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蓮回到山寨,眾人皆道:“可回來了!外麵如何?”


    湘蓮卻問:“你們如何?有何打算?”


    薛蝌便道:“我須盡早北上,將伯母、堂哥、堂姐的靈柩運回南邊祖塋安葬。”


    湘蓮便告訴他:“我去那鐵檻寺,為的也是此事,打算將該運回南邊的靈柩都運回來。隻見那寺名都改了,成什麽鄔家廟了。看廟的告訴我,前些時有販運紙紮香扇的商人,將那薛家的三口棺材取走了,說是要運回南邊薛家祖塋安葬。”


    薛蝌道:“販運紙紮香扇的商人?呀,想起來了,一定是那張德輝,原是堂哥手下的老夥計,沒想到還真有良心,能行這件事。”


    湘蓮道:“那賈珍行刑後,賈家無人去收屍,還是我原來的小廝杏奴——先時不願隨我南來,就放了他,給足銀子,他在京娶妻生子——知我與那珍爺交好,實在看不過,去收了,且暫存在清虛觀裏;可歎那賈璉熬過一秋,還是斬監候,也不知今秋能不能活過。我原想將珍爺靈柩這就運回,倒是那張道士勸我且再等等,說是那忠順王正要率船隊南下,倘若遇上不好,又說他一大把年紀,更有聖上封號,王爺等輕易不會碰他,靈柩暫厝他那裏最穩當的。那韓家、馮家、衛家、梅家、王家、史家等,我都打探了一遍,死的靈柩不知何在,活的我欲搭救,那史湘雲就在我眼前了,卻功虧一簀,未能救出!唉!”說著跺腳。


    薛蝌忙遞上酒,湘蓮一飲而盡。薛蝌道:“紫英兄、也俊兄因不耐煩等你回來,急切裏都潛回京城去了,那紫英竟毀了容,也俊是男扮女裝,也不知他們能不能到達京城,在那邊能不能站穩?”


    湘蓮道:“我竟巧遇也俊,他南邊的陳家山和京城的宅子都罰沒了,好在他家裏並無什麽親人,仆婦們一哄而散,官府得的隻是空園子空宅子。他到京是往李員外家去,說乃世交,那裏有個什麽畸園,是他畫的樣子。那李員外也怪,聽說當今在他壽辰時特派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鳴鑼張傘的去給他送賀禮,他卻私下裏收容些不合時宜的角色,那榮府大觀園攏翠庵裏的妙玉,聽說最稀奇古怪的,就接往了他那畸園。”


    邢岫煙一旁聽了道:“倒也巧了。當年那陳也俊和妙玉在玄墓蟠香寺有青梅竹馬之事,如今又齊聚畸園,倒真是亂世佳人、破鏡重圓了!”


    薛蝌又問湘蓮:“那也俊兄,不曾提到我的一段心事麽?”


    湘蓮一時沒有明白,且問:“你有什麽心事?”就見那邊寶琴低下頭紅了臉。


    抱琴道:“我們都願作月下老,拴紅繩兒哩!”


    邢岫煙就說他:“你自己還沒拴,且去給人拴!”


    抱琴道:“我在宮裏,禁錮得忘記自己是個女兒身了!經過若許的驚濤駭浪,更看破了紅塵!且我年紀比你們都大,已學不來那閨房嬌媚,真真是不想嫁人了!再說那京城出了告示,我已被正法,分明是個活鬼了!我又不願女扮男裝,更不願毀容,我也出不得這山寨去拋頭露麵了。有句話在這裏當著大家夥跟柳寨主道明:我欲就留在這寨子裏,隨便分點事兒讓我操辦,且比宮裏快活,隻是不知寨主能不能長容我?”


    一語未了,湘蓮尚未答言,眾人皆道:“你就留下!”


    湘蓮起立作揖道:“抱琴姐不棄,就在寨裏將日常生活統管起來!”


