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學詩,黛玉命她吟月,第一首起句為“月掛中天夜色寒”,黛玉批評“意思卻有,隻是措詞不雅”;第二首結句為“餘容猶可隔簾看”,寶釵批評“不像吟月了……句句倒是月色”;第三首“精血誠聚”,夢中得句,起首兩句為“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眾釵異口同聲稱道。


    我與周汝昌先生在通信中達成了共識:《紅樓夢》中,月喻太子。這太子既是指“義忠


    親王老千歲”,又是指“犯鬥邀牛女,乘槎待帝孫”的那個“帝孫”。(“犯鬥”是一個星座去侵犯另一星座,“帝孫”過去習指織女,認為她是天帝的女兒,這裏顯然都是雙關語。)《紅樓夢》正文裏“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生活中的原型就是被康熙兩立兩廢的太子二阿哥胤礽,“帝孫”的原型則是康熙帝的嫡孫胤礽的兒子、乾隆弘曆的堂兄弘皙,乾隆曾說弘皙“自以為舊日東宮之嫡子,居心甚不可問”,是最好的注腳。“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湘雲道出的“雙懸日月照乾坤”、“禦園卻被鳥銜出”,點明了康、雍兩朝的皇位爭奪,到了乾隆元年至三年仍在繼續,並愈趨激烈。“三春爭及初春景”“勘破三春景不長”“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曹雪芹在《紅樓夢》裏一再點醒讀者,乾隆元年是最美好的歲月,然後一年不如一年,而災難就在“三春去後”的那個“四春”,也就是“弘皙逆案”爆發與被撲滅的那一年,那該是已佚的八十回後故事的時間起點。


    書中薛家是世代皇商,曾為“義忠親王老千歲”準備有檣木以為薨後棺木,第四回說薛蟠“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帶著母親、妹妹進京,妹妹寶釵擬“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讚善之職”,值得注意的是這裏行文,不甘隻說“公主”,特別提出了“郡主”,郡主是太子、親王家的女兒,“才人”雖然是以往宮中女官名,但清代卻並無此官名,而“讚善”則是清代太子宮中確有的官名,可見“公主”“才人”是陪文,“郡主”“讚善”是實文,源於真實的生活存在,薛家的原型是跟廢太子係關係極密切的皇商,廢太子死後,則與以康熙嫡長孫自居的弘皙一黨,書中的馮唐與其子馮紫英、張友士、韓奇、陳也俊、衛若蘭等都屬於這一政治集團。薛蟠的原型應是被預謀起事的弘皙召喚進京的內務府舊人(當年康熙寵愛太子至極,為讓太子取物方便,任命太子奶媽的丈夫淩普為內務府總管),弘皙當時在京北鄭家莊理親王府裏按宮中編製設立了包括內務府在內的七司,“精華欲掩料應難”,儼然是誰也阻攔不住的登基前的氣派,書中寫薛蟠打死人後滿不在乎,正是那原型被“潛龍”弘皙召喚進京,隻等“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的心態,而寶釵的原型,則正是要被家裏送到鄭家莊弘皙那裏去的一位青春女性。


    《紅樓夢》第一回至第十六回(包括第十七回、十八回一部分)都寫的是乾隆元年以前的事情,但時序上不是那麽清晰,大體而言,是寫雍正朝與乾隆朝交替期的情況,並且把乾隆元年賈家的生活原型曹家的一些狀態前挪了。我的“秦學”研究,就是對這部分裏關於秦可卿的描寫進行原型分析。原型分析不能跟索隱畫等號。我認為索隱也不能一概否定。《紅樓夢》研究應該是多元的、開放的、寬容的。我雖然使用了“解讀”“破譯”“謎底”等字眼,但我的探究方式還不是索隱而是原型研究。原型研究是一種世界很流行的文學研究模式。像研究英國狄更斯《大衛·科波菲爾》的自傳性、俄國列夫·托爾斯泰《複活》裏聶赫留朵夫和馬絲洛娃的生活原型、巴金《家》裏麵的覺新的生活原型……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例子。我的“秦學”研究的成果,就是發現秦可卿這個藝術形象的生活原型,是廢太子胤礽之女、弘皙之妹。


