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的哥哥終於露麵。關於“裝車”和“卸車”。院內的“水管風波”。


    北京現在還有多少酒館?


    賣飯兼賣酒的地方不能算酒館。必得是以賣酒為主,附帶賣酒菜的地方,才能算酒館。據老人們說,當年北京城酒館頗多,而地安門外、鼓樓之前那二裏長的街麵上,不但酒館的數量可觀,其種類也相當齊全。


    北京市民現在不怎麽喝黃酒了,而當年京師酒肆之中,“南酒店”卻占相當的比例;店中出售“女貞”、“花雕”、“封缸”、“狀元紅”等不同流派的黃酒,同時也把“竹葉青”當做一種陪襯,附帶出售;與黃酒相適應的酒菜則備有火腿、糟魚、醉蟹、蜜糕、鬆花蛋等物。另一種“京酒店”,早期隻供應雪酒、冬酒、淶酒、木瓜酒、幹榨酒、良鄉酒……後來漸漸加添上聲名鵲起的汾酒、西鳳酒、瀘州大曲、貴州茅台……雖已名不副實,但老年人叫慣了,仍叫“京酒店”;再後來因為又變化為主要出售北京郊區自產的“二鍋頭”,以“價廉物美”來維係住一批常客,所以倒也終於“返璞歸真”。這“京酒店”供應的酒菜,早年多是鹹栗肉、幹落花生、核桃、榛仁、蜜棗、山楂……夏季添加蓮子、鮮藕、菱角、杏仁……似乎是以素食為主;後來漸漸素食減少,而變為鹹鴨蛋、酥魚、兔脯、驢肉……到了如今,則以“小肚”1、豬蹄、各類肉腸和粉腸為主了。當年還有一種“藥酒店”,現在北京市民常把黃酒叫“料酒”或“藥酒”,但早年的“藥酒店”,所賣的酒並非黃酒而是各種露酒,如玫瑰露、茵陳露、蘋果露、山楂露……另外,如蓮花白酒、綠豆燒酒、“五加皮”……一類的燒酒,也多在這種酒店中出售。這種酒店往往並不準備酒菜,沽酒者大都也是購回再飲。如今北京市民一般是不怎麽喝露酒的,他們把黃酒、白酒、啤酒以外的帶酒精飲料統稱為“色兒酒”,“色兒酒”中隻有紅葡萄酒一種受到歡迎。至於專門出售威士忌、白蘭地一類洋酒的“酒吧”,除了某些一般市民不能隨意人內的大飯店中設置過外,市麵上似乎始終闕如。


    當年的鼓樓前大街,義溜胡同附近有一家規模不小的酒肆。“義溜”其實是“一綹兒”的諧音,因為那胡同狹窄得兩個人迎麵相遇,必得側身謙讓才能通過,所以人稱“一綹兒”。“一綹兒”在號稱“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賽牛毛”的北京城內,似乎本不值一提,但因為當年它附近有名的酒肆飯館頗為不少,酒徒食客為抄近路常斜肩而過,故而名聲頗著。從鼓樓前大街穿過“一綹兒”胡同,便可直抵那酒肆門前,門上掛著黑地金字大匾:“天香樓”。進了大門,迎麵立柱上是一副對聯:“四座了無塵事在,八窗都為酒人開。”當時有首《竹枝詞》曰:


    地安門外賞荷時,


    數裏紅蓮映碧池;


    好是天香樓上坐,


    酒闌人醉雨絲絲。


    這說的是夏天,其實冬季生意更好,又尤其是元宵節前後。“一綹兒”胡同南側,挨著後門橋,有座火神廟,現在遺痕猶在。上世紀20年代以前,每逢元宵燈節,據說廟中都要燒“火判”,即將中空的泥塑神像,填以薪炭,燔火燃燒,不但使其體腹紅透,而且還要“鼻頭出火耳生風”。這自然要吸引無數的市民去觀看,其中一部分在觀覽之餘,便不免要到“天香樓”中痛酌一番。如今年過70的北城市民,憶起當年景象,往往還能形容個淋漓盡致。海老太太和胡爺爺在鼓樓根下一邊曬太陽一邊聊天時,就不知把這話題炒過多少遍“回鍋肉”。


    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北京飯館的數量一度大大減少,酒館一度瀕於絕跡。到粉碎“四人幫”之後,飯館的數量和種類才有所增添,酒館也略有恢複。當然,舊時代裏酒館的繁多乃是一種畸形的社會生態,那一“傳統”本不值得大力繼承,但適當地向市民提供一點“隨意便酌”的場所,開設一些管理得當的專賣酒類和酒菜、備有坐席的酒館,看來也還是必要的。1982年年末的鍾鼓樓一帶,這樣的酒館出現了一家。它位於鼓樓後麵、鍾樓前方的鍾樓灣胡同之中,是一所平房,叫“一品香煙酒店”。裏麵設有四五張方桌、十多張方凳,除了供應各種煙酒而外,還供應煮花生米、拌海蜇皮、“小肚”、粉腸、茶腸、蒜腸、蛋香腸、午餐腸、茶葉蛋、豬頭肉、拌粉絲……一類下酒菜。因為它的位置處於僻靜的小胡同之中,所以光顧的酒客很少有偶然路過的生人,多是附近的居民或在附近上班的職工,售貨員與酒客大半相熟,酒客之間也大半相熟,於是乎酒館中常常充滿了一種活潑而融洽的氣氛。


    且說1982年12月12日那天下午四點多鍾,海西賓騎著自行車,遵殷大爺之囑追尋盧寶桑的行蹤,結果是發現盧寶桑搖搖晃晃地鑽進了“一品香”。海西賓在“一品香”門前下了車,把車支好、鎖好,隔著玻璃窗朝裏麵望去。原來同院澹台智珠的愛人李鎧早在裏麵,盧寶桑進去後立即看到了李鎧,顯然是大聲地吆喝著,一溜歪斜地走了過去;李鎧站起來扶住了他,顯然是在頗為驚訝地詢問……


    海西賓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到“一品香”去?忽然有人在叫他:“西賓!”


