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吳新登已被官府緝拿歸案。吳新登卷攜的榮府庫銀雖然追回八九成,但吳新登供出,那王熙鳳將榮府各處月銀領出拿去放貸,多通過旺兒找他尋那借貸方,則將王熙鳳攀扯出來。那時多有商家急著拿銀子周轉,短期借貸,利息奇高。起初王熙鳳如此放貸獲利頗順,後有那商家猴急,以翻倍的利息借貸,旺兒報告鳳姐,鳳姐一是有貪婪之心,二來也正逢府裏為賈母慶八旬大壽,覺得手裏從官中支來的銀子不夠鋪排,以為多賺些利息正好可以錦上添花,更可在老太太太太麵前掙足臉麵,就答應了,誰知那商家借銀後逾期不還,去討要,竟連和尚帶廟皆杳無蹤影,本利無回,月銀發不下去,謊也編不圓,於是竟聽從那吳新登主意,再以高利去往別人處借貸,暫作敷衍,誰知這剜肉補瘡之舉,形成連環債務,去討賬無著,又被別人上門逼債,旺兒因讓吳新登從官中銀庫挪銀填補,吳新登夫婦商議,與其為王熙鳳私挪庫銀,莫若自己攜一大筆庫銀逃走藏匿,故有那天遠遁之舉,原以為榮府不至於報官,吃個啞巴虧遮醜,沒想到竟窮追不舍,既被拿獲,也就幹脆魚撕網破,先把那王熙鳳攀扯進來再說。


    興兒來報信,平兒讓他進屋跟二爺二奶奶麵稟,那興兒隻求平兒請出賈璉,平兒便知不妙,因進去道:“興兒隻求二爺到那邊屋聽他稟告。”賈璉便出去到廂房裏,興兒跪下,一一道來。這邊屋裏鳳姐心神不定,平兒也忐忑不安。忽然賈璉回到這邊屋,也不說話,來到鳳姐麵前就給他一耳光,鳳姐隻敢飲泣,平兒尚未開言勸解,那賈璉已氣衝衝出了屋門。


    當晚賈璉私訪那審案之官。帶去五百兩賄銀,懇請隻追究那吳新登欺主卷逃之罪。誰知那官自稱賈雨村門生,賈雨村既是賈政門生,則他謙稱乃政老爺晚生,道:“知榮府最是守禮廉潔之地,不過偶有不肖後輩女流,違例取利,倒也難免;本官隻知效忠聖上,依法審案,明日少不得提尊夫人來訊問,那五百兩銀子,竟請帶回,也知二爺並非賄賂之意,大家往上一拜,共表對聖上的一片忠誠最好。”說完就起立送客。賈璉因道:“今日天晚,我也來不及往雨村處討教了。不過還望仁兄高抬貴手。”那官隻往外送。賈璉因又道:“吳新登處追回的四千多兩銀子,判還後都願獻出。”那官方歎口氣,再請賈璉歸坐,因道:“實在是小弟不敢違逆聖上並王法。你管家多年,應知刁奴難惹。你當那吳新登隻攀扯你媳婦?他豈止是想抵賴卷逃之罪,減輕責罰,他還想戴小罪立大功呢!”賈璉請教:“此話怎講?”那官道:“他卷逃府銀,說破了罪不致死,況那卷逃的銀子我們也追回八九成,若將他城裏房屋罰沒,不予收監令他流落街頭,也不失為一種收場。隻是——”說到這裏左右看看,其實早已摒除下人,卻仍壓低聲音道:“他要求私下訊問,我問他究竟有什麽詭秘的事要交代?他則道,知你們榮府私藏那江南甄府罪產的事,那些罪產,是甄府派婆子偷運過去的,運到府中,是他媳婦聽從你媳婦等指揮,一一安放的,他們夫婦不隻知道數量,亦知存放地點。這樣一來,犯下大罪的可就不是你媳婦一個了,政老爺可就給攀扯出來了!”那賈璉聽了頭皮發麻,一時說不出話來。那官隻望著他冷笑,又道:“因一貫崇敬政老,不忍其被刁奴背後下刀,晚生才敢對你道出,況那就不是銀錢官司,牽扯到朝廷威嚴,非我等區區小官可以審理的了!”賈璉便道:“隻求仁兄遮掩則個!莫錄那刁奴此等口供,隻將此案作一般銀錢官司速判為好!”那官故作沉吟狀:“隻是對聖上忠,對前輩孝,實難兩全。我若遮掩,風險巨大,誰來為我擔待?”賈璉咬咬牙道:“仁兄心存一善,賈府世代感念。實對你說,如今府庫空虛,早已寅吃卯糧,拆東牆補西牆,不過關內關外的莊地,若非大災之年,完秋後倒還能定時送來地租銀子並實物等,你若果然高抬貴手,則那時再贈銀五千,如何?”那官竟拉下臉來道:“你說話算話。今日帶來的五百,且留下作為定金。”說完站起高聲喚:“來人!送客!”這回方是認真送客。


