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前輩作家葉聖陶曾特別指出:《紅樓夢》第十一回中,有一闕寫寧國府會芳園中秋色的小令;這樣的寫景法,在全書中是個孤例,值得注意,他提出了問題,卻未回答問題,也未見有人站出來接過這一問題加以破譯。


    這闕園中秋景令寫的是:“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通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


    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以詩詞曲賦寫景,穿插於小說之中,這本不稀奇,稀的是曹雪芹在書稿中僅用小令一次,奇的是用在一個似乎是最不必展開描寫風景的“坎兒”上。鳳姐去寧府赴宴,特意看望了病得離奇的秦可卿,兩人在近旁無人的情況下,“低低的說了許多衷腸話兒”,都不是什麽與“秋高氣爽”相稱的話語,說到末後,鳳姐兒“不覺得又眼圈兒一紅”,由於尤氏催得緊,才不得不“帶領跟來的婆子丫頭並寧府的媳婦婆子們,從裏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這樣一種情況下,按說哪兒有心思欣賞園景?卻偏緊跟著有這樣一闕小令,而且用了鳳姐兒“但隻見”三個字作引,就是說小令所見,是鳳姐兒的“主觀鏡頭”,一般來說,這樣的寫景,也同時表達著看景人的心境,這顯然和前麵的場景對不上茬口!


    如果我們再加細究,就會更加疑竇叢生。第八回是“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寫到天已下雪,“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襲人還有“被雪滑倒了”的遮掩之詞,可見已入冬,底下接寫次日寶玉與秦鍾拜見賈母,第九回又接寫鬧學堂,第十回寫鬧學後璜大奶奶入寧府的餘波,及並非太醫的“張太醫”入府給秦氏看病開藥方,第十一回又是緊銜著第十回下筆的,天氣隻能是一日比一日更呈冬象,怎麽還能是“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又哪能“清流激湍”?至於“暖日當暄,更添蛩語”,這話就愈發令人奇怪!


    可見,用常規的思路,斷難明白這一小令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我有一條思路,或可破譯,那便是——


    這《園中秋景令》,其實隱含著關於秦可卿真實身份和家族企盼的信息。


    秦可卿的真實出身,是類似“義忠老千歲”那樣的大貴族;隻不過因“壞了事”,才不得不以小官吏秦業從養生堂抱養、嫁到寧府為媳的“說法”來掩人耳目;所以說“小橋通若耶之溪”,若耶溪是春秋時越國的西施浣紗的地方,西施是個幫越國滅掉吳國終於以隱蔽身份而“有誌者事竟成”的角色,秦可卿的隱蔽性、複仇性、顛覆性與西施契合;“曲徑接天台之路”,典出漢代劉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藥,遇仙女滯留。這裏“天台”可能有世俗的含意,指皇帝寶座,正是秦氏家族覬覦的東西,而寧榮兩府仰靠秦氏姊妹——警幻仙姑和秦可卿謀取政治利益的作法,是極其露骨的,第五回中就既寫到寧榮二公對警幻仙姑的“托孤”,又明說賈母把秦氏視為“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如秦氏真是養生堂裏抱來的“雜種”,能容納也罷,何來“第一個得意之人”的崇高地位?


    至於那一句接一句的秋景描寫,都應是暗含著秦氏家族將在秋天起事,在東南和西北都慘淡經營,希圖終於達到“笙簧盈耳”、“倍添韻致”的佳境這一類的意思。


    鳳姐兒和秦氏“低低的說了許多的衷腸話兒”,一定是些這類的“不軌”之詞,所以,離開秦氏臥室,進了會芳園,明明已是一派冬景,但因鳳姐兒仍沉浸在“衷腸話兒”中,所以便“但隻見”一片“心裏風景”,這風景也很快便被“猛然從山石後走過一個人來”所“煞”,曹雪芹為使讀者別把那一串隱語真當寫景看,故而用了“跳眼”的小令形式。


    誰知秦家在秋天不但並未取勝,倒更岌岌可危,張友士(有事)說:“今年一冬是不相幹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為什麽毋庸細問?因為秦氏的病實質是政治病,非藥餌所能挽回者。結果到下年刮大風的一個秋夜,秦氏因家族敗落而不得不自盡以殉,賈家辦完秦氏的喪事,賈政正大辦壽宴,忽有六宮都太監夏(嚇)老爺來降旨,唬得賈氏滿門“心中皆惶惶不定”,如心中不揣“虧心事”,何得如此瑟瑟?還不是因為藏匿過秦氏,怕是皇帝老子來追究了嗎?盡管小說寫至此忽然峰回路轉,賈家竟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不過,“盛筵必散”,而樹倒筵散的觸因,藏匿秦氏(後來竟又再藏匿妙玉),恐怕是關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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