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3年5月25日,馬戛爾尼率領的皇家衛隊正向托倫灣駛去。


    馬戛爾尼在艦隊的圖書館中,不斷地翻閱著大不列顛東印度公司董事會提供的情報以及大堆歐洲人關於中國的介紹。馬可波羅的《遊記》早就是馬戛爾尼的枕邊讀物。對於即將進入的托倫灣,馬戛爾尼已經進行了全麵了解,這個地方是大清帝國藩屬國安南的一個良港,可以說是大清帝國最南端。這裏一直動蕩不安,是大清帝國跟法國人的一個火藥桶。法國國王路易十六跟安南親王阮福映在1787年簽訂了《凡爾賽條約》,現在法國駐印度法屬殖民地派出高級軍官,幫助阮福映訓練軍隊。


    英格蘭人大敗西班牙無敵艦隊之後,法國人在印度的勢力也走下坡路,路易十六看準了安南內亂,跟落敗的親王阮福映簽署《凡爾賽條約》,就是要找一個突破口,將勢力向大清帝國擴張。條約規定,法國派戰船4艘、步兵1200人、炮兵200人、雜役250人前往安南作戰。路易十六也不是傻子,條約中還規定阮福映割讓托倫港、昆侖島給法國,作為法國軍隊的後勤基地,並允許法國自由貿易,自由傳教。


    馬戛爾尼太清楚路易十六的盤算了。法國人跟阮福映簽訂條約跟英格蘭與莫臥兒王朝簽訂條約一樣,到時候阮福映甚至整個安南王朝都是法國人的傀儡。這樣一來,法國人就可以成為安南的實際控製者,破壞英格蘭人繼續朝東方擴張領土的計劃。進而,法國人就可以削弱英格蘭在印度地區的商業,甚至摧毀英格蘭人在印度的商業勢力。法國人還有一個偉大的夢想,那就是通過控製安南打通通往中國中部的商道。


    路易十六的夢想在1792年8月10日破滅,45天後,馬戛爾尼率領使團離開了樸次茅斯港口。法國人跟阮福映的條約失效了,當時以阮文嶽、阮文侶、阮文惠三兄弟為首的農民起義軍建立安南西山政權,西山政權正在瘋狂圍剿阮福映的南越政權,為阮福映與路易十六牽線搭橋的法國傳教士百多祿相當失望,法國革命政權壓根兒就不聽百多祿的廢話,甚至停止了給駐外傳教士匯款,更別提支持阮福映奪取安南政權。百多祿骨子裏是個典型的商人,他募集資金,在巴黎和印度雇傭軍,繼續支持阮福映跟西山政權戰爭。


    馬戛爾尼使團很快駛入了峴港,當地的居民看到豪華的艦隊,聞風而逃。馬戛爾尼的老夥計斯當東費盡力氣抓了一老頭兒,給了好幾塊西班牙銀元,老頭才答應給使團船隊帶路。船隊泊碇峴港,可是當地的官員就是不讓馬戛爾尼使團上岸,更別提後勤補給了。好說歹說,地方官才向上級總督匯報。兩天之後,阮福映派出一名總督跟英格蘭人談判。總督帶著一大隊人馬,將馬戛爾尼使團迎接上岸,條件就是要馬戛爾尼將船上的大炮火槍賣給阮福映。


    這玩笑開得有點大了!別說大炮火槍,就是子彈都不能賣給阮福映。使團攜帶的火器除了貢品,就是整個艦隊海上防衛的裝備。再說了,現在阮福映的部隊裏,有一支規模龐大的法國雇傭軍。阮福映奪取南越政權後,法國人還是南越的實際控製者。到時候東印度勢力範圍中,那可就是英法雙雄會。法國人現在跟英格蘭人摩拳擦掌,戰爭一觸即發。馬戛爾尼哪裏知道,戰爭已經打響了。


    馬戛爾尼拒絕了阮福映。


    皇家衛隊戒備森嚴,峴港劍拔弩張。馬戛爾尼不想在這個地方招惹是非,一旦西山政權知道英格蘭人在峴港,即使雙方沒有交易,到時候也會引起誤會,尤其是西山政權的海軍司令員陳添保是海盜出身,在大清帝國南海域擁有上百艘戰艦,一旦陳添保的海盜艦隊將使團圍住,那可就全殲了。馬戛爾尼更顧及的是,大清帝國的乾隆皇帝數次征伐西山政權,損兵折將,西山政權為了避免兩線作戰,主動向乾隆皇帝謝罪,為了麵子,乾隆皇帝都已經冊封西山政權為新安南國王,現在一旦西山政權的海盜部隊圍剿使團,那麽使團不但沒有完成和平結盟任務,還沒有到達大清帝國國土,兩國就因為小小的安南成了敵人。