    海西賓轉過頭一看,是薛紀躍的哥哥薛紀徽,騎著輛自行車迎麵而來。


    薛紀徽本不打算下車,他那聲召喚不過是一種禮貌的表示,但海西賓打個手勢,讓他下了車。海西賓問他:“你怎麽這時候才來?”


    薛紀徽明顯地疲憊不堪,簡單地解釋說:“加班。”


    海西賓便對他說:“今天是什麽日子,你還加班?你們家亂套了!宴席上吵了起來,說是有人偷了你們家的雷達表……”說著用下巴指指“一品香”裏頭:“躍子懷疑是他幹的,可現在也沒掌握什麽證據……反正我也鬧不清,你快去吧!你去了,能頂大用。”


    薛紀徽莫名其妙,他朝“一品香”裏望去,隻看到了李鎧,他心想:這怎麽可能?一定是誤會!不過,海西賓的表情語氣,都使他感受到一種不祥,他便說了聲:“好,我趕緊去!”說時抬腿上車,恨不能立刻到達。


    海西賓望著薛紀徽那寬厚敦實的脊背迅速遠去,心中湧出了一股釅釅的同情。他驀地回憶起前年夏天,胡同裏一群小夥子都到什刹海邊乘涼,不知怎麽地大家夥哄著讓他跟薛紀徽摔跤。當時他剛學會一點武術,總想找個機會比試比試,便也拿話挑逗,激得薛紀徽站起身來,向他應戰。薛紀徽說:“咱們也甭摔。我站在這兒,你就想法子把我撂倒吧。我要倒了,就算你贏。”說罷雙腿微張,雙手叉腰,挺起了厚篤篤的胸脯。海西賓使出了多種手段,又是掌推臂扳,又是腿勾腰頂,活像一條白龍纏磨一座鐵塔,竟始終不能把薛紀徽撂倒。周圍的小夥子們又叫又嚷,看得好不高興。最後海西賓隻好抱拳稱服:“徽子哥,您說吧——我該輸給您點什麽?”薛紀徽笑笑說:“‘哪裏哪裏’,你給我跟大夥練套拳看看吧!”海西賓便練了套剛串下來的“陳氏太極”,練到“收式”,薛紀徽便帶頭鼓掌,大夥哄然叫好之後,薛紀徽說:“還是‘哪裏哪裏’有功夫。我其實一點功夫沒有。我的本錢不過就是敦實。”海西賓從此記住了這句話,他覺得,他需要向薛紀徽學習的,正是那可貴的“敦實”;而敦實絕不僅僅體現在那一身鐵疙瘩般的腱子肉上,敦實,這主要是一種嚴肅認真地做人的態度……


    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薛紀徽是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徽出世的。1950年9月20日,毛澤東主席發布命令,公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那天傍晚,薛紀徽誕生在隆福寺的一間配殿中。來給薛大娘接生的是協和醫院的一位助產士——要擱在解放前,薛永全是不敢到隆福寺東邊的孫家坑胡同去請他的;當他知道把薛大娘送往醫院已為時甚晚後,便提著醫藥箱趕到了薛大娘床前,順利地接下了薛紀徽。他拒絕收費,並且說:“您以前來找我,我也會來的。在醫院外頭為產婦服務,我概不收費。”他是個基督徒,他說的是真心話。但薛永全仍然把這一切看做是共產黨解放了北京所帶來的福氣。他跟薛大娘不滿20歲就結了婚,在生薛紀徽之前生過三個男孩一個女孩,都是請廟會上的喜婆給接的生。三個男孩有兩個都是生下來還活著,可讓臍帶繞住了脖子,喜婆硬是解不下那臍帶來,生瞅著給憋死了;有一個難產死在腹中;女孩子倒是順產,卻生下來剛仨月,就由隆福寺街上“修綆堂”書鋪的掌櫃牽線,送給了一個沒有女兒的官宦人家,後來音訊全無。


    父母感念共產黨,感念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所以給這惟一成活的男孩取名為薛紀徽。生下薛紀徽以後,薛大娘身體垮了下來,不久查出有肺結核,但是隨著隆福寺大廟在解放後逐漸成為一所正式的大型商場,薛永全由一個喇嘛成為了商場中的正式職工,他家的經濟狀況空前好轉,薛大娘到北池子“防癆協會”定期診治,幾年後終於痊愈。薛大娘身體康複以後,又生下了薛紀躍。三十多年過去,兩個兒子都健壯地長大成人,並且如今都安家立業。薛永全夫婦按說該徹底地揚眉吐氣。


    但是任何社會、任何家庭都不可能凝固在一種狀態中。在流逝的時間裏,社會生活中總是充滿了矛盾衝突,作為個人,他在自己的命運發展中,總是既會有喜樂,也會有哀愁。


    薛紀徽16歲時趕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時他剛上到初中三年級。他是學校中最早的“紅衛兵”戰士之一,他狂熱地信仰過“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他在“大串聯”中極大地開闊了視野,他厭惡“打、砸、搶”,他為堅持“要文鬥,不要武鬥”而同其他“紅衛兵”戰士爆發過激烈的爭論,他同情那他認為僅僅是犯了錯誤而並非“頑固不化的走資派”的校長和黨支部書記,他對“中央文革”越來越極端的過激言論感到困惑……然而這所有的一切,在他心靈上所刻下的印跡,對他人生觀形成所產生的影響,都不如那期間他所目睹的“裝車”、“卸車”的場麵更富於刺激性和震撼力。


    什麽叫“裝車”和“卸車”?