    那賈璉回到府中,也不到住處正房與王熙鳳同床,自己在東廂房胡亂睡下。那是尤二姐住過的,想起尤二姐的吞金自逝,更對鳳姐恨得牙癢,煩惱中不禁有皮膚濫淫之想,又後悔尤二姐逝後一怒之下攆走了秋桐,便欲喚平兒來安慰安慰,隻那平兒諒是陪鳳姐睡著,又想叫個清俊小廝來泄火,怎奈夜已深人已靜,竟隻好把鮑二家的、燈姑娘等輪番思想一番,渾渾噩噩捱過一夜。


    第二日清早起來,也不與鳳姐一起早餐,亦不去給賈政王夫人請安,更沒往那邊院落去見賈赦邢夫人,一徑去那東府找到賈珍,因把種種情形講出,道:“事到如今,忍無可忍,你是族長,你應作主,我要休了那王熙鳳!”賈珍倒不甚意外,道:“早看出你有這一步棋了。隻是那鳳姐兒被休後往那裏去?他父母前年在南邊去世了,隻有個胞兄王仁,那王仁十分混賬,本是進京來投靠王家親戚,也沒個正經營生,隻勉強租處小院子住著,滿世界的打爛賬,難道把鳳姐兒休到他那裏餓著凍著去?”賈璉道:“我想了一夜。我的主意,是讓他跟平兒換個過子。把平兒扶正,罰他充通房大丫頭。從今後他必須低聲下氣,看他還敢不敢胡作非為!”賈珍道:“你父親並那邢夫人倒罷了,二老爺也且不提,王夫人那裏,說得過去麽?還有王子騰那邊,王家我可不願得罪,除非你各處都說妥了,我隻出麵當個中人,倒差不多。”又道:“兄弟你按說曆練得也可以了,昨夜見那狗官,竟為堵他的嘴許下那大筆銀子!好在空口無憑,一定賴掉的,他以後諒也不敢挑明索取。”賈璉道:“我是想著我老子那邊已經萎了,叔叔如果再出事,榮國府就全完蛋了,也必得牽連到你們寧國府。”賈珍道:“你那赤膽忠心,自當表揚。隻是究竟誰會牽連到誰,還難說呢。”賈璉道:“難道就等著人家攀扯彈劾不成?”賈珍道:“這話說得好。與其束手待擒,莫若舉杯望月。”賈璉道:“舉杯望月?一醉方休?”賈珍笑道:“你灌的還不夠麽?我也不跟你多說。隻是你莫忘了太上皇,咱們家的榮華富貴,全是太上皇賜下的。日月天地,全賴太上皇恩德。總須對太上皇在‘忠’、‘義’兩個字上問心無愧才好。”賈璉心領神會,點頭稱是。賈珍因道:“你們那邊接收甄家東西一事,是政老爺勇為義舉,他既然作了,就必準備好應變方略。你何必亂了方寸。”賈璉道:“我休那王熙鳳決心已定。我這就去稟告父母叔嬸。如方便,你晚飯前去幫我作主。”賈璉走後,賈珍將此事告訴尤氏,尤氏唬了一跳,道:“那鳳姐兒如何受得此番羞辱?若自盡了可是你族長的責任!”賈珍道:“隻一根筋的人兒,像那鴛鴦,才會輕易自盡,像鳳姐兒那樣幾根筋的,不到山窮水盡,總要掙紮的,我諒他少不得忍氣吞聲且求苟活。”