    眾人道:“如此甚好!”抱琴亦起立還禮。


    岫煙道:“隻是把那話頭岔開了。”便推薛蝌,薛蝌便道:“我和岫煙,欲將妹子寶琴許配與你,不知你能接納否?”湘蓮一時無語。


    寶琴欲起身離開,讓抱琴按住了。抱琴道:“我喜歡這山寨,頭一條就是童言無忌。在宮裏那麽些年,心上就如同拴了九條鐵鏈子,這個不能想,那個不能說,就連出氣聲大了也是罪過。這裏不一樣,男女不用裝神弄鬼的回避,也沒什麽主子奴才的分別,有飯大家吃,有酒大家喝,大家一處說些真心話,想哭就縱性子哭,想笑就敞開懷笑。真沒想到竟能到這麽個地方,是我那生修來的福氣!”說完問那湘蓮:“我讚了你這裏如許好處,隻是你須與這些好處相配,才是正理,你就痛快些不成麽?搖頭不算點頭算!”


    湘蓮卻又不搖頭又不點頭,道:“我須跟寶琴私下裏說說話兒。”


    抱琴便推寶琴:“人家要跟你後花園私訂終生,你可有那崔鶯鶯的勇氣?”


    沒想到那寶琴道:“若來的隻是那張生,就圖個花容月貌、帳裏溫存,我卻有勇氣將他斥退!”


    眾人皆笑起來,小螺拍手道:“我們寶姑娘可是走遍了四方的人,連真真國那邊亦去過,豈是崔鶯鶯比得的?”


    正說著,那邊又來了兩個人,問:“什麽事你們這樣高興?”


    小螺道:“卻是你們聽不得的事情!”


    那兩人便道:“如何我們就聽不得?偏要聽聽!”


    原來一個是智能兒,乃京城水月庵的尼姑,因與秦鍾相好,竟逃出庵外,去尋那秦鍾,被秦鍾父親攆了出去,從此流落江湖,後柳湘蓮去給秦鍾修墳,見他在墳前哭泣,問明情況,那智能兒道:“我一生隻愛秦鍾一個男子,海枯石爛不移的。”湘蓮便將他帶到山寨,給他設一庵堂,智能兒便在山寨主管廚房,雞鴨魚肉烹出眾人吃,他也吃,道:“我如今並非尼姑,隻是佛前守著我自己一份癡情罷了。”頭發也留起來,也不再穿那緇衣,唯法號不易。


    跟智能兒前後腳進來的卻是個道士,看去年齡比眾人皆小,原是京城清虛觀的,那年榮國府賈母率眾人去清虛觀打醮,他因剪燭花躲避不及,一頭撞在鳳姐身上,被風姐摑了一掌,後來賈母十分憐恤,讓賈珍帶出賞錢買果子;他在觀裏總不安生,後湘蓮去拜見張道士,張道士就放他跟湘蓮走了,他如今在山寨亦單有一間參道之房,平日單管外出采買米糧用品等事務,隻是自寶琴丫頭小螺到後,兩人眉來眼去,都有了意,他雖如今仍穿道服,以後是當一個火居遭士,還是索性脫卻道袍與那小螺結為連理,因石頭未待後事呈現便歸天界青埂峰下,此係疑案,不敢篡創。


    隻說那智能和小道土走來請大家去飯堂吃飯,見眾人說得熱鬧,便問端詳,原來是薛蝌夫婦與那抱琴聯袂充那月老之職,要給湘蓮、寶琴係那紅繩,二人便笑道:“原來如此,我們如何聽不得?辦事時豈少得了我們?”


    當晚湘蓮與寶琴秉燭夜話。湘蓮道:“你須想清楚,若跟我,過的可非一般紅塵中的生活。”


    寶琴道:“你不在的時候,聽那馮公子陳公子敘說,知道種種情況,那衛公子競至陣亡,史大姑娘以至慘不堪言。若你這裏是另一處衛家圃,我卻不願跟你。”


    湘蓮便道:“你在這寨裏多時了,你覺得如何?可是另一處衛家圃?”