    《紅樓夢》第八回末尾關於秦可卿出身的交代,是曹雪芹故意使用了“欲蓋彌彰”的手法。在以往的文章裏我還沒有更充分地利用脂批,現在再作些補充。第八回那段我稱為“補丁”的文字,脂硯齋批得很細。甲戌本夾批:“出名秦氏,究竟不知係出何氏,所謂‘寓褒貶,別善惡’是也。秉刀斧之筆,具菩薩之心,亦甚難矣。如此寫法,可見來曆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在正文說秦可卿“生的形容嫋娜,性格風流”後批:“四字便有隱意。《春秋》字法。”更可注意的是戚序本第十三回有首回前詩:“生死窮通何處真?英明難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夢裏語驚人。”我的解讀是:秦可卿的父親“義忠親王老千歲”“壞了事”,她可能剛落生而未及被宗人府登記入冊,於是被寧國府因祖上雙方的情誼而收留藏匿,賈敬懼禍跑到城外道觀再不回府,秦可卿名分上是賈蓉的媳婦,卻與賈珍真誠愛戀,秦可卿諧音“情可輕”,意思是“如此感情真不該看重而該輕擲”,但一般人所注意的僅是秦可卿與賈珍、寶玉的非分之戀情,而沒注意到實際上更是指將給賈氏家族帶來大禍的“政治情誼”,“宿孽總因情”,所以第五回關於元春的〔恨無常〕曲強調“天倫啊,須要退步抽身早!”但賈氏對“義忠親王老千歲”這支政治勢力一直進行政治投資,賈母也很重視與他們的情誼,視秦可卿為“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按曹雪芹的總體構思,寧國府收養秦可卿是後來賈府傾毀的最根本的原因,第五回裏一再暗示“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微密久藏偏自露”,已經再明白不過地告訴我們,所謂“養生堂”抱來的野種雲雲,在秦可卿以淩駕於賈府之上的口氣托夢與王熙鳳時,已經“自己露餡”,雖然“微密久藏”,究竟還是遮掩不住其真實身份——廢太子的女兒。她“葉落歸根”地睡進了本來是為其父準備的檣木製成的棺木裏。


    原型研究不僅要研究藝術形象的生活原型,也要研究藝術情節的事件原型。賈元春才選


    鳳藻宮,與秦可卿死封龍禁尉,是緊密相關的小說情節,而生活中的事件,是賈元春的原型——曹雪芹家族裏的一位姐姐,被選到弘曆府裏以後,被弘曆寵愛,她自然也就站到弘曆的立場上,希望弘曆能順利登基,雍正暴死後弘曆果然登基,這時弘曆的堂兄弟弘皙以康熙的嫡長孫自居,對父親的被廢特別是叔叔雍正的繼登皇位不服,皇室宗族裏不服者大有人在,甚至某幾位被雍正施恩看重的王爺及其兒子,也認為還是弘皙當皇帝更名正言順,這種情勢下,元春的原型站在弘曆即乾隆一邊,為其防備不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於是她回憶起二十年前,那時她大約才五六歲,但已記事,寧國府裏抱來了的秦可卿,表麵上說是某種出身,但越跟著觀察越不像,她“二十年來辨是非”,終於得出其“微密久藏”的真相,於是向乾隆揭發了出來,但她一定請求乾隆在處決秦可卿原型後,原宥她娘家人的包庇罪,乾隆是大政治家,也確實喜歡元春原型,就一方麵讓秦可卿原型死,一方麵允許賈氏原型大辦喪事,還準許各路親王與祭,甚至還派出大太監鳴鑼張傘地去參祭。秦可卿的“畫梁春盡落香塵”,與賈元春的“才選鳳藻宮”,正是兩位女性原型在生活真實裏的連續性遭際(實質是一場政治交易)。但真實生活裏發生著“弘皙逆案”,弘皙怎能原諒元春原型的出賣其妹?一定是設法弄死了她,而曹雪芹也就據此事件原型,設計了書裏藝術形象元春的命運,她雖然表麵看來“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但是最後的下場卻是“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在第五回裏更具體地暗示她將“虎兕相逢大夢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而且是在“望家鄉,路遠山高”的地方而不是在皇宮裏命入黃泉的。高鶚續書,寫成元春是很富貴地在宮裏因“痰疾”而薨,又把“虎兕相逢”當作“虎兔相逢”,亂寫一通什麽“是年甲寅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雲雲,我們都知道中國人把年分為十二生肖,不把月分為十二生肖,即使有的算命的把生辰八字全按十二生肖排列,高鶚所寫出的那個日子也很難說是什麽“虎兔相逢”。


