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局長住在北房。他家沒有自用廁所。


    門洞裏很黑。好幾家都把用不著的家具堆放在門洞兩邊,連頂棚上也掛得有誰家坐破了可還舍不得扔的舊藤椅,這就讓小院的這個“咽喉地帶”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味道。


    張秀藻端著盛炸油餅和豆沙包的小竹笸籮,在門洞裏迎麵遇上了荀磊。荀磊不知為什麽一手拿著斜放著小刷子的糨糊碗,另一手提著兩張大紙,他是要張貼什麽呢?


    瞬間,張秀藻隻覺得自己喉頭發澀,心髒的跳動明顯地失去了均勻。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她嚴厲地命令自己,倘若“狹路相逢”,見到荀磊,隻能是微微揚起下巴,淡然地點一下頭,然後不動聲色地擦身而過。但因為她家住在裏院最後麵的北房中,而荀磊卻住在過了這門洞的右首偏院中,再加上她平日在清華大學水利係上學,隻有星期天才回來(有時連星期天也不回來),所以,她實踐這種自我命令的機會,這幾個月裏也僅僅三次而已——現在自然可以增添一次;但正當她揚起了下巴,就要以全副的矜持向荀磊微微點頭時,荀磊卻笑吟吟地、熱情地對她說:“你能幫幫我嗎?”


    顯然,荀磊是要她幫著去張貼那樣東西。荀磊的這一句問話,使張秀藻積蓄已久的自尊和高傲頓然動搖。在相視沉默的兩秒鍾裏,她清楚地看出了荀磊眼睛裏充滿著純潔、真摯而又善良、聰慧的光芒——這眼光對她來說真是勾魂攝魄,令她心醉神迷;在她所處的生活環境裏,像荀磊這種年齡的小夥子們,確實還沒有哪一個具有這樣兩扇使她覺得格外可欽可愛的“心靈窗戶”。難道她可以麵對著這樣的兩扇窗戶,冷淡地說出拒絕的話麽?


    張秀藻的嘴唇抖動著,幾乎就要吐出“好吧”兩個字了,荀磊卻快活地笑著道歉說:“啊,對不起!瞧我……你還拿著早點呢!快給家裏送去吧,我一個人也能貼……”


    張秀藻簡直傷心極了。她手裏為什麽要捧著那麽個小笸籮呢?荀磊剛才為什麽沒看見它,而現在才在一瞥之中注意到呢!難道她不能把小笸籮暫時放到大門邊的石座上嗎?那石座子上原來有一對小獅子,在1966年的夏天,被胡同裏的“紅衛兵”極其艱苦地用鑿子鑿掉了……是的,她或許就應當那麽做,去幫助荀磊一起貼他手裏拿的東西……可是荀磊現在卻歉然地對她笑著,放棄了他原來的請求,並且斜過了身子,紳士風度十足地給她讓路……


    張秀藻克製住自己,微微揚起下巴,以再明顯不過的冷淡姿態,朝荀磊輕輕一點頭,斜趄著身子穿過了門洞……


    如果她的心裏繃著一百條弦,那麽現在每一條弦都在顫動著,而且並非和諧的顫動……她想立刻尋找一個角落,坐下來,用雙手捧住腮,一個人靜靜地安撫自己的心弦,使它們重歸於和諧……


    但她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剛進垂花門,那薛師傅家為辦婚事所搭的苫布棚,便觸目驚心地撲進她的眼睛。固然這苫布棚昨天她一回家便見到了,剛才出院去買早點時也經過了它的旁邊,但那些時候它還沒有生命。此刻就不一樣了,薛師傅正彎著腰在苫布棚外生一個煤球爐——顯然,今天他們需要不止一個火——苫布棚裏正傳出緊張的剁肉的聲音,並且飄出了一種混雜的令她氣悶的氣味……


    也不知怎麽,薛大娘就站到她麵前,滿臉客氣地問:“秀藻呀,你爸今天一大早又要出門哇?”


    張秀藻沒有心思對薛大娘笑,但她父母從小就給予了她那樣的教養——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使主動來搭話的人掃興,她便強顏歡笑地對薛大娘說:“是呀,吃完這早點,估計送他去飛機場的汽車也就該到了。薛大娘,您家大喜呀!有什麽要我幫忙的事,您盡管說!”


    薛大娘把一大把高級雜拌糖撒到了張秀藻手裏的小笸籮中,誠心誠意地說:“你爸你媽都有公事,我們紀躍就不去打攪他們啦。這點糖,意思意思吧……”


    張秀藻趕緊說:“謝謝啦!喲,這糖挺高級呀,您給得太多啦!”


    薛大娘抿嘴一笑,大聲地說:“唉,過幾年你還我們的時候,不得更高級呀!咱們先說在頭裏——到時候你就給這麽點兒,我們還不幹呢!”


    張秀藻實在笑不出來了。薛大娘當然是百分之一百的善意,但她受不了,受不了!荀磊的麵容身姿在她眼前浮動著。她辦事的時候?她跟誰去辦事呢?


