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亮餐飲服務中心”開張。何天亮、小草早早就爬了起來,三立兩口子領著他們那兩個長得小牛犢子一樣壯實的兒子也早早就來到中心。他們都特意穿上了自己能拿得出手的新衣服,喜氣洋洋地做著開業前的最後準備。何天亮穿上了小草為他置備的西裝,雪白的襯衣領口上係著深紅色的領帶,小草高興得眉飛色舞,屋裏屋外地忙著。


    接著道士也來了,他西裝革履,像模像樣地紮了根領帶,外麵披著一件紫紅色獸毛領的皮大氅,頭發吹得高高揚起,活像腦袋上麵頂了一架波音737的模型。二禿子和那兩個給他當托兒的同學跟在他後麵,抬著一個大花籃,花籃的綬帶上寫著“恭賀天亮餐飲服務中心開業”的字樣,落款是“中華正氣道總會”。何天亮有些日子沒有看到他了,見他今天早早就來參加開業典禮,又穿得一本正經,表示對開業典禮的重視,非常高興,迎上前去打趣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道士是越來越像個人樣了。”


    道士甩開他伸過來的手說:“別忘了,我不是賀客,我可也是半個主人。”又上下打量了何天亮一番,說,“確實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也是越來越像個老板了。”


    何天亮讓他說得有些不自在,嘿嘿一笑說:“這叫粉墨登場,強撐場麵。”


    三立湊上前去,嘻嘻哈哈地說:“大師最近生意不錯啊,我看你紅光滿麵,穿著體麵,後麵還有跟班,肯定騙術有成,發了大財還是小財?”


    道士故意做出得意洋洋的樣子氣他:“最近我們中華正氣道的傳功報告會大受歡迎,場場爆滿,有興趣你也來聽聽,你來可以免費。”


    三立還要說什麽,何天亮知道他那張嘴沒遮攔,尤其對道士說話毫不客氣,今天是喜慶的日子,怕他說出不中聽的話讓大家心裏別扭,就趕快把道士朝裏麵讓:“走吧,到裏麵坐下慢慢說。”


    道士擺出氣功大師的派頭,昂然而入,他的三個跟班把花籃在門外放好,也進了餐廳。


    他們這次開業確定的原則是既要隆重又要節儉,為了壓縮開支,酒席確定不能超過五桌,每桌標準不能超過一百五十元。因此,除了自己人以外,僅僅給一些比較相熟不告訴不行的親朋好友發了請柬,其中包括肖大爺。確定的開業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可是才十點來鍾,前來道賀的人居然絡繹不絕,這既令何天亮他們一夥人高興,又讓他們感到意外。最讓何天亮他們吃驚的是黃粱噩夢也抱了一個大匾來了。何天亮問他:“你怎麽知道這事的?”


    黃粱噩夢說:“是白老板告訴我的,還讓我給送來了這塊匾。”


    何天亮看到匾上寫著:“恭賀天亮餐飲服務中心財源茂盛生意興隆”,落款果然是大都會娛樂城。何天亮萬萬想不到白國光居然會來這一招,更摸不透他的目的,不管白國光企圖通過這塊匾傳遞什麽信息,他都絕不相信白國光真的對自己會有什麽善意。今天是中心開業的喜慶日子,他無法當眾拒絕這塊寫著冠冕堂皇賀詞的匾;況且他也不願意讓黃粱噩夢為難,那天晚上當他獨自去找白國光的時候,黃粱噩夢對他的關心和幫助讓他感覺到了這條肉杠善良義氣的一麵,所以盡管他覺得接過這塊匾就跟喝湯吞進一隻死蒼蠅一樣,還是硬著頭皮接過了這塊匾,然後把黃粱噩夢讓了進去。


    時間到了,雇來的廚師老王高高舉起兩掛萬響爆竹,三立的兒子點燃後,劈裏啪啦的震響中,天亮餐飲服務中心正式開業。前來賀喜的人們被讓進餐廳,共享開業的第一頓酒宴。來的人多,原來的計劃全被打亂,小草隻好急急忙忙地安排增加桌椅,增加酒菜,還得應酬接待,幫著端酒上菜,忙得腳不沾地,麵紅耳赤,香汗淋漓。