    劉夢溪在其《紅樓夢與百年中國》一書中列《紅學“死結”》一節,其中“四條不解之謎”的頭一條就是第五回裏關於元春的判詞:“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他認為“第二、三句不難解釋,主要是一、四兩句”,其實第二句也不是那麽簡單,一般認為“石榴”是多子多福的象征,宮闈裏種石榴樹,花開燦爛,意味著那被皇帝寵愛的女性有可能為皇帝生下兒女,但我們不能把這第二句看成一種泛語,作為元春原型的那位女性,究竟有沒有為其寵愛者懷孕生產?這是值得探究的。最近周汝昌先生發現了廢太子胤礽的存詩裏有吟榴花的詩,認為值得玩味,他設想元春的原型可能是先分配到胤礽那裏,那時弘皙已是少年,更可能是侍候弘皙,因此她對太子一係的密事能以察覺,胤礽被廢,弘皙跟著倒黴,內務府削減弘皙待遇,元春原型又被分配去侍候弘曆(都是康熙的愛孫),周先生的這一探佚思路值得重視。書中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探春抽到“必得貴婿”的簽,眾人笑道:“我們家已有了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有的讀者納悶,賈家的元春不是王妃而是皇妃啊,怎麽這麽說話?從這很小的地方,可以窺見元春的原型,就是先成為王妃,但老皇帝薨了,她跟的那王子繼位,王妃不就成了皇妃麽?王妃、皇妃完全可以指同一個人,就像書裏的“太妃”“老太妃”實際上指同一個人一樣。沿此思路,我認為元春原型被再分配到弘曆處不久,就恰逢雍正暴死弘曆繼位,第一年也就是“初春”她最得乾隆寵愛,後來一年不如一年,到第四年就沒得好死。這樣解讀“三春爭及初春景”才貼切。一般人總不動腦筋地把“三春”理解成迎、探、惜,把“初春”理解成元春自己,但是從第五回的冊頁判詞和與各人相關的曲可以看出,元春的結局非常悲慘,起碼要比遠嫁的探春和自願出家的惜春慘多了,她是命入黃泉,而探、惜都還活著啊,因此如把“春”理解為人物,那就很難說成是元春的命運比她那三個妹妹都好,她也就隻好過了迎春而已。元春判詞的第一、第四句,在我的原型研究中,都得到了破解,起碼已絕非什麽“死結”。


    我早撰文指出,《紅樓夢》裏的皇帝,是把康熙、雍正、乾隆三位合在一起寫,第十六回寫賈府聽說皇帝下聖旨來,賈政奉旨入朝,“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正是生活中曹家“伴君如伴虎”的真實寫照。那一回通過家人賴大一句“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更寫出了生活中的原型周旋於“萬歲”和“千歲”之間的微妙而艱難的生存狀態。生活中的原型事件是,雍正暴薨,乾隆登基,原本就得到弘曆寵愛的元春原型,自然更春風得意,乾隆實行的懷柔政策,使雍正時獲罪的曹,那“虧空”的罪名一風吹,重新被內務府起用,曹家從乾隆元年起,著實地又“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地連續三年富貴起來,小說正文從第十八回到第五十三回,全寫的是“初春景”,也就是乾隆元年的事情,當然,曹雪芹在依據生活原型的基礎上,加以了必要的誇張、渲染、騰挪、移借、想像、虛構,但總體而言是時序井然,連那一年的四月二十六日交芒種節,也給寫了進去,這就是小說中的細節原型。研究這類的細節原型也是很重要的。第三回裏黛玉在榮國府正堂看見的金匾和銀對聯,其細節原型分別是康熙南巡時與其幼時教養嬤嬤孫氏(曹寅母親,曹雪芹曾祖母)邂逅,為職造署題“萱瑞堂”大匾,以及當時隨父王南巡的太子為曹家題其名對“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


    曹雪芹寫《紅樓夢》,心中有政治,但他努力地擺脫政治小說的格局,去寫閨友閨情,為一群花朵般的青春女性樹碑立傳,寫出了賈寶玉對青春女性的珍重憐惜,對詩意生活的不懈追求,對無情的事物也給予關愛的“情不情”,但是,他卻又通過秦可卿和賈元春這兩個角色,忠實於家族和他自己所經曆的生活,寫出個體生命無法逭逃於社會,特別是那個時代裏籠罩一切的殘酷而詭譎的政治風雲,這些美麗的青春女性,還有賈寶玉,終究還是毀滅於家族的“政治原罪”,“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這不僅是個人的悲劇,性格


    的悲劇,更是社會的悲劇,時代的悲劇。“個人是曆史的人質”,這一深刻而慘痛的命題,曹雪芹在200多年前就表達出來了,這確實令我們驚訝,讓我們幽思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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