    馬戛爾尼給高爾爵士下令,艦隊立即向老萬山群島方向前進。馬戛爾尼的秘書馬克斯維爾、使團副使斯當東以及“印度斯坦”號指揮麥金托斯,進入了馬戛爾尼的辦公室。馬戛爾尼給三人下達了秘密命令,要他們在使團到達老萬山群島後,立即到澳門,跟東印度公司廣州秘密與監督委員會取得聯係,要拿到秘密與監督委員會的可靠情報。馬戛爾尼對澳門的葡萄牙人非常擔心。


    葡萄牙人在歐洲跟英格蘭人是盟友,可是澳門卻是一個永遠無法化解的結。1637年,英格蘭國王查理一世派遣威德爾到達澳門,葡萄牙人拒絕威德爾登陸,甚至阻止中國人跟他們進行貿易。這梁子結了150多年,澳門的葡萄牙市政廳卻並沒有因為兩國結盟而握手言歡,甚至在鴉片貿易中將英格蘭人趕到了燕子灣,讓他們在海上漂著賣,自然也就賣不出價格,葡萄牙人成為鴉片貿易的真正贏家。


    經濟危機接二連三地爆發,尤其是失去了北美洲殖民地,英格蘭人骨子裏依然惦記著澳門。澳門的葡萄牙人在千裏之外,跟英格蘭人勢不兩立。馬戛爾尼對在澳門的短暫停泊沒有抱任何希望,北京才是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地,隻要在澳門拿到情報,就立即北上。馬戛爾尼現在又想起了那個法國傳教士梁棟材,他已經被革命政權斷了生活財路,在北京城又被乾隆皇帝給解雇了,現在他就是一條可以好好利用的喪家之犬。


    梁棟材打聽到了重要的情報,乾隆皇帝的寵臣和珅正在組建翻譯團隊。


    翻譯團隊是清一色的西方傳教士:索德超(joseph-bernarddalmeida,1728~1805)、安國寧(andrrodriguez,1729~1796)、潘廷璋(josephpanzi,1733~1821)、德天賜(peteraddat,1755?~1822)、賀清泰(louisdepoirot,1735~1814)、巴茂正(josephpairs,1738~1804)和羅廣祥(nichsjoesphraux,1754~1801)。後三位均為法國人,其中賀清泰繼朗世寧後,成為乾隆皇帝的禦用宮廷畫師。


    梁棟材拿到大清帝國翻譯團隊名單得益於他的法國老鄉羅廣祥。


    1783年12月17日,法國遣使會總會神學教授羅廣祥接到了羅馬教廷傳信部的任命,成為法國在華傳教區的長上。法國海軍部很快就給羅廣祥開具了通行證。1784年,羅廣祥到達廣州,1785年4月29日到達北京,1785年5月正式就職,並當選為清朝欽天監的成員。年輕的羅廣祥讓年長的梁棟材感到很驚訝,自己辛辛苦苦混在西洋樂隊裏吹拉彈唱混了十多年,反而還沒有羅廣祥混得好,人家都一步登天了。


    羅廣祥到北京遇到最大的障礙就是語言,當時已經31歲的羅廣祥卻在短短的五個月時間內,學會了歐洲人最為頭疼的漢語,還學會了大清帝國的官方語言滿語。大概花了不到一年時間,羅廣祥編寫了一部滿語語法書籍,於1787年寄給了法國海軍部大臣和法國駐廣州的代表漢學家德經(deguignes)。後來又花了一年時間編寫了一部兩冊的韃靼語《滿族語詞典》,第一冊在法國大革命期間被英格蘭人掠去並收藏在英倫皇家,第二冊輾轉到巴黎後又交給了漢學家雷慕沙(abelrémusat)。


    語言上的天賦讓羅廣祥在欽天監跟中國官員溝通地很愉快,他自然也就成為中國官員府上的貴賓。羅廣祥沒有忘記自己離開法國海軍部時接到的密令。在1785年~1787年間,羅廣祥每年都向法國海軍部寄去年度報告。報告非常詳細,包括旱澇災害、饑荒、北固使節、俄羅斯商隊等。羅廣祥的報告為路易十六評估遠東勢力提供了一手材料。尤其是1787年,路易十六在凡爾賽宮跟安南親王阮福映簽訂條約,一個重要的依據就是安南西山政權並沒有向乾隆皇帝朝貢,甚至乾隆皇帝還派出遠征軍,跟西山政權作戰。