    何天亮覺得奇怪,他萬萬沒有想到會突如其來地鑽出這麽多賀客,有些賀客他根本不認識,在這種情況下又不好一一查問人家的身份,他想也許是三立或者小草的親朋好友。肖大爺直到此時還沒有到,何天亮知道他絕不會失信,怕他找不到地方,專門到街口去迎,也沒有碰到。鞭炮放過,客人入席,何天亮因為要照應客人,還要發表開業講話,心裏惦著肖大爺會不會找不到地方,卻一時又分不出身來。正在猶豫是先開席還是再等等肖大爺他老人家,卻見肖大爺走了進來,手上還捧著一個鏡框。


    何天亮非常高興,趕緊迎了上去。肖大爺興致勃勃地說:“我還自稱這個城市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可是幾年沒有過來,才發現這裏整個變了個樣兒,要不是找到一位民警給我領路,今天我還真的就摸不著了。”


    何天亮見鏡框上寫著:“合法經營,經濟效益社會效益並重。恭賀天亮餐飲服務中心開業。”看到落款是肖正人,這才知道肖大爺的名字叫肖正人。隱隱約約他覺得這個名字挺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聽說過,可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也就不多想,趕忙把肖大爺朝裏麵讓。


    肖大爺邊往裏走,邊東張西望地打量著,對何天亮說:“你們這布局不錯,設計得也比較合理,喔,不錯,像模像樣的。”


    來到屋裏,人們基本上已經就座,就等著何天亮宣布開席了。何天亮把肖大爺讓到自己那張桌上,兩人座位挨著。然後舉起已經斟好了的酒說:“今天我們的餐飲服務中心正式開業,我們的宗旨是優質服務,一切為了顧客。”講到這裏,他發現幾乎沒有誰在當真聽他的開業講演,人們禮貌性地終止了大吵大嚷的哄哄嘵嘵,卻仍舊在不同的對象和小圈子裏麵喋喋不休地議論著自己感興趣的話題,以此來打發正式開宴前的等待。何天亮忽然發現自己這樣為了一家名義上叫做中心,實際上不過就是一家小飯館小賣部的買賣開張,鄭重其事地講話作報告實在可笑,原先準備好的話連自己也覺得乏味,立刻沒有了講話的興致,簡短地說了一句:“為了感謝各位的光臨和支持,請大家幹杯,謝謝。”仰頭幹了杯中酒就坐了下來,於是宴會正式開始。


    道士趴到何天亮的耳邊悄悄說:“你怎麽跟肖老頭掛上的?”


    何天亮聽到他這麽問,覺得奇怪,好像他也認識肖大爺,反問他:“怎麽了?你認識他?”


    道士說:“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何天亮說:“知道啊,他就是肖大爺嘛。”


    道士說:“這老頭不簡單,原來是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現在退了。對了,那時候你在裏麵,不然你就能經常在電視上見著他。”


    何天亮很難相信道士的話,在他的心目中,肖大爺就是一個普普通通富有同情心,又有點正義感的退休老人,可是道士說這話的樣子絕對不像跟他開玩笑。這時候他才想起來,過去看電視的時候確實好像聽到過肖正人的大名,他是小老百姓,對那些大領導的動態也不關注,後來就很少聽到這個名字,也就慢慢淡忘了,難怪他看到肖大爺送的匾上“肖正人”三個字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不由得仔細打量起肖大爺來,肖大爺正襟危坐,清臒的麵容恬淡自若,兩眼清亮有神,正在饒有興趣地觀看著這熱鬧的場麵。忽然他回過頭來,似乎感覺到何天亮審視他的眼神,朝何天亮溫和地笑笑。何天亮趕緊舉起酒杯說:“來,肖大爺,我敬您老人家一杯,我幹了,您隨意。”


    肖大爺說:“今天是你們的喜慶日子,我一定要幹這一杯。”


