燒起來,頃刻火焰包裹全身,那錢槐嚇得後退,司棋父母等皆驚叫起來。此時潘又安衝進屋裏,立馬撲上去,脫下衣裳就打火,想把司棋身上的火滅掉,不想自己身上也過了火,便又緊緊抱著司棋,一起倒在地上打滾,此時眾人才七手八腳的救火,有端水來澆的,有操起笤帚來拍打的,大呼小叫直變成鬼哭狼嚎,那火星又迸到了窗戶紙上,頃刻窗戶又燃了起來,火苗又舔又躥,屋子也燒起來了,更越過院子,燒到別家。那錢槐牽著馬屁滾尿流的逃了,轎夫並吹鼓手們扔下轎子執事等物品,一哄而散。隻苦了那些原是圍上去看熱鬧的鄰裏們,有的哭叫著往自己家取細軟,有的忙用水救火,也有忙跑去報告官府的。


    那紫鵑家幸虧離司棋家尚遠,沒被火燒到。司棋家並前後五六家皆被燒得慘不堪言。司棋家因是賣燈油的,那些儲油的壇子瓶子爆的爆,燃的燃,火上澆油,油上澆火,把整個宅子燒得成了個黑糊餅。幾日後,巷子裏傳來拖長的哭聲,並和尚念經敲木魚編鍾編磬的聲音,那是秦家和潘家給司棋潘又安送殯。紫鵑父母不讓紫鵑雪雁到門口去張望,他們兩個坐靠在一起,默默想念著昔日司棋的音容笑貌。實未曾想到,那性子跟一團火似的司棋,到頭來真化成了一團烈火。後來花兒市一帶都知道了那司棋潘又安的故事,說是他們兩個緊抱著幾乎燒焦了,那司棋的死相竟是一張笑臉,那潘又安氣前還來得及說出句話:“給我們倆買口大棺材裝在一起。”後來從那潘又安身上找出燒化了的銀子,果然去定製了一口大棺材,把他們兩個裝在一起埋葬。


    且說那榮國府的賈政、賈璉從金陵回來,聞說府裏失蹤了惜春、仙遁了黛玉,不禁驚詫嗟歎。王夫人對賈政言道:“珍哥兒並他媳婦,也一直派人各處查詢四姑娘,都說必是出家了,東西南北四門外的庵寺找遍了,竟都無蹤影,或竟往五台山去了,亦未可知。珍哥兒說是若緣分盡了,找也找不回來的,若還未盡,說不定那天就遇上了,或冒出來了。”又細述黛玉仙遁前後種種,賈政道:“他那些衣衫鞋襪頭麵,據你說竟都浮水不沉,仍按順序漂著,確是非仙人不可有的景象。那些遺物既皆妥帖收藏,就該代屍入殮。我們剛從南邊回來,一時怕難再跋涉。且先將他靈柩暫存,待將來再送回林家祖墳,安葬在其父母左近。”王夫人道:“那林姑娘素來不信佛,又最喜歡他住過的那瀟湘館,就把他那衣冠靈柩暫厝那裏吧。”賈政依允。那鳳姐亦與賈璉議論家事。鳳姐道:“你們帶回來的幾十口箱子,已經都入庫了。隻是咱們太太,急著要開箱驗看估價,還說要他兄弟來幫忙。”賈璉道:“他猴急個什麽?那邢德全有名的財迷賭徒,賈家的財產,那有他摻乎進來的道理!”鳳姐道:“我也是這麽想。你們才走了多久,這邊上上下下生出多少故事來!”因又講出司棋故事。賈璉很不耐煩,道:“他自焚他的,咱們自己小心燈火要緊。什麽亂七八糟不相幹的事情也來跟我絮叨。”鳳姐道:“怎麽不相幹?那司棋父母皆是大老爺大太太那邊管事的,那大太太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又是司棋的姥姥。因司棋自焚,殃及四鄰,燒個傾家蕩產。如今打起官司來了。”賈璉越發不耐煩:“他們就打去!跟我說這些個作什麽?”鳳姐因道:“就因為跟你其實相關。鄰居要司棋父母賠,司棋自家更燒得一無所有,怎麽賠得起?因此就告了那錢槐強娶民女,那錢槐是這邊趙姨娘的內侄,平日派跟賈環上學,他的父母,就在這邊庫上管事,是你麾下的。我知你懶怠聽這些個事,隻是大太太為此找這邊太太,意思是這邊的人虧欠了那邊的人,讓拿銀子平事。這邊太太跟我說了,我能不跟你說嗎?”賈璉聽了跺腳:“大太太一腦門子心思全是銀子銀子,那裏有那些銀子往坑裏頭填!你就去跟他說,下人的官司,我們主子不用管!還有那南邊帶回的東西,這邊老爺說了,是留著以備不時之需的,現時不分。”鳳姐道:“這些話你去跟他說吧。他那個左性子,我可對付不了!”賈璉就瞪起眼來:“讓你去你就得去!實跟你說,那吳新登兩口子的事情還沒查利落,你跟他們瞞著我私下放賬的事情還得抖摟清楚才是!你是要先聽我命令辦這些個事,還是要先跪下來跟我交代你的那些個藏掖?”鳳姐那裏還有當年氣焰,隻好忍氣吞聲先去跟那邊邢夫人說那些難啟齒的話去。鳳姐走了,平兒進來,賈璉見著平兒親熱異常,去拉平兒的手,平兒把手抽開道:“二奶奶縱有一百個不是,還有一千個好在那裏擺著。你如今對他吆三喝四,讓人聽著寒心。”賈璉道:“你卻連一個不是也沒有。見著你,倒隻想讓你跟我吆三喝四哩。”平兒道:“誰跟你耍嘴皮子。太太剛才見著我,讓我給你和二奶奶傳話,給林姑娘準備衣冠靈柩,暫停在那瀟湘館裏,等以後方便時,還要運往金陵林家墓園。”賈璉歎道:“如今是辦不完的喪氣事!”