    裝卸的並非貨物,車子也並非是載重卡車。


    在薛紀徽他們住的那條胡同附近,還有一條更整齊的胡同,胡同裏有個保護得很完整的四合院,四合院裏住著一位有身份的人物。當時該人不但已經年逾古稀,而且大腦已然軟化;他身軀肥胖,腿腳極為不便,說實在的,早該謝絕一切邀請,不再外出活動。然而,在“文革”打倒一大片的狂潮之中,不知怎麽的,他偏幸存,並在“五·一”、“十·一”一類的盛典中,仍能接到上天安門城樓的通知。每到那一天,天安門城樓上的活動正式開始前40分鍾,便有一輛小轎車來接他,而附近的一些居民,便會默默地圍成一個半徑頗大的圓圈,來看有關人員和他的家屬,如何將他裝進車去。薛紀徽便是那圍觀者中的一員。


    小轎車的車門口徑,於那臃腫的老人本已不適,加以他神情恍惚、屈身不便,因而每回有關人員和他的家屬,不得不如同裝載一件笨重而易脆的珍貴物品般大費周折。先是一個年輕人從那邊車門進到車裏,伸臂準備接應,然後再由三個人將那老人扶到這邊車門,有的幫助他屈身,有的輕輕按下他的頭顱,有的幾乎是摟住他,將他往車門裏運送。老人通過那車門,終於被塞進車裏,往往要費去十幾分鍾,而這時在圍觀者的一片沉寂之中,老人所發出的生理性呻吟:“啊——啊啊——啊啊啊——”(他一定被擠壓得極其痛苦),以及據說是那老人女兒的鎮定而威嚴的指揮聲:“慢點!慌什麽!好,用勁!怕什麽?甭怕他叫喚,用勁往裏推!你那邊用勁往裏拉!別瞎拽他胳膊!托住他身子!爸,您叫喚什麽?!這不就快坐進去了嗎?……”那情景真是驚心動魄。


    小轎車開走了,圍觀的人們並不全都散去,有一部分留在那胡同口上,竊竊私議著。他們都摸準了規律,在“裝車”這個節目結束的半個多小時以後,必定便會接演“卸車”這個節目。


    那位老人到了天安門城樓,還有一次快速卸裝。他上了城樓,陪同他的人讓在場的新華社記者在一份事先打印好的名單上,用鉛筆在他的名字後麵劃上一個對鉤,於是等他氣息略平,便不等那活動結束,又把他裝車運回家中。車子到了他家口,有關人員和他的家屬,便又在他那位已經五十多歲的女兒指揮下,對他實行最後的“卸車”。“卸車”按說要比裝車困難得多,但速度卻總比“裝車”要快,指揮者的聲調也變得急促僵硬:“別怕!拽你的!從裏頭推呀!爸,您嚷什麽?這不馬上就下來了嗎?好,快點架進去!快!……”


    那位老人自己對這樣被人“裝卸”是否心甘情願,不得而知。他的女兒對此事的想法,卻表述得明明白白——有一次“裝車”時特別不順,大約是老人的一個孫子忍不住說:“我看去不了就別去了吧!”擔任現場指揮的那位女兒立時焦躁地駁斥說:“別去了?!晚上新聞聯播裏沒了他的名字,他又明明沒死,人家不得說他給打倒啦?告訴你說吧,隻要有一回沒上去,咱們留在北京的還好說,那外地的幾窩子,立時就得讓人欺侮個臭死!……”說著親自猛力地將老人往車門裏推,使老人發出了一聲空前的慘叫。你也不能說那當女兒的手狠心冷,她聲音打顫地叫著:“爸!”還當著眾人流下了眼淚……這些話語傳人薛紀徽耳中,這些情景映入薛紀徽眼裏,他覺得生活給他上了極其豐富、極其深刻、也極其令他痛心的一課。


    每次“裝車”、“卸車”的演出結束以後,過不了幾個小時,附近一些單位架設的高音喇叭裏,便會傳來電台廣播員那圓潤洪亮的宣布名單的聲音,當終於宣布到那位老人的名字的時候,薛紀徽常常緊緊地咬著他的牙關,心弦辛酸地顫動。


    他沒有上山下鄉。他那一屆的學生,趕上了一次市內的分配,他分配到了現在的單位,先當搬運工,後來學會了開車,當了130卡車的司機。


    早在“四人幫”垮台之前,他就在心中否定了“文化大革命”,並不是他對“文化大革命”的“理論”和政治實質有什麽透徹、準確的認識,他隻是從切身的感受中總結出了一點:這場“革命”不實在。那“裝車”、“卸車”的場麵,尤其給了他這樣一個啟示。


    他給自己立下了一個信條:他得實在。他痛恨虛偽甚於謬誤。他對事物最嚴厲的批評是:“甭裝孫子!”