    寶琴道:“似是而非。聽陳公子畫樣子造出的那個畸園,實在怪得出奇,亦非我所愛。這裏卻覺得甚好。一沒衛家圃那聚義廳、‘替月行道’的味道,二無畸園那拒紅塵俗世千裏之外的詭僻,若將那‘畸’字拆開,則此處既是普通田莊,亦有奇處,奇的卻不矯情,倒頗順情,是個能讓人心上不拴鏈子,能由著本真性情自在活著的地方。”


    一語未了,湘蓮起立一個肥揖,道:“知我者,寶琴也!還要什麽月老係紅繩,你我已心心相映,連理自結也!”便又坐下細述衷腸:“我這些朋友裏,算起來,最與我心相通的,原來一個是秦鍾,他由著性子活,敢愛敢為;再一個是寶玉,他五毒不識,永葆赤子之心。至於韓琦、紫英、也俊、若蘭,我佩服他們那認準了理兒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剛烈堅韌,隻是我卻到頭來對那日月雙懸必以忠義取一的事業,心有所疑,無論日月誰懸,總不能妨礙我性情的自由抒發,我建這個山寨,不是:‘替天行道’,亦不是:‘殺富濟貧’,更沒有取誰而代之的所謂‘鴻鵠之誌’,不過是為了逃避裏正管束、苛捐雜稅,有自己一片任性恣情的小天地罷了。”


    寶琴道:“這誌向已然不小。願與你一起經營。”二人竟越說越投機,通宵達旦,竟至雞鳴數道、窗紙透紅。


    幾日後,湘蓮便與那寶琴辦了婚事。事畢,薛蝌邢蚰煙拜別,道先去薛家祖塋探望祭奠,然後擇地居安頓下來。大家又為他們夫婦餞別。那薛蝌夫婦尋到薛家祖塋,見已無薛家族中人看守,隻一外姓老人守墳,帶他們到三座新墳前,見碑上有賈寶玉立碑字樣,細詢那守墳老人,才知運靈柩來的並非張德輝,而是原來榮府賈母處的丫頭靛兒和他夫君,倒也是跑紙紮香扇生意的,半路上遇見了寶玉,三人一起將靈柩運至這裏埋葬。那靛兒夫婦從旁邊村裏請來他看墳,寶玉又先給他十兩銀子,道以後來祭奠時還會給他,托付他照看這陵園。問寶玉等那裏去了?老人道那跑生意的夫婦去辦貨了,此刻怕是已經啟程回京城了,寶玉怕是去賈氏祖塋了。薛蝌夫婦便在老祖紫薇舍人、薛蝌父母的舊墳,並三個新墳前祭奠一番,又給了那看墳老人十兩銀子,便往合適的地方買房居住,道過些時再尋那寶玉,大家今後彼此有個照應。


    且說那靛兒夫婦回到京城,尚未到家,經過十字路口,就見那邊大街上人頭攢動,指點議論,又聽鑼鼓陣陣,嗩呐長鳴,雇的馬車走不動,且下車觀望,隻見兩個剛被聖上賜官的新科武舉,一身簇新的官服官帽,騎在高頭大馬上,趾高氣揚的誇官頌思,靛兒在人群裏用手遮在眼上仰頭細看,一個是賈蘭,一個是賈菌,不禁感歎:“誰說賈家一敗塗地?也有爵祿高登的!”


    又聽耳旁有人議論,一個說:“那賈蘭母親李氏,聖上要給立貞節牌坊哩,隻是還未擬定立在那裏。”


    一個道:“賈蘭誇完官就直上陣前,剿滅那邊陲叛賊,若凱旋而歸,定能封侯拜相,那時定賜府第給他,牌坊自然立在府門之外,那李氏更要帶珠冠披風襖,那可非一般誥命夫人可比了!”


    靛兒夫婦回到馬車上,好不容易才穿過路口,迤邐回到家中,便清點紙紮香扇,合計明日如何送貨。


    那靛兒夫婦斜對門金寡婦家裏,金榮又得意起來,對他媽言道:“我遞那察院的狀子,轉與了那忠順王,他能馬虎?聽說已攜往金陵,要將那賈寶玉就地拘禁。更逮住了那甄寶玉,也驅逐出京,押往金陵,永不許進京。”