    賈璉到那賈赦邢夫人跟前,道出欲休鳳姐之事。賈赦醉生夢死,每日隻擁著嫣紅鬼混,無可無不可。邢夫人卻道:“狠該如此。他何嚐真當過我一日媳婦?整日隻圍著那邊太太轉。那邊快成了王家天下了!隻是平兒扶了正,先要來聽我的教誨,他的心再不許朝王家那邊歪。”又道:“那邊寶玉娶了親,按說有當家媳婦了,你就該帶著平兒並一窩子人回這邊來才是。隻是那寶二爺的二奶奶,是那二太太的親妹子的閨女,若他當了家,那邊就全是他們姐妹的天下了。因之少不得你跟平兒還要把住管家的權柄,隻別再像鳳姐兒那麽吃裏扒外,多給大房這邊爭點利提點氣才是!”賈璉因道還要去跟賈政王夫人說休鳳姐的事,邢夫人道:“跟他們說不著!他們那寶玉若要休寶釵,會先來跟我商量嗎?休完了,知會一聲就是了!這麽辦,今日晚飯前我先去你住的地方,讓那珍哥兒到了府裏直接去你那裏,婆婆在,族長在,你一紙休書先準備好,當麵把他休了就是!再去跟二老爺二太太報告不遲。那鳳姐兒休了後確也無處可去,難道讓他卷包到那王子騰家裏去嗎?讓他跟平兒換個過子,倒算給他留個立錐之地,顯出我們的厚道。老實說,他在我眼前得個現世報,低眉順眼低聲下氣的,也解解我多時的不忿!隻是那平兒扶正,今日不過是個說法,何時擺幾桌酒飯過個明路,兵荒馬亂的,容再商量吧。”


    那日下午,邢夫人先到賈璉院裏,進入正房,鳳姐兒和平兒過去請安,邢夫人正眼不看,隻跟賈璉說些閑話,鳳姐平兒在一旁站了半天,邢夫人方道:“去那邊候著吧。喚你們再來!”鳳姐平兒去到那邊屋,鳳姐心知不妙,因悄悄跟平兒說:“你去把巧姐帶遠點吧。”平兒道:“我就帶他到珠大奶奶那裏玩玩吧。”鳳姐道:“太太讓咱們兩個都候著。你讓豐兒帶他去吧。”平兒要去西廂房吩咐豐兒,穿過正房,邢夫人問:“你去那裏?”平兒道:“去吩咐豐兒帶巧姐兒出去轉轉。”邢夫人便不言語。平兒吩咐完豐兒,趕緊回來。鳳姐便握住他手說:“那巧姐兒,以後怕要靠你多多照顧了!”平兒忙道:“這話從何說起?”鳳姐、平兒皆隔窗望見,那豐兒牽著巧姐兒往院外走。彼時巧姐已經五六歲了,聽說要帶他進園子去逛,自是歡喜,走著顛連步。鳳姐望著那景象不禁落淚。忽聽邢夫人厲聲呼喚:“平兒!”平兒忙出去低頭侍立。邢夫人道:“這就是你們素日調教出的規矩!如何不讓那巧姐兒給我請安?”平兒忙趕出去喚回巧姐、豐兒。那豐兒惶恐請安。那巧姐兒行完禮,便撲進邢夫人懷中,甜甜的連叫奶奶。邢夫人少不得摩摩他的頭頂,說了聲“乖”,就揮手讓豐兒帶他去了,又撣自己衣服。