    現在薛紀徽騎車趕赴弟弟薛紀躍的婚宴,他以極其疲憊的身心,麵臨著難以應付的局麵。


    最能體諒他的,是父親;其次也許是弟弟。但新娘子是否能體諒他呢?他今天為什麽非得去加班呢?這對她來說,豈不是一種輕視嗎?在她的一生中,這也許是她惟一一次擔任主角的時刻,可是他這個大伯子卻似乎偏偏覺得不必湊趣……還有母親,沒有比母親更講究吉利、更在乎麵子的人了,縱使她對自己一貫是摯愛和引以為榮的,今天自己的表現,怎樣耐心地解釋恐怕也獲得不了她的理解!她會問:“就算非加班不成,得晚來一會兒,那怎麽一晚就晚到這個份兒上?”可以告訴她:半路上,讓人把車給截住了——那也是北京市跑運輸的車,司機急得頭上冒汗,那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可他那車就是開不動了。他截住薛紀徽的車,苦苦地向他求援:“我截到你這兒,已經是19輛了,要麽根本不停,要麽停下聽兩耳朵就衝我擺手……大哥,我可全仗著您了!”薛紀徽說服了車組的搬運工,下車去幫他檢查,完了又躺到車子底盤下麵幫他修理,費了老鼻子勁,才幫他修好……母親聽了這些會怎麽說呢?一定會說:“你不能告訴他,你今兒個家裏還有事嗎?你不管,他就再遇不上幫忙的人嗎?他說截了十幾輛也不靈,你就信他的?他為了讓你心軟,總得往苦裏說噢,你就那麽心實!……”是的,他心實,他不能看著別人犯愁不管;他聽不得那些撇下有難的人不管、自顧自地跑車的無情行徑;他不能容忍自己因為要趕早回來參加躍子婚宴,便見義而不勇為……他圖個什麽?感激?表揚?私下的報答?公開的獎賞?都不是,他圖的是問心無愧——他感到眼前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麵都越來越少虛偽,越來越更實在,在這樣一個紮紮實實地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時代裏,他更必須敦敦實實地對待國家,對待他人,對待自己……


    同海西賓的相遇,使他的精神負荷更其沉重。倘若婚宴一帆風順,他的遲到不過是一般的缺陷;然而怎麽會亂了套?什麽雷達表?誰的?什麽人偷了它?老李怎麽會跟這種事沾邊?……想到父親的懦弱,母親的迷信,弟弟的幼稚,他心裏一陣酸痛——他們是多麽需要他在場控製住局麵啊!而在關鍵時刻,他卻遲遲不到……


    快!快去!驅趕走每塊肌肉、每根神經中的疲憊,重新抖擻起全身心的精、氣、神,去實實在在地做一個稱職的兒子、兄長和大伯子……


    薛紀徽到了新房門外,緊張的心弦稍有放鬆——一切似乎都還正常嘛。新房中的宴請仍在進行,雖說不上笑語喧嘩,倒也還算熱鬧。苫棚中傳出炒菜的聲音,飄散出蒜苗肉絲的味道。而且女兒小蓮蓬帶著油嘴圈兒,恰巧從新房中跳了出來,一見他便高興地大喊:“爸!”又扭過身去通知裏麵,“奶奶!我爸來啦!”


    薛紀徽趕緊進屋,劈麵便見著了母親。


    此刻薛大娘心裏真是酸苦辣鹹俱全,惟獨少去了甜味。雷達表丟失後的一場風波,引得原先的客人紛紛告辭而去,隻剩下殷大爺還在。王經理等人告辭時盡管說了不少勸慰的話,到底讓薛大娘臉麵上無光。七姑是憤憤然、恨恨然而去的,而且臨去時當著薛家人向潘秀婭撂下了這樣的話:“我今兒個不回自個兒家了,我這就找你爹媽去;明兒個你們回門的時候,要還沒把事情弄明白了,秀婭呀,你就先甭回這兒,你先跟娘家住著!”……薛大娘真是哭不得嚷不得爭不得辯不得,而正在這時,偏又來了一茬新的客人,薛大娘要臉,她不願讓家醜外揚,少不得強顏歡笑,布置孟昭英趕緊收拾前茬婚宴的殘局,重擺新宴——菜肴自然相對從簡,端上來的不過隻是木樨肉、攤黃菜、芹菜肉絲、蒜苗肉絲、紅燒小黃魚、菠菜炒粉絲……薛師傅訕訕地向新來的客人解釋著:新娘子累了,暫時在那屋歇著,呆一會兒準來給大家點煙敬酒;薛紀躍是真的醉了,他傻笑著,胡亂地應答著人們的祝賀與調侃……他們商場的團幹部楊及光,完全是出於好心,即席為薛紀躍朗誦了宋朝秦觀的一首《鵲橋仙》詞:“……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但在那樣一種場合和氣氛中,有誰聽得懂他嘴裏吟出的句子呢?他試圖把最後兩句展開議論一下,可是誰又能有聽他講解的耐心呢?在一陣亂哄哄的碰杯勸酒聲中,他也隻好作罷……


    薛紀徽和母親麵對麵站住。薛紀徽等待著母親的質問、申斥、嘮叨、埋怨……然而母親並沒有一句話,隻是癡癡地望著他,那眼裏充盈著無盡豐富的哀愁、煩怨、渴求、期待……薛紀徽的心針刺般發疼了。


    新房中的宴客們並不清楚薛紀徽是才剛到來,薛大娘和薛師傅出於麵子也並不當眾盤問薛紀徽為何姍姍來遲;薛紀躍在酒醉後失去了邏輯思維,見到哥哥隻是拿起酒杯嚷著:“哥!咱倆幹一杯!”……所以薛紀徽竟順利地渡過了第一道難關,迅速地在新房中同大家達到了協調;他自己稍覺難為情的,隻是他的衣衫對比於其他的人,未免顯得寒磣——他實在來不及再回趟自己的家,換上一身鮮亮的禮服。