    且說賈政正與王夫人議事,仆人來報:“夏老爺到!”這一驚又著實不小。賈政正命令啟中門、接聖旨,那夏守忠已從垂花門旁轉出來了。王夫人回避,賈政恭迎夏太監進屋上座。那夏太監笑吟吟坐下,道:“並無聖旨。卻有娘娘諭旨。”遂道,聖上昨日又幸鳳藻宮,見娘娘胎氣旺正,歡喜非常。聖上回駕後,娘娘說起,聖上近來勞累,笑顏難開。娘娘勸聖上暇時在宮中看些小戲,聖上道宮中戲班早已看膩,王爺們獻的那些戲又要麽熱鬧過頭,要麽清雅難耐,娘娘因回想起那年省親,府裏戲班有個齡官,所演《相約》《相罵》兩,又不噪耳又不清淡,十分有趣,令人發噱,因此派他來下諭旨,調府裏戲班去宮裏為聖上解悶,其中必要有齡官獻演《相約》《相罵》二。賈政聽了,才放下心來。原來還是個好消息。連道:“自然遵旨照辦,何時宣進宮裏,這邊隨叫隨到。”那夏太監又說起元妃如今手裏不離那臘油凍佛手,讚歎真乃無價奇寶。因又問起賈政回南情況,道必是順便將老宅中一些珍寶帶回來了。賈政道確擇其精華帶回一批。夏太監道:“其中必有西洋奇技淫巧造成的自鳴鍾,不妨借一架到在下宮外小宅去擺放,也借借當年國公爺的福氣。”賈政忙道:“確有幾架不凡的。其中一架能演示西洋水法,又有八仙過海。明日就令賈璉送至府上。”那夏太監聽了點頭,也不喝茶,告辭走了。


