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美榮的娘家在玉泉小區一幢六十年代初建造的居民樓裏。人口的急劇膨脹迫使這裏的居民家家戶戶挖空心思竭盡全力擴張自己的生存空間,所有窗口外都有用木板或鐵皮搭成的鴿籠式小平台,平台上堆放著一時用不著卻又舍不得扔掉的雜物。許多人家的窗外晾曬著床單被褥內衣內褲還有小孩的尿布,隨風飄揚的晾曬物使這幢灰色大樓活像一艘破舊不堪隨時可能沉沒卻還不得不扯起萬國旗出航的大貨輪。


    何天亮站在馬路對麵打量這座方頭愣腦的灰色建築,心裏百感交集。麵對這幢在他眼裏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居民樓,往事如同年久褪色的照片一幅幅在他腦海裏浮現。馮美榮的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辛苦勞作一輩子直到鬢白背駝才熬到施工隊長,行政級別副科級。婚前婚後何天亮兩口子每逢周末和節假日便到嶽父家裏蹭吃混喝。何天亮從小與繼母就水火不相容,基本上跟家裏斷了來往,嶽父母是他在這座城市裏唯一可以正常來往的長輩。何天亮跟馮美榮的婚變極為突然,出事前的那個星期天他們還是在嶽父家度過的。那天嶽母還專門燒了他最愛吃的腐乳肉,何天亮陪老嶽父喝了半斤酒,又下了幾盤棋。出門回家時,何天亮的老嶽父還從樓上追到樓下,給趴在何天亮背上昏昏欲睡的寧寧披了件毛衣。恍如隔世的往事讓他心底裏湧上難言難訴的惆悵與感慨。


    何天亮來到樓道前卻又遲疑起來,他無法預料今天貿然闖到馮家將會遇到什麽。一直到他入獄之前他跟馮美榮父母的關係處得都很好,將近十年沒有見麵,何天亮覺得不管他和馮美榮發生了什麽事情,他都不能攥著兩個空拳頭去看望人家。想到這裏,何天亮從樓道裏退了出來,向西麵的商場裏走去。


    商場裏琳琅滿目的商品讓何天亮眼花繚亂。他匆匆拿了兩瓶水果罐頭和兩盒午餐肉,又拿了兩袋奶粉,到出口結完賬逃跑似的離開了商場。


    樓道裏依然那麽昏暗,也更加雜亂。何天亮有如穿越雷區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在舊家具、液化罐、自行車以及其他一些說不清數不盡的雜物中尋找著下腳的地方。


    來到樓上馮家門前,房門已經十分破舊,門框上還殘留著不知哪一年春節貼上去的對聯,紙張已經泛白,字跡也殘缺不全。何天亮屏息傾聽,門內隱約傳出電視的聲響,說明家裏有人。他想起道士曾經教過的穩定情緒的方法,深深吸入一口氣,氣納丹田,然後再緩緩吐出,如此反複幾次,果然覺著心神穩定了許多,便在那扇已經很難看出原色的門板上輕輕敲了兩下。


    “誰呀?”


    何天亮聽出來是馮美榮她母親的聲音,便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我!”


    房門打開了,老太太伸出白發蒼蒼的頭朝何天亮上下打量著。何天亮記得,他入獄前老太太還是滿頭黑發,如今頭發已經全白。他不知該怎麽稱呼她,叫大嬸、阿姨都不妥,他自己也覺得別扭;像過去那樣叫媽也不好,現在人家已經不是他的嶽母。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稱呼,他隻好啥也不叫,強逼著自己咧咧嘴做了個笑模樣算是打了招呼。


    老太太也認出了何天亮,驚詫地問:“你是天亮?你出來了?”


    何天亮說:“我提前釋放了,今天抽空來看看您。”


    老太太賭氣地說:“我有什麽可看的。你已經看到了,我還活著,沒別的事就走吧。”說著就要關門。


    何天亮急忙用一隻腳抵住房門,脫口而出:“媽,您還好吧?爸也好吧?”


    老太太眼圈紅了起來,口氣卻仍然生硬:“我還活著,也沒啥好不好的。老頭子已經走了五年了。”


    聽說馮美榮的父親已經去世,何天亮吃驚之餘不知如何是好,喃喃說道:“我才從裏麵出來,不知道爸他老人家……我來看看您……”


    老太太歎了口氣,轉身朝屋裏走。門敞著,何天亮懂得那意思是準許他進去了,便急忙跟在她的後麵走了進去。


    “媽,是誰呀?”隨著話音,一個女子從裏間屋來到外間,一看到何天亮愣住了。


    何天亮也不由得怔住了,還以為馮美榮在家裏,緊跟著轉念想到,馮美榮再怎麽著也是三十大幾朝四十歲奔的中年女人了,這女子不過才二十來歲,應該是馮美榮的妹妹馮美嫻,小名叫嫻子。他跟馮美榮爆發戰爭時她才十三四歲,如今已經長成大人,她長得像極了年輕時的馮美榮。


    “是亮哥呀,啥時候出來的?既然來了就進來坐吧。”


    過去也是這樣,嫻子從來不把他叫姐夫,一直叫亮哥,她說她沒有哥,就拿何天亮過過有哥的癮。


    老太太乜斜了嫻子一眼,似乎她有什麽話說得不得當。嫻子裝作沒看見,把何天亮讓到椅子上坐下。何天亮把手裏的東西放到桌上。屋裏的擺設跟過去沒有什麽變化,連電視機也仍然是那台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


    “來,喝水。”


    嫻子把一杯白開水放到何天亮麵前。老太太傷心起來,坐在床沿上抹眼淚。何天亮見到老太太哭,勾起心頭的傷感,覺著眼睛酸辣辣的,趕緊啜口水,又點燃一支煙,把情緒穩定下來。


    “媽,你別哭了。事情都過去那麽多年了,還有啥值得哭的。”嫻子勸老太太。老太太隻顧抹淚擤鼻涕,沒理睬她。


    何天亮沒話找話地問:“嫻子上班了吧?幹什麽工作?”