    在席麵上應酬了一會兒,他便出屋進到苫棚,打算了解一下所謂雷達表被竊究竟是怎麽回事兒——孟昭英果如他所料,正在苫棚中幫廚。薛紀徽原來作好了被母親、弟弟乃至於父親埋怨的思想準備,對孟昭英卻完全放心,難道她還會責難他嗎?他萬沒想到,偏偏是孟昭英,一見到他便毫無保留地發泄出了全部怨氣。她不顧路喜純在場,先是頓著腳埋怨:“你還知道來哩!你幹脆別來不更痛快!小蓮蓬病死了你也不管是不是?我累死了你才痛快是不是?我是你們家的苦力!童養媳也比我強!我還活著幹嘛?幹脆一頭撞死拉倒!”說著她竟激動地抽泣起來。


    薛紀徽慌神了。他不知該怎麽安慰她。他忽然洞察了她的賢淑辛勤和她在見到他以前的拚命克製。他的良心在一陣陣地抽搐。他為那麽多人都考慮到了,偏忽略了她!這心地善良的、用全身心愛他的妻子!


    他也顧不得那對他來說全然陌生的路喜純在場,走過去從後麵抱住了孟昭英那抖動的肩膀。沙啞地說:“是我不好!你回家再罵我吧……我知道你實在不容易,難為你上上下下忙活了一天……”孟昭英用手絹堵住鼻子,抽噎得更加厲害,他隻得疼愛地撫摩著她那渾圓的肩膀,勸慰地說:“行了行了行了……我都明白。生活就是這樣,誰也不容易……都得互相諒解才成……我以後再不會撇下你一個人了,重擔子咱們一塊兒挑……”


    路喜純別過頭去,給煮好的鶉鵪蛋剝皮。鵪鶉蛋是荀大嫂送過來的,她建議先給新娘子吃上幾個,壓壓驚。


    薛紀徽見孟昭英稍趨平靜,便抓緊詢問:“那雷達表是怎麽回事兒?我在胡同裏遇上了西賓,他說咱們這兒剛才鬧了一場……”


    孟昭英突然又激動起來,把肩膀一晃,甩脫開薛紀徽的雙手,既委屈又鄙夷地說:“鬼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兒!敢情早先一直保密,瞞著我——哼,誰稀罕哩!我算什麽?聽使喚就行了唄!人家可是金枝玉葉,腕子上有了不鏽鋼的,還嫌不夠派頭,給預備著雷達鍍金小坤表哩!要不是我跟這兒礙事,早拿出來給戴上了!……說是跟那五鬥櫥抽屜裏擱著,人家路師傅給上‘四喜湯’,說那‘湯封’也在抽屜裏頭,拉開一看,‘湯封’跟表都沒影兒了!這就鬧騰了起來!……說是寶桑挨著那抽屜坐,準是他偷了,要搜人家。寶桑能讓搜嗎?鬧得個天翻地覆!……寶桑也不是東西,滿嘴胡,把路師傅也給傷了……新娘子這會兒還跟你媽那屋哭呢,我這眼淚值幾個錢?你快去吧,可別讓你弟妹委屈大發1了!……”


    薛紀徽本想這就去見見新娘子,想法子調解一下。聽了孟昭英後幾句話,卻又不能立時挪腳離去,隻得拉過孟昭英一隻手來握住,揉搓著說:“別這樣,別……凡是想開點,都能鬧清楚的……一家子人,還是要諒解著點,要團結……”


    在新房隔壁,薛師傅和薛大娘的住室中,親友們都已回避,擺宴的桌子上杯盤狼藉,也不及收拾;潘秀婭坐在床邊,心裏比孟昭英更委屈、更煩怨,她眼淚汪汪,撇著嘴角,隨著低頭揉搓衣角,原來落在頭發上的五彩紙屑,不斷地飄到膝上……薛紀躍的大姑和詹麗穎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邊,勸慰著她。大姑笨嘴拙腮,詹麗穎粗聲大氣,都不得要領。


    潘秀婭隻覺得自己是受了騙。什麽雷達表?真有嗎?真為我買了,怎麽不早讓我戴上?怎麽那麽巧,一拿“湯封”,就連雷達表也飛跑了?更可氣的是,敢情薛紀躍他爹當年是個喇嘛廟裏的喇嘛!喇嘛不就是和尚嗎?和尚不是不許結婚嗎?不是不許吃葷嗎?……這下可好,自個兒嫁到了個喇嘛家!傳到單位裏去,人家非拿我開心不可!光憑這一條,就得白踩咕2我一頓!大嫂也是,你給介紹的時候,怎麽不把這一點弄個清楚?薛紀躍就更不像話,你幹嗎隱瞞?還有,你不能吃魚,見魚就吐,究竟是個什麽毛病?……怪不得你沒見上我幾次就說你“願意”!……七姑走了,生是給逼走的——十六道菜剛上到十二道,就把湯端上來了,準是事先跟那大師傅串通好的!那是個什麽大師傅啊!“大茶壺”的兒子!惡心!還有那個什麽寶桑,真現眼!沒準確實給我買了塊雷達表,沒準真讓他給偷走了。你說我怎麽就那麽倒黴!薛家淨是這號親戚!將來還得了嗎?動不動就來足撮一頓!誰供得起?還順手牽羊!那個什麽殷大爺也夠嗆,陰陽怪氣的,會點穴!說是薛紀躍他爹當年的把兄弟,我看準也是個喇嘛!我真嫁到個喇嘛廟裏來了!媽呀!這可怎麽得了啊……