    金寡婦不耐煩,道:“什麽真的假的,人家被拘禁,不讓進京,你究竟能得什麽好處?把咱們自己日子過好了比什麽不強?淨鼓搗些到三不著兩的事兒!”就道璜大奶奶有個主意,說那興兒一家子讓慶國公府買去了,如今在那府裏雖比不得當日榮府裏的勢頭,究竟也還剩些體麵,他那閨女,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莫若要來給金榮作媳婦;璜大奶奶道親見過那閨女,長的不賴,且脾氣和順,更難得是一手好女紅;那興兒夫婦如今漸得慶國公府裏主子信用,若此事能成,金榮去跟那府裏大管家嘻和嘻和,謀個庫管等差事也是不錯的。


    金榮仍嫌那閨女出身卑賤,他媽再往下說,就頓起腳來,道:“我揭發了忤文逆賊,如今是朝廷有功之人了,就是還不值聖上親予褒獎,那王爺將他家親戚裏的那個小姐指配給我,也未準隻是我的妄想,你們且等著瞧吧!”又一掀簾子出去,找他的狐朋狗友喝酒去了,還道是喝“慶功酒”,金寡婦少不得守著空屋唉聲歎氣。


    且說那忠順王船隊啟碇南下,浩浩蕩蕩,前有開道船,鳴鑼示警,其餘商、民船隻紛紛靠邊讓道,那船隊日夜兼程,京城到瓜州,其間隻泊岸兩次,補給物品。船隊裏倒數第三艘,是隻小船,船篷下住的是兩個輪流搖槽的船工、兩個軍牢快手,底艙裏是牢房,一邊是男牢艙,一邊是女牢艙,兩艙之間用木板隔得死死。牢艙低矮局促,犯人隻能坐著,卻又伸不直腿。牢艙既無側窗亦無頂窗,出人口蓋的死死。起初那甄寶玉在男牢艙裏隻喊冤枉,後來很快覺得氣短,就知喊了無用,且會將自己悶死在裏麵,便索性不喊不叫、不思不想,一味昏睡。那軍牢快手白天將犯人輪流放出,到船艙上發一個炊餅吃給喝一碗水,讓到艙尾一個小格子裏去方便一次,那格子裏船板上剜有一個洞,排出的穢物就直接落到運河裏;晚上軍牢快手輪流值班,子夜時分再讓犯人出艙方便一次,也為讓他們透口氣防止悶死在牢艙裏。那風姐自押進牢艙,就在生死之間徘徊。按說他早無生意,要死,此正其時。白日拒絕吃喝,子夜拒絕出艙,餓不死也渴死,渴不死也憋死,更可伺機投江。然他在離監時,央求禁婆允他前去跪別獄頭,他跪到獄頭王短腿麵前,王短腿就知他有特別的話要說,因對禁婆道:“這犯人可憐,有話單要跟我說,你就且到獄門邊等他吧。”


    禁婆去那獄門邊等,鳳姐便哀哀問道:“究竟有沒有那巧姐兒身上我能識的東西,留給我的?”


    原來那賈芸、小紅等告訴他巧姐兒被救出火坑,被劉姥姥接家去好好的,他起頭十分高興,後來卻疑是芸、紅為了安慰他的設詞,因此懇求他們能到劉姥姥家,取來一件巧姐身上他認得的東西,給他來看,他便心裏石頭,徹底落下了。誰想直到押往金陵,那樣的信物還無蹤影,故跪在王短腿跟前有如此求問。


    王短腿便道:“誰騙你不曾?你也是受苦太多,疑心成病了!你想芸兒小紅他們經營著花廠,輕易也去不了劉姥姥那麽遠的地方,再說那巧姐兒也經過那麽多磨難,身上還能有什麽舊日東西?若芸兒他們送過來,自然不等你問,我就會傳過你來,交給你的。你且去那金陵吧。到得那邊,往開處想。誰是一輩子富貴發達的?能活著且活著吧。”


    由是在船隊啟碇前夜風姐被關進了那牢艙。初蜷在牢艙裏,鳳姐幽幽哭泣,回想往事,不堪回首,種種富貴風流,繽紛閃過,如夢如幻,如煙如霧,然如萬花筒般旋轉變幻的種種人影場麵,到頭來全被巧姐兒一人占滿,他便恍若將巧姐兒摟在懷中,聞見他身上未脫的奶氣,心裏又想,若那賈芸、小紅能輾轉交給他一縷巧姐的頭發,一爿巧姐的指甲,從巧姐肚兜上剪下的一朵繡花,從巧姐手腕上卸下的一個鐲子……他就徹底安心了!