    “瞧您說的!”張秀藻勉強地應付著。


    薛大娘沒有看出她的心思,笑著轉身朝別處去了。張秀藻趕緊朝家裏走去。她需要回到自己的床邊,坐下來,一個人待著……


    但是她回到家裏,仍然不能實現她的願望。


    張秀藻家住著這個四合院盡裏邊的三間大北房。房外有相當寬闊的廊子,一部分也就改造成了她家的廚房。她父親張奇林今年55歲,解放前上大學時參加了地下黨,1948年從北平到了解放區;1949年隨著解放軍進了城,後來被安排到國務院一個部裏工作,先當副科長、科長,“文化大革命”前升到副處長;“文化大革命”中部長被打成“叛徒”,他算部長的“黑爪牙”,也受到衝擊,下放到幹校養了6年豬;粉碎“四人幫”後回到原機關,被任命為處長,前不久又被提升為一個局的正局長。1977年他們全家從幹校回北京時,因為原來的宿舍早已被別人占了,住了很長時間的招待所,直到1979年機關行政處才把他家安排到了這個院裏。據行政處處長老傅說,他費了老大的勁,繞了好幾個彎兒,才用屬於他們機關的四間較小的平房,從房管部門手裏倒換出了這麽三間大北房。他們剛住進去時,也真滿意。張秀藻的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在北京的就隻是張奇林夫婦和張秀藻三個人,三間合起來有五十多平方米的細灰頂、花磚地大北房,他們住著當然寬鬆舒適。回想起在幹校時,先是三人分別編在不同連隊住集體宿舍,十八個人一間屋子,開始幾個月睡的還是地鋪;後來雖然準許全家合住了,也隻是一間很小的簡易平房,跟今天的情況比較起來,那真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了。


    但住了一陣以後,便感覺到這住房有個極大的缺陷——沒有自家專用的廁所。要上廁所,還得出院子去上斜對過的公廁。行政處及時地給他們家安裝了電話,引進了自來水管,也一直打算給他們修個專用廁所,但勘察了一番以後,發現從他們屋裏到廊子中的任何位置,都很難順利地安裝出一條通向胡同外暗溝的排糞管道,這事便擱置起來了。於是乎從去年起,張秀藻的媽媽向老傅提出了換住新居民區單元房的要求。老傅手裏也確實掌握著一些統建分下來的這種住房,加以今年張奇林升為正局長,老傅來看望時,更明確表示:下一批統建統分房下來,一定馬上給他們換上兩套兩間的單元——當然,格局層次都必定是最好的。


    對這件事,張奇林的態度是無可無不可。張秀藻的媽媽於詠芝卻越來越急迫。她是個醫生,院裏人都管她叫於大夫。她近來常向張奇林提起搬家的事。頭天晚上,張秀藻從西郊回來,吃完晚飯,一家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當熒光屏上出現了新住宅區的景象時,於大夫忍不住又提起這事說:“老傅也不知道說話算不算數。”


    張奇林笑笑說:“他對我說話一向算數。不過,依我想,我們換個三間的單元也就可以了。”


    於大夫不以為然:“局級幹部配備四間,這是規定嘛。”


    張奇林仍然笑笑說:“土規定。”


    於大夫爭辯了:“這規定不算過分嘛。你們局除了你,有幾個局級幹部沒住上四間?”


    張奇林並非爭論,而是發表感想說:“平房好啊。我們這平房比樓房住著舒服。”


    於大夫點出主題:“可廁所呢?天天上公共廁所,多不衛生!”


    張奇林仍舊微笑著:“院裏的老住戶,一向就這麽上廁所,我看他們都比咱們結實啊!”


    於大夫有點急了:“那麽說,你不搬了是不是?我可住不下去了,沒有廁所不說,洗澡也不方便啊!”


    張奇林全身鬆弛地倚在沙發上,眼睛望著電視屏幕,還是不緊不慢地說:“幹校的公共廁所多簡陋,我們不是照樣過了6年了嗎?至於洗澡……”


    於大夫不等他說完,便欠起身子來,急躁地說:“話怎麽能這麽說呢?那是迫不得已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洗澡,可以到洗澡堂去洗。可你知道嗎?現在洗澡堂晚上都權充旅店,淨是些跑單幫的買賣人在那兒過夜,他們有的有虱子,虱子掉在臥榻上,誰顧得上殺滅?他們剛走,澡堂就開始接待洗澡的人了!我們女部情況還好一點,據說男部簡直不像樣子!”


    張奇林一邊聽著一邊微微點頭,表示並不反對她的議論。但忽然笑容變得更明顯了,他想起了頭年夏天的一個小鏡頭:晚上他去廁所小便,還沒走進去就聽見嘩嘩的水響,進去一看,原來薛家老大光著身子,從廁所的水龍頭那兒接出根皮管子來,在給自己衝澡……看到這情景他感觸很多,覺得自己真該更努力地工作,來更快地改善北京廣大市民的生活條件——雖然他的工作隻能間接地起到這一作用;此刻他眼前晃動著薛家老大那結實的身軀,以及那濕淋淋的快活的麵容,忍不住笑了,便對愛人說:“上公共廁所、公共澡堂,弊病再多,總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接觸群眾、接觸社會。關起單元門來自己什麽都解決了,好處再多,也總還有一個弊病,容易脫離群眾、脫離社會。”


    於大夫搖頭說:“你以為你住進單元房,電話鈴響的次數就會減少嗎?敲門的就會減少嗎?而且到那兒找你也許更方便,你瞧著吧,甭說茶葉,光開水我們也供應不上的!”