    想到這裏,潘秀婭爽性捂臉痛哭起來。


    詹麗穎摟住她,搖晃著她,勸慰她說:“咳!你遇上的這些個事算得了什麽?一點小小的誤會!一點小小的損失!你們這些年輕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才慘呢!打成了‘右’!那什麽滋味?下放!勞改!批鬥!檢查!……你這點挫折算得了什麽!快別流‘自來水兒’了,聽你詹姨的話,洗洗臉,整整頭,抻抻衣服,噴噴香水,高高興興,活活潑潑,重上喜宴!……”


    詹麗穎的話語並不能解釋潘秀婭心中的疑慮,但她的一片熱心腸畢竟還是能給人溫暖的,潘秀婭在她的臂彎中稍趨平靜……


    這時小竹突然跑了進來:“詹姥姥,您在這兒!我爺爺替您蓋了戳子——您的電報!”說著遞給她一個薄薄的封套。


    詹麗穎雙眉一聳,接過來顧不上道謝,立即拆開看那電文,隻見有六個字:


    兄病速來惠娟


    惠娟是她愛人的親妹妹。詹麗穎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立即置新娘於不顧,也不跟那大姑解釋一聲,捏著電報便頭也不回地奔回了自己家中。她坐到自家床上,又把電文看了兩遍,發了半分鍾愣,便猛地倒在床上,把枕巾扯過來,下意識地把枕巾一角塞進嘴裏嚼著。


    “兄病速來”!什麽病?難道……她忽然想到年初愛人來探親,她煮好元宵給他吃,他曾說過:“咽起來覺得自己是隻北京填鴨……”他的食管是不是那時候就有了問題?而且他明顯地日漸消瘦!……太可怕了!她整天都幹了些什麽啊!為別人的事瞎忙!卻偏偏對自己的愛人掉以了輕心!她還覺得別人都是悲劇性人物哩——嵇誌滿可憐,慕櫻孤單,薛家失竊,新娘子委屈,韓一潭優柔寡斷,澹台智珠力不從心……可鬧了半天最大的悲劇是在自己身上!偏偏在這政治上得到徹底解放、事業上出現發展前景、家庭即將團圓的時刻,襲來了陰森森的病魔!這襲擊一定急促而猛烈,否則不會由惠娟署名來電——啊!會不會已經……人們在那種情況下,總還要僅僅說“病”而不說……的!


    詹麗穎猛地坐了起來,她把那封電報緊緊地攥在手心裏,心亂如麻。她該怎麽辦?啊,她必須立即行動,刻不容緩!


    對了,她得立刻去打電話——往四川打長途,找惠娟,找愛人單位的領導……她還得立刻給本單位領導打電話請假。她不能等到明天,她今天就該搭晚車走;要麽,她就該立即去弄到一張明天或後天的飛機票……


    她急匆匆地跑出了屋子,剛往垂花門衝了幾步,又突然扭回身,朝張奇林家奔去;奔到門前她就使勁地用手指頭彎敲門上的玻璃,還一邊叫著:“於大夫!我用用您家的電話!”她突然發現了門上的鎖——原來惟一留在家中的張秀藻剛剛出去——她急惱之中不禁把那門鎖用力地撥弄了一下。她又轉身大步朝院外走去。剛出垂花門,一個瘦小的男人迎著她說:“詹姨,您瞧這是什麽事兒——打了水不管回水,水管子凍上了,我們可怎麽辦?”她一反常態,聽也不要聽,繞過對方身子,一徑衝出了院門。出了院門,撲麵一陣冷風,她才意識到忘記了戴圍脖,並且沒有鎖屋門,但她並不轉去,而是義無反顧地奔向了公用電話……


    在詹麗穎離開了新娘子以後,薛紀徽才進那屋去,同新娘子見了麵。他誠懇地說:“讓你受委屈了!我們確實有不周到的地方,尤其是我,不該現在才來……可是,小潘,時間長了你就明白,我們一家子都是實誠人,不會虧待你的……咱們團結起來,實實在在地過日子,不好嗎?表丟了,咱們可以再買一塊;誰得罪了誰,咱們可以賠禮道歉……遇事幹嘛往窄處想呢?生活的路,寬得很嘛!小潘,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沒有現成的幸福,全靠想得開,靠相互諒解,靠爭取,靠奮鬥……唉,我也說不好,反正,你心領就是了!……”


    潘秀婭畢竟是個本性淳樸的人,她對生活,對人和事,本無過分的苛求,聽了大伯子這番懇摯的話語,她停止了抽噎。


    孟昭英端了一碟鵪鶉蛋進來,連筷子一起遞到潘秀婭手中,對她說:“吃吧。外院荀大嬸送給咱們家的。特為你煮的。吃了補精神。要嫌淡,我給你拿鹽去!”