    羅廣祥為法國海軍部收集情報的背後,還有大批原耶穌會士當線人。1700年,在華法國耶穌會傳教區取得羅馬教廷認可,打破以往僅有一個葡萄牙傳教區的局麵。可是到了1773年7月21日,羅馬教宗克萊門十四世頒布敕諭,宣布取締耶穌會,在東方的傳教活動由法國遣使會接手。羅馬教廷事實上是要通過遣使會之手接收耶穌會遺產。羅廣祥到了北京,並沒有像接收大員那樣趾高氣揚,反而向耶穌會士派發400兩白銀的年金,還在修院中為每名耶穌會士單獨留一片空間,供他們自由地居住和生活。羅廣祥的舉動令耶穌會士感激涕零,自然也死心塌地為他收集情報。


    梁棟材年紀比羅廣祥大,是老耶穌會傳教士,一直在圓明園西洋樓當南郭先生。當羅馬教廷取消耶穌會後,梁棟材因為有蔣友仁的庇護,在北京城的日子還算逍遙。羅廣祥來到後,梁棟材跟其他耶穌會傳教士一樣擔心這位接收大員沒收自己在北京的財產。尤其是乾隆皇帝的寵妃容妃在1785年生病後,西洋樓上鼓樂聲絕,梁棟材隨時麵臨失業的威脅。梁棟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羅廣祥不僅給他400兩白銀的年金,還要任命梁棟材為廣州司庫。


    為了擺脫葡萄牙保教權的束縛,羅廣祥想在廣州設立一位司庫,負責法國傳教區與大清帝國的交涉,從而可以避開澳門葡萄牙市政廳的幹預。羅廣祥對梁棟材進行了一番考察後,認為這位耶穌會傳教士堪當大任,就找到梁棟材,告訴他自己的想法。當時羅廣祥在欽天監人緣還不錯,他疏通關係,努力地遊說乾隆皇帝。乾隆皇帝慢慢地想起了那個送西洋玩意兒的西洋樂師,加上羅廣祥在天文方麵頗有名聲,就答應了羅廣祥的請求。


    當時正處在失業邊緣的梁棟材猶如抓到了一根兒救命稻草,梁棟材意識到,英格蘭國王喬治三世跟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簽署了《凡爾賽公約》,兩個國家現在不打仗,那麽發展貿易成為必然。他帶著羅廣祥的任命,梁棟材馬不停蹄地到廣州上任。1787年,路易十六甚至三番五次跑到法國東印度公司總部去視察工作,給公司董事會以及員工加油鼓勁,當年破天荒地有3艘商船開到廣州黃埔港,兩艘開到澳門。大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有32艘商船到黃埔港,英格蘭人馬上意識到法國人要利用合約爭取發展經濟的時間,梁棟材到廣州更讓英格蘭人意識到法國人的野心。


    黃埔港十三行絕大部分商家的客戶是英格蘭人,大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廣州秘密與監督委員會的成員開始連夜開會商討應付法國人。沒過幾天,梁棟材就得到一個如雷貫耳的信息,廣東十三行的老板們聯名給粵海關衙門上書,要求將梁棟材調回北京。梁棟材在廣州司庫的位置上,屁股都還沒有坐熱就調回了北京。兩廣的官員非常清楚,粵海關的生意都是英格蘭人撐起來的,一旦英格蘭人跟法國人發生摩擦,將影響粵海關的收入,無法向皇帝交代。


    粵海關是天子南庫,趕走梁棟材這位法國司庫,背後還有更為複雜的原因。不讓梁棟材走人,也會影響到兩廣官員的收入。趕走梁棟材,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粵海關曾經在羅廣祥的信件中發現有敏感信息,梁棟材擔任廣州司庫,那樣一來形成一南一北遙相呼應的態勢,到時候真有致命情報流出,兩廣官員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梁棟材卷著鋪蓋卷回到北京。就在這個時候,遠在歐洲的路易十六的信使到了北京,羅廣祥接到密令,希望在北京的遣使會的傳教士將英格蘭人到處攻城略地的信息轉告乾隆皇帝。當時尼泊爾軍隊一直在後藏騷擾,羅廣祥想到了剛剛回來的梁棟材,因為梁棟材再次回到了西洋樓的樂隊。當時乾隆皇帝的容妃已經病入膏肓,老皇帝情緒非常地糟糕。梁棟材借容妃想聽西洋音樂的機會,向乾隆皇帝告密,乾隆皇帝想到尼泊爾戰亂,對英格蘭人怒火中燒。