    王夫人從屏風後轉出來,對賈政道:“聖上娘娘如此恩愛,是我們的大榮大富,隻是那府裏戲班子在你出外差時已經遣散,當時已經死了一個,剩下十一個裏有八個留下分到各屋當使喚丫頭,三個開恩讓他們自便了,那三個有兩個是親姐妹,叫寶官和玉官,由他們老子娘領走了,還一個就是齡官,讓薔兒領走了。”那賈政聽到前麵倒抽冷氣,聽到後頭方稍心安,道:“那就把剩下的再集中起來,請教習快給他們恢複嗓音把式。讓那薔兒快將齡官送回。”王夫人又不得不告訴:“那幾個留下的因太調皮,早都打發走了。”賈政著起急來:“這便如何是好!”因命速傳賈珍、賈璉。珍、璉到後,聞聽此事,賈珍道:“我這就派蓉兒去找薔兒,雖多日不見那薔兒蹤影了,想必有廟和尚就在。如今看來,娘娘想讓聖上看了解悶的,無非是齡官的《相約》《相罵》,我還記得那日台上情景,是一角演滿台的折子戲,隻要有了齡官,場麵、配角都好將就,咱們親戚裏多有養戲班的,借幾個來就行了。”王夫人就說可從他兄弟王子騰那裏去借人。賈政道:“畢竟是給聖上獻演,他那戲班子上得了台麵麽?應要最出色的才是。”賈璉就道:“比較起來,舅舅家的那些戲子,怕是稍欠火候。要說拔尖的,還是多養在王府裏。各王府裏,忠順王家的聽說最厲害,那千嬌百媚的琪官,如今就在他的手裏。隻是咱們跟忠順王素無來往。再就是北靜王府的戲班子了,琪官原在彼處,如今沒了琪官,遜色不少,然各個行當,隨便喚出一個,也都是驚豔四座的。莫若去求那北靜王府,借出些人來,與齡官搭配,豈不比我們原來的陣容,更加齊整動人?”眾人聽了皆稱是,賈政就派賈璉去北靜王府借人。賈璉道:“我一個人去未必中用,須得寶兄弟與我同去,那北靜王最喜歡寶兄弟,對他必有求必應。”眾人道:“那更妥帖了!”


    賈珍回到東府,吩咐賈蓉立刻去找賈薔。那賈薔係寧國公嫡傳玄孫,因其家族隻剩得他一個,多年來由賈珍養大,後又給他銀錢讓他自購房舍居住過活。為元妃省親事,他到江南采買來十二個女孩,後就在榮府專管戲班子的事,他與那齡官,生出戀情,兩人皆愛得走火入魔、失魂落魄。戲班解散後,他將齡官接出,雖未正式娶作夫人,一起過活亦與夫妻無異。那賈薔積蓄既多,交結亦廣,作些販運生意,收益不菲,故閑了關起門來作皇帝,與那齡官盡享溫柔富貴,隻是與寧、榮二府,倒少了來往,也不過是年節時去請安、除夕參與宗祠祭祀罷了。這日忽見賈蓉匆匆跑來,因笑道:“好久不見,今日為何闖我三寶殿?既來了,且把你灌個爛醉!”賈蓉道:“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那有喝酒的工夫!是奉娘娘諭旨而來!”遂將始末道出。賈薔道:“原來是找齡官。隻是此處並無齡官。”賈蓉道:“瞞誰去。前幾日還有人跟我說,見你們到南門外花圃去逛。”賈薔笑道:“這裏隻有椿齡。”賈蓉便知改掉帶官字的名兒,即是脫離粉墨行的意思,那賈薔宅裏原有好大的香椿樹,以往開春也曾采摘不少椿芽去孝敬賈珍,齡官改叫椿齡,意味深長。賈蓉道:“那娘娘隻認齡官,且是為愉悅聖上,須遵旨行事。況此係掙臉的事,兩府正值多事之秋,西府大老爺連爵位都丟了,還枷號示眾,你難道不知?哄好皇帝老兒,全族平安。父親並那府璉二爺,讓我知會你,西府那邊的梨香院又整理出來了,服侍的婆子們亦撥齊了,璉二爺寶二爺去那北靜王府求借戲班子的人去了,萬事齊備,隻欠東風。懇請你明兒個一早,帶著嫂子到梨香院集合,且先把《相約》《相罵》兩對出來,一旦宮裏傳喚,即刻出發。隻怕這回逗得皇帝老兒高興,賞賜嫂子還是次要的,把那西府的爵位發還,也是有的,就是赦老爹不能原諒,讓政老爹襲那一等將軍,豈不也好?”賈薔想了想道:“就依大爺的。我明早把椿齡帶往梨香院就是。你且回吧,也不留你醉了。”那賈蓉剛走,椿齡就從裏屋出來埋怨賈薔道:“你怎的把我賣了?你還不知道麽,我不是再不唱戲,隻是我再不當戲子,由著人家點戲,我愛唱時就唱,給我喜歡的人唱,給自個兒唱,就不給我不喜歡的,不相幹的人唱,那元妃娘娘他倒喜歡我,隻是也不問問我喜不喜歡他?那皇帝老兒與我什麽相幹?我才不進宮去唱呢,殺頭也不去!”賈薔因道:“好!好!我喜歡的就是你的傲骨!”那椿齡方明白他是敷衍賈蓉,不由又微嗔:“難道我就那幾根骨頭招你愛?”賈薔不由將他摟過,道:“莫讓我再說什麽了,我愛得魂兒在你身子裏出不來了!”兩人緊緊摟抱得不留一絲縫隙。摟抱良久,方才分開,賈薔因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遠走高飛。”