    薛紀徽和潘秀婭都抬眼望著孟昭英,兩個人心裏都挺感動。薛紀徽更覺得孟昭英心地仁厚。她僅僅是衝自己最貼心的丈夫發泄心中鬱結的濁氣,在其他人麵前,她還是竭誠地盡她的義務。難道他今後不該加倍地憐愛她麽?……


    小院中的生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住在同詹麗穎一牆之隔的那間東屋的小兩口回來了。兩個人都是街道工廠的工人,身材都瘦小單薄。在這個四合院裏,他們的收入最少,負擔卻最重——他們每月得分別給雙方的老人五塊錢,此外,他們的兒子才三歲多,平時擱在姥姥那兒,因此還得多給姥姥三十塊錢。他們像許多類似的北京市民一樣,過著一種把每一分錢都算計得極其精細的生活。他們屋裏隻安了一個六瓦的小日光燈,而且盡量做到能不開就不開。他們絕對不吃零食,從未見過他家來過客人,更不消說從未請人來他家吃過哪怕是一碗炸醬麵。


    每月他家的電表頂多隻走一個字,逢到海西賓來收水電費,他們一聽說因為總電表中有多出的度數,需得各家均攤補齊,便會一遍又一遍地詛咒“偷電的耗子”;因為除了張奇林家,其餘各家都合用一個水龍頭,由一個水表顯示總用量,他們在用水上倒不那麽節約;但是倘若別的人家洗衣服用水量大了,或者冬天放完水不及時回水,使水管上凍,不得不在燒熱管子的過程中浪費掉一部分自來水,因而使得各家水費均攤額上升時,他們也總要久久地生氣、抗議、痛心……


    這天他們上完早班,拿著工會發的電影票到圓恩寺電影院看完《真沒有想到》和《心靈的呼聲》兩部短片,回到家裏,便分頭張羅家務——男的叫梁福民,他提著水桶去水管那兒接水;女的叫郝玉蘭,她坐在小廚房裏,把入冬前買來的儲存白菜,耐心地一棵棵倒騰著重新碼過。他們小廚房裏有一口水缸,能盛四桶水,為怕萬一上凍把缸撐破,每天他們隻往裏麵盛兩桶水;他們儲存了100斤一級菜、200斤二級菜,為了保證能吃一冬,他們逢到晴和的日子,便耐心地把一棵棵白菜都拿到院裏晾曬,並且每隔三兩天,郝玉蘭都要把它們重碼一遍,不但絕不允許那白菜“燒心”,就是菜幫子,也盡量不讓它壞掉……他們生活上的節儉,主要集中在吃上,同許許多多的北京市民一樣,他們具有所謂“從牙縫裏省出來的精神”;他們穿得並不壞,屋裏的家具和床上用品也並不比別家遜色,而且也購置了12英寸黑白電視機——盡管一般情況下他們並不使用它,隻在有特別好的節目和把兒子接回來時,開上那麽一陣;平日晚上他們寧願騎車去廠裏看俱樂部的彩色電視——至於對他們的兒子,他們花錢卻相當大方,讓兒子穿戴得漂漂亮亮自不必說,偶爾還買回昂貴的廣柑和巴拿馬香蕉,讓孩子得意地站在院心裏美滋滋地享受……兩個月前他們有過一次壯舉:帶孩子去香山看了一次紅葉,據郝玉蘭對詹麗穎說,他們光吃冷飲就花了八毛錢!回來時他們一家三口全都紅光滿麵,對生活感到十二萬分的滿足。


    但是這天他們卻陷入了煩惱。梁福民在水管子那兒提水,水管子竟凍住了!顯然,這是因為薛家這天用水量極大,一大早便將水井下的閥門打開,因為要隨接隨用,又仗恃著中午比較暖和,便一直沒有關掉閥門回水,誰想下午四點鍾一過,氣溫一分一秒地迅速往零度下降,待梁福民來接水時,便出了問題!


    梁福民跑回廚房,對郝玉蘭說:“水管子上凍了。我可沒精神去燒開它。湊合著用缸裏的剩水吧!”郝玉蘭生氣地說:“缸裏隻剩個底兒,燒了開水就燜不了米飯,哪能湊合?都是薛家自私,光顧他們方便!今兒個他們也不知用了幾噸水,下月咱們還得為他們掏水錢!甭跟他們客氣,找他們家去!讓他們把水管子給燒開!”


    梁福民抹不開麵子,光是慪氣,並不動窩。他歎口氣說:“今兒個也不知是怎麽的了,水管子上了凍,我跟詹姨說,她那麽個熱心人,忽然比那水管子還冷,根本不搭理我,扭頭走人了……”郝玉蘭便停止碼白菜,站起身來,氣惱地說:“敢情他們各家剛才家裏都有人,都把水提足了,所以不著急……你這個‘杵窩子’1,你不敢去找,我去!”說著拍拍圍裙,甩著手走出小廚房。剛邁出去,恰可好薛大娘從新房出來,郝玉蘭氣呼呼地衝著薛大娘說:“嘿!你們家得負責啊!你們光顧自個兒得用,打開水管子不給回水,這會兒凍得邦邦硬,讓我們到哪兒接水去?”


    薛大娘這天遇上的窩心事本已一大笸籮,新房中所接待的第三茬客人酒飯都已消耗到一半,可新娘子還沒露麵,客人們不免七嘴八舌,紛紛要求新娘子“下凡”一見。薛大娘臉上堆笑,心中叫苦,正出得新房,要去那邊屋裏撞撞大運——看新娘子是否已經回心轉意,能夠重返新房把局麵應付下來,不曾想剛邁出門檻,斜刺裏卻殺出了個郝玉蘭!