    法國革命爆發了,路易十六在逃跑的路上被抓回,羅廣祥瞧不上眼的革命軍突然切斷海外傳教士匯款,羅廣祥自然也就沒法給梁棟材這樣的耶穌會傳教士發工資,加上容妃的死亡,梁棟材立即失業,生活陷入了窘境。梁棟材跟羅廣祥一樣,對法國新生政權的仇恨達到了極點,當聽到法國跟英格蘭再次發生戰爭的消息,梁棟材沒有任何的憤怒,甚至希望英格蘭人能將新生的革命力量給幹掉。梁棟材現在需要工作,需要生活費。


    馬戛爾尼的到來,使梁棟材看到了新的希望,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更令梁棟材感到踏實的是,羅廣祥因為在欽天監工作,被順理成章地欽點為大清帝國的翻譯團成員。這樣一來,大清帝國跟英格蘭人的交往過程,都在法國人的視線之下。羅廣祥身在欽天監,這一次卻遇到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那就是同為傳教士的索德超跟乾隆皇帝的寵臣和珅有過命的交情,葡萄牙人不會讓英格蘭人跟乾隆皇帝走得太近。


    乾隆皇帝到了晚年更是連年征戰,不是老皇帝好鬥,而是帝國早已是外強中幹了,藩屬國已經不拿大清帝國當一回事兒。尼泊爾、安南、日本等國內亂不止,西北、西南叛亂不斷。粵海關一茬兒又一茬兒更換監督,雍正皇帝時代,官員們是個個精明,都變成了貨幣學家,大肆中飽私囊。乾隆皇帝時代,帝國官員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乾隆皇帝不僅要提防漢族的反滿,還要提防來至海外的威脅,帝國的秩序與尊嚴不容侵犯。


    脆弱的大清帝國需要大量的金錢來維係,隻有戰爭的勝利才能證明帝國的強大,隻有唯我獨尊的虛榮才能維係皇家天下的秩序。連年的戰爭、欲壑難填的官員,乾隆皇帝坐下的萬裏江山,猶如一匹疲於奔命的汗血寶馬。乾隆皇帝難道不清楚自己的國家?錯,當洪仁輝直航天津告禦狀,乾隆皇帝就已經心驚肉跳。甚至出現一個自稱西洋幼主的朱姓孩子,乾隆皇帝就將洋人視作洪水猛獸。幾個傳教士北上,帝國都能掀起一場規模空前的清理行動,可見帝國脆弱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和珅,一個聰明絕頂,而又風神俊朗的政治新星,最後成為乾隆皇帝眾裏尋他千百度的替死鬼。乾隆皇帝身為九五之尊,帝國秩序的最高管理者,當所有的財富流入各級官員的腰包,和珅就成了乾隆皇帝的乾坤袋。當帝國的虛弱越來越讓乾隆皇帝焦灼的時候,和珅成了乾隆皇帝的唯一知己,隻有和珅才能替乾隆皇帝背下曆史的黑鍋。留給和珅的隻有一條路:死。當乾隆皇帝的繼任者後來將和珅關押在大牢裏的時候,一大幫憤世嫉俗的文人忙著為和珅尋找罪證。和珅在高牆之內老淚縱橫:


    夜色明如許,


    嗟予困不伸。


    百年原是夢,


    卅載空勞神。


    室暗難挨暮,


    牆高不見春。


    星辰環冷月,


    縲絏泣孤臣。


    對景傷前事,


    懷才誤此身。


    餘生料無幾,


    辜負九重仁。


    悲情的絕命詩。不難看出,帝國的權臣和珅,早已成為老乾隆最貼心的知己。梁棟材太了解乾隆皇帝了,要想讓和珅背黑鍋,那兩人就得唱好生命中最後的雙簧,乾隆皇帝會滿足和珅一切合理的要求。索德超,那個不懂英文的葡萄牙人,因為和珅的類風濕病很嚴重,略懂醫術的索德超,給和珅幾口鴉片抽下去,就讓和珅疼痛頓消。索德超也就成為欽天監最榮寵的傳教士。羅廣祥已經探出了苗頭,為了迎接英格蘭使團,索德超可能加官晉爵,彰顯大清帝國威儀。一個更為重要的情報,羅廣祥已經摸得清清楚楚。梁棟材要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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