    那賈珍到了榮府,卻先去給賈政王夫人請安,講出賈璉要休王熙鳳並將平兒扶正一事,隻說王熙鳳多年不能生育男嗣,且吳新登案牽出他私放高利貸的大弊,並不提那審官以藏匿甄家罪產訛詐銀兩事。王夫人聽後大驚,不敢先說話,隻看賈政眼色。那賈政聽到子嗣話題時尚心平氣和,及至聽到違例取利且造成連環債務時,不禁將桌案一拍,厲聲道:“豈有此理!”王夫人便知大勢已去,難以挽回。


    賈珍到了賈璉住處,先給邢夫人請安。邢夫人道:“你來得好。隻是今天的事情,最好多個見證。”因命平兒:“你不用自己去,吩咐個人進園子去,請珠大奶奶過來,就說我在這裏等他。”平兒忙去喚人傳話。


    且說那豐兒帶著巧姐兒剛到稻香村沒幾時,就有人來傳話,道邢夫人在璉二爺處坐等珠大奶奶,李紈甚感意外,問豐兒:“那大太太從未召見過我,今日卻是為何?”豐兒道:“我也難說。隻是大太太今日格外嚴厲。”巧姐兒卻笑嘻嘻的說:“奶奶說我乖!”李紈因對豐兒道:“那我們就一起過去吧。”那傳話的丫頭卻道:“平姑娘說,就讓豐兒帶著巧姐兒在大奶奶這邊吃了飯再回去吧。”李紈道:“越發離奇了。平兒真這麽說的麽?二奶奶卻又吩咐了什麽?我這裏的飯太清淡,巧姐兒吃了如何長肉?”彼時賈蘭園子裏習射回來,手裏拿著弓箭,巧姐兒隻躲在豐兒身後,怯怯的望著。李紈遂囑咐素雲、碧月等好生招待巧姐兒,像給賈蘭專燉一碗紅燒鹿肉一樣,也給巧姐專燒個蟹黃獅子頭。自己一邊琢磨著一邊出園子往鳳姐那院裏去。


    李紈到了賈璉那邊,進屋隻見鳳姐兒已跪在邢夫人麵前,邢夫人見李紈到了,道:“有見證,更好了。”就讓族長賈珍念那休書。寫得甚簡單,無非不育男嗣、理家虧空兩條。念完休書,又宣布且將鳳姐兒與那平兒換一個過子,平兒今後是二奶奶,鳳姐是通房大丫頭鳳姑娘。李紈想起那年鳳姐過生日鬧出風波打了平兒後,他為給平兒抱不平,脫口而出的那些話,原不過是一時情急,沒想到竟讖語成真,心裏不是滋味,卻也不敢輕易開口說什麽。邢夫人喝令鳳姐兒站起來,平兒猶要去攙扶,邢夫人一瞪眼,平兒忙站開。那鳳姐兒站起來後,麵色竟甚平靜,眼中也不見淚水,伸直腰身,道:“大太太,珍大爺,璉二爺,珠大奶奶,平二奶奶,鳳姑娘給你們請安。這是我命該如此。想起當年蓉大奶奶一句話——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是改不了性情也改不了命。我命中無兒,憑此一項,就該休掉。從今日起,我燒高香拜真佛,祝禱平二奶奶早生貴子!隻是那放貸等事,貪心是有的,那些利銀自己留下不少,卻也畢竟用了不少在老太太壽辰及府裏排場上,還望鑒查!”邢夫人便斷喝:“找掌嘴!你那些私房,統統交出來!你以後再敢如此頂撞,隻把你罰入圊廁!”賈璉就將府裏麾下人等召集到院裏,當眾宣布,要大家從即刻起喚平兒二奶奶,那旺兒夫婦罰到馬棚勞作,鳳姐其餘陪房及丫頭婆子等均劃歸平二奶奶,以後回事皆由平二奶奶定奪。