    “當老師。”馮美嫻反問他,“你一回來就到我家,是不是有啥事還沒有了清?”


    可以聽出她的口氣並不友善。何天亮心裏說,我來幹啥你們還用問嗎?當然是看寧寧。想到這裏也就直截了當地說:“我想看看寧寧,也來看看老人,剛才我才知道……爸他老人家已經不在了。”


    “爸走了是福,省得操心受氣挨羞辱。”


    幾句話對下來,何天亮發現嫻子早已經不是記憶中那個天真無邪跟在他後麵叫哥,獎勵她一塊錢就可以讓她高興一天的小丫頭了。她說話不緊不慢心平氣和,但每句話都像裹著沙子,讓你吃到嘴裏卻咽不下去。


    “寧寧呢?”何天亮忍耐不住,急著打聽寧寧。


    “你問她幹嗎?關你什麽事?我們不知道寧寧在哪兒。”老太太一聽何天亮追問寧寧,馬上警覺地止住哭泣,關緊了防守的大門。


    嫻子說:“媽,你看你說的,寧寧是人家的孩子,人家當然有權問。”又對何天亮說,“寧寧在哪兒我們也不清楚。”


    何天亮大吃一驚,追問道:“寧寧不是跟你們過嗎?你們是她的姥姥、小姨,怎麽可能不知道她的去向呢?”


    嫻子說:“你們剛鬧事的時候,寧寧倒是在我們家住過幾天。後來雖然你不在了,她還有媽,她當然跟她媽在一起過。”


    一開始他盡量避免提到馮美榮,聽到嫻子這麽說,何天亮隻好問到馮美榮的身上:“你姐姐現在好嗎?她在哪兒?”


    馮美榮的母親說:“她如今好不好和你還有啥關係?你這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


    何天亮心裏想:自己今天來的目的就是想見寧寧一麵,嫻子和老太太對自己再怎麽不客氣也得忍。況且,他和馮美榮之間的問題老人家沒有責任,他和馮美榮關係的破裂也讓老人家受到了傷害。因此,對於來自對方頗有敵意的攻擊他用沉默來應對。


    嫻子朝後甩了甩披散的長發,冷冷地說:“寧寧姓何,是你的女兒,你要見她我們沒有權力攔著你,想攔也攔不住。可是,我們總得知道她在哪兒,我姐讓你鬧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還能在這塊地麵上呆嗎?這麽多年我們也不知道她到什麽地方去了。”


    何天亮不相信她們連馮美榮的去向都不知道,口氣盡量放得和緩,說:“我也沒有別的想法,隻不過想看看寧寧。”


    馮美嫻說:“寧寧跟著我姐,我們不知道我姐的下落,自然也無法知道寧寧的下落。退一步說,即便我們知道寧寧的下落,告訴你了,讓孩子知道她爸爸是從勞改隊裏放出來的,孩子會怎麽想?你跟我姐的事她也不知道,要是一旦她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孩子才十來歲,你想她能承受得了嗎?再說,她的同學還有別的孩子要是知道寧寧有一個從勞改隊裏出來的爸爸,寧寧在同學麵前還直得起腰嗎?我說的話也許過分,可是你想想,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嫻子平心靜氣說出的話,一句句像銳利的箭鏃無情地刺戳著何天亮的心,他像是被解除了武裝又被捆住四肢的俘虜任人宰割。


    老太太這時候也插了進來:“你不但對不起寧寧,也坑了美榮一輩子,讓她抬不起頭,連家都不敢回。害得我們馮家老的小的讓人家指後脊梁骨。要不是你,嫻子他爸也不至於早早就走了……”老太太說到傷心處,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嫻子接過她媽的話頭:“媽,你也別全怪我亮哥,讓我說,他們兩口子沒有一個是好東西,當初任誰為孩子、為老人想想,也不至於鬧出那麽大的事情來。事兒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再追究是非曲直一點意思都沒有。亮哥,你說對不對?”


    何天亮說對也不好,說不對也不行,隻好不吭氣。他雖然被判了重刑,但他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雖然他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他認為他別無選擇。如果讓他真的做個縮頭烏龜,他寧可去死。


    嫻子顯然是在用挑釁的刻薄語言冷酷地抽他耳光,他弄不清她們是企圖用這種方式來發泄對他的仇恨,還是真的不知道寧寧和馮美榮的下落。不管她們的目的是什麽,再在這裏耗下去沒有任何意義,隻能是自取其辱,於是他起身告辭。馮美嫻把他送到門口就關上了房門。


    何天亮下了樓,感到像是剛剛從事完艱苦的重體力勞動,軟綿綿得渾身乏力,骨節就像鬆散了一樣,甚至連邁腿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就地坐在馬路旁邊的路石上,視而不見地看著路上的行人、車輛,大腦似乎也成了一片空白。他集中精力回想著自己進入馮家後的每一個細節,對方說的每一句話,拚命想從她們的言談舉止中找到一絲可能找到寧寧的線索,可是他的大腦卻像鏽蝕了的機器喪失了運轉的能力。馮美嫻那尖利如刃的話不斷在他腦海裏翻騰,他心如刀割。


    他站立起來,強迫自己朝公共汽車站走,邊走邊失魂落魄地提醒自己:“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我還活著……”走到汽車站才想起來自己是騎自行車來的,隻好又掉回頭去取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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