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用1000多字,便塑造出一個鮮活的藝術形象,並給閱讀者留下極其廣闊的想像空間,這是我們不能不膺服老祖宗曹雪芹的地方。


    我指的是他筆下的妙玉。在“金陵十二釵”正冊裏,妙玉排名第六,比王熙鳳還靠前,是惟一一個既無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血統,又並非嫁給這四族任何一家做媳婦的女性。在現在可以看到的真本《紅樓夢》(絕大多數情況下,它的第一符碼是《石頭記》)裏,妙玉的“正傳”,隻有第四十一回中的1000多字——按庚辰本逐字計算,是1325字;這段文字現存各抄本字數似無差別,異文也寥寥——雖然第七十六回她還有一次亮相,但那段情節裏的主角是林黛玉和史湘雲,隻能作為她的“別傳”看。其餘與她有關的文字,都屬“暗場”,而且把元妃省親時“忽見山環佛寺,忙……焚香拜佛……又額外加恩與一般幽尼女道”的含混交代也計算在內,統共也不過四次。


    在1325字的妙玉正傳裏,妙玉的性格主要是通過十次“台詞”體現出來的,共321字。其中最凸現她性格的,是黛玉問她:“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她冷笑道:“你這麽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隻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麽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不用多分析,讀者試把這些字句讀上兩遍,一個天性怪僻的人物,已恍在眼前。


    前幾天和王蒙通電話,他問我正在做什麽,我說正寫“紅學”探佚小說《妙玉之死》。他很直率地說出他的直覺:“我討厭妙玉。”我想如果曹雪芹能聽見這樣的考語,會很得意。他僅用了1325個漢字,便能使閱讀者在情感上有所付出。其實在真本《紅樓夢》即前八十回的脂評抄本裏,曹雪芹已通過書中另外的人物,表達過妙玉一定會為人所厭的性格悲劇。一次是第五十回,李紈宣布:“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她。”一次是六十三回,與妙玉曾為鄰十年,號稱與妙玉乃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的邢岫煙,雖然對妙玉的來曆和想法提供了一些信息詮釋,卻也批判她“放誕詭僻”,“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麽道理”。


    不過,許多讀者嫌厭妙玉,是受了高鶚續書的影響。按高鶚的思路,妙玉是個“假正經”。早在清朝,如裕瑞這樣的評家,就看出來高續是違背曹雪芹原意的,他在《棗窗閑筆》中指出:“偽續四十回……妙玉走火入魔,瀟湘館鬼哭等處,皆大殺風景。”今周汝昌先生更指出:“妙玉是雪芹書中抱著悲憤心情而重彩描繪的一個最重要最奇特的女性……乃是一個異樣高潔(雖然有點矯俗太過)而不肯絲毫妥協的少女,對她的評價,在全書中恐怕應居首位。”(見《紅樓夢的真故事》)我想周先生的看法是對的,因為在第五回關涉妙玉的《世難容》曲裏,明寫著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她的結局:“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風塵”在這裏是“俗世”而不是“娼門”的意思,“肮髒”在這裏要讀作kǎngzǎng,是不屈不阿的意思;如果曹雪芹那八十回後的真本尚存,一定會有與第四十一回相呼應,卻又把對妙玉的“觀感”平衡過來的筆墨,應不至於再產生出對於妙玉的“誤讀”。這裏且不擬就“厭玉”與“尊玉”的兩派觀點孰是孰非展開討論。我想強調的是,曹雪芹在其親撰的第四十一回“妙玉正傳”中,僅用1325個漢字,就活跳出一個有血有肉的形象,且在人物關係上、懸念設置上、命運結局上,給閱讀者留下了那麽寬闊的想像空間,以至不僅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且是嫌厭者有其“理”,而珍頌者有其“據”。這樣的文筆,實在太了不起了!


    現在我們中國內地當代作家,特別是年輕一代中,不少人談及自身創作所受影響,言必及喬依斯、卡夫卡、福克納、馬奎斯、博爾赫斯、納博柯夫等等,既是真實狀況,也從中體現出改革開放後,我國當代文學創作的營養來源愈趨豐富。但我覺得,曹雪芹的文筆,實在更應成為我們營養源的首選。畢竟我們是用跟曹雪芹一樣的符碼——方塊漢字——進行寫作,上述的“言必及”者,所閱讀到的諸西方大家的作品,也大體都是譯成方塊漢字的“符碼重組”,所謂深受啟發雲雲,其實恐怕首先是深受漢譯者文風的啟發。


    我們這些曹雪芹的後人,有誰還能僅用不到1500個方塊字,在十次“道白”中,便令一個藝術形象活跳出來,並引出閱讀者強烈的感情反應,及對角色命運發展的強烈好奇呢?


    “回到曹雪芹”,或曰“從曹雪芹再出發”,至少,可以成為一部分中國當代作家的追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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