    薛大娘一愣。闖入她眼簾的郝玉蘭,瘦小幹枯,小鼻子小眼,本不標致,再加上怒容滿麵,雙手叉腰,出言不遜,頓使她從胃裏泛出一股穢氣。薛大娘在這天裏本是立誓任憑什麽海鬼夜叉來搗亂,也一律要好言好語相待的,在郝玉蘭這突然襲擊麵前,卻一時失去了控製。特別是她想到院裏別家對躍子的喜事都送了像樣的禮品:張局長和於大夫他們是一個自動壓水的熱水瓶,海老太太和海西賓他們是一個帶哨嘴的搪瓷“叫壺”,詹麗穎和慕櫻合送的是一套香港出的化妝用品,澹台智珠家送的是一個白瓷觀音,韓編輯和葛老師送的是一聽上海金雞餅幹,荀師傅家送的不止一樣,最值錢的是一盞有機玻璃座子的台燈……惟獨梁福民和郝玉蘭,隻拿了一卷1983年的電影掛曆來敷衍——薛大娘知道,那掛曆是他們廠子裏發給他們的……


    薛大娘一口氣堵在喉嚨口,不能不吐出來。她用訓斥晚輩的口吻對郝玉蘭說:“有你這麽說話的嗎?沒瞅見我們家正在辦紅喜嗎?什麽事兒不能好好地商量?幹嗎那麽橫鼻子豎眼的?”


    郝玉蘭卻覺得是薛大娘虧待了她家。她不知道,她跟梁福民清晨五點半騎車去上班以後,薛大娘也曾捧著喜糖來找過他們,見門鎖著,隻得退回,還曾跟孟昭英說:“小梁小郝他們有小小子,得多給他們點喜糖,下午他們回來,我要忘了你給我補上!”……郝玉蘭此刻麵對著慍怒的薛大娘,心想你們家辦紅喜有什麽了不起!摳門兒大仙!得了我們一份嶄新的掛曆,連張糖紙也沒讓我們見著!稀罕你呢!咱們“人窮誌不短”,喜糖不要你的,上了凍的水管子可得給咱們乖乖地燒開!


    兩個鄰居便在那麽個心理背景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爭吵起來。


    海老太太聞聲趕來勸架。她站到薛大娘和郝玉蘭當中,倚老賣老地說:“都給我少說兩句吧!再往下你一嘴我一嘴的,跟當年護國寺廟會裏頭‘年兒’耍把式、‘倉兒’說相聲差不離啦!當年‘天元堂’的‘黑驢張’賣眼藥,也沒像你們這麽吆喝過!成啦成啦,薛大妹子你該忙活什麽快忙活去吧!小玉蘭你這嘴也真太不饒人,什麽不得了的事兒,值當你臉上這麽白一塊紅一塊的!不就是要打水嗎?走,我帶你去於大夫家,先跟她那兒打兩桶……啊,鎖門了,那也用不著犯難,讓福民到我那兒先勻一桶去使,不就結啦!……”


    薛紀徽和孟昭英聞聲出了屋,薛大娘轉身劈麵見著孟昭英,一腔怒氣和幽怨又衝著媳婦發泄起來:“啊,我跟這當院讓人踩咕,你倒一邊躲著受用去了!你把那水管子一打開就撒手走人,連眼皮兒也不往那邊夾一下,眼下水管子凍上了,你算痛快了吧?什麽時候公雞下蛋,石頭開花,你許才能生出個良心來!”


    薛大娘氣頭上把話撂得這麽重,薛紀徽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兒,他想孟昭英這下還不得跟婆婆鍋鏟對湯瓢地大幹一場。連海老太太和郝玉蘭也驚呆了。幾個人都禁不住把目光集中到孟昭英身上……


    孟昭英本也一股氣頂到了腦門上,可她看到婆婆那滿臉抖動的皺紋,看到婆婆耳邊那在寒風中抖動的幾根白發,心中忽然閃電般劃過一個念頭:二三十年後,我也不就這樣了嗎?誰也不容易啊!可憐婆婆一大早起來就跑出跑進,可遇上的淨是窩心的事!……想到這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不但並不針鋒相對地還擊,反而跨上一步去,攙住薛大娘說:“媽,您別生氣,是我不好,我這就燒水管子去……媽,您保重,您可千萬別氣出病來……”


    薛大娘在驚訝中清醒過來,她望著媳婦,隻見媳婦兩個眼圈塌陷著,灰黑灰黑!婆媳二人的手接觸到了一起,像陰陽極般突然緊緊地攥住,兩個人鼻子都酸了,薛大娘的老眼裏湧出了淚花……還有什麽說的!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她們更該將心比心?還有誰比她們更該相依相靠?


    郝玉蘭在薛家婆媳的這種表現中突然感到難堪。她扭身走回自家廚房,隻見梁福民在那裏捧著一個紙包發愣。梁福民見她回來,便說:“回來得好!你也太錯怪人了!瞧,小蓮蓬送來的,她說是她媽囑咐她的,一瞅見咱們回來,就給咱們送來……還說她奶奶說了,咱們家有小小子,所以要多給點!”郝玉蘭接過那紙包,攤在案板上一看,是包喜糖,真不少,淨是帶金銀紙的,光“酒心巧克力”,就有六七塊之多!她心裏一陣陣往上躥著慚愧……


    薛紀徽立即去取劈柴,好把凍住的水管子燒通,路喜純對他說:“大哥,您讓我去。我能讓它通得快點。”薛紀徽這才注意到他。他感到驚奇,因為一般來幫廚的“紅案”都不會有這樣的熱心腸。他見路喜純有著一張善良而質樸的麵容,不知那雙眼睛是讓油煙熏著了,還是落入了煙灰被使勁揉擦過,顯得異樣地紅腫……他感動地對路喜純說:“咱倆一塊兒去吧,你有什麽巧法子,教給我點,以後再凍住了,我也好依法行事兒。”


    路喜純下到水井裏操作,薛紀徽蹲在水井邊上給他打下手,兩人合作得很順當……


    正當梁福民和郝玉蘭在小廚房裏越來越感到尷尬時,海西賓給他們提來了一桶水,對他們說:“我奶讓我給你們送的,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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