    何天亮跟他一起幹了杯,正想跟肖大爺聊聊,其他桌上的人鬧鬧哄哄地過來敬酒,何天亮隻好起身跟那夥人應酬。


    等敬酒的人離開了以後,肖大爺說:“看來你人緣不錯,來參加開業典禮的人不少嘛。”


    何天亮說:“都是一些窮朋友,找個機會在一起熱鬧熱鬧。”


    肖大爺說:“你應該給人家敬酒去,人家是客人,你是主人,別光顧著陪我這個老頭子。”


    何天亮於是拽了道士、小草、三立幾個人輪著桌子給前來道賀的人敬酒。大家也都說些恭喜發財、一帆風順、事業發達之類的喜慶話兒。敬了酒之後,回到桌上,肖大爺悄悄問:“那天碰見的那幾個人再沒有給你找麻煩吧?”


    何天亮知道他問的是白國光,就告訴他:“後來我找到他們的下落了,那個姓白的是大都市娛樂城的老板。”


    “原來是他啊,這人我倒是久聞大名,一直沒有對上號。”接著又問,“你女兒有沒有下落?”


    “也找到了,我偷偷去見了一麵,可是沒敢認。”


    肖大爺奇怪地問:“找到了為什麽不敢認?”


    何天亮歎了一口氣說:“以後再說吧。”


    肖大爺想了想,意有所指地說:“也對,既然是你的女兒,早點認晚點認沒有關係,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的事情辦好,不然說啥都是空的。鄧小平同誌說,發展是硬道理,對國家是這樣,對個人來說也是這樣。”


    同桌的人坐了一會兒,見何天亮跟肖大爺說得挺投契,便紛紛轉移戰場,道士跑到別的桌上,也不管跟人家認識不認識,抓緊機會眉飛色舞地吹他的中華正氣道。三立領著他的兩個兒子到外麵燃放剩餘的爆竹,一會兒“砰”的一聲,一會兒“砰”的一聲,像是過年。其他的人也是各自找到自己對酒談天的夥伴開始猜拳胡吹。


    肖大爺說:“你知不知道大都市娛樂城的背景?”


    何天亮說:“我倒是聽說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可是裏麵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也不知道。”


    肖大爺說:“那個姓白的我也聽說過,你今天這麽一說我才對上號了。說實話,我對那個大都市娛樂城倒挺感興趣。”


    何天亮好奇地問:“您老人家總不會也想到那裏玩吧?”


    肖大爺說:“那有什麽,難道老人他們就不接待嗎?”


    何天亮弄不清楚他說的是真話還是開玩笑,就說:“如果您老真有那個興趣,我可沒有辦法陪您,白國光看見我還不得把我給吃了。”


    肖大爺說:“我倒是對這位大老板有了興趣。你說,他原來是國有企業的幹部,搞這麽一座娛樂城要多大的投資?少了六七百萬幹不起來,他哪來那麽多錢?再說了,我聽說那裏麵簡直就是變相的妓院,難道公安部門還有各種管理部門真就不知道?知道了為什麽沒有人管?”


    何天亮說:“我找他那天晚上,他給我說市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長就在那裏玩小姐,你說誰還會管他。”


    肖大爺雙眼一睜問道:“他真這麽說?你見沒見到那個分管治安的副局長?”


    何天亮實實在在地說:“他真是這麽說的,我倒沒有見到什麽副局長。即便是人家在那兒,哪能讓我們見著呢。”


    肖大爺看了看四周的人,夾了一口紅燒排骨慢慢吮著上麵的肉汁,說:“那裏有沒有你的朋友?我看你的交往很廣嘛。”


    何天亮指了指正在聆聽道士吹牛的黃粱噩夢:“那個長得挺彪的叫黃粱噩夢,以前是靠砸肉杠混飯吃的,現在是大都市娛樂城的保安,今天是奉了白國光的命令來專門恭賀我們開業的。”


    “白國光為什麽要給你賀喜?”肖大爺問道,但是他的表情卻並沒有顯示出絲毫的驚訝。


    何天亮搖搖頭:“我也說不清楚他是什麽意思,在今天這種場合又不能拒絕,再說那個黃粱噩夢跟我還有點交情,也不好讓他下不來台。”


    “黃粱噩夢是什麽意思?”