    張奇林點頭,同意她的估計,但解釋說:“我說的接觸群眾、接觸社會,主要不是指接觸本單位的群眾,處理本單位的事情,而是說接觸像咱們院裏的這些鄰居,接觸咱們鍾鼓樓這一帶的社會。這雖然同我們的工作沒有直接關係,可接觸一下和完全不接觸,到底不一樣啊。它至少可以豐富我們的見聞,豐富我們的思想,促使我們不是從一點上,也不是從一條線、一個平麵上觀察、考慮問題,而是立體地去觀察、考慮問題……”


    於大夫把脊背靠回到了沙發背上,這次是她微微點頭了。張秀藻在一旁聽到這兒,才插話說:“爸,那要是明天傅叔叔來電話,讓咱們搬到單元樓去,咱們該怎麽辦呢?”


    張奇林笑笑說:“那就搬過去吧。”


    張秀藻忍不住問:“咦,那您剛才說的接觸群眾、接觸社會的問題,可怎麽解決呀?”


    張奇林坦然地說:“關鍵畢竟還不是住在哪兒。關鍵是自己本身要有這個要求。搬走了,一是可以回這兒來串門,二是可以在那裏結識新的鄰居、建立新的社會關係嘛!”


    全家的認識漸趨統一,大家心情都舒暢起來,隻是於大夫還忍不住對張奇林說:“你說是這麽說,到時候你忙個手腳朝天,哪還有回這兒來串門的工夫?隻怕你在那兒也結識不了幾個新鄰居!”


    電視機前的這場談話,很能代表張秀藻他們家的家庭氣氛。這種家庭氣氛的控製器掌握在爸爸張奇林的手中。他總是那麽冷靜、理智,卻又不讓人感到過分僵硬和缺乏人情。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受衝擊最厲害的時候,他至少在外部形態上沒有露出一點驚慌失措。張秀藻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她才7歲,不懂得世界上發生了什麽事,她和媽媽,還有哥哥、姐姐,有一天都被“勒令”到一個廣場上去參加批鬥會,先是揪出部長和一些副部長、局長、副局長來,然後就揪“黑爪牙”,裏麵就有她爸爸。她被那場麵嚇壞了,因為每個“黑幫”都被剃了光頭、掛上了大黑牌,並被“噴氣式”地撅著。像她爸爸那樣的“黑爪牙”,當晚還是許可回家的。媽媽見他回來,光流眼淚,不敢多說話。哥哥姐姐被迫表示“劃清界限”,搬到學校住去了。這天晚上樓裏發生了大騷動,有個被揪的“黑爪牙”想不開,自殺了。第二天爸爸去部裏以前,全樓已經都知道了這自殺的事。媽媽望著爸爸,驚怕擔憂得以至於哆嗦起來。爸爸卻冷靜地對媽媽宣布說:“我不會。”隻有那麽三個字——張秀藻至今回憶起來,那神態語音還清清楚楚。接著,他問張秀藻:“你還有多少塊糖?”張秀藻那時有個糖罐,她便打開蓋子,數了數說:“26塊。”爸爸彎下腰,摸著她的頭說:“這糖,都留給爸爸吃吧。一天一塊。”張秀藻把糖罐捧得高高地說:“幹嗎一塊?爸爸你吃吧,一天多少塊都行。吃完了,咱們再買呀!”媽媽聽著隻是擦眼淚,爸爸卻冷靜到極點地說:“咱們家以後沒錢買糖了。這糖給我留著。我需要,你要藏好,我回來了你喂我。一天一塊都太浪費了。你今天要做一件事,把糖紙全剝了,扔了,把每塊糖全用小刀切成兩半。這樣,我就能一個半月裏全有糖吃了。”說完,他坦然地走了。他每天晚上回來,俯首讓張秀藻欠起腳,喂他那半塊糖吃……他沒有自殺,沒有神經錯亂,沒有沮喪,沒有妥協。等這一切都成為過去,當他們搬進這三間北房以後,當20英寸的日立牌彩色電視機運到的頭一天,他們全家——不止三口,因為哥哥、嫂子正巧回來探親——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當電視中恰好出現了糖果的畫麵時,張秀藻不由得引動爸爸去回憶:“爸,您還記得那時候,您白天挨鬥,晚上回來,我喂您吃糖的情形嗎?”媽媽一聽這話眼睛就紅了,哥哥嫂嫂都望著爸爸,隻等他開口;爸爸卻不動聲色地呷了一口茶,問張秀藻:“你把今天的晚報給弄到哪兒去了?”……


    張秀藻的爸爸張奇林就是這麽樣的一個人。說實在的,她不太理解他。他的內心裏究竟都裝著些什麽?同樣,張奇林也未必理解女兒,特別是今天的女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鍾鼓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心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心武並收藏鍾鼓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