    這人間實在還有一根絲線拴住他,讓他舍不得就死!他要看到報告巧姐兒確切平安的信物!一件就行!也許,押到金陵以後,竟會有那與信物相會的一天?想到此,他竟號啕起來,卻又馬上憋氣,一陣陣暈眩。那牢船就載著鳳姐,哭向金陵。


    且說到了第四天夜裏,軍牢快手將他放出讓他透氣方便,因怕犯人逃跑,放出時都拿繩子牽著,那繩子係在鳳姐腰上,風姐在船板上站不穩,便坐在船板上喘氣,此時夜風吹來,鳳姐不禁瑟瑟發抖,那軍牢快手亦打起噴嚏,就見那軍牢快手從腰裏扯出一塊紅布,去擤鼻涕,月光下,鳳姐隻見那塊紅布有些眼熟,再細看,上頭似繡著鵲橋相會,趨向軍牢將那塊紅布捏在手裏垂下時,便一把抓過湊到眼前,認得分明,便心頭悲喜交集,那確是巧姐兒的肚兜!隻聽那軍牢快手道:“你搶什麽?什麽好東西!原是那日早晨啟碇前,一個人跑來給我的,讓我轉給你,我一見是個小肚兜兒,隻覺好笑,難道你用的著?隻配給我擤鼻涕!他原要跟我多說兩句,那邊吹號集合上船,我也沒要他那銀子,讓長官看見報告王爺,我活不活了?你哭什麽?你要不去方便,我就將你轟回艙裏了!”


    那鳳姐哭裏帶笑,隻覺更慘,爬起來,那軍牢快手覺得他似要往船邊去,將繩縮緊了,喝道:“你幹什麽?你不想活,我還想活,王爺要我們押個活的過去,不要死屍!”


    鳳姐便指船尾那格子,軍牢快手以為他是要方便,便牽他過去,鳳姐進了那格子,軍牢快手牽繩子的手鬆了些,隻以為過些時鳳姐會出來,卻突然繩子那邊自己緊起來,軍牢快手疑惑中抓得不緊,那繩子就飄進了格子,隻聽咕咚一聲,知是不好,衝到那格子裏一看,人和繩子皆無蹤影,就知鳳姐是從那艙板剜出的窟窿裏投江自盡了。那時風姐已瘦得狠,那窟窿足能令他將自己倒塞進去。那軍牢快手忙去讓那搖槽的停船,又叫起睡在艙篷下的另一船夫並另一軍牢快手,又呼喚後麵的船隻協助,卻那裏還尋得到鳳姐?那鳳姐英雄一世,卻在駛往金陵的牢船上如此結果了性命,漾漾河水,滾滾波濤,似在為他喟歎惋惜。


    再說那賈寶玉與靛兒夫婦一起葬完薛家三口,就與他們淚別,往賈家祖塋而去。那金陵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各自祖塋並不相連鄰近,互離幾十裏上百裏不等。寶玉尋了兩日,才終於找到自家祖塋,卻比那薛家祖塋維護得好,圍牆齊整,大門外石象生、石牌坊亦無大損壞,進去有幾排房子,房後墓地鬆柏叢聚、綠陰森森。那幾排房子收拾得亦差強人意。找進去,迎出來的是本家堂伯賈敕。


    原來那年秦可卿死前給鳳姐托夢,道應在祖塋附近多置田地,並在祖塋設家塾,若家族事敗,那地是不入官的,家塾可容子孫居住課讀,當時鳳姐聽了十分敬畏,也曾報告給賈母、王夫人等,族長賈珍,並賈政、賈赦兩位老爺知道後也覺大有道理,然那時富貴已極,後更有元妃省親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盛況,誰真去辦這些事?直到那忠順王奉旨管製榮國府前,才臨時抱佛腳,撤了京裏私塾,派賈敕來此,隻帶了三百兩銀子,買下些許薄田,修整了圍牆和原有的房子,又另蓋起幾間新房,總算將那秦可卿遺囑兌現了幾分。