    邢夫人、賈珍、李紈等走後,鳳姐兒就搬到南邊院門旁小屋去住,賈璉當晚就和平兒在正房歇了。那晚府裏議論紛紛,連賴大夫婦亦說:“這口一時可怎麽改得過來?那平二奶奶見著就隻叫二奶奶罷了,隻是那王熙鳳,見著難免不從嘴裏溜出個二奶奶來,誰習慣叫他鳳姑娘?”林之孝夫婦回到家私下議論道:“那王熙鳳跟平兒,本是一條藤上的,原來跟平兒說了就省得跟王熙鳳說了,今後怕也還是跟王熙鳳說了,也就算跟平兒說了吧。”“其實不過是璉二爺跟那個去親熱的事情罷了。管他筋痛,咱們還是該怎麽對付怎麽對付吧。”


    那賈政本不管家,跟王熙鳳、平兒從不過話,無所謂。卻難壞了王夫人。好在平兒心地純正,倒去跟王夫人說:“您該怎麽著還怎麽著。不過是當著人別叫他二奶奶就是。即便叫了,也沒什麽。”寶玉聞說此事,笑道:“人還是那個人,改個叫法又能怎樣?我從來叫他鳳姐姐。”寶釵心中有看法,隻是不動聲色,說話時,盡量用別的辦法表達,既不喚出平二奶奶來,也不道出鳳姑娘來。最幸災樂禍的是趙姨娘,事發後,他指使小吉祥兒:“去!給我把鳳姑娘叫過來!我有話吩咐他!”小吉祥兒去了回來說:“平二奶奶聽見了,道有什麽事,請姨奶奶過去跟他說,他親自辦理。”趙姨娘就啐一口道:“我早晚拿他消遣!”賈環聽見就說:“以前你聽見平姑娘就打哆嗦,如今人家是平二奶奶了,能有你什麽好果子吃?”趙姨娘又啐他:“白眼狼!饒不跟你娘一條心,還說些個窩心的話,你瞧我那天報個仇給你看看!我等你給我去出氣,隻怕要等得先被你氣死了算!你個窩囊廢!”


    數日過去,且說那晚寶玉又夢見黛玉,醒來又見帳兒紗罩頂。早餐畢,寶玉因問寶釵夜裏可有夢?寶釵道:“癡婆子才去說夢。你也莫給我說你那夢了。有那工夫,書也讀了幾冊了。我帶來的經史子集,擺滿一麵牆,你也該讀讀了。尤其《四書》《五經》。眼下賈史王薛各家,都衰敗了。這榮府一等將軍的爵位也丟了。以後全靠科舉振興。我看那蘭兒甚懂事,也切實際,文舉把握不大,就從武舉下功夫。難道你作叔叔的,倒落在他後麵不成?”襲人也一旁勸道:“二爺是該收收心了。整日總是夢呀詩呀花呀月呀的,終不是個事業,就是不為我們著想,老爺太太一天天頭發白了,也該為他們早爭口氣,讓他們早放下心。”寶玉便不言語。其實那寶釵夜裏也有夢,夢見哥哥嫂子吵架等不雅情形,醒來心裏發堵。二寶真可謂同床異夢。那寶玉喝過茶,就站起來說到園子裏轉轉。襲人因勸道:“園子裏差不多全荒了,小心有蛇。你實在讀不進書,跟家裏和二奶奶說說話,豈不也好?”寶釵道:“他要去,就讓他去轉轉吧。見著大奶奶,先代我請個安。隻是有的那不適合去的地方,你好自為之,不要弄得自己身體心思都不合適起來。”襲人聽了就知那不合適的地方指的是那裏,因道:“我跟你一起去吧。”寶玉道:“你該在這裏好好服侍二奶奶。”襲人就讓秋紋跟去,寶玉擺手。寶釵道:“就讓他自己去吧。諒他不是顰兒那樣的仙人,也去水遁了。隻是我還要再說那句話——不合適的事情莫作,不合適的想頭莫留,不合適的話自然更莫說。”那寶玉就一徑往大觀園裏去了。