    椿齡又不忍心起來:“隻是我的抗旨,倒把你連累了。要是他們找你算賬,可怎麽得了?”賈薔道:“沒什麽大不了的。兩府裏不過是私下罵我罷了。他們總能找出變通的辦法來。你想那珍大爺跟我情同父子,蓉兒跟我更情同手足,他們豈會因此告發我?就是璉二爺二奶奶,並西府二老爺,都是看著我長大的,也定不會加害於我。”椿齡道:“隻是古詩裏說的,‘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我們可往那裏藏呢?”賈薔道:“你跟著我就是。我也學過一句古話,道是‘大隱隱於市’。我們也不必去往深山老林,隻是須走得遠些,在那人煙稠密處,隱姓埋名,隻要我們手裏有銀子,照樣逍遙自在!”二人商議定,賈薔就將一位三代老仆焦七喚來,告訴他要出去雲遊,留下一大包銀子給他,讓他明天遣散丫頭婆子,隻留兩個小廝,跟他一起看守宅子。那焦七跟隨賈薔多年,熟悉他那想起一出是一出、抬起腳就走人的脾氣,照例也不問他往何處去、何時回還,隻囑咐他兩句“一路小心,盡早回家”,也就下去。那賈薔與椿齡收拾妥銀兩細軟,趁夜幕低垂,引出自家的騾車,椿齡坐進去,賈薔親自趕車,一徑朝東門而去,且喜城門未關,出得城門,一溜煙竟不知何往。


    第二天早上,賈珍、賈璉等在梨香院直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見賈薔將齡官帶來,命賈蓉再去傳召,回來說已連夜雲遊去了,珍、璉不禁麵麵相覷。那從北靜王府借來的戲子場麵等倒到齊了。賈珍因道:“就隻當蓉兒昨日也沒見著吧。就是現在尋到齡官,他不想唱,強扭的瓜不甜,到了宮裏鬧出事故,漏子更大。我想天下戲班一鍋煮,那《相約》《相罵》這勺不出來那勺撈,我就不信北靜王戲班子裏就沒有能唱好這兩的。”因去問,果然有能唱的,看去也與那齡官無大差異。賈璉道:“若來傳,就說這是齡官。”賈珍道:“那就蠢了。隻是去唱就是。娘娘那裏還記得那麽真切?聖上也未必記得住是個什麽官兒。他們不細問,唱完領賞回來就是,倘真細問起來,那時必是看過笑過了,再跪奏府裏戲班早已解散,此係北靜王府借來的,想必也就不會追究,誰讓他們開顏不行?”賈璉稱是:“事到如今,也隻好如此。”一語未了,忽見薛蝌喘籲籲跑過來,一邊拭汗一邊報告:“原來你們都在這裏。哎呀不好了,我們家裏出大事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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