    賈敕見寶玉尋來,悲喜交集,寶玉跪下請安後,報告京裏情況,伯侄二人不勝唏噓。賈敕道,金陵同宗十二房,眼下多已失卻音信,有幾房的人雖知下落,想是都畏懼此番聖上震怒,無人來祖塋祭拜;所設私塾,也隻有數個附近村莊裏的異姓子弟,來拜他為師。


    賈敕便帶寶玉去往祖塋深處,跪拜那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法,及賈代化、賈代善、賈代儒、賈敷、賈敬、賈珠等的墳墓。想到那賈赦、賈珍尚不能葬於祖塋,不勝悲傷。忽又看見牆邊有老仆焦大之墓,不禁肅然拜揖。


    賈敕的意思,是寶玉就留下與他一起生活,協助他收租課徒,道:“我老妻亡故,兒孫不孝,京城裏已無可留戀;你則已被勒令不允回京;如此我們伯侄二人正好在此相依為命。”


    寶玉便道:“我且在這裏休憩幾日。但我不想收租作八股,我還是要寄情山水間,在這江南四處徜徉,任性恣情。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願伯父莫勉強我則個。”


    賈敕聽了便不高興,道:“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你讓我說什麽好。”


    寶玉拿出三十兩紋銀來,遞給賈敕道:“伯父且先收下。是朋友贈的。隻怕以後還有朋友相贈,我還會給伯父送些來。”


    賈敕又麵露喜色,道:“正好可以再打口井,如此再開個菜園,請農夫來操持,我連四季的菜蔬亦不愁了。”


    那三十兩銀子是王短腿、茜雪夫婦給他的銀票,他不知到那裏如何兌,靛兒夫婦就給他三十兩紋銀,道他們拿去兌就是了。如是寶玉暫在那祖塋房中歇息。


    幾日後,忽有人進得陵園,呼喚:“寶二爺在此麽?”


    寶玉出屋觀看,竟是焙茗尋來,兩人抱住,都忍不住流淚。焙茗就從懷裏掏出那金麒麟,交到寶玉手中,將與柳湘蓮相遇的事告訴寶玉,寶玉方知是衛若蘭犧牲時,親自交給柳湘蓮,托付柳湘蓮再轉交寶玉,希望寶玉以後能照顧史湘雲,並與史湘雲白頭偕老。寶玉手托那金麒麟,翻過來倒過去,仔細盯看,心潮難平。隻是家破族衰,親戚同運,混亂世道,茫茫人海,那裏去尋覓史湘雲?焙茗又轉述柳湘蓮營救史湘雲未果,寶玉聽了更撕心裂肺。寶玉將那金麒麟鄭重的帶在大衣服裏麵掩住。焙茗既到,寶玉便欲早離陰氣彌漫的墳園,去見識活潑的人間。


    焙茗道:“二爺恐怕還須躲藏。昨日王爺的船隊到了瓜州,他押來了一個寶玉,連柳二爺原來聽說也以為是你,其實是那甄寶玉。王爺下了告示,道誰將那賈寶玉逮住押到他那裏,他就放了甄寶玉。”


    寶玉聽了一頭霧水:“王爺不是發給我令牌了嗎?我若回到京城,他逮我還有道理,怎的我到了原籍,還要逮我?”


    焙茗道:“聽人們議論紛紛,道是有人又揭發你新的反文,題目裏有‘芙蓉’字樣,屬於大逆不道,故罪行加重,要將你關進金陵這邊牢房。”


    寶玉道:“我從無忤逆聖上的想法,他當他的皇帝,我過我的日子,我們兩不相幹的。我不幹涉朝政,也隻盼朝政莫來幹涉我。我寫詩作文,無非抒發一己的情懷,別無深意啊。”


    焙茗道:“是啊。我們設招誰沒惹誰,怎的總來欺侮?如此,我們更須趕快離開這裏,躲得遠些。那柳二爺說了,可以到他那裏去。我這就帶你前往。”


    寶玉道:“隻是那甄寶玉怎麽辦?”