    到得大觀園,步隨心行,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瀟湘館。彼時除稻香村、攏翠庵兩處,其餘館舍並無人看守打掃。推開門扇,吱呀一聲,隨之野雀蓬的四散驚飛,邁進去,寒煙漠漠,落葉蕭蕭,推開屋門往裏,蛛網罩臉,光線晦暗,望過去,黛玉的衣冠靈柩安厝在那裏,一道天光,透過霞影紗斜照進來,天光裏微塵漂浮不定,那景象令寶玉想到“和光同塵”四個字,似有醍醐灌頂,不禁淒然欣然肅然憬然,站立良久,方慢慢轉過身,走了出去。又在園中轉了許久。在那沁芳閘邊,看落葉殘花隨逝水而去,悲從中來,滴下熱淚。


    足足過了兩個時辰,寶玉才回到住處。襲人拿著白犀麈給他滿身撣灰,問他究竟轉到那裏去了。那寶釵隻靜靜的坐著,也不發問,寶玉過去在他對麵坐下,感歎道:“今日方悟透‘和光同塵’四字精義。”寶釵問:“請解其詳。”寶玉道:“古人有詩雲:‘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隻是我卻要改他一個字,道是:‘世界微塵裏,吾仍愛與憎。’我頓悟,雖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天地宇宙,由情支撐,任一粒塵埃,皆情之所在,我能恒久有情,則雖化為飛塵,無怨無悔,幸甚幸甚。今日任情沐魂,悲欣交集,通體舒暢。”寶釵因譏諷道:“我當你醍醐灌頂了,卻原來是糨糊進腦。”又正色道:“那‘和光同塵’真義,正是去情卸情脫情絕情也。古語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人多有誤解者,以為說的是天地無情,不能善待世上萬物,其實不然。他說的是天地沒有愛憎,沒有情這個東西,他對世上萬物不分貴賤一視同仁,這在情上的麻木不仁,才是天地的好處。”那襲人一旁聽著,也不知他們討論的是些什麽,隻是聽到“無情”二字,想起那年在怡紅院開夜宴為寶玉慶壽,寶釵抽出的花簽上的那句詩恰是“任是無情也動人”。那寶玉見寶釵振振有詞,雖端莊嚴肅,卻也鮮豔動人,心中暗想:你雖無情,我也心動,我既心動,便是有情,若我果然無情,又怎能與你共室同榻?隻是我之情,非金玉姻緣所綰。那寶釵見寶玉一時無語,遂趁熱打鐵,痛下針砭,因道:“你想那情字,心與青拚合,人心本應純淨如水,卻由青色充溢,那是什麽好氣象?佛經裏有‘四諦’之說,那‘四諦’?苦、集、滅、道也。人生乃悲苦之旅,此為‘苦諦’;召感諸般苦楚的業因,是為‘集諦’;要解除煩惱業因,須寂滅心中之情,此為‘滅諦’;修得道行,則達‘道諦’。其中最要緊的橋梁,是寂滅之道,即斬情之道。我知你今天進園,必是先到瀟湘館憑吊,勢必還到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往昔住處徘徊張望,不但不寂滅那傷感情愫,反縱容那情字毀你胸臆。”寶玉道:“我豈止到那些地方為他們動情,在沁芳閘那邊,見花落水流紅,葉漂旋無蹤,就想起晴雯、香菱、鴛鴦,並四兒、芳官、藕官、蕊官等,就連那司棋,我也為他落淚。”寶釵道:“更被情字所誤,離‘四諦’遠矣!你應知道,你非你自己,你是老爺太太的子息,是我的夫君,是別人的兄長、叔叔,你豈能為了一己的情懷,就忘卻了人倫大綱?你更須為人之父,乃至為人之祖!”襲人一旁聽了也附和說:“確是如此。請二爺深思。”那寶玉仍冥頑不化,道:“我知這宇宙天地確實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到頭來大虛無大無奈,但我須入世享情,此橋此徑,不可忽略。正是: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