    何天亮把黃粱噩夢的來曆講了一遍。肖大爺哈哈大笑,說:“這個綽號倒真是難得,也真虧有人能想得出來。”說著端起麵前的酒杯說,“來,咱們先不管是黃還是白,幹了這一杯最要緊。”


    這時候小草湊了過來,及時給肖大爺跟何天亮的杯子裏麵斟滿酒,何天亮給肖大爺介紹:“這是我們中心的管理人員,叫小草,也是股東。”肖大爺認真觀看小草,就像是導演在篩選主角,然後點點頭,就像顧客決定購買一件商品,舉起手裏的杯子說:“小草,名字很好,有一首歌曲的名字就叫《小草》,你會不會唱?”


    小草說:“當然會唱,可是我的名字跟那首歌沒有關係,我有了這個名字的時候,那首歌還沒有出生呢。”


    肖大爺說:“不對,不但你跟那首歌有關係,而且我們都跟那首歌有關係,因為我們都是小草,是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沒有人知道的小草,草民嘛,就是這個意思。喔,小草,這個名字我很喜歡,來,幹掉這一杯,為了小草。”說著也是一口喝幹了杯裏麵的酒,還把杯底朝小草亮了一下,表示自己沒有藏私。小草也喝幹了杯裏麵的酒。


    小草說:“肖大爺,您跟我們可不一樣,您是當過大官的,是大樹,我們才是小草。”


    肖大爺說:“準確地說我以前當過幾天領導,現在退下來了就是平民,就是小草。人要是光會當官不會為民,就是廢人一個。”


    小草說:“肖大爺您就是既能當官又能為民,來,為您當好老百姓幹一杯。”


    何天亮見她麵色緋紅,怕她高興得忘乎所以喝過量,告誡她說:“行了,別再喝了,這些事情還都得靠你照應呢。”


    肖大爺拉拉何天亮說:“你別管了,小草不是自己照管不了自己的孩子。”接著悄悄說,“這個精丫頭,喝的是白水。”


    何天亮半信半疑,說:“你怎麽知道的?我怎麽沒看出來?”


    肖大爺說:“用眼睛分辨白水跟白酒,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透過酒杯看對方的手,手的邊緣不齊整的就是白水,手的邊緣齊齊整整的就是酒。”


    這時候,已經開始有人酒足飯飽告辭了,何天亮連忙起身把客人送到外麵。


    “有句俗話叫雞蛋不能全放在一個籃子裏。你除了這個店以外,還有什麽打算,是不是還要繼續擦皮鞋?”肖大爺問。


    何天亮說:“該擦還要擦,我現在已經習慣了,並不覺得擦皮鞋有什麽不好,反正就是掙錢唄。”


    肖大爺說:“你這種擦皮鞋的精神還是很可貴的。我看你最好還是再幹點別的,也算是增加收入來源嘛。我也該回去了,出來時間太長了回家還得過老伴那一關。以後有什麽事情或者遇到了什麽困難盡管來找我,隻要不是違法犯罪的我會盡力幫你的。”


    送走了肖大爺,小草興高采烈地跑過來說:“何哥,今天收獲不小,我們開業花了四千多塊錢,你猜猜我們收了多少錢?”那些前來賀喜的人或多或少都要送上一個紅包,這是習俗,寶丫就地當了收賀儀記賬的先生。


    看到小草興奮的臉猶如盛開的紅牡丹。何天亮精神一爽,故意逗她:“收多少我還能不知道,五千塊錢,不但沒賠還賺了一千多,對不對?”


    小草嬌嗔地“哼”了一聲:“你也太小家子了,還差兩百塊就整整一萬。”


    何天亮說:“這樣吧,天上不會掉餡餅,這些錢都是人情債,遲早得還的。咱們不是錢緊嗎?還是放到手裏當流動資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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