    焙茗道:“甄的賈不了,早晚王爺還得放了他吧。難道就讓他頂替你進監獄不成?”


    寶玉道:“那甄寶玉一路上定然已受了許多苦楚,焉能再讓他給我頂缸?我須去瓜州王爺那裏自首,先將他解救出來!”


    焙茗道:“二爺那不是自投羅網麽?難道二爺牢房還沒蹲夠?”


    寶玉道:“先將甄寶玉換出,再與那王爺辯理。”


    焙茗道:“二爺若是去自首,我是不跟二爺走的。”


    寶玉道:“你不跟我走,我自去。這就去跪別一下伯父,然後起身。”


    那時賈敕正在私塾中授課,焙茗拉住寶玉道:“我的祖宗,你跟他道什麽別。你非要那樣,我且隨你就是。”


    寶玉就進屋取出裝有銀子製錢的褡褳,給焙茗搭在肩上,二人離開了那賈氏祖塋,出得大門,在石牌坊前,寶玉轉身拜了數拜,落下幾滴眼淚。


    寶玉、焙茗就往瓜州方向而去。離鎮江不遠,路過一處村鎮,隻見鎮外搭出一座戲台,台上有人唱戲,台下站滿觀眾,也不知那日當地有個什麽民俗,要請草台班唱戲。他們無心看戲,繞過那戲台走,又隻見台後有人搭起野灶,在那裏野炊,想是戲班子的廚子在為戲子們燒飯。焙茗先覺得那燒飯的婦人眼熟,仔細一辨,忍不住說:“那不是柳嫂子麽?”寶玉一看,果不其然,是柳五兒他媽。


    那柳嫂子曾在榮國府梨香院與芳官等十二個小戲子相處,後來成為大觀園內廚房的廚頭,因與芳官扳厚,戲班子解散後,芳官分到怡紅院當丫頭,柳嫂子就總到芳官處活動,謀求將柳五兒補進怡紅院,還鬧出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苓霜等官司。後來柳五兒病死,芳官、藕官、蕊官幾個在抄檢大觀園後被迫去尼庵當了尼姑,再後來,那柳嫂子將自己贖了出去。沒想到卻在此時此地邂逅。寶玉對焙茗道:“莫去問話,莫讓他認出,我們且轉到那邊台下看看。”於是轉到台下,擠在人群裏,隻見在台上唱戲的,正是芳官、藕官、蕊官等,隻是那伴奏、唱腔與京裏演唱時大有不同,道白亦是當地聲口。


    寶玉便點頭感歎:“我知芳官他們絕不甘在庵裏讓那些老姑子驅使。他們如今自組草台班子,四處流動演唱,苦雖苦些,畢竟自由自在。”台上演得正賣力,台下叫好聲不絕。


    寶玉便又和焙茗離開戲台,繼續往北,到了鎮江,就雇船往瓜州去。那忠順王的船隊,在瓜州渡口占據好大一片江麵,王爺的那隻大舡居中,好不神氣。那時平民渡船,隻能停泊到另一小碼頭去。


    上了岸,焙茗道:“二爺此刻改主意還來得及。我跟社卍兒開的卍福居就在那邊不遠,不如且到我們那裏住下。”


    寶玉便道:“我一生到此刻作錯不少事情,然多是無意的。倘若我此刻不去自首,不去將那甄寶玉解救出來,那就是頭一回故意作錯事,且是大錯特錯。我不能夠的。你跟我多年,最知道我的。你須也不忍。”焙茗便低頭無語。寶玉便拍拍焙茗肩頭,道:“多謝你陪我到此。暫時別過。你回家去,替我問田兒好,就跟他說,我再關不進監牢的,我會跟王爺據理力爭,再獲自由。”


    那寶玉轉身要走,焙茗忍不住抓住他胳膊,寶玉也不掙脫,隻望著焙茗,微微笑著。焙茗終於鬆開手,寶玉便再跟他笑笑,轉過身,再不回頭,朝忠順王船隊停泊處大步走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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