    正說著,秋紋、鶯兒來催:“飯菜擺好了,請二爺二奶奶就餐。”大家且去餐廳吃飯。甫吃罷飯,忽然賴大家的進來請安,道:“我們家那小子賴尚榮,憑聖上恩典,托主子們洪福,竟又升了。立秋那天在家中聊備幾杯水酒,恭請主子們光臨。剛才已經回了兩邊的老爺太太,他們都表祝賀,隻是近來身體欠安,也不敢勞動他們大駕。回了璉二爺並平二奶奶,都說一準前去。東府那邊賴升也幫著請了,珍大爺蓉爺都說去。二爺二奶奶可一定賞光啊!”寶釵便道:“偌大喜事,本該同喜。我和二爺一準去。隻是賀禮怕寒酸些,你們可別見笑!”賴大家的道:“你們去了,比什麽賀禮不強?隻怕我們招待不周,二爺二奶奶倒要多多包涵!”賴大家的走了,二寶回到自己房間,寶釵因勸寶玉道:“我知你最不喜熱鬧,尤其不喜歡寒暄揖讓等俗套,況到那邊難免滿耳聽到些仕途經濟等語,且不說你早該改改,如今說個小道理,是小時候在家裏聽老輩子說的,那話甚粗鄙,本不好意思學舌,然聽來實在警動人,現在少不得學給你聽——”說到這裏還是噎住了,鶯兒在旁接過去話茬:“我們家太太說過,我記得的——發達的奴才賽壯騾,撂起蹶子來六主不認!”寶釵方接著說:“如今我們衰微了,這賴家卻正熱鍋熱灶甚紅火,雖說不必反去奉承他們,到底給足麵子大家好過。明天就讓襲人陪著你去,你可好生應對,莫失禮失態的。”寶玉道:“你剛才不是說我們一起去的嗎?我們和鶯兒、襲人一道去豈不更好?”寶釵道:“明天去了就先替我道歉,告訴他們我臨時身子不舒坦,他們豈會在乎?人家在乎的是你是不是給麵子。我知你不願意去,為家族利害你必須去。”寶玉笑道:“你對我究竟還是不甚了了。賴家的宴請我卻是最願意去的。賴尚榮、賈雨村他們講他們的仕途經濟,我卻能在那邊會到我的朋友,如韓琦、馮紫英、陳也俊等,說不定衛若蘭雲妹妹還去呢,我們湊到一處自有我們的話題樂趣。”寶釵道:“那更好了。隻是我想起來,也是在賴尚榮家,那回去了個什麽姓柳的,把我哥哥害得好苦,這回莫再有那樣的人物,你須特別小心。”又囑襲人到時提醒二爺莫飲酒過度,應酬完了要及時回來。襲人遂去為寶玉準備第二天赴會衣物不提。到了賴家是何光景,下回便知。


    且說那薛姨媽與寶釵到王夫人這邊,薛姨媽痛哭流涕,寶釵亦垂淚悲傷。王夫人勸慰一番。薛姨媽因道:“事到如今,我背過去也就罷了,隻是還有幾樁事情未完。”說到此,就讓寶釵先去看望看望二奶奶和珠大奶奶。寶釵走後,薛姨媽才詳說各事:“那蟠兒收了監,夏家隻往那死罪上扯。那寶蟾回到夏家,竟也不為蟠兒說話,要不是他鬼魅了蟠兒,那夏金桂怎會破罐破摔?他倒沒事人一大堆,見證說是蟠兒殺了夏金桂。如今沒了皇差,領下的銀子還須退回去,我把曆年積蓄拿出一半打點,還沒把那死罪撕捋開。事到如今,你們怎能見死不救?隻求姐夫派璉兒到衙門裏找人,當年那個幫我們打妥官司的賈雨村,不還是姐夫的好門生麽,他應還能幫忙。先把死罪撕捋開,再求下一步。此是第一樁。再就是寶釵,當年那和尚說了,他帶金鎖,須嫁個帶玉的,可見冥冥中自有天定,如今家道如此,該把他安頓了,我想你們那寶玉,也老大不小了,二寶正是天設地配的一對,何不抓緊給他們辦了婚事。如今老太太沒了,你和姐夫可痛快作主,這件事,姐夫還不是聽你的。”王夫人道:“這些天我看他總有些個心神不定,也不好問。總是我得機會跟他說這個事吧。我約莫著他能點頭。”薛姨媽又道:“再兩樁,就是蝌兒跟琴兒的事。那蟠兒收了監,家裏就蝌兒一個男主了。他和琴兒父母都沒了,我就等於他們親娘。原說等他守喪一年再娶親,如今顧不得了。原說讓他另買院子,如今更不必了。就讓他過些時把那邢岫煙從邢忠夫婦處娶到我那裏,大家一處過活都有個照應。想來那邊大太太並邢忠夫婦都能同意。婚事也別鋪張了,就是二寶的婚事,也因陋就簡吧,一則正在祖母喪期中,二則家道都艱難了。最後一樁就是琴兒的婚事,隻好先讓他跟哥哥嫂子並我一處先住著,等那梅翰林家來迎娶。隻是他父母留下的那些餘資,要給他好好保存。梅家來聘時,我們少不得再添些陪嫁。除了小螺,那香菱的丫頭臻兒,也陪送過去。”兩姐妹議論已定。


    那薛姨媽回到家中,就對寶釵把許給寶玉的事說了。寶釵隻道:“全憑母親作主。”餘不多言。倒是鶯兒聽了歡喜非常,拍手道:“那年二爺跟姑娘互換佩帶,我在旁邊看得仔細,那通靈寶玉跟那金鎖上鏨的字句,竟對榫得嚴絲合縫。如今真成就金玉姻緣了。”薛姨媽道:“按說寶玉那邊還在守祖母熱孝,你哥哥還在監裏,隻是兩邊如今都艱難了,尤其咱們家這邊,實在等不到那邊守喪期滿,這邊更等不到你哥哥出監——究竟能不能出監,還難說——趁如今兩邊還有財力,且把你們的婚事辦了。”寶釵道:“母親作主。隻是不必張揚,青廬素宴即可。”薛姨媽道:“我的兒,我和你哥哥原打算,你過門時至少是你璉嫂子那樣的排場,如今不能了,你擔待些罷。”說著滴下淚來。寶釵慰道:“何必傷心,凡事隨機、隨緣就好。我過門後離得恁近,互相照應實在方便,想想那三姑娘,雖當了王妃,以後更當王後,能回得來見父母麽?母親應該慶幸才是。”


    王夫人那天見賈政神色稍安,便道出薛姨媽求聘的事,因道:“實在二寶都老大不小了,互相脾氣都是知道的,一個帶玉,一個佩金鎖,法師預言,金玉姻緣命中定,富貴堅牢保平安,我的意思,雖老太太去後不到一年,那老太太是最疼寶玉的,兩家目下的情況,都怕夜長夢多,早日婚娶,老太太在天之靈,必是喜悅寬慰的。請老爺定奪。”那賈政已知薛蟠禍事,並薛蝌、寶琴情況,沉吟片刻,歎口氣道:“你就去辦吧。隻是莫動靜太大,總以簡樸為要。”王夫人聽了心裏鬆快下來。又另擇賈政不在的時候,把寶玉、襲人喚來,道出家長已定,二寶不日成婚。那襲人聽了心上花開,臉上不敢露出。寶玉聽了卻心上結冰,隻愣愣坐著。王夫人對寶玉道:“你那裏再找這麽個德言工貌麵麵俱到的媳婦去。你那姑娘永不嫁、公子永不娶的怪傻念頭該一掃而空了。世人沒有總當赤子,逍遙一輩子的。”那寶玉隻答一句:“我誓不信什麽金玉姻緣!”王夫人又對襲人道:“二奶奶過門以後,你對他,要跟對我一樣赤膽忠心才是。”襲